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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曾见到一则报道,说鞍山有一位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妇女,为了送儿子上大学,竟然陪着儿子上完了初三到高中的四年课程。报道写得很简单,但我看后心情异常沉重,因为实在想像不出那位家长为了儿子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
  其实,在为子女上大学这件事上,每一个家庭都有一部自己的书,而这每一部书,都是沉甸甸的。
  下面我记录的十来位家长在子女考大学过程中所付出的辛劳,就是全国近两亿中学生家庭的缩影。
  李倩原来与我是同事,我们曾在一个编辑部工作。我从部队刚转业见到她的时候,她真可谓“三十岁的女人是金花”。论风韵、论气质、论为人处事的热情与坦诚,足以使她成为具有现代色彩的单位“一枝花”了。李倩的儿子在小学时都是由她婆婆带的,李倩的丈夫从事驻外商务,很少在家里,所以她是个爱玩爱串门子的主儿。我在报社时,李倩就是个热心肠的人,谁生病、谁结婚、谁夫妻之间出了什么摩擦麻烦,凡事她都爱管。
  “闲的呗。”李倩有时也自嘲。
  因为工作调动,我同李情分开也有七八年了。去年有一次我在西单图书大厦买书,那天有位老师写了一本书,宣传广告上说“×××老师教的学生为什么百分之五十以上考进北大清华?”很吸引人,那位老师签名售书的场面,简直叫我们这些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汗颜,长长的等候签名的队伍直排到图书大厦门口。我从三楼买完书出图书大厦时,突然看到一楼队伍中有一对男女吵了起来,那女的硬要插队,五十来岁的男人就是不让她插,结果越吵越凶。我走过去一看,原来那女的正是李倩。李倩一见我这位老熟人,便有些不好意思再跟那男的把闹剧演下去了,只见她两眼泪汪汪的。
  “有几年没见面了?都认不出我了吧?”李倩很沮丧地问我。老熟人了,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确实。不过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过去从不发愁的你改变了自己?离婚了?”
  李倩两眼无神地说:“跟离婚差不了多少。不过不是我与那个冤家的问题,而是我与儿子之间的问题。”
  “怎么?你不是从不管儿子的嘛?”
  “过去是。可那种生活早已结束了。从四年前开始,我就像头被套着缰绳的马,再也没有歇口气的日子,我怀疑自己能不能挺得到儿子参加明年的高考……”李倩的眼泪又出来了。突然她猛地抬起头,朝我大声嚷嚷起来:“你何建明不是作家吗?为什么不写写中国人考大学的事?为什么不呼吁呼吁改革改革高考模式?考考考,哪年不考死孩子考死家长?难道真的就找不出其它更好的办法?”
  又一个“逼”我写高考题材的采访对象。李倩当然属于比较典型的一种情况:
  在她儿子上初二之前,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从没有把孩子读书的事放在心上。婆婆公公帮她把孩子吃喝拉撒的事全包了。但初二后的一次家长会上,李倩猛然大吃一惊,原来自己的孩子不管是不行了,因为儿子的班主任板着脸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要么让你儿子转学,要么让他留一级!李倩听了老师的话,脑子嗡的快要炸了!她向来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儿子的成绩之差已经差到同班的其他家长不能容忍的堤旖。原来李倩的同事中有两个人的孩子是她儿子的同班同学。一向要强的李倩觉得这个面子丢得无法接受。问题的严重性还在后头,李倩的儿子小虎从小在爷爷奶奶的关怀下长得人高马大,十四岁时已经身高一米七O,体重过了一百二十斤,活脱是一个小男子汉,时不时半夜里在家中的被褥上“画地图”。加上小伙子长得像李倩,学校里那些与他一样早熟的女孩子便向他猛烈地进攻——一个星期最多时接到十来封“求爱信”。
  那天,李倩开完家长会回家,一肚子火等候着放学的儿子。
  不一会,门“哐”的一声被踢开了。不用说,准是小虎回家了。
  李倩看着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儿子,以及儿子那充满朝气的装束,她突然感到有些吃惊,凝视着儿子:什么时候他长成大人了?
