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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婆



作者:霍达


                  一

  我偶然认识了她。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
  当时,我正在赶写一部历史题材的电影文学剧本。每天黎明即起,吃过早饭开始工作,除去中午要拿出半个小时吃饭,一整天几乎都是伏在写字台上,天天如此。孩子们不敢在家里大声嬉闹,躲到楼道里去玩,经过我的工作间门口时,脚步都放轻了,生怕吵了我。因为我,整个家庭都变得缺少生气。那一阶段,我的全身心都远离了自身生活的现实,搅在两千年前的剧中人群里去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已经腰酸背疼,手指麻木。我放下笔,带上小儿子,下楼去歇歇脑子。“噢!妈妈带我去散步喽!”一整天都噤若寒蝉的小儿子,此时才爆发出过节一样的快乐。他每天都盼望着这个法定的散步的时刻。他才两岁多,把“散步”说成“善步”。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个母亲。
  走过三幢楼,便到了十字路口,我们这条街的中心地带。这里有一个享有盛名的烤鸭店,还有个大商场。商场门前的一大片空地,成了附近几幢楼里的居民乘凉、闲坐、聊天的处所,也是我和小儿子每次散步的终点。有时,我们就此向后转,慢慢走回去;有时,也逗留片刻,和那些似曾相识又叫不出姓名的街坊攀谈几句。
  许多孩子在这里玩。小的,在婴儿车中牙牙学语,大一点的,在地上蹒跚学步,再大一点的,在做游戏,或是拿着从商场里刚刚买来的电动玩具试用,招来许多小伙伴的好奇和开心。十月的天气,已经没有了炎热,只有清凉,斜挂在天边的夕阳,把金红色的霞光照在地上,把矮小的娃娃们的影子拖得很长,蓝莹莹的,晃来晃去,伴随着一串串奶声奶气的嬉笑声。他们的家长,则坐在商场门前宽大的台阶上或是草坪的矮栅上,互相述说着孩子最近的饭量增了或是减了,哪家医院新开辟了小儿医食症门诊了,哪个商店刚到了新式童车、童装了等等,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话。路旁的一带松墙,十米宽的草坪和茂密的树木,把近在咫尺的马路隔在另一个世界,不仅挡住了那穿梭般来往的车辆,似乎连嘈杂的车轮声、呜笛声也削弱了许多,在喧嚣的闹市中造就了一小块宁静安详的处所,供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调节一下生活的节奏,让长期留在楼上的孩子们得以施展童心天性。
  我的小儿子很快加入了小伙伴们的行列,远远超过了我和其他大人熟识的速度,成年人决不会这么快“打成一片”的,甚至多年的街坊、同事也难以真正互相了解。我离开了那些年轻的父母,坐到一位老太太的旁边。
  “哪个是您的孙子啊?”我随便向她扯了个话题,以为她肯定是这些孩子当中某一个的奶奶或是姥姥。
  “哪个都不是。”她回答。声调很冷漠,似乎对这个话题、对这些孩子都毫无兴趣,双手抚弄着怀中的一只猫。
  “您没有孙子?”话不投机使我问得小心了。
  “有啊,怎么没有?俩呢!”她说,朝我侧过脸,深褐色的眼珠上闪过一瞥倔强的光。老年人认为“无后”是一种耻辱。
  我又问错了,不好意思地改换一下问话角度:“那……您怎么不看自己的孙子?”
  那一瞥倔强的光收回去了,她垂下眼睑,眼角的皱纹扭动了一下,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那声音,像是弹奏了很久的手风琴,一曲终了合拢来,排出皮腔内的空气一样“呼……”
  她又叹了一口气,终于说话了:“不是我不愿意看自个的孙子,是人家不让啊!这会儿的孩子都是金豆子,又是鱼肝油啦,又是钙片啦,还有这‘素’那‘素’的,不放心交给咱,嫌不卫生,情愿花钱雇保姆。两个儿子,一家出十五块钱,就把我打发了!”
