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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思





               十七、“叛徒”

  1949年,古都北平和平解放,告别了漫长的战争年代,获得新生。岁月如流,又是十七个年头过去了……
  1966年,一场人为的大动乱爆发了,它触及了每个人的灵魂,改变着每个人的命运,就连北京的这座妇产科医院也闹得沸沸扬扬。一些身穿军装、臂戴红箍儿的人在院子里刷大标语,揪斗“黑帮”,另一些人却顾不得这些,仍然匆匆忙忙地用小汽车、三轮车、自行车往这里输送产妇。一切都失去了秩序。但是,人类无论在任何非常时期总还要繁衍后代,女人照样生孩子……
  哇哇的婴啼。又一个小生命诞生了。
  产妇脸上漾起笑意:“谢谢您……林大夫!”
  林若竹疲惫地脱下胶皮手套,走出产房。
  等在楼道里的产妇家属忽地朝她围过来。
  她朝一个小伙子说:“恭喜你,是个儿子!”
  “嘿!”小伙子咧开嘴笑了,“谢谢您,林大夫!”
  “不用谢!”林若竹微笑着摘下了口罩,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岁月已经把她拖进中年,凝脂般的肌肤变得松弛了,细碎的鱼尾纹悄悄地爬上了眼角。
  她刚要转身走去,小伙子身旁的一个老头儿拦住了她:“林大夫,是您哪?这么多年没见面儿,我差点没认出您来!”
  林若竹迟疑地看着他:“您是……”
  老头儿笑着说:“刚才您给接生的产妇是我的女儿呀!她妈生她弟弟的时候就是您接的生……”
  林若竹还是想不起来,只好抱歉地笑笑:“接的孩子太多了,都记不清了。”
  老头儿出于兴奋和感激之情,却不肯就此罢休,一个劲儿地提醒她说:“喷,您忘啦?头解放前两年的事儿嘛,难产,请您到家来接的生嘛!我叫李元……”
  林若竹望着这个叫“李元”的人。那张脸,粗糙苍黑,布满皱纹,稀疏的胡碴子没有修剪,一双小眼睛中充满感激和讨好的神情。
  林若竹终于认出了这个人,他,就是南城稽查所的那个警察!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个早已在她记忆中消失的势利小人,如今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再次向她感恩戴德。一刹那,痛苦的往事啮咬着她的心,使她重温往事的煎熬。然而,她不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去奚落一个在政治上失了势的人,救死扶伤的医生身份使她很快抑制住了内心的情感。
  “噢,是你。”她温和地说,“你现在……”
  “好着呢,托共产党的福,解放后我就进了煤铺啦,凭力气吃饭!”李元满脸堆笑地说,“林大夫,您居家都好哇?您爱人现在也是挺高的领导干部了吧?”
  林若竹平静地说:“他……出狱不久就牺牲了。”
  “噢?唉!”李元无限惋惜地叹了口气,“功臣哪!拼着性命打了天下,也没享一天福就……唉!林大夫,您往后有什么跑腿儿的事儿,拉个煤啦晤的,跟我言语声儿,没得说!”“谢谢,不用了,我现在生活得挺好。”林若竹无心再和他多说,转过身去吩咐护士,“十三床进产房!”
  和李元的意外相遇,把林若竹深埋在心底的记忆都翻腾起来了。十几年来,她一直努力使自己不再想过去的一切,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仿佛自己的生活中根本就不存在过去的一切。子侠牺牲之后不久,她就从徐仲义口中得知了,痛哭了一场,从此不再提起。解放以后,甚至她的领导和同事都不清楚她有过一个了不起的丈夫,她不愿意分享子侠的荣誉。为理想而奋斗,死得其所,荣誉属于子侠;她呢,她不过是一个助产士而已,用得着再吹嘘自己吗?甚至她的燕燕有时向她问起爸爸的事儿,她也只是说:“爸爸早就去世了。咱们娘儿俩不也过得挺好吗?”
  可是,在突然而来的风暴面前,她连这点平静也难以保持了!