  “妈,我的运动鞋太过时了。我看到新街口商场又有一种新款式,明天给我五百块钱。”小虎根本没有注意妈的表情,依然像平时那样,想要什么张口就来。
  “你给我坐下!”一个很严厉的命令。
  儿子一愣,看看反常的妈妈,暂且收敛住,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儿子装傻充愣:“妈,什么事这么严重?”
  “你、你看看自己: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全班倒数第二,除了那个先天有病的外,就你是班上最有能耐的了。看看,三次数学考试加起来不到90分!”李倩把家长会拿到的几张卷子扔在了儿子的脸上。“难道你真的一点不知道为自己争口气?啊,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儿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母亲这么认真地对待过自己,今天是母子俩对话,爷爷奶奶被“隔离”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小虎感到很委屈,于是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擦着鼻涕反问妈:“我知道自己成绩不好,可你知道人家的家长是怎么抓孩子学习的?天天帮着找老师找家教,甚至天天陪着一起听课呢!就你把我往爷爷奶奶这一放,什么都不管。你和爸又都不是天才,我的成绩能跟得上人家吗?要是你能有人家家长的一半心思帮助我,我也会得个全班一二名的!”
  “嘴能耐!你要有那本事我可以豁出去!”李倩见儿子跟自己抬扛,气不打一处来。
  “那好。就看你的了。”儿子把自己的房间小门“砰”的一关,里面即刻传出一首不知是那个歌星的“我很烦,这个世界太少真情太少爱”的歌声。
  李倩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小虎,你给我出来!”
  “砰!砰!砰!”李倩只觉得自己那只敲门的拳头都疼了。
  “妈,怎么啦?”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的儿子,双手捂着耳机瞪大眼睛问道。
  李倩上前一把将小虎头上的耳机摘了下来:“从今晚开始,我陪你做作业!”
  “真的?”小虎又惊又无奈地折身从书包中取出课本和作业,噘着嘴说:“开始吧一一”
  这一开始,可让李倩尝尽了当一位辅导外加保姆的高中生母亲的酸甜苦辣。
  第一件最让李倩为难的事,是她这个拥有“大专”毕业文凭的母亲,对儿子的高中数理化题目基本上是睁眼瞎子,所以给儿子请家教是当务之急。她先到了北师大家教中心,那儿的学生给她介绍了一个。头天进门一看,李倩就傻眼了:怎么是女学生呀?不行。别家教没当几天,儿子把人家小姑娘弄得晕晕乎乎的就麻烦大了。第二次倒是换了个男孩子。但头一课下来,小虎就提出:此人不能再用。李情问为什么?儿子回答得极其干脆:他连什么是VCD什么是DVD都弄不明白,还老打听我家里管不管饭。妈你说,能让这些上大学之前连火车都没有见过的贫困生当我的老师吗?
  唉!依你。李倩白了一眼儿子说,我下个星期到北大、清华家教中心,问问能不能找个合适的。
  下一个星期,为了给儿子能找到比较理想的家教生,李倩一连请了三个半天的假,外加每次到北大、清华“打的”花去的一百一二十块钱车费,最后总算在周六把清华的一位据说当年是湖北的高考“状元”请到了家里。
  “状元”的水平确实不一般,但儿子的能力却很难适应清华高材生的教学速度。特别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示后仍然不见效时,“状元”有点不耐烦地从口中冒出了句“你怎么这么笨”?什么,老子出钱把你请到我家,让你骂我的呀?儿子不干了,朝“状元”手一挥:“你走!马上就走!回清华当你的‘状元’去!我不稀罕你!”