  我心里一动,明白了。真后悔触动了她的伤心处。
  老人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痛苦,脸上的哀伤神色隐去了。又恢复了平静。布满筋络的手缓缓地抚弄着那只猫,像是在抹平胸中刚才荡起的一点波动。大约痛苦得久了,自己也就觉得消除痛苦也并不太困难。
  老人并不算很老,看样子她至多不过六十多岁,头发只是灰白,脸上虽然布满皱纹,也还没有那种七老八十的糟朽之态。她确实不大讲究卫生,月白色的大襟上衣,青裤子,黑平绒布鞋,都已经破旧,并且染着一些汗迹和油污,像是不大常洗,或是洗得很马虎。指甲留得很长,藏着年深日久的黑泥。那双关节粗大。爬满青筋的手,足以说明她是怎样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的,也足以说明她还有干活的力气,起码着家、做饭、看孩子是不成问题的。我并不知道她的两位儿媳是怎样的女人,但大体可以估摸出她们挑剔她什么。她很瘦,前胸瘪瘪的,萎缩的乳房在旧布衫里面松松地下垂。两个儿子,不管卫生不卫生,已经吸干了她的奶水,孙子这一辈就用不着她了,下一代需要过另一种生活。
  “算了,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儿,老两口过过松宽日子也挺好!”我安慰她,觉得这两句词儿用得挺得体。
  “老头儿早殁了,大的五岁、二的三岁那年我就守寡……”她说了一半就停下了,眼眶潮红;嘴唇又是那样似张不张的。看来,她的内心深处埋藏着好几层痛苦,触得愈深,便痛得愈切。她又在抚弄猫的皮毛,那手在抖,心中的痛苦,靠手哪能抚得平啊!
  “喵——呜!”她的猫乖觉地仰起头来,朝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好像懂得她此时的心情。
  “您……自己过?每个月三十块钱……”
  “呣们娘儿俩,也够了。”
  “娘儿俩?跟谁?”
  “跟猫呀,跟猫呣们娘儿俩过。”
  猫!她把猫当成一个人、一个伙伴、一个孩子了!
  “三十块钱,够娘儿俩吃饭的了。钱多了有什么用?钱不能买人心。”她说,声调缓缓的,神情淡淡的,听得出,她的心是冷的,“到了儿归齐,谁有良心?还是猫有良心,不嫌我说话不中听,不嫌我老模咯嚓眼,不嫌我脏,呣们娘儿俩一炕睡觉,一锅吃饭,我吃什么,它吃什么……”
  “喵——呜!喵——呜!”猫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愈加在她怀里显出娇娆亲昵之态,咧开嘴,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那皱纹纵横的脸。
  她把痛苦全忘了,双手抱着猫,贴在脸上亲了亲,炫耀地朝我说:“你瞧它多可人疼!”
  我也不禁伸出手去,抚摸着那毛茸茸的皮毛,“这猫真好!”真实,那猫也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寻常品种罢了。
  果然,老太太来了精神,索性把猫放在地上,让我看个够。
  “你瞧我这三花儿多体面,鼻子是鼻子,眼儿是眼儿,色儿是色儿!”
  “它叫‘三花儿’?”
  “喷,你没瞅见它身上黑的、白的、黄的三个色儿吗?这样的猫顶难找了,黑猫配白猫,下黑白花儿的崽儿,崽儿长大了再配黄猫,才能得三花儿的崽儿,得熬三辈子的工夫呢!”
  于是,招来了许多闲人,都来看她的猫,品头论足,有说好的,也有说歹的。
  “这不稀罕,老太太!您赶明儿找地儿去弄一只波斯猫来,毛挺长,狮子狗似的,您那么一抱,才有派呢!”
  “最好是鸳鸯眼儿,两只眼睛不一个色儿,一只黄的,一只绿的,那才值钱呢!卖给外国人,一只好几百块!”
  …………
  说的人只顾瞎打哈哈神说,没提防老太太火了,抬起脸来寻那不知趣的主儿,拿眼睛狠狠地剜他:“甭放洋屁!什么洋鬼子猫也没我的三花儿好!三花儿会给我看家,会给我暖脚,还会耍呢,它们谁会?”
  看热闹的人本无心惹她,只是起哄架秧子,赶紧顺着她说:“哟嗬,耍一个咱看看!”
