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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拉松宴会



作者:霍达


  宴会定于下午五点半钟开始。
  车子在听雨楼饭庄门前停稳,我和表哥一左一右同时开门下车。我看看表,五点二十五分。这正是表哥预定的时间。他说,出席宴会,不可到得太早,显得过于“贪吃”;迟到又要失礼,让大家等着,浪费别人的时间是不道德的。我们提前五分钟到达,不早不晚,恰到好处。
  我们刚刚踏上台阶,就看见省轻工进出口公司的秦科长和我们厂的厂长已经等在那里。看见了我们,秦科长上前一步:“林先生,林小姐!”
  表哥彬彬有礼地和他们握手寒暄,我却忍不住扭过头发笑。就因为有一个从国外回来的表哥,我也连带成了“小姐”了。
  秦科长掸一掸自己笔挺的制服,和我们一起走上台阶,一本正经地把手一伸:“请!”这工夫,五点半钟已经到了。
  秦科长把我们引到一间外宾休息室:“请在这里休息一下!”我看看表哥,他也看看我。显然,他和我一样纳闷:时间都到了,还“休息”什么?
  “常经理他……有一个重要会议,还没有散,马上就到,马上就到!”秦科长让我们坐到沙发上。
  常经理是今天宴会的东道主,他不到,自然宴会不能开始。
  喝茶,抽烟,欣赏墙上挂的国画。
  秦科长似乎对国画很内行,一一指点着向表哥介绍。
  他安顿好了这边的美术欣赏,借口走出了休息室。我赶快跟了出来,问秦科长:“常经理是怎么回事?”
  “你别嚷嚷!”秦科长小声说,“谁知道?我得打个电话问问!”
  跑到服务台,拨通了常经理家里的电话,秦科长十万火急而又小心翼翼地问:“喂,常经理吗?我是老秦哪。您……”
  听筒里嗡里嗡隆地在回话,秦科长眼里急得冒火星。一会,他放下话筒,小声对我说:“经理在理发呢。”
  “一个老头子,瞎捯饬什么?”
  “嗳,今天是常经理第一次和林先生见面,总得修修门面嘛,他说半个钟头准到。”
  “再等半个钟头?说得轻巧!现在已经六点了。这不是拿我们开涮吗?”我把牢骚都发给秦科长。
  可也怪不得他,他是个热心人,表哥的这档子买卖,就是他揽的。
  这几年,表哥差不多每年都从国外回来一次,北京、上海、天津、广州,连我们这个省城也几乎年年都来,一半是为了做买卖,代表他那个公司和国内开展贸易,一半是为了探亲,看望我年迈的祖母——他的姥姥,和我们全家。“姑舅亲,辈辈亲,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奶奶这样说。
  现在,奶奶不在了,表哥还是年年来,“我的根在中国。”表哥这样说。
  今年春天,燕子飞回来的时候,表哥又来了。他说,在今年的广交会上,他认识了我们省轻工迸出口公司的秦科长,谈上了一宗贸易,定购一批家用煤油散热箱,投放欧美市场。
  开头我没在意,“欧美还需要这种简陋的取暖设备吗?暖气不是很方便吗?”
  表哥说,各有利弊。煤油散热箱移动方便,燃、熄自由,住房宽裕的人家倒是乐于使用的,这样,只在住人的房间里摆一个散热箱,比整幢房子普遍供暖要节约得多,西方人是很注意精打细算的。近几年,我们这儿连连出现暖冬,而他们那边却冷得出奇,大雪阻塞交通、压断电线、冻裂水暖管道的情况都频频发生,因此煤油散热箱成了畅销货。
  我不知不觉产生了兴趣:“噢?哪个厂生产的?我怎么没听说?”
  “秦科长说,省轻工进出口公司已经‘研究’了几个月了,现在还没有‘落实’到厂。”表哥说。他的神情严肃而又有些急迫,职业习惯使他在聊家常的时候也像是面临着谈判对方。
  我的心一动:“我们厂!怎么样?”
  “好极了!”表哥眼里闪出兴奋的光,“哈,买卖做到姥姥家来了!”