  “阿姨,我来你们家共三十五分钟,四舍五入,外加回去的路费,你给五十元吧!”“状元”找到李倩,要回了那份该得的报酬后,转身就走了。
  当妈的李倩可苦了,心想:事没办成,一个月费力费心得来的二百多元奖金,为了请一个家教全给“泡”了。
  李倩不死心,托人跑到西城某重点中学请了位家教教师。“只要能把我儿子的成绩补上去,老师您有什么事要办尽管说。”讲好每小时六十元家教费后,李倩生怕亏待了人家“名教师”,赶忙讨好堤旃了一句。
  “没什么,我比较忙,得让你儿子到我家来上课。”名师说。
  “这是一定的,您这么有名,肯定不会是教我孩子一个学生呗!”李倩满脸堆笑地对人家说。
  “那就算我同意收你儿子为学生了。不过我只能给安排在星期天的晚上八点到十点这个时间段。”名师说。
  “行,您有时间就行。”
  “那咱们就这样定了。”
  李倩临走时,顺便又从书包中取出一只长条形红盒,装做十分不好意思地对“名师”说:“这是我在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时人家送给我的一条水晶项链,不值钱,您戴戴看合适不合适,如果不合适就把它扔了!”
  “名师”的脸上马上表现出惊诧:“哎——这么漂亮的礼品,我喜欢还来不及呢!连戴都舍不得呢。”
  李倩佯装“逼”着人家收起水晶项链后,便赶忙离开了“名师”家,对着长空自叹一声道:五百元又没啦!她摸着依然留有百货大楼服务小姐手温的那张水晶项链的发票,自己骂自己道:阿Q!
  家教是定下来了。但每周星期天晚上的这一堂到“名师”家的上课却成了李倩极其伤脑筋的事。让儿子一个人自己来去吧,有点不放心,让孩子的爷爷奶奶陪着吧,更不现实。最后李倩还是决定自己陪儿子去。这一陪就是四个多月。这四个月中每月四趟,四四十六趟,可把李倩折腾苦了。那个“名师”家在北四环外的祁家豁子,李倩家在城内的长安街旁边,上一堂家教路上就得倒两趟车不说,把儿子送到人家后的两个小时,可让在外面等候的李倩作难了,进入家门显然是不合适的,中途回自己家又不值得。无奈,李倩每次把儿子送到老师的楼底下后,就自个儿找个地方看看书,或者构思一下手头的采访颂炷,要么打打新闻腹稿什么的,总之得找点事消磨这两个小时呀。眼尖的李倩终于发现一处“好地方”——不远处有个电影院门口挺亮,看个书划拉几笔还真成。一次、两次,李倩还真的发现在明亮的灯光下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等到儿子从人家家里结束课程时,她不觉得半点无聊,甚至有时还感觉时间不够用哩!三次四次……李倩和儿子每次在这样的夜晚里各取所需,颇感充实。
  可是就在第六次时,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
  那天,上完家教的儿子准时在10点10分跑到电影院门口找妈时,妈却不见了。
  “妈妈一!”小虎开始四处寻找,后来不得不大声叫喊。
  “小……小虎,我……我在这儿呢……快来扶我一下。”黑暗处,有个变了调的声音在呼救。
  小虎紧张地奔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妈妈倒在了地上。“妈你怎么啦?谁欺负你了?伤得重吗?妈我扶你起来!”
  李倩什么话都没敢对儿子说,只推说自己摸黑摔了一跤。等到儿子叫来一辆出租车送他们回家后,她忍不住回到自己的房间捂着被子伤心地哭了起来。她足足哭了大半夜。我采访时间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李倩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出了实情。
  那天,李倩像往常一样,独自依偎在电影院门口的一处灯光下看书,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身材蛮壮实的小伙子。那小伙子手里拿了两张电影票对她说:“大姐,我的朋友今晚没来,这儿多了一张电影票,扔了也浪费,你进去看看吧。香港片,消磨消磨时间。”
  李倩还没来得及思考一下这突然的“友好”,便被对方热情地拉进了影院,并在那小狄子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电影随即开始了,银幕上出现着男女主人公不断热吻和拥抱的镜头,场内人并不多,里面静得出奇。许久没有在电影院感受过这种场面的李倩,似乎也被银幕上男女主人公的情绪感染了,内心深处那份早已冷却的情绪此时此刻不知不觉涌进了血管……就在这时,突然她感觉有一只并不老实的手碰上了她的腰际,先是停在那儿没动,见她没有反应,便开始大胆地向她的前身上部移动起来……
  “干什么?”李倩低声而又严厉堤爨头责问送她票的那小子,随后站起身就往外走。
  “大姐,你别走呀!”身后,黑暗中他在喊她,并顺势扯住她的衣角。
  李倩抬手狠狠地一甩,大步出了影院。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骂自己“活见鬼”!