  真是“老小孩儿”!我没想到这半句好话又逗得老太太神采飞扬,说要就耍,只见她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钥匙串儿,上面缀着一朵红缨儿,往空中一扔,那猫眼疾脚快,四蹄生风,嗖地蹿了上去,张嘴咬住红缨儿,就势落下地来,一个前滚翻,翻到老太太跟前,将那钥匙串儿送还主人。
  人们自然敷衍地夸赞几句,其实这表演也算不了什么高难度。本以为就此完了,谁知老太太兴犹未尽,又把那钥匙串儿系在猫尾巴上。这大概也是那猫耍了无数次的传统节目,心领神会,立即滴溜溜转起圈儿来,去捕捉尾巴上的红缨儿。尾随身转,缨随尾飞,捉是捉不到的,于是越转越快,成了一团旋转的色斑,黑白黄三色之外,又加了一种红色,煞是漂亮,引得人们哈哈大笑。
  老太太在笑声中陶醉了,她的自尊心、好胜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两眼放射出兴奋的光彩,欢乐到了顶点。她突然朝那团旋转的色斑扑去,双手抱起了她心爱的猫:“不转了,不转了,别把呣们三花儿转晕喽!”
  人们怀着满足和不满足散开了,说不定还真有人希望看看猫转晕了才过瘾呢,那就太败老太太的兴了。
  我的小儿子早已被猫吸引过来了,倚在我的怀里,十分新奇地看着那见所未见的猫戏,等到老太太抱起了猫,他还大着胆子伸过手去摸了摸猫的尾巴,跟馋地问:“奶奶,您的猫哪儿买的?”
  “买?这猫哪儿也买不着哟!”老太太无限幸福地亲着猫的脸、猫的爪子、猫的尾巴,像是把玩着举世无双的珍宝。
  “是别人送您的吧?”我问,想满足儿子的好奇心,也想打听一下猫的来历,如果有可能,我也不妨去弄一只来,养了给孩子玩。
  “谁送给我?连亲儿子都不爱答理我,”老太太苦笑一笑,神秘地朝我说,“三花儿是白捡的,一个子儿也没花!”
  “噢?”我越发觉得老太太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她显然不认字,但那脸上的得意神色却只有文人常用的十四个字才能表达: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不因得来的容易就轻视自己的心爱之物;也不因其珍贵而讳言出处寻常。她的眼神里甚至还有一丝狡黠的光,似乎在嘲笑那些既没有她那样的机遇得到三花儿又不如她懂得三花儿的价值的人们。
  我很想知道三花儿的来历。
  她告诉了我。

                  二

  北京城里难得见到猫。中国人养猫大都是为了捕鼠,纯粹作为赏玩之物来养猫的风气眼下还没有传开,因为多数人还没有这种雅兴,先顾更实惠的东西。养一只猫也不是简单事,没有老鼠作为它的天然食物,就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给它解决伙食。它又不是炸酱面、熬白菜能糊弄的,得吃肉,吃鱼。西方有专门的猫食商店,有现成的猫食罐头。还有猫服装店,猫医院,为猫打官司的律师,埋葬猫的墓地。一只猫,从生到死,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些,我们都没有,即使有,也还轮不到猫。还是实惠些好,所以,北京人养猫的很少。
  这位老太太也未必有养猫的瘾,她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到死的时候,该做点什么事,又不知道做什么好。前些年办了一些街道工厂、缝纫社、服务组之类,当时她的两个儿子还没成家,脱不开,也没想去。现在想去了,又没了位置。有人劝她去当保姆,每月挣的钱可以超过儿子们给她的生活费,她想了想,不干。伺候了半辈子儿子,再去伺候别人,坚决不干,又不是穷得没饭吃。那么,干什么呢?什么事也没有,见天见地炸自己的酱,煮自己的面。她不是我们这一排新建居民楼里的住户,住在楼后身的平房里。原来,娘儿仨住一间房,一个老太太,两条汉子,铺三张床,挤得没有插脚的空,儿子就在屋檐下接了间小厨房,要不,做饭都没地儿。现在好了,儿子都各自搬入新居,地方腾出来了,这间房居然显得空荡荡的。她一下子觉得被扔在空谷野涧,咳嗽一声满屋子嗡嗡的回声,是她自己的声音。街坊们早出晚归,各人忙各人的事,没人顾得上跟她说句整话,除非借把答帚使使或是收水电费才打个招呼:“吃了吗您哪?”“吃了,吃了。”就这。吃是主题。可人毕竟不是“吃了”就算完,她还想找人说说话儿,解解闷儿,盼望着寻求一点儿刺激。
  那天晚上,刺激来了。起初,她听到了一个尖细的哭声,打着颤:“哇……”“哇……”她心想,这是谁家的媳妇,三更半夜地哭什么,哭得那么伤心?这年头儿,媳妇都是王,谁家的婆婆、男人还敢给她气受?不像,这不是哭,而是嚎,没有词儿的于嚎,像个哑巴在扯着嗓子嚷嚷。谁家的哑巴?这块儿没有哑巴……
  她终于禁不住好奇心的引诱,披衣下了床,撩起窗户帘往外瞅。院子里被月光照得明晃晃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她顺着声音往上瞅,瞅见了,在南房脊上有一只猫,弓着腰,叉着腿,翘着尾巴,正叫得欢。原来是它!