  事不宜迟,我当即请来了一墙之隔的邻居——我们的厂长。厂长一听,乐了。我们这个既穷又小的大集体所有制厂子,小敲小打,本小利薄,自负盈亏,国家计划产品一样没有,完全靠着市场调节过日子。现在来了这么一大宗买卖,厂长还能不乐?可是,我们厂无权和外商直接谈判,要通过省轻工进出口公司。
  第二天一早,厂长和我毛遂自荐,来到了省轻工进出口公司,见到了这位秦科长。他很高兴我们主动上门,初次见面就谈得很投机。临了,他说:“我向经理做个汇报,请领导研究研究,你们回去听我的信儿。”
  谁知道,等了一个星期,像点了个受潮的炮仗,没声儿。厂长沉不住气了,打电话问他。秦科长回答说:“别着急,领导上正在研究呢。你们再等等吧。”
  这一等,竟然又等了一个月。厂长急了,跟我说:“他们拿‘研究研究’当饭吃,咱不能喝西北风等着!走,找他去!”
  二次拜访,秦科长好像有什么为难之处,又不好直说。
  “这样吧,秦科长,”厂长说,“看来,您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主事。我们找经理去。”
  秦科长沉默了一阵,说:“也好。不过,常经理正在开重要会议,你们得等一等。”
  冷板凳坐了大半天,厂长的一盒烟都快抽空了,常经理的重要会议还没有结束。等人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那次是我们登门求见,只好傻等。可今天,是他出面请客啊!
  六点一刻,还是没有常经理的影子。秦科长看看表,脸上渗出了汗珠。
  这时候,一辆小汽车悠闲地驶进了饭庄门前的停车场,秦科长好像盼到了救星,眼睛一亮:“来了!”
  车门打开,走下来衣冠楚楚、神态安详的常经理。
  我看看表,六点半!刚想埋怨一句,汽车里又钻出一个人,常经理的爱人、公司医务室的丁大夫。她也是一身笔挺,皮鞋锃亮,新染过的头发波浪翻滚,油光闪闪。噢,原来是她在“修门面”!可她来干什么?煤油散热箱和医务室有什么关系?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这儿也时兴带“夫人”了。
  常经理庄重而又从容地偕同夫人步上台阶,朝我点点头:“林小姐,因为有你这位女宾,我只好动员老伴作陪啊!”想不到,为了“照顾”我,经理夫人才让大家等了一个多小时——现在已经六点三刻了。
  秦科长急急地引他们上“外宾休息室”。厂长不知抽了多少烟,屋里浓雾弥漫。我那表哥,经历了漫长的“美术欣赏”活动,正坐在沙发上揉眼睛,想必是累了。
  “啊,林先生,让您久等了!”常经理声若洪钟,把表哥吓了一跳。他立即像弹簧一样站起来,彬彬有礼地握住常经理的手:“常经理,久仰,久仰!”
  “真对不起,”经理夫人向表哥伸出她那胖胖的手,“经理他刚才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对啦,研究的就是你们的这项贸易,一散会就匆匆赶来了!”
  “啊,谢谢,谢谢!”表哥连声说。好像应该感到抱歉的倒是他了。
  宴会厅里,在铺着雪白的台布、摆满了大盘小盘的大圆餐桌周围,大家分宾主坐定。
  茅台、葡萄酒都是斟好了的,服务员绕着桌子,给每人斟上啤酒或是汽水。当她走到表哥面前时,常经理轻轻地扬扬手:“他不要汽水,换矿泉水。是吧,林先生?”
  “噢,谢谢!”表哥感激而又惊异地情不自禁地欠起身子,朝常经理微微鞠了一躬。他不知道初次见面的常经理从哪里了解到他的胃口。
  “我没猜错吧?哈哈!”常经理爽朗地笑着说,“海外来的朋友都爱喝中国的矿泉水!”
  一个“都”字,说明常经理的这一经验是经历过无数次宴会的验证了。
  “是的,是的,”表哥忙说,“家乡的水啊!”