  一天,她突然被叫到一个什么组织的“司令部”去。她不知道找她干什么?她是一个只会接生、不问政治的人,“逍遥”于如火如荼的运动之外,批谁、斗谁,都和她毫无关系。
  人家叫她交代的是章子侠的情况!
  “章子侠?”她吃惊地叫着这个已经十几年没人提起了的名字,觉得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切近!问他的情况干什么呢?难道死去十几年的人也要接受“审查”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开始说话了,现在,子侠仿佛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熟悉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条皱纹。
  “子侠他……是在1938年离开家乡的,因为杀了一个汉奸保长,逃出来投奔了解放区,1939年在延安入党。1940年被党组织派到北平,以经营药店为掩护,做地下工作。他利用外出经商的机会,给解放区输送了大批急需的药品。这些情况是解放以后徐仲义同志告诉我的,当时并不清楚。我和子侠1944年结婚,1946年春天保释出狱就医。那时候……”说到这里,她痛苦地垂下眼睑,“……我们就分开了,离婚了!”
  “章子侠把你抛弃了?”审问的人立即抓住这个茬口儿。
  “怎么能说是‘抛弃’?是我主动离开的,因为他原来的爱人来了……”她极力解释。
  这种解释对她多么不利!
  “噢?他有两个老婆?”审问的人对此产生了兴趣,“腐化堕落的生活作风!”
  “不,不能这样污蔑他!”林若竹大声说。
  “污蔑?哼,你还隐瞒了重大罪行呢!章子侠是从敌人的狗洞里爬出来的叛徒!你是叛徒的老婆!你以为离了婚就脱得过去吗?”
  叛徒?!这晴天霹雳使她震惊,使她愤怒!“不可能,这决不可能!章子侠决不是叛徒!他在监狱里受尽酷刑,没有出卖组织,没有出卖同志,也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是党组织营救他出狱的!”
  “算了吧!为了保住叛徒的狗命,你们所做的反革命交易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吗?”审问的人大喝一声,“把证人带上来!”
  证人?有什么证人?林若竹往门边瞥了一眼,那儿进来一个衣衫破旧、神情沮丧的老头儿,竟然是……李元!
  “你?”林若竹疑惑地望着他,“你能证明什么呢?”
  审问的人在命令:“历史反革命分子李元交代!”
  “是,我交代,我交代!”李元垂着头,讨好地说,“我当过伪警察,对人民有罪!章……章先生被捕那会儿,林大夫送给我一块金表,托我给找找门路,还……还到我家里去过。我一想,做人得给自个儿留条后路,不能眼看着革命的同志受罪不管哪,就……到处求情,把章先生给放……放出来啦。这也是我对革命的一点儿贡献,请求政府宽大!”
  林若竹被这无耻的谎言惊呆了,这个李元,他怎么能这么胡说八道?
  “章子侠出狱前履行了什么自首变节的手续?”上面又问。
  李元胆怯地看看林若竹,又看看审他的人,就接着胡编:“大概……也就是保证出来以后和共产党脱离关系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其实那也算不了什么……”
  “你这个无耻的小人!”林若竹愤怒了,“你算什么东西?你根本不配说到章子侠烈士的名字!当时你只是在稽查所门口站岗的警察,子侠在你们那儿只关了一夜就转到警备司令部去了,以后的事你根本不知道!前几天你不是还问我吗?”
  李元瑟瑟发抖:“章太太……林大夫!我被他们揪出来啦,打得实在熬不住,才想起了您这档子事儿,有影儿没影儿的……”
  “不要再说了,押下去!”
  李元被推搡着带走了。
  林若竹大声疾呼:“这样的‘旁证’一钱不值!章子侠决不是叛徒,党组织完全清楚!你们可以找徐仲义同志了解嘛,他是当事人!”
  审问者打断她的话,说:“地下党全烂啦!徐仲义抗拒文化大革命,已经跳楼自杀啦!”
  “啊?!”林若竹心里又遭受了狠狠的一击!
  “林若竹!你说,章子侠的那个老婆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们分开十几年了,再也没有联系!只听说子侠他们的那个部队南下时到了广州,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打倒大叛徒章子侠!”
  “章子侠死有余辜!”