  她觉得扫兴,放下窗户帘儿又躺下了。如果真是哪家儿吵架,或是哑巴、傻子出洋相,她倒还有些兴趣,这儿的人们都有种种兴趣,像另一些人看外国电影那样,也是一种娱乐。可惜是只猫,猫有什么意思呢?
  那猫叫得更带劲了,一声比一声高:“哇……”“哇……”好像有什么话要诉说,对什么人在呼唤。
  她忽然明白了,这是猫在叫春呢!
  她产生了一种自己这般年龄本不该有的好奇心,想知道猫在做这种事儿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儿,就又撩起了窗户帘儿。
  猫的叫声有了呼应,远远地又有一只猫叫,一唱一和,越来越近,一会儿就瞅见沿房梁过来了。俩猫越叫越近乎,眼瞅着就要到一块儿,冷不防那边房梁又窜过一只!“第三者”的插足使局势复杂了,先过来的那一只就和它厮咬起来,显然这两只都是男猫,为了那只女猫争得像仇人似的,谁也不让谁!平时这儿没见过猫,今儿猫成了堆!
  不一会儿,南屋里窜出来一条光脊梁的汉子,他被猫吵得怒不可遏,顺手抄起墙脚边的一块砖头,往房顶上砍过去:“叫!你他妈的再叫!”
  砖头打中了,唧哇一声,两条黑影窜跑了,一条黑影滚落下来。那砖头哗啦啦敲碎了几块瓦,落下来,也就没声了。
  南屋的汉子进屋睡安稳觉去了。
  老太太跟着鞋跑到院子里。她分明看见刚才有一只猫掉在院子里了,得瞅瞅砸死了没有。
  她很快找着了,就在南墙跟底下躺着。这只猫没死,砖头砸伤了它的一条后腿,血乎淋拉的。
  她把猫抱进自己屋里,打开灯,仔细一瞅,呀,这是一只挺秀气的女猫,身材、四肢都细长细长的,黑、白、黄三色的毛。脸也挺文静。
  老太太看着它那流着血的后腿,心里一阵难受。她看不得血,儿子小时候走路不小心磕破了膝盖,她都难过得掉泪。她从来没宰过活鸡,不忍心看着利刃割破皮肉,割断喉管,活活地杀死一个生命。现在,这只无辜的女猫在她面前流血,眼巴巴地望着她,发出求救的哀鸣,声音很低,很惨。
  她从院子里的小桑树上摘了几片嫩叶,撕下一条树皮。桑叶梗儿上立即涌出一颗颗圆圆的水珠,白白的,像牛奶。她把这汁水滴在猫的伤口上,然后再用鲜桑皮贴肉裹好。这是一个家传的土办法,对伤口的愈合有奇效。那猫静静地卧在老太太的床上,任她去处理这条伤腿,它凭直观的感觉无比信任这位和善的老人,认定她是自己的恩人。
  这一宿老太太都没合眼。她心疼这只女猫,并由此感叹自己作为女人的一生。当个女人不容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儿育女,一辈子奔命。儿子大了,都走了,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青春岁月都喂狗了,一辈子图个什么?第二天一早,她就起身直奔菜市场去了,排队买鱼。三指宽的带鱼。挺新鲜的,她买了两大条,回来细心地洗净,切成段。尾部肉少,她留给自己吃,拣中段肉厚的喂猫:“吃吧,三花儿,补补身子!”猫狼吞虎咽。从此,猫有了个名字:“三花儿”。
  第三天,三花儿的伤腿就完全好了,当然得益于桑汁的神力,护理的周到,也靠猫的天性,血乎淋拉的伤口,不用医治自己也会好的,当然有快慢之分。
  老太太有事干了,家里新添了一个生命,给她垂老的生命注入了活力,她好像突然年轻了几岁,整天操持着三花儿的吃食,又买又做,忙忙叨叨,也不觉得累。夜里搂着三花儿睡,“娘儿俩”说半夜的话。老太太说的是六十年的流水账,三花儿只有“喵——呜!”这一句词儿。这一句就全有了,老太太任凭自己的想象去补充它的内容,觉得和她说的哪一句都能对上茬,聊得可知心了。一觉醒来,伸手触到那毛茸茸、热乎乎的身体,心里觉得踏实,做了怪梦也不觉得可怕了。三花儿也真可人疼,从不在床上拉屎撒尿,总是到院子里找个角落去做这些事,完了还执点土盖上。她会瞅主人的脸色,老太太高兴的时候,撒欢地蹦跳;老太太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它就乖乖地爬上去,亲她的脸,用猫胡须蹭得她痒痒的。或者在床上做怪相,自己捉自己的尾巴,团团转,直到把老太太逗笑了为止。那缠了红缨儿的把戏便以此为开端,第一次这么干,曾引得老太太笑出了两串老泪。
  她常带三花儿到院子里、胡同里走走,在人前夸耀。南屋的汉子对此很不以为然,哼了一声说:“等着吧,它再往这儿招野猫,我的砖头有的是!”