  常经理脸上泛起东道主的自豪与满足:“林先生,今天我专请您品尝家乡风味!听雨楼饭庄在本省是首屈一指,厨师都是在北京的几大饭店深造过的,手艺不在首都以下。”
  “是的,是的,名不虚传!”表哥由衷地表示赞同。
  “请,请!”大家一起碰杯举著,忙活起来。
  “林先生!”常经理用筷子指点着簇拥在圆桌中心的那个色彩斑斓的大拼盘,笑容可掬地朝表哥说,“这是我特意为您定做的冷荤拼盘,名叫‘松鹤望月’。松鹤象征延年益寿,明月象征前途光明啊!”
  “噢,谢谢!”表哥说不尽的感激之情。
  “林先生!”常经理兴致勃勃地接着说,“这‘松鹤望月’是听雨楼一绝,制作起来极要功夫。您看,这雪白的鹤身是选用细嫩的鸡肉一片一片切成羽毛;鹤尾用松花蛋制成,黑中发亮;黑色的脖子用的是‘发菜’——商界人士最爱这一名称:‘发财’,大大地发财!”
  说到这里,常经理爽朗地笑起来,宴会桌上洋溢着一派招财进宝、生意兴隆的气氛。
  难得哟,难得看到常经理这样的笑脸。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和厂长坐了几个小时的冷板凳之后被传进经理办公室的时候,哪里想到能有今天!
  那天,常经理坐在办公桌前那把能作三百六十度旋转的安乐椅上,用冷漠的眼光看着我和厂长,就像打量着两个斗胆揭了皇榜的叫花子:
  “你们厂?不就是生产大头针儿、曲别针儿、订书钉儿的厂子吗?要是外商定购挖耳勺儿嘛,倒是可以考虑你们……”
  这是指着鼻子寒碜我们!厂长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突突地跳。
  “您还没说全,”厂长忍着气说,“我们还生产过汽灯、马灯、煤油炉子,跟煤油散热箱也沾边儿……”
  常经理哈哈大笑:“八字不沾边!人家那是洋玩艺儿!”
  “洋玩艺儿怎么着?”厂长说,“又不是什么尖端科学,我们琢磨琢磨,能鼓捣出来!”
  “好嘛!”常经理点燃了一支大中华,口气缓和了一些,“我何尝不愿意呢?‘人穷志不穷’,‘小厂办大事’,这话,我们过去听得多了,可我这个经理,不能买空卖空,要货真价实啊。煤油散热箱是个什么样子,你们恐怕连见也没见过吧?”
  “林先生倒是带来了国外产品的照片和图纸。”秦科长替我们回答说。既为自己国场,也有些为我们壮胆。
  “唔。那就先看看图纸,纸上谈兵吧。不过先不要和外商敲定厂子,别的厂愿意接还可以联系。”常经理朝秦科长吩咐了之后,又转脸朝我们说,“你们愿意试试,也可以。回去研究研究,问间总工程师有没有这个能力——你们厂有总工程师吗?”
  “没有。我们厂小,只有几个技术员。”厂长朝我指了指,“小林子就算打头的了。”
  “你?”常经理看看我,显然没有把我这个身穿工作服的“毛丫头”打在数里。
  “她是林先生的表妹。”秦科长不知为什么,补充介绍了这么一句。
  “噢!怪不得,怪不得!”常经理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原来有你这么一条内线!不过,和外商做买卖,还是要公对公。这些年,社会风气不好,什么都讲关系、走后门。咱可不能让人家指着脊梁骨说,后门走到国外去了!”
  这是什么话?八字还没一撇,帽子先扣到我的头上了。我真想大喝一声:“我们不干了!”转脸就走。可是我不能。我想起厂里几百号人,要吃、要喝、要活儿干。工资要开,奖金要发。厂房要扩建,宿舍要翻盖。我是在搞不正之风吗?不,是在为厂子多找一条路,为国家多换取些外汇。印着“中国制造”的出口商品又多了一个品种,有什么不好?
  “常经理,红口白牙的,说话可不兴这么损!”厂长梗着脖子说。
  长话短说,我一句话打过去:“我们今天来找您,就是来堂堂正正地走正门”
  “敢立军令状,也好嘛!”常经理还是不紧不慢,“要是失了街亭,别怪我斩马谡!”