  广州的烈火烧得一点儿也不比北京差。也许,是林若竹在愤怒抗议中不慎说出了王月梅的下落而给她找来了麻烦?不,那年头儿,即使林若竹一字不吐,人家也会走到天边儿把王月梅提溜出来的,“革命造反”,哪儿没有?
  王月梅被押到了“大批判”会场上。
  啊,老妈妈!她比以前苍老得多了,头发已经花白,凌乱地披散着,一双阅尽苦难的眼睛深深地陷在高耸的眉弓下面,放射出咄咄逼人的豪光:“章子侠活着是共产党的人,死了是共产党的鬼!他不是叛徒,俺能证明!”
  “你能证明?谁能证明你啊?你这个叛徒的臭婆娘,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啥?你说啥?”王月梅扭过头来瞅着主席台上的人,一句不让,“共产党解放广州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俺跟着队伍跑了几千里路,给伤员洗衣裳、做饭,没白吃共产党的!如今俺老啦,靠的是俺寒妮挣钱养活俺,俺哪儿臭?”
  立即遭到群起而攻之:
  “街道上的卫生红旗都让你们家得了,打击别人,抬高自己!”
  “你给人家看小孩不要钱,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你是解放前夕从山东乡下逃亡的地主婆!”
  “打倒叛徒老婆王月梅!打倒逃亡地主王月梅!”
  此时,寒妮就坐在台下,看着娘挨斗!一声声震天响的口号仿佛是用刀剜她的心!啊,寒妮,她已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了,可是,她身上穿着庄严的军装,却不能保护一个无辜的老人;她身为一名护士,却不能去搀扶病弱的母亲!
  她不能再忍耐了,突然站起来,冲上台去:“娘,娘!”
  王月梅朝女儿大声说:“寒妮,甭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爹不是叛徒,你娘也不是地主!”
  震天响的口号湮没了她们孤单的声音。
  就这么一个由“群众组织”召开的批判会,竟然做出了庄严的决定:把地主分子王月梅遣返原籍、监督改造!
  王月梅就像当年千里寻夫一样,手提着个小包袱,又踏上了遥遥的征途,只是这一回,她连个伴儿也没有了。
  “寒妮,你什么也甭说了,人家撵俺走,俺就走。俺本来就是庄稼人,还怕回农村?”
  寒妮抓着娘的胳膊不放手:“老家没咱的一个亲人了,娘年岁大了,又有病,把您一个人扔在那儿,我怎么能放心呢?”
  王月梅苦笑着宽慰女儿:“没事儿!娘这辈子走南闯北,什么苦都吃过!你甭挂牵,还得好好地工作。你们当护士的,病人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快回去吧,省得待会儿车一开,娘儿俩准得掉泪,怪寒碜的!”
  寒妮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娘瘦骨嶙峋的手上!
  “寒妮,别难过!中国不会这么乱下去,总会有能人出来收抬的!到了那一天,你当紧记着上北京找你若竹婶子和你妹妹,告诉她们,你爹不是叛徒!”
  王月梅转身朝车门走去。汽笛长鸣,车轮滚动……
  寒妮随着开走的列车,在月台上奔跑:“娘,您可要好好地……好好地……”

               十八、未了情

  林若竹精神恍惚地走进家门。她的头发蓬乱,脸上、手上都带着伤痕和泥污。她伸手摘下脖子上挂的牌子,无力地扶着门框,喘息着。
  “妈,您回来啦?”燕燕听到妈妈的喘息声,赶紧从地上站起来。刚才,她正在收拾劫后覆巢,屋里让抄家的人翻得不像样了。
  她扶着妈妈的胳膊,把她搀进来:“妈,您又挨打啦?”
  林若竹愣愣地看着女儿:“燕燕,给妈倒杯水!”
  燕燕给她倒了一杯凉开水,她接过来,张着干裂的嘴唇,咕咚咕咚地几口就喝完了,用手背擦着唇边的水,把脸上的血迹和泥污擦得更脏了。
  燕燕连忙又拿起脸盆去打水,端到她跟前:“妈,您洗洗脸吧,洗干净,我给您上点儿药。”
  林若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拿过毛巾说:“对,洗洗脸,快走!”