  “大姐,我可不是鬼,我可是你的小亲亲呀!”
  李倩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正是那个想在黑暗中动手动脚的无赖。
  “你、你想干什么?”李倩使出全身力气,想抬高声音吓退对方,可声音不仅没有丝毫的严厉,反而多了几分颤抖。
  “嘻嘻,大姐是这儿的常客了,何必耍弄小弟呢?”那无赖嘻皮笑脸地凑过来,满口秽语:“怎么,你是嫌我太嫩?错错错,大姐,也许天太黑,你不小心看偏了眼。不信你伸过玉手摸一摸便知……”
  李倩吓得连连退了几步。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必须自己给自己壮胆,于是便提高嗓音斥道:“你这个流氓,滚开滚开。要不我喊人啦!”
  阴暗的灯光下,那人先是一愣,也许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真的弄错了人。良家妇女也该收拾收拾。“妈的,你不想干事,可也不能白白浪费老子的钱财呀!”
  “你、你想干什么?”李倩一下没弄清对方的意图。
  “装什么蒜,给呀!老子总不能白贴了半天陪你呀!”
  原来他是要电影票钱呢!李倩赶紧哆哆嗦嗦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十块钱:“给,还给你票钱。”
  “嘿,你妈的拿我当猴耍呀!”李倩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那只有力的手早已向她伸来,抢走她钱包又猛地一推,将她推倒在马路边……小虎喊她的时候,那混蛋其实刚刚离开不久。
  李倩没有将这事的全过程告诉儿子,但就因为这可怕的一幕,小虎的家教从此结束了,是李倩主动向儿子提出来的。
  被请家教折腾得又气又恨的李倩虽然不再想为儿子请什么人辅导了,但为了能让儿子的成绩上去的心思却丝毫未改。随着高考的临近,李倩的劳神简直到了极点。
  进入高三后,小虎的成绩显然比以前有所进步,李倩站在儿子面前,笑着拍了拍小虎的脑壳,毫不掩饰地说:“这是咱娘俩共同努力的结果。”
  “最主要的还是我的内因在发生作用。”儿子并不客气地回击道。
  李倩点点头,说,嗯,这一点应当给予肯定。问题是你的进步还不能保证高考的绝对把握,必须进一步加大“内因作用”。对了,我已经根据你在班上所处的中游水平,特意为你制定了一个“半年赶超计划”,就是用六个月时间,每月赶超班里两名同学,二六十二,这样半年下来,进入高三后一个学期,你的成绩就可以在班上达到前三名水平。这叫“量化赶超法”。
  “量化赶超法?”正在埋头吃饭的小虎,一听老妈的新花招,嘴里的半口饭再也没有咽下去。放下饭碗便进了自己的小屋,再不想答理谁。
  李倩才不管儿子这一套。心想男孩惰性大,你不用鞭子在后面赶着,他是不会抬腿快步往前走的。
  根据李倩的“侦察”和“刺探”得来的经验:要想让孩子成绩突上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多做题,二是巧做题。
  第一条可行的路说白了就是多花时间。为此,李倩给儿子小虎的作息时间作了最详尽的安排,每天放学回家后先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然后再做由她亲自选定的辅导资料二十题,文理各一天。第二天六点起床后用十分钟洗漱,再用半小时对前一晚上做的题进行检查,然后是十五分钟的早餐时间。留有五分钟机动时间作上学前的准备。周六星期天当然是全天候的复习与做题,其早晚时间与平时一样。
  小虎对上述的安排表示默认,但他提出,我的所有时间已经被无情地填满了,如果要我像一台机器运转,条件是我的个人行为将同样全部机械化。
  “什么意思?”李倩对儿子这一怪怪的问题不明白。
  “没什么意思,你已经分分秒秒给我安排了,我不可能像以前做些我自己本应做的事,比如吃早餐时你得给我把热牛奶吹凉了,鸡蛋壳必须剥好,同样,晚上睡前也必须把洗脚水端到我脚跟前,等我洗完后再倒掉,最好还扶我上床——请别打断我,应该还用音乐为我催眠什么的。”
  “你——!”李倩气得直想发作,又被儿子将了一军。