  我和厂长告辞了以诸葛亮自居的常经理,急如星火地打自己的主意去了。“躺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常经理的饭碗是铁的,我们的饭碗是瓷的!”厂长一路上直叨叨。
  是啊,人家常经理,是国家干部,进出口公司可不是自负盈亏,赚也好,赔也好,横竖有国家贴补,经理照当经理,坐着安乐椅,端着铁饭碗。饭碗之外,还有吃不完的宴会,反正招待费一半由公司出,一半由厂子出,他一个子儿也不用掏。看,常经理咂摸着滋味,还在给我们神聊这盘又延年、又发财的“松鹤望月”!
  “这轮金黄的月亮,”常经理越说越来劲儿,“是用一只蛋黄,在水里煎成半生半熟、若明若暗,您看,惟妙惟肖啊!”
  “噢!”他的演讲赢得了一片赞叹之声。
  “最后再看这一只玲珑剔透、晶莹闪光的鹤眼,您猜是用什么原料?”
  “唔,猜不出,猜不出……”表哥等他指点迷津。
  “呃,”常经理精神抖擞,落下点睛之笔,“说出来并不稀奇,用的是一颗茵香的籽儿!”
  又是一阵朗声大笑,引来了表哥的由衷赞叹:“真是巧夺天工!”
  “请,请!”秦科长不失时机地殷勤相劝,于是,四面八方的筷子一起伸向那栩栩如生的仙鹤,开始将它肢解。
  厂长举着筷子,舍不得下手,嘴里嘀咕着:“可惜了这手艺,得花多少工夫!”
  “这一个拼盘要花一个工呢!”常经理炫耀地说。
  一个工!我们等你的“研究研究”用了多少个工?花在试制煤油散热箱上又是多少个工?你知道吗?
  秋天到了。当表哥再度飞来,看到汗水淋漓的厂长抱着第一个煤油散热箱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被深深地感动了。半年的试制时间虽然长了一些,但结果总算给了他极大的安慰。他表示完全理解我们在百废待举、大业将兴时期的艰难,对厂方的积极进取精神极为钦佩。
  崭新的煤油散热箱摆在常经理的办公室里,像一件小巧玲拢的工艺品,火苗儿映在光洁可鉴的反射板上,像是节日的礼花。不大一会儿,屋子里尽管开着电扇,温度也骤然升高了许多。
  “这么快就做出来了?”常经理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汗,随口说。
  “您还嫌快?”厂长笑着说,“我们都快急死了。多亏了人家林先生从国外解决了钢板,要不,我们哪儿去弄指标啊?还寄来了那么多技术资料!可以跟人家签合同了吧?咱们好成批投产!”
  常经理转脸对我们说:“辛苦了半年多,先回去休息下吧。合同的事先不要着急嘛!”
  话音不对。厂长一听急了:“您可得快呀,老小几百口子都等着呢!听说北京的一个厂子也在生产煤油散热箱,准备出口……”
  常经理以领导者的风度拍拍他的肩膀说:“怎么?自己人还要竞争啊?哈哈哈!不要急,出口的事你们不懂,公司还要研究研究!”
  “等您研究到明年春暖花开,我们只好改产冰棍了!”
  “冰棍又不出口,就不归我管了。我关心的是你们试制的这个煤油散热箱的质量,能不能达到出口标准。”常经理慢条斯理地说。
  “性能指标已经全部达到标准。”我说。
  “唔?这只是你们说的,是不是这样,我们还要研究。呕——昨天我在自由市场买了一只三斤半的老母鸡,回家一开膛,嗉子里填了八两砂子,哈哈哈!”常经理说着格格地笑起来,油亮的双下巴不住地颤悠。
  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厂长气呼呼地关掉了煤油散热箱,说:“那就请您开膛检验吧!”
  “不要听不得不同意见嘛!”常经理往安乐椅上一靠,“我告诉你,我们的商品进入欧美市场,人家还得检验呢!比如说,为了测试油箱的密封度,从一米高的地方往下摔!这一摔,你们的这个散热箱恐怕就得散架子了?”
  “你说的是铅球啊?”厂长嚷起来,“谁家的散热箱摔着玩?你是想摔我们的饭碗!”
  常经理也提高了声音说:“饭碗重要还是脸重要?产品要印上冲国制造’,这是中国的脸面!”