  “妈,您上哪儿去?”燕燕拿过香皂,吃惊地问。
  林若竹飞快地擦了擦脸,把毛巾扔在盆里,又对着裂成两半的镜子拢了拢头发,煞有介事地对燕燕说:“去接你爸爸呀!你徐叔叔让咱们快去,火车票都买好了!”
  “妈,您说什么呀?我爸爸不是死了十几年了吗?”燕燕慌了,她觉得妈妈今天的神情和语言都不对头,心里狂跳起来,“妈,—……”
  “胡说!这么个好人怎么会死呢?”林若竹瞪了燕燕一眼,那眼神怪吓人的。她从镜子前转过身去,在衣柜里翻腾着,把珍藏多年的章子侠的衣服找出来。她抚摸着这些衣服,絮絮叨叨地说着,声调轻松而欢快:“你呀,几件好衣裳老是省着穿,一个堂堂的经理,连根儿好烟都舍不得抽,人家还当你是为了顾家呢!哼,天知道,这个家你管过吗?整天在外边跑,孩子见了都不认得你!得了,你保密我也猜得出来,你在干大事业,外边儿人马多着呢!”
  燕燕愣愣地望着她:“妈,您这是跟谁说话呢?”
  “傻丫头,这是你爸呀!”林若竹指着空椅子,凑到燕燕耳边小声说,“你爸爸是共产党的英雄人物,你看,你看,同志们到底把他救出来啦!”
  燕燕的脸色变了!她恐惧地意识到,妈妈的神经已经错乱了,让人家逼疯了!“妈,妈!这些话可别在外面说呀,他们说爸爸是‘叛徒’!”
  “听他们胡说八道!”林若竹不以为然地说着,急急忙忙地收拾那衣服,“你爸爸骨头硬,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要不,能被他们打成这样?……嗯,他的长衫,他的围巾,都给他带上,走,快走呀!”
  燕燕急忙拦住她:“妈,您别这样,别……”
  “快点,车快开啦!”林若竹抱起衣服,推开燕燕,匆匆地走出门去。
  她抱着一大包衣服,走出院子,走出胡同,那神情,俨然是去办一件十分要紧的大事!
  燕燕在后面追着她,苦苦地劝她,求她,可是,她全然听不进去了,她的心,跨越了十几年的岁月,倒流到了那终生难忘的一天:章子侠在等她,车票都买好了,她得快去,快去,可不能误了!
  动荡年代,大街上到处是火红的标语,纷乱的人群。高音喇叭里播送着高昂的歌曲:“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林若竹旁若无人。她抱着烈士的遗物,穿过大街,穿过人群,急急地奔走。在她的后面,燕燕紧紧地追赶:“妈,妈!……”
  临街的一座机关大门,挂着“自来水公司”的牌子,旁边,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
  林若竹急匆匆地往里闭,嘴里说:“就是这儿!就是这儿!这不是监狱吗?徐先生叫咱们在这儿接他!”
  “妈!快跟我回家!”燕燕拉她,喊她。
  “瞧这孩子,这么性急!”林若竹一本正经地推着燕燕的手,“等你爸出来,一块儿回家呀!”
  一辆载重汽车从院子里开出来。
  “噢,出来了!你爸在车上呢,快,快上车!”林若竹拉着燕燕的手,朝汽车扑过去。
  载重汽车睬也不睬她,径直开出大门,驶上大街,后轮扬起一溜烟尘。
  林若竹突然挣脱燕燕,追着汽车跑过去:“子侠,子侠!等等我呀!”
  载重汽车转眼消失在车流中,林若竹的心被带走了。她发疯似的窜进车行道中,在无数车辆中穿行,寻找她要找的车,要找的人,沙哑的声音不知疲倦地叫喊着:“子侠,子侠!”