  不幸终于来临了。不是砖头,而是猫原来的主人听到消息寻了来,连句客气话儿也没有,就要把三花儿抱走。老太太真后悔,唉,不该显摆,不该声张,不该招摇过市,如今后悔也晚了,猫本来是人家的,她没有理由拦人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抱走,好似挖了她的心,生离死别!
  “三花儿爱吃鱼,您给它常买着点儿;三花儿爱在炕上睡,您别让它睡凉地;三花儿……”千叮咛,万嘱咐,三花儿系着一颗慈母心!
  猫主人早就不耐烦了:“成了,成了!我的猫我还不懂得怎么养?真是!”抱着三花儿就要走。
  三花儿不肯走,它死命地从主人怀里往外挣扎,缩成两条线的瞳孔深情地瞅着老太太,连声地叫着:“喵——呜!”“喵——呜!”“哇……”声音颤抖了,就像那天晚上在房顶上的叫声,大概是最深情的呼唤了。
  猫主人不肯放手,三花儿无奈使出了看家本领,伸出利爪朝那双铁钳似的大手抓去,“嗤”五道血印!猫主人暴怒,抬起巴掌朝它劈头盖脸地抽打,每一下都抽在老太太的心上!
  她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好几天起不来,不吃,不喝,只是半醒不醒地昏睡,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三花儿……”她梦见三花儿在主人家挨棍子抽,梦见天上落下来一块大砖头,砸在三花儿那只受过伤的后腿上。三花儿带走了她的心,系着她的命,没有了三花儿,她也许不久于人世了。
  也许又是梦吧?她听见了三花儿的声音:“喵———呜!”“喵——呜!”听得真真切切,好像近在耳边,甚至听到了三花儿那熟悉的鼻息声。一个润湿、温暖的小东西贴在她的脸上,舔呀舔,那是三花儿的舌头。啊,三花儿!她猛然睁开眼睛,三花儿奇迹般的出现在她的面前,正温情脉脉地瞅着她呢。一股爱的激流霎时间传遍她的全身,她伸出干枯的手臂,搂住那毛茸茸的小生命,啊,这不是梦,不是梦,是三花儿又回来了!
  三花儿瘦了,毛苍苍的,沾着草叶儿、泥土。肚子瘪瘪的,脸变尖了,眼角糊着垢物。几天不见,你变成这样儿了。饿的?想的?你有自己的主人不跟,却恋着这个老太婆,你有良心啊!
  老太太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她的病好了。她再也不怕失去三花儿了,理直气壮地成了三花儿真正的主人。她不用回避任何人的纠缠,甚至带着三花儿绕过胡同,到新楼旁边,到商场门口,这儿人多,让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只多么好的猫。

                  三

  此后的好多次散步,我都碰见她带着三花儿,却一直没打听她本人的姓名。这不重要,我在心里给她取了一个名字:猫婆。
  冬天到了,孩子们的游戏场所不得不退回居民楼里,商场门前的闲人也少了,我也难得再碰到猫婆。大约她怕猫受凉,只让它在屋里玩吧。
  我的历史电影剧本已经在秋天完成,顺利通过,组成摄制组,紧急投入拍摄前的筹备工作,抢冬天的雪景,在北京开拍。现在,大队人马开来了,今天要在离我家不远的烤鸭店举行开机记者招待会。
  昨夜一场好雪,人行道上铺起两三寸厚的一层白毯,松墙、草坪、树木都披上了银装。天没有放晴的意思,仍然是雪花纷纷。我踏着柔软的积雪朝烤鸭店走去。烤鸭店与商场毗邻,转眼就到了。
  导演等在烤鸭店门回,招呼着客人。我正要迈进那装着避风装置的大门,突然感到袖口被谁拉了一下。
  我回过头去,唔,是她,猫婆。
  “您……”我不知道此时此地她拉我一下是什么意思。
  她站在台阶下,仰视着我,冻得发紫的脸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流露出歉意,一开口,嘴里呼出一团白气:“大姐,我求您点儿事儿……”她抖抖索索地递过早就准备好的一只饭盒,“有吃不了的,您给我带出点儿来,成吗?”