  “先别急,如果我说的不成问题,那老妈你的要求我也答应。”小虎两眼盯着母亲,一眨不眨。
  李倩“唉”地长叹了一声,说:“好吧,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儿子头也不抬地搁下饭碗就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就开始“练兵”,儿子在“规定”时间段里做得一分不差,倒是当妈的李情有些极不自然:热牛奶有些烫,小虎夸大其词地在坐在桌子前大喊“快吹凉吹凉呀”,看着儿子在一旁扮着鬼脸看自己忙手忙脚剥熟鸡蛋壳的样子,李倩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晚上母子俩又开始了“规定”项目的分工……12点差7分钟时,儿子宣告“规定项目”全部完成。已经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李倩,赶快为儿子端来洗脚水,等刚倒完洗脚水,躺在床上的儿子又大呼小叫地嚷着“催眠曲”没有打开,大约十来分钟后等到儿子“呼呼”入睡时,疲惫不堪的李倩就像浑身散了架似的。
  可是说好的事就得坚持,否则前功尽弃。李倩咬咬牙,一个早上一个夜晚地跟儿子“开仗”。十几天过去后,俩人之间的“分工”,渐成习惯。只是有一日把李倩气得忍无可忍,那天早上她正忙着为自己上午要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而做准备时,儿子则在外屋大声咋呼起来:“妈,不行不行,你耽误我时间了,怎么没有把鸡蛋壳剥好呀?”
  正忙着的李倩一听便大怒:“混小子,你自己的手到哪儿去了?”
  “这不是我的事,我不干!”谁知儿子毫不含糊地回答说。
  “你——”李倩大怒,从里屋冲出来,拾起桌上的鸡蛋,就扔在了儿子的脸上:“我看你会不会剥!”
  接下去,便是母子俩的一场激烈争吵。李倩为此班也没上成,自己采访任务也搁下了——那天她在家里关起门哭了半天。儿子放学后回来就钻进了被子,什么作业都没做。
  最后着急和投降的,还是当母亲的李倩。
  第二天早上开始,李倩无可奈何地对儿子说,是你妈不对,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明确分工。该我做的全部我做,该你完成的你也必须完成。小虎没有说话,同样机械地恢复了以往的做法。
  只是事过三个多月后,令李倩更发愣的事发生了。
  那天,儿子放学回家后吃完晚饭,照例一个人关在自己的那间小屋里。李倩呢,则在自己的卧室赶着一篇明天就要发排的新闻稿。像通常一样,过10点半后,她就会轻轻敲一下儿子的房门,问问儿子饿了没有,想吃点什么夜宵。
  “儿子,说话呀!”李倩感到有些奇怪地追问了几声。
  背对着她的儿子仍然不说话,直挺挺地坐着,并没有像睡着的样子。于是李倩走了进去。当她看到儿子的模样时大吃一惊:以往虎头虎脑的儿子,今儿个咋傻瓜似的愣在那儿,两眼朝着黑洞洞的窗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怎么啦?小虎小虎!”李倩使劲地摇晃儿子,直到她急得快要掉出眼泪时,儿子总算不紧不慢地吐了一句话:
  “其实我对考大学一点兴趣也没有。妈,真的,我不想考大学了。”
  什么什么?你给我说说清楚!李情惊愕得半天没把张着的嘴合拢。
  “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你给我说说清楚!”李倩急得直跺脚。可儿子说的还是上面那句话,任凭妈妈怎么跺脚,他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这一回,李倩哭了一夜,她是搞新闻的人,平时见多识广,小虎突然出现这种精神状态的后果太可怕了,这不仅意味着当妈的这几年来花费的精力付之东流,更严重的是,盼望孩子考大学的愿望将成泡影。
  第二天一早,小虎还是机械地在6点起床,可这回当妈的李倩
  在单位,因为儿子得了“精神病”而上不了学后,李倩总感觉那几位家中也有正在准备高考的子女的同事,似乎总用异样的目光在看着她,而且让李倩不能容忍的是,她们的每一个笑声似乎都在有意嘲讽她。