  “妈妈,妈妈!”在她的后面,纷乱的车流、人流中,惊慌失措的燕燕在苦苦地追赶。
  林若竹似乎把燕燕忘了,把整个世界都忘了,惟独没忘怀里紧紧抱着的章子侠的长衫、围巾,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身上,汗水和尘土混成污泥,还在没命地奔跑。
  大街,小巷,飘荡着沙哑、凄厉的喊声:
  “子侠,子侠,……”

  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枣树,挂满了累累的果实,在薄暮微风中,沙沙作响。它那历尽风雨、斑疖鳞鳞的老干,伸展着筋络血管一样的根系,依然屹立在泥土之中。只是它的脚下,当年的房舍、院墙、犁锄耙种的农具、榆木纺车,都已不复存在,连断垣残壁也无影无踪,那是早在日本人手里就烧光了的,只留下这棵没被烧死、又发了新枝的老枣树。如今,在荡平了的旧宅基上,在老枣树的周围,栽上了许多一人多高的枣树苗,成了一片枣林。左邻右舍几经沧桑,都已搬到远离枣林的地方,这里只有一个用林秸搭成的茅庵,好像是看枣儿的人过夜用的。
  枣树下,王月梅佝偻着身子,双手撑着一根枣木棍,久久地伫立,眯起眼望着远方,半天也不动一动,像个木雕泥塑的人。
  枣林旁边的土道上,一个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过去了。
  王月梅的眼睛盯着这个人:“哎,有俺的信吗?广州来的!”
  邮递员头也不回地说:“跟队长要!地主的信都是先交给队长!”
  “哼,俺是地主啦!”王月梅愤愤地顿着手里的枣木棍,“天跟地翻了个儿啦!公公、婆婆叫日本人杀啦,男人死到国民党手里啦,临了临了,俺又成了地主啦!天底下有俺这样的地主吗?”
  邮递员才不听她这一套呢,早没影儿了。
  “大嫂!”枣林那边有人在叫她。
  王月梅回过身去,一个噙着旱烟袋的庄稼人朝她走过来。
  “队长,有俺寒妮的信吗?”王月梅拄着拐棍迎上前去。
  “没……没有,”队长含含糊糊地说,“这日子隔得够长的啦!大嫂,你这两天好点儿了不?要不,上公社卫生院去看看?”
  “算了吧,俺这个‘地主’的命不值钱!接不着俺寒妮的钱,俺看病花谁的?”王月梅缓慢地挪动着步子,朝茅庵走去,“队长,那棵老枣树上的枣儿,熟啦,你叫人来摘吧,或是卖,或是分给大伙儿,俺这个‘地主’一个都不要!”
  队长叹了口气,嘴里喷出一股浓烟:“大嫂,乡里乡亲的,谁也没把你当地主待!你家老辈子穷得了当响,就那么三亩半地,又没雇过人,算啥地主啊?明摆着是受了子侠哥的牵连,你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哪一条都够不上,就硬安上个‘地主’帽子呗!”
  茅庵里,点起了一盏荧荧如豆的煤油灯。
  灯下,王月梅用勺子搅着半锅玉米面稀粥,队长蹲在旁边,就着灯火吸烟。
  “哼,奸臣当道,忠臣受屈,自古来就是这么回事儿!”王月梅一说话就气得哆嗦,舀在勺子里的稀粥一半都撒在地上了。
  队长吧嗒着烟袋说:“大嫂,别认死理啦!招灾惹祸的话,别说!政策惹不起!去年把你打发回来,一听说是‘地主’,大伙儿谁也不敢收留你,没法子才叫你一个人住草庵子看枣林。大嫂,人在难处可不能犯拧劲儿,得忍啊!”
  王月梅拔下头上的簪子,拨了拨灯芯:“大兄弟,俺是个受苦的命,啥罪都能受。听你的话,俺忍着,天总有明的时候,俺不能挣工分,还有俺寒妮寄钱养活娘呢,俺饿不死!”
  队长的嘴味溜着吸了一口凉气,犹豫地看了看她,低下头,在鞋底上磕着烟袋锅,说:“大嫂,我不能瞒你,广州来信了,寒妮……也被隔离审查,往后,你的生活费也寄不了啦!”
  “啊?!”王月梅的一双眼睛在灯下闪着绝望的光,“这是要把俺……斩尽杀绝啊!”