  “我懂!我们要脸!拼死拼活也不光是为了挣几个钱,挣的也是中国人的脸面!”
  眼看要顶牛了,秦科长赶紧在两个齿轮中间抹润滑油:“好了,好了,你们两位本来没有分歧嘛,都是一个原则,保证质量!”
  不愉快的“二进宫”就这样结束了。厂长抱着那比心肝宝口还要金贵的样品,气呼呼地往回走。我跟在他的后边,心里像团乱麻。
  全厂的职工都在等着我们。当他们看到厂长绷着个脸,像捧着个骨灰匣子似地走回厂子的时候,人群中发出了抽泣声,活像一个送葬的队伍。
  厂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踏上楼梯。
  突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想拦都拦不住,厂长他举起手中的煤油散热箱,从二层楼上向楼前的空地上扔去!
  啊,他发疯了?人群立时骚动起来,不知道出了什么致命的挫折,使厂长干出了这种鲁莽而愚蠢的举动?他摔的,是全厂几百颗心啊!
  我惊呆了。这时,我看见,厂长突然以极快的速度折身向楼下奔跑。
  跑到摔在地下的煤油散热箱跟前,急切地,轻柔地,把它抱起来,像母亲扶起瞒珊学步跌倒的孩子,爱抚着,凝视着。
  他的眼里放出惊喜的光:‘小林子,快来!我是从三米高往下摔呀,油箱还是严丝合缝!”
  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从慌乱的人群中挤过去,扑倒在他的身边。我真想哭,痛痛快快地大哭:“厂长啊,我们成功了!”
  今天,秦科长喜气洋洋地打电话来说,公司今天由常经理出面宴请林先生。这当然是意味着水到渠成,大批生产煤油散热箱的贸易合同可以签订了吧?
  当我陪同表哥驱车前往听雨楼饭庄时,虽然从车窗中吹进的秋风已有瑟瑟凉意,我和他的感觉却是一路春风。今天的宴会,将是令人高兴的。
  是啊,宴会正进行得热烈。表哥的兴致很高,因为这次宴会将在热烈的气氛中使贸易拍板成交。厂长也很高兴,巴望许久的一天终于来临了。他脸上微微有些红晕,闪着兴奋的光。他还好几次笨手笨脚地举着满杯的茅台对表哥祝酒,大着嗓门说:“干,干!”
  表哥也极其尊敬地和他碰杯。
  “嗳,干了嘛,干了!”厂长上了劲儿,非要他喝于不可。
  还是常经理见多识广,笑着说:“你这就老戆了,人家海外人士‘干杯’也是温文尔雅,不像你那样喝得精光!”
  厂长不好意思了:“我这是不见外。”
  “不见外,谢谢!”表哥出乎意料地举杯一饮而尽。
  厂长笑了,席上一片笑声。
  女服务员端来一道道菜,每一道菜,常经理都准确地报出名目,讲明特色,还详细地介绍其烹调方法。
  鱼,一条大鱼占满了椭圆形的长盘。
  常经理举起筷子说:“林先生,您猜这叫什么?”
  “是鲤鱼吧?”表哥笑着说。
  ”不全对,”常经理笑眯眯地说,“这叫‘活煎鲤鱼’,您看,它还是活的呢!”
  “活的?”不仅是表哥,在座的人都不禁诧异起来。可不,那鱼鳃一鼓一鼓的,嘴还在微微张动呢!
  常经理富有经验地说:“这道菜,烹调技术全在掌握火候,大师傅要临阵不慌,手疾眼快,干脆利落,见好就收!”
  一席话,说得大家唏嘘赞叹。
  “请,请,这是名副其实的尝鲜!鱼虽活着,肉却是熟的,绝没有腥味!”
  表哥试探性地夹了一筷子尝尝,十分钦佩地点头称赞。
  “您知道吗?林先生,这里有个诀窍呢!”常经理此刻的神情就像魔术师在博得观众的满堂彩之后有意暴露一下表演手法。
  常经理抿了一口茅台,这才说:“这诀窍其实只有一个字:快!活鱼拿在手里,去鳞、开膛,总共不到一分钟!然后——”他卷起了袖子,举起右手,似乎真的面临着一锅沸腾的滚油,绘声绘色地接着说,“然后用一块湿毛巾包住鱼头,就这样,‘滋啦!’伸进油锅,一分钟!赶快放在盘里,浇上汁子,总共也不过三分多钟就已经端到餐桌上——嘿!鱼嘴还动呢,您就吃吧!”