  “有什么好笑的?”一天,李倩实在受不了了,便拍案大怒。当时编辑部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李倩在身后隐约听到有人在轻轻骂她:“准是也得了神经病。”
  “你们才是神经病呢!”李倩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了,在编辑部又哭又闹了一场。当她被单位的一个主任送回家时,她一下想到了自己没了脸面,恨不得死了算了,可是回头看看愣在一边的儿子,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抱住他大哭了一场……
  然而眼泪救不了儿子,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小虎的父亲因为工作忙,放下几千块钱又离开了家,小虎的爷爷奶奶倒是与李倩一样着急,但又急不到点子上。怎么办?李倩想来想去仍不愿轻易放弃小虎的高考,因为从老师那儿知道,小虎他们的课程实际是早已学完了,现在直到高考,所有时间里就是重复地做各种试卷,没有新课。这情况让李倩产生了一个念头:儿子不去上学,只要安排好,一边治疗一边照样可以争取参加7月份的高考。到时候也许让那些笑话我李倩和小虎的人大吃一惊呢!
  行,就这么干!目标一定,李倩倒是心情平静了许多,对小虎的治疗也进入了正常的安排之中。
  她想,先必须把小虎学校每天的学习安排弄到手,这样就尽可能地让儿子与班上的同学复习内容接近。为了做到这一点,李倩又是塞红包又是说好话,跟小虎的几个任课老师达成“协议”——每天放学之前,她到学校把当天复习的内容记录下来,然后回家给儿子布置。这件事看起来简单,做起来特费时间和精力。李倩每天要准时赶到学校,否则人家老师就回家去了,这就等于影响小虎后一天的学习。李倩又常常不能守时,而任课的老师也常常有其它事不能在约定时间跟李倩见面。有一次为了等物理老师,李倩左等右等了三个多小时,后来才知道那位老师生病住院没有来!在西北风里冻了几个小时不说,第二天李倩还不得不掏出一百多元钱买了礼品上医院看望人家。不这样做还能有什么法子?拖着疲倦不堪的双腿回家的李倩,瘫坐在木椅上,对着镜子里那似乎一下老了几岁的影子,那辛酸的泪水忍不住哗哗地流淌出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来。李倩充当着有病的儿子的“家庭老师”的重任,每天除了自己的工作之外,所有的时间全部用在了儿子的学习上,其实她的工作中相当一部分的时间和精力,也在为儿子准备这准备那,好在报社的工作弹性很大,这使李倩有机可乘,否则换了那种上下班都要签到的企事业单位,她李倩早被老板“炒就鱼”了。
  时至1999年7月的那个高考日子,北京的天气突然异常凉爽。当几十万家长和考生山呼万岁满脸笑意地走进考场时,小虎突然对她说:“妈,我觉得自己没有把握,我想明年再参加高考。”
  李倩久久地看着儿子,她心里真想大喊大骂“你这个王八蛋”,可嘴上没吐半个字。她只是朝儿子点点头,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痛哭了一场……她感到过去几个月、几年的辛辛苦苦全都白废了。哭过之后,李倩又重新抖起精神,认真地叫来儿子,坐在她面前。
  “小虎,我尊重你的意见。不过,我们还必须像从前一样我安排你做题,争取参加2000年的高考。”李倩俨然像一个严肃的教父,让儿子在自己面前起誓。
  “妈,明年我一定参加高考。”儿子起誓道。
  “这不,又快一年了。我和小虎从来没有放松过一天。其实着魔的倒是我,因为孩子还在家里治病,能够稳定就行,所以凡是听说外面有什么对高考有好处的事、名师开的复习班,我几乎都要去看一看,了解了解。这不,你都看到了,为了这,我如今早已变成了一枝枯萎的花了……”李倩朝我苦笑道。
  “想开些,高考虽然重要,但儿子毕竟更重要嘛。”我想不出更具说服力的话来安慰老同事。
  李倩嘿嘿冷笑道:“话这么说,可是儿子已经这个样了,如果还考不上大学,今后他这辈子还会有什么前途?”