  “唉!”队长叹了口气,又装上一袋烟,凑到灯头上去点燃,那烟袋锅,那手,在抖,“大嫂,你恁大年纪,又不能劳动挣工分,往后,得找个出路啊!这么着吧,西头的李德贵,苦大仇深,成分好,又有木匠手艺,一辈子没成家,你看,我做主……”
  “啥?你说啥?”王月梅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颤抖,“叫俺改嫁?你看看俺是谁!章子侠的媳妇,打地狱的门口过了好几回,都没动过这个念头!五老六十了,叫俺改嫁?”
  队长讨了个没趣,把烟袋别在腰里,跺跺脚,走了,把孤独、苦恼、困惑、愤怒,都留在这小小的茅庵里,留给这个上天无路、人地无门的人。
  夜空,银河缈缈,繁星点点。月亮的周围,绕着一个朦朦胧胧的大光环,像是明天要起大风了。几只小鸟儿,喳喳地鸣叫着,从枣树的梢头飞过,消失在夜幕之中。
  寂静的夜,只有枣树的枝叶在沙沙作响,蛐蛐儿在嘟儿嘟儿地叫。清冷的月光洒在枣林里,那株活了大半个世纪、葱茏茂密、果实累累的老树,树影婆娑,很像月亮里那棵永存的桂树。
  枣树下,站着王月梅瘦骨磷磷的身影。一双筋骨突出的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布满斑疖、伤痕的老干,想说点什么,可又说给谁听啊?
  算了。此刻,她觉得头脑里变成了一片空白,仿佛那纷乱的思绪,那沸腾的热血,都化做了一阵清风,托着她徐徐升起,去寻找一个安息的处所。她抬起头,望了望寂静的枣林,寂静的村庄,寂静的天空,然后,缓缓地举起双手,把一根麻绳搭在那根弯向东南方的枝干上,从容地打了一个活结……
  枣树的枝叶在摇晃,摇晃,摇晃!摇落了满树的果实,摇落了银河的星斗!
  麻木的乡亲们聚拢来,聚在这株足有资格作“村标”的老枣树下。
  王月梅躺在故乡的泥土上,静静地闭着眼睛。她,勇敢地完成了对命运的最后一次抗争,对人的尊严的最后一次自卫,停止了呼吸,骄傲地告别了人生。她的身边,落满了粒粒熟透的红枣,那是亲人的血肉滋养出来的果实!
  乡亲们默默无语,像那片寂静的枣林。
  朦胧的月光下,那株老枣树不屈地屹立在夜空。

               十九、暮色苍茫

  1979年春。
  晨光熹微的天空,一行北飞的大雁,嘎嘎地鸣叫着,向同行的旅伴,向遥远的故地,深情地呼唤。
  高远的蓝天,辽阔的绿野,仿佛有一个苍老而深沉的声音在回响,那是母亲的声音,反复地说着:“告诉她们……告诉她们……”
  母亲在哽咽,这哽咽被滚滚的雷声所湮没,那是巨大的车轮碾在铁轨上发出的轰鸣。
  列车隆隆……
  列车上,敞开的窗口里,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军人,久久地、动情地凝视着窗外。瘦削的面颊上,被风吹起的鬓发中已经夹杂着几缕银丝,眼角旁细碎的纹路,刻下了逝去的岁月的印记。
  她是谁?是寒妮吗?那双大大的、黑中发亮的眼睛,执著的、充满期望的神态,似乎还可以找到童年时代的影子,她是寒妮!寒妮——章忆寒,也已经进入了人生的中年。
  她久久地凝视着车窗外广袤的田野、一闪而过的树木,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多年前自己的身影,她跟着娘,挎着破篮子,背着小包袱,拄着要饭棍,沿着铁路,不知疲倦地跋涉,向北,向北……
  啊,三十多年了,岁月过得这样艰难,又是这样迅速!她早就盼望着再次踏上北上征途,去和若竹婶子、燕燕妹妹重逢,又何曾想到重逢的一天来得这样迟!