  “啊!”餐桌上果然又是一片赞叹之声。
  常经理满足地舒了一口气,总结性地强调说:“总而言之,要快!赢得了时间就是胜利,磨磨蹭蹭,犹犹豫豫,那是不行的,哈哈!”
  “对!经理说得太好了!”表哥极为赞同。
  “要是我们的工作也像这么神速就好了!”我也不禁脱口而出。
  我这么一说,厂长立即接口说:“对!咱们这个煤油散热箱也得这么嘎崩脆!经理哎,今儿个是好日子,喝了喜酒,就把合同签了吧!”他张大了嘴,望着经理。
  表哥很兴奋。按照惯例,礼节性宴会一般在一个小时以内,现在——他轻轻瞟了一眼左腕,八点了——要说的话,该说了。
  “经理先生,感谢贵公司和厂方的大力支持与合作,产品终于试制成功,关于贸易合同……”
  “啊,啊,”不知怎么回事,常经理像听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一样,眼睛都没有从盘子上移开,“今天和林先生第二次见面,也可以说是贸易商洽的开始。具体事项,可以研究,可以研究。”
  表哥不便再说什么,有礼貌地咽下了后半句话。“研究”这个词,他已经听惯了。在我们这儿,某些人口头上的所谓“研究”的实际意义与字典上的解释是不同的,并不是指像常经理对煎活鱼的烹饪技术那样的细研深究,而几乎成了“拖延”。“等待”甚至“否定”的代用语了。“研究研究”一词的普遍运用,使得某些领域里的生活节奏大大放慢了。
  事到如今,才是个“开始”,还要“研究研究”到何年何月?我们厂长要发火!他的眼珠血红,两条浓眉倒立起来,朝着经理要吼!秦科长瞪了厂长一眼,朝表哥这边努努嘴,提醒他注意场合。厂长终于憋住了,额头上涨起暴得老高的青筋。
  宴会仍在井然有序地进行。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了,看着一道又一道菜走马灯似的端上来,如坐针毡。八点半了,这么个宴会,还吃个什么劲儿?
  常经理却久战不疲,尽管一盘一盘,名目繁多,他却像一部百科全书,滔滔不绝。丁大夫从旁帮腔,夫唱妇随。
  “常经理的知识真是渊博!您如果在西方开一个中国餐馆,可以成为亿万富翁!”表哥说。不知是真心赞扬,还是有意椰榆。
  “哈哈!”常经理大笑,“那可不见得哟,我可从没有做过哟,只是会吃!”
  常经理坦率得令人吃惊。
  “民以食为天嘛!”他又以一句古语为那坦率的自白做了注释。停了一息,觉得话还没有说完,又补充道:“在中国,食品就是艺术品,上自仿照清宫御膳的北京北海公园的‘仿膳’,下至平民百姓的家常便饭,无论米面荤素、蒸煮煎炒,都讲究色、香、味。”
  “是的,是的,”表哥赶紧接着说,“我到表妹厂里的食堂去参观过,果真如此。”
  “咯噔”,宴会进行曲好像突然蹦出个乱音,变了调儿。好几双眼睛,像聚光灯似的一下子集中到我的脸上。
  “怎么?你带林先生到厂子食堂去了?”首先是秦科长向我发问,声音里透出责备和慌乱。他不安地瞟了瞟旁边,咦,厂长的椅子空着。我也没注意,他什么时候离了席。
  “呃……”秦科长带着尴尬的笑容对表哥说,“工厂食堂嘛,就没有什么好吃的了。因为,工人们都很忙,在厂里只是匆匆用一餐便饭……”
  “下班回家才改善生活哩!”丁大夫接下去说。
  “是的,是的,”表哥好像并没有察觉出人们的情绪变化,继续说,“我们在国外也是这样,只有晚饭比较像一餐饭,午餐在外面吃,都极简单,一杯咖啡、一块三明治而已,还远不如你们食堂里那样丰富!”