  她充满期望地仰脸看着我,使我没有说“不成”的余地。她的头上、肩上披着雪,一件旧棉袄遮不住风寒,腿有些抖。她显然站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不是专程等我,是想等随便哪一个客人,答应她这个有些让人为难的请求。大概她已遭到了好多次拒绝。这也难怪,到这里来的客人谁也不好意思带个破饭盒到席上去,把大伙儿吃剩的带走。但是,我答应了,默默地接过了饭盒,并且,暗暗地决定到了席上先装后吃,拣好的给她装满,决不让这位虽然有儿有孙却孤苦伶汀的老人吃残羹剩饭。我极力不让自己的神情有一点居高临下之态,不让自己的目光流露一丝施舍周济之意,在心里把她看做是自己的亲人,而不是“要饭的”,怕她受不了。“要饭”,无论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毕竟都不是光彩的事,既然发生在我的身边,我就想尽力涂灭它,不让它成为事实,改变它的性质。记得有一位什么古人曾经这么做过,他赴宴时,携席上之物而归,受人嘲笑,他从容答曰:“家母喜食此物。”于是,四座动容,感叹嘘烯,誉之为孝子。我当然不想掠孝子的美名,但又何尝不可权且将她视为自己的老母呢?就这样做吧。我尽量做出温和亲切的笑容,朝她点点头,让她放心,然后跨进门去。
  她却仍然不放心,紧跟了一步,跨上台阶,又叫了一声:“大姐……”
  我回过头去,这次多多少少有些不耐烦了,开会的时间已经到了!
  她追上来叮嘱我:“我可只要鱼!新鲜的鱼买不着,您给多拿点儿。烤鸭什么的都不要,三花儿不爱吃!”
  三花儿!原来这是为了猫!猫婆,她的心里只有猫,就像我心里只有艺术!
  在记者招待会上,我得和许多朋友谈话,回答记者的提问,还得时时照看着那只装满松鼠鳜鱼、糖醋黄鱼、软炸鱼片……的饭盒,心里想着猫婆。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大门外台阶下的雪地上,猫婆一定在望眼欲穿地等着我呢。

                  四

  影片拍了一冬一春,停机的时候已经是今年的初夏了。历史片有许多麻烦事,从人物造型、服装道具、风俗礼节到外景场地,导演常常要和我商量,因此,我自始至终参加了拍摄工作,直到摄制组回厂做后期的剪接、特技、录音等工作,我才得以解脱。回到自己的家,都觉得有些生疏了。小儿子已满了三岁,他对我别无奢求,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妈妈,该带我去散步了吧?”