  列车隆隆,噩梦一样的往事,被巨大的铁轮碾碎了,碾碎了!章忆寒的耳畔回响着母亲的声音,那是她们分手的时候,母亲留下的最后遗言:“告诉她们……告诉她们……”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火红的晚霞在北京的上空燃烧,给紫禁城的宫苑、林立的新楼、繁华的闹市、拥挤的居民区都染上了一层金红色,大街小巷都是人流。北京有那么多的公共汽车、无轨电车,从早到晚地奔波,仍然载不完滚滚不息的人潮,还有难以数计的自行车在林阴道旁穿梭。北京,也许不记得,三十年前,有一个小小的市民,悄悄地从这里跟着她的母亲走了;三十年后,她一个人又悄悄地回来,寻找她当年的栖身之所,寻找当年风雨同舟的人。她找得十分艰难,因为三十年的离别,实在是太长了,北京已经变得使她无法辨认,而对北京人来说,她等于是一个陌生的来客。取灯胡同还在,九号院还在,甚至门口的洋槐树也还在,只是她要找的人都早已不知去向了。是啊,北京这么大,八百万人口呢,就像在沧海之中撒进去几粒米,哪儿找去?但她还是找,她相信,只要这几粒米还在,就总会找到的。
  根据市教育局提供的一条线索,她来到了景山脚下的一所中学。
  早已过了放学的时间,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校长办公室的门还没有关,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正坐在写字台前,阅读一份文件。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半旧制服,头发花白,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方框眼镜。
  章忆寒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潜心阅读的老人还没有发现她。
  章忆寒默默地端详着,辨认着,在老人的脸上寻找当年居住在取灯胡同九号南屋的那位寒士、贫儒的影子。
  “陈叔叔!”她动情地叫了一声。
  老人骤然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这位陌生的女军人,“同志,您……”
  章忆寒激动地扶住老人的双肩,“陈叔叔,您不认识我了?”
  老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眯起眼睛,仔细地审视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真是健忘得很,您是……”
  “我……我是寒妮呀!”
  “啊,寒妮?”
  像是一件失落了多年的珍宝又突然奇迹般的出现在面前,极度的兴奋使老人的眼中涌满了泪水,“寒妮!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盼你,盼得好苦啊!为什么一去三十年没有消息啊?”
  三十年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两个人都抢着向对方发问,答非所问,语无伦次。章忆寒急着要问他:50年代她从广州来了许多封信,难道都没有收到吗?陈老师说:她们走后,北平的大搜捕搞得很凶,徐先生知道林大夫还在北平,就让她立即转移,陈老师一家也一起搬出了取灯胡同,信自然是收不到了。他不明白,章忆寒是怎么找到这所学校来的?……真是一言难尽啊!
  老人收起桌上的文件,手忙脚乱,忘乎所以,“走吧,跟我回家!你大婶儿和大蓉、小雨要是知道你来,该多高兴啊!”
  “我婶子和燕燕还和你们住在一起吗?”章忆寒好不容易才插空间了这句至关重要的话。
  霎时,陈老师的脸上罩上了阴云:“她们……”
  十年前那不堪回首的一幕,清晰地展现在老人的眼前,他又看见了林若竹那双沾满了汗水、泥土和血迹的脚在没命地奔跑!
  这双脚已经收不住了,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它收住了,在晒得发烫的柏油路上奔跑,在撒满血红的栌叶、枫叶的泥地上奔跑,在印着血迹的雪地上奔跑,用全副的气力追赶那个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的人。
  这双脚,终于倒下了,倒在雪地上。
  林若竹吃力地撑着胳膊,想重新站起来,已经没有了这个力气。她倒下去,全身都倒下去,像齐根锯断的树木。
  “林大夫,林大夫!”陈嫂在哭喊。
  “妈妈,妈妈!您醒一醒,醒一醒!”燕燕哭喊着。
  林若竹的头枕在燕燕的胳膊上,张着嘴,想要说话。她使足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发出一声像是呼喊又像是叹息的声音,头无力地向后仰着垂了下去。一双眼睛还在睁着,像是在等着看一眼她等了多年的人;嘴大张着,像是在喊着那个刻在心上的名字:“子侠!”