  “噢!”常经理带头,秦科长继之,丁大夫随后,都泛出了满意的微笑。我心里明白,他们刚才是担心表哥在我们厂里窥见了什么“阴暗面”,听到表哥的赞扬,才放下心来。
  “不过,我倒有一个粗浅的想法,想向贵厂建议,不知……”表哥说。
  “噢?”秦科长有点发愣,他不知表哥要说什么。餐桌上的空气又紧张起来。
  “我在表妹食堂看到工人买它’
  常经理没有听懂:“咆’?什么包?”
  表哥用手比划着:“就是用面粉做的,外面有花边,里面有肉,有菜,有粉丝……”
  “噢,包子呀!”丁大夫笑着说,差点把正在咀嚼的东西喷出来。
  “对,包子。工人买那个包子,要排队。买米饭,要排队。买菜,还要排队。一餐饭要排三次队,要用好多时间呀!”
  常经理一听,原来是这么个小得微不足道的问题,说:
  “想吃得好一点,就要费点事,没有办法!”
  “不,办法是有的。”表哥却不知进退地说个没完。
  “嗯?”常经理皱了一下眉头。对于烹调技术那么乐于研究的他,此刻却对表哥的研究有些不耐烦了。
  “我想,可不可以采用一套快餐供应设备?一条流水线可以把菜、饭、包一次售给每一个工人,每人一份,不用排队。流水线用电脑控制,可以保证准确无误!”
  “电脑?”常经理笑了,“我们的生产都没有电脑,吃饭用电脑?”
  “那得花多少钱哟!为了吃饭用电脑,哈哈哈!”秦科长抹着嘴角说。
  “设备,我可以免费赠送!”表哥依然是那么认真,“这样,午餐的时间可以缩短到十分钟!也就是说,每个工人可以节约至少三十分钟时间,那么,全厂将节约多少时间?”
  “每人半个钟头?够干吗使的?”常经理嘬着一根牙签,懒懒地说。他似乎酒喝得多了一些,口齿有些含混了。
  “是啊,十分钟吃一顿饭,狼吞虎咽的,恐怕要闹胃病的!”丁大夫三句话不离本行。
  “俗话说,饭要一口一口吃,那是急不得的。”常经理紧接着他的夫人往下说,再次重复那句格言,“民以食为天嘛!”
  我望着他油亮的脸庞和下垂的下巴,真想再补充一句同样古老的话:“一口吃不成胖子!”
  谁也想不到,表哥还在坚持他那个滑稽可笑的想法:“那样可以增加多少产值呀!请相信,我以敝公司和敝人信誉保证,完全不附加任何条件地赠送此套设备,也算是对于国内建设事业的一点……”
  “需要进口的设备,我们外汇还是有的。”常经理打断了表哥的话,“问题是,毫无必要嘛!把钱花在吃饭上,太不值得了嘛!”
  “唔……”表哥显出一副非呆非傻的神情,他竟然无话可说了。
  九点半了。厂长也没有再回到席上来。他干什么去了呢?不告而辞?常经理和秦科长一定会在事后对他发火的。不要紧,由我来向表哥解释吧。我想厂长决没有对表哥不礼貌的意思。他没有听到表哥关于“电脑”的建议,也并不遗憾,因为,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还不是电脑,而是人脑啊。既然煤油散热箱的出口还不知要“研究”到哪辈子,几百口子的饭碗还要他厂长想办法去填满啊!
  酒足饭饱。水果端上来了,吃完了。小毛巾又递上来了,服务员虽然没有像一般小吃店那样用擦桌子扫地的方式来下逐客令,也足可以说明宴会该结束了。
  “沏壶茶吧!”没想到常经理是那样沉得住气,又发出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
  茶沏上来了。谁知道什么茶,我没喝。表哥也没喝,只是有礼貌地朝服务员道了一声“谢谢!”
  多香的茶也乏味了。常经理呷了一口,终于恋恋不舍地移动了硕大的身躯。
  晚十点整,宴会胜利结束。

                        写于1983年

  (发表于《作品》1983年第12期。收入霍达小说集《魂归何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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