  我想了想,真的答不上来。
  也许这正是中国千千万万父母想的同一个问题吧!我不能不再次深思。
  在采写这部作品时,正值1999年高考的最紧张时刻。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则北京广渠门中学“宏志班毕业生全部考上了大学”的新闻消息,于是便决定去采访“宏志班”毕业生们的家长。
  高全根,是“宏志班”班主任高金英老师向我介绍的第一位家长。高金英现在也算是北京教育界的名人了,但她一讲起高全根一家为了孩子求学的事,就会情不自禁地落泪。高老师把高家的地址抄给我后,第一次我竟然没有找到。因为高家没有电话,我只能估摸着节假日他家应该有人,所以就在五十周年国庆放假的那几天里找他们。
  这一日,我骑车去崇文区幸福大街的樱子胡同寻找高家。关于北京的穷人我以前有所了解,也到过一些贫困家庭,但此次高家采访却又使我“大开眼界”,原来住在小胡同里的北京穷人还有那么多啊!高家住的院子是个“门”字形三层简易楼,里面到底住了多少户人家我估不出来,反正从我踏进那个所谓的院子时,就得注意两边搭建的小棚棚可别碰了自己的头,扎了自己的眼睛。才下午三点,可那楼道里得摸着黑走,因为狭窄的通道上既没有照明,更没有一个窗子,各家堆放在两边的物品使留下的通道刚够过一个人。走道一侧还有一个公用水笼头,那水笼头上有一把很粗笨的锁箱。接我上楼的高全根师傅告诉我,他们一层楼的人全都在这一个笼头上用水,所以大家有个习惯,一到规定时间就得把笼头锁上,以防浪费或另层楼上的人来窃水。我听后真忍不住要笑:都到网上购物时代了,可这儿的百姓还在过着20世纪60年代的生活呀!一点没错,当我走进高全根家时,这种感受就更强烈了。
  老高的家只有一间房子,总面积十五点七平方米,没有厨房,更没有厕所,也没有内间外问之分,里面竖排着的一双一单两张床,双人床上面搭一个小阁层。老高说他两个儿子上大学之前就有一个睡在上面。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无法睡下四个成年人。老高苦笑着解释,1996年3月他住进这儿后,就没有一天是全家回个人同时在这间房子里睡过,如果孩子回来了,就是他和妻子到单位去“值班”,如果孩子上学住在学校,他才和妻子有可能“团圆”。房间里除了两张床以外,就剩一个三展桌和一个木箱,木箱上面是一台二十时的新电视。老高说这是他家为“迎国庆”多年来添过的惟一的东西。我听后心头直发酸,是啊,建国都五十年了,就在我们首都北京,竟然还有像高全根这样的贫困户!老高很客气,要给我烧水,我说不用,他非要烧,可他家连个水壶、水瓶都没有,只能用那个做饭的大铝锅,搁到走廊里他的“露天厨房”去烧。
  当老高用双手端着大铝锅为我倒水时,我不由感叹地说你这儿太艰苦了!这位共和国的同龄人却连连说:“我们全家已经知足了,很知足。”
  这是怎么说的?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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