  北京的初夏其实更像春天,草坪里的枯草刚刚冒出寸许的嫩叶,还没铺满地面,松墙的上端也才泛绿。惟有那一排茁壮的银杏长得快,扇面形的叶片已经挂满枝头,嫩绿嫩绿的,青翠欲滴。空气中弥漫着饱含水分的芳草气息,令人心清神爽。我们走在那条熟悉的、铺了棋盘格方砖的人行道上,走向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
  不,这里已经变得我不熟悉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商场门口的空地成了自由市场,像是雨后春笋,突然从地下冒出了许多小摊子。不是卖菜、卖花生米,是卖洋货的:连衣裙、连裤袜、女式皮鞋、洋玩具,还有一些不成材的“柔姿纱”料子。摆摊子的人,可想而知是北京待业青年、个体户什么的,但不大像北京人的模样,蓄着头发,穿着西服,有的,还在脏腻腻的脖子上挂个十字架之类。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竟然摹仿着广东腔兜生意:“介(这)一件,细(是)香港来的呀,顶好哇……”还有收录机助阵,播放着香港歌星演唱的听不清词儿的歌。
  我转过身去,想到某个宁静的角落去寻找我所关心的猫婆。
  我终于找到她了。她没有坐在老地方,正挤在闹市中,怀里抱着猫。许多人围在旁边,欣赏她的猫。
  半年不见,她突然老了许多,原来灰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晒黑了,只在皱纹里面才能看到原来的肤色。似乎她近来一直在为什么事在操劳、在奔忙,不像原来那么安详了。
  我像遇见了久别的故人,兴奋地向她打了个招呼。她回头看了看我,似乎想了想才认出我来,脸上泛起笑容:“哟嗬,大姐呀,老没见了您哪!”只是匆匆一瞥,又回过头去应付围观者关于猫的提问。我知道,她心中只有猫。
  她怀中抱的是一只幼猫,也是黑、白、黄三色,很像三花儿,但显然不是,小得多。
  “您的三花儿呢?”我问她。
  “在家呢。”她说,朝幼猫努了努嘴,“这就是它下的崽儿。”
  我欣慰地笑了。猫婆真是不甘寂寞,她终于没忍心遏制猫的天性,成全了三花儿,为它找到了配偶,繁殖了后代。
  “一窝下了几只?”我又饶有兴致地问。
  “五只!”她说。围观的人太多,她不能专注地对我说话,我只能从脑后听到她的声音,“就剩这一只了,那些都卖出去了。”
  卖?我的心受了重重的一击!卖!
  猫婆在宣传她的商品,用手揪着猫肩胛处的一块皮,提在半空:“瞅瞅,三个色儿!这样的猫顶难找了,黑猫配白猫,下黑白花儿的崽儿,崽儿长大了再配黄猫,才能得三花儿的崽儿!这是只女猫,买去能下崽儿!”
  她以前跟我说过的词儿,又加上了新内容。
  有人问她:“每年下一窝崽儿吗?”
  “不,家里那只这不又怀上了嘛!”她很有煽动性地说,“不让它空怀,仨月一窝,每年能下好几窝呢!”
  听的人动心了。有人伸出手来摆弄那只猫,像挑剔别的任何货物一样。一位手提旅行袋的长发姑娘挤到最前头来,急急巴巴地问她:“多少钱?”
  “你真买吗?真买咱再说价。”猫婆抬眼看了看她,那眼神,是估量她的购买力和诚意,是告诉她:我可不是闲着没事儿哄你们玩儿的,我要的是真主顾,要买就嘎崩儿脆!
  “真买!”长发姑娘放下旅行袋,一只手接过猫,以表示成交之心,另一只手伸向牛仔裤兜里去掏钱。
  “呃……我原先都是卖的十块一只……”猫婆沉吟着,卖了个不太高明的关子,做出不顾血本廉价甩卖的表情,“这只便宜点儿,八块卖给你!”
  她伸出手去,等着接长发姑娘的票于。那神情,是货物全部出手之后的轻松与满足。
  长发姑娘掏出了一张十元大票儿:“我没零钱,您找吧。”
  到手的钱再往外找,是令人心疼的。猫婆突然变卦了:“我也没零钱。还找个什么劲儿?本来就是十块一只!”
  长发姑娘急了:“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刚才说好了的……”
  “你不要拉倒,好东西还怕没识主儿!”猫婆轻蔑地嗤了一声,伸手把猫抢了回来,幼猫被她抓得唧哇一声。她无动于衷,两只眼睛只盯着长发姑娘,看她怎么着。
  长发姑娘妥协了,重新接过猫,爱怜地抚弄着,免得它再受惊吓。可是,新的问题又摆在面前,她犹豫地望着猫婆说:“我这就去赶火车,车上怎么能带猫呢?乱蹦乱叫,再撒尿什么的……”
  这确实是个难题。我和围观者都看着猫婆,眼瞅着她的买卖要砸。
  “这不碍事。”猫婆不假思索地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倒出一片小小的药片,托在掌心上递过去,“这是安眠药,上车你就给它吃四分之一(完全是科学用语),保准它一路上都老老实实的,就跟死了似的。拿着,拿着呀!”
  长发姑娘没有接,只呆呆地看着她。
  我心里打了个冷战,抱起儿子,转身往家走去。

  (发表于《十月》1985年第6期。收入:霍达小说集《红尘》,花城出版社1988年出版;霍达小说集《魂归何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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