  章子侠的长衫、围巾,还紧紧地抱在她的手里,贴在她的胸口上。
  “妈妈,妈妈!”燕燕扑在妈妈的胸膛上,扑在爸爸的遗物上。

  暮色苍茫。血红的晚霞衬托着故宫角楼的剪影。高高的宫墙上,垂柳依依,波光粼粼。
  沿着筒子河长长的堤岸,陈老师和章忆寒缓缓地走来,每一步都迈得那么沉重。
  泪水泡红了章忆寒的双眼。
  “那么,燕燕呢?我要见见燕燕!”
  “燕燕……”陈老师垂下了头,他真不愿意把一切都告诉寒妮,可是又怎么能再瞒她呢?她是燕燕惟一活着的亲人了!“燕燕在……1968年的冬天,上山下乡,到北大荒去啦!”
  “噢?她那时候该上大学了吧,怎么还去插队?”
  “这……要看是什么时候,谁家的孩子。燕燕没上大学,她上的是四年制中专。毕业分配,哪个单位都不愿意要,她一狠心,自动要求去北大荒!家破人亡,她不愿意再留在北京了,要自己闯出一条人生的路。幼稚的孩子,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家庭留给她的政治‘遗产’!那时候,我还被关在‘牛棚’,你大婶儿一个人送她出了门。临走,她把抄家时偷偷藏起来的一张照片——就是你父亲和林大夫的合影——托付给我们家,让给她好好保管,相信总有一天还能见到!这张照片,我至今还珍藏在箱子里,可是燕燕她……再也没有回来!”
  泪水从老人的眼镜后面涌流下来,他说不下去了,突然停住身,伏在河岸的石堤上,痛苦地饮泣!
  “啊?”不祥的预感使章忆寒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一把抓住陈老师的胳膊,“燕燕她……她怎么了?”
  陈老师转过脸去,那胳膊,那肩膀,在痛苦中战栗,“她死了!”
  章忆寒瞪大了血红的眼睛,双手按着狂跳的胸膛,好像心脏突然被撕裂了,“她怎么会死?怎么会死?”
  陈老师望着满天燃烧的云霞,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叹息。那云霞,火焰般的云霞,是燕燕的灵魂吗?
  “他们的农场,地处边疆要塞,两国的土地连成一片荒原,只隔着一块小小的界碑。1979年的冬天,孩子们在挖排水渠——冬天并没有水,只有冰,排水渠要到第二年夏天才有用。天那么冷,镐刨在冻土上,只留下一个个自印。有人提议把土烤化了再挖,或许省力一些。于是,他们点着了荒草。谁知道,火一着起来就失去了控制,整个草原成了一片火海!那一天,11月7日,正是邻国的国庆,如果……如果火烧过了国界,将会引起国际纠纷,后果不堪设想!
  “孩子们慌了!他们冲进火海,脱下自己的棉衣扑打着燎原烈火!他们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忘了,眼前只盯着火海,只盯着竖立在国境线上的界碑!
  “终于,一场大火在国境线内被扑灭了,被赤手空拳的娃娃们扑灭了,这情景,使邻国的巡逻哨兵都感到吃惊。可是,娃娃们呢?几十个活蹦乱跳的娃娃,为了祖国的尊严献出了生命,连尸骨都没有留下,他们化为灰烬,撒在北国荒原上!这英雄的行列里,就有我们的燕燕啊!
  “可是……可是……在追认共产党员和革命烈士的时候,并没有提到燕燕的名字!”
  “啊?!为什么?为什么?”章忆寒不仅悲痛已极,而且愤懑已极了!
  “还问为什么?”陈老师摘下眼镜,颤抖的手掩住双眼,泪水从指缝中涌流出来,“因为她是‘叛徒’的女儿!”
  “‘叛徒’?”章忆寒的泪眼闪耀着晚霞的火焰,“为了洗刷这妄加的耻辱,我们付出了两代人的血!”

  暮色苍茫,晚霞如血。
  垂柳依依,波光粼粼。
  长长的堤岸旁,两个身影缓缓地向远处走去,迈着沉重的步伐。

  (发表于《民族文学》1986年第6期。收入霍达小说集《红尘》,花城出版社198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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