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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知青岁月(3)




               9 知青与诗才

  我们住的三间相连的房子再加一个竹楼,很闹热。
  李姐、秀玉、老何,都是1964年从成都下的乡。
  李姐,高中毕业,老何与秀玉和我一样,都是初中毕业。
  我和陈墨1970年下乡,他们却比我们先下乡6年,这些首批下乡的老知青,比我们更苦,人也更本份,但是,大家都有一个天然的共同点——出身不好,同命相怜。这样,生活在一起,当然很容易相处。
  我们三个男的睡在竹楼上。说来好笑,这竹楼是没有梯子的,一上一下,都是踩在我和陈墨加入后筑起的灶头上,天长日久,灶头一角已踩烂变形。李姐和秀玉睡在右边一间房里,左边一间房,原来住的一个女知青小江,后来我和陈墨来后,她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过两夜又走了,她也许住在别的队她男朋友家中去了。她也是十几岁下乡的老知青。这样,当过五年社青的我和陈墨就成了注入他们灰色生活的“新鲜血液”。陈墨君的博学多才,我的诙谐幽默加上会弹吉它会唱歌,这对于当时物质极度贫乏精神大闹饥荒的年代,生活便开始苦涩得有点盐味了。
  尽管,我们没有日历可翻,没有希望可言,过着背太阳过山的艰苦日子,陈墨君依然能在半饥半饱的日子里坚持读他的书,习他的书法,写他的诗!要承认,他有人生的终极目标,他的确是一个压不垮饿不死的读书人,故此,才能在后来声震巴蜀,并在1979年创办了他的地下刊物《野草》。
  他写诗和做人,对我一直有着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虽然我没有他那种天份,但“为赋新诗强作愁”,我也写出了几首我的辣味诗:

    太阳梭 打黑摸
    收工落屋瓢刮锅
    肚子唱战歌

    床上倒 耗子咬
    臭虫虱子加跳蚤
    紧里破棉袄

    绳勒腰 额发烧
    耳边蚊子闹通宵
    风把枕头抱

    西风紧 钻衣领
    晃事空事成一饼
    硬是霉不醒

    想起国 眼翻白
    辗转反侧像打铁
    红的打成黑

    想起家 搓麻花
    生拉活扯一把抓
    绞成死疙瘩

    灯如豆 人无肉
    政策水深踩不透
    只有乱诅咒

    三更熬 手囗刨
    边吞边哽边在嚼
    太阳像红苕

    心枯槁 泪滔滔
    爱情友情没捞捞
    活像搅“(食告)(食告)”

    眼睛定 游仰泳
    手冷足僵像害病
    这回要收命
         《臭虫虱子梦幻曲》1974年1月

  这就是我自以为是的诗。我原本以为他会嘲笑我,然而陈墨君大为欣赏:就这样子写,直面人生,要得!
  神不知,鬼不觉,李姐爱上了陈墨,在这荒凉贫瘠的原始地带,春意盎然的生命要求具有何等力度的冲击力!
  李姐聪明贤达,是一个有追求的女性。李姐的父亲,是国民党将领,当然,这无异又成为他们的爱情的焊条。
  “没有爱情的世界,于我有何用!”这是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名言。“如果这世界没有肉吃却可能有爱情,也不算太坏。”这是当时我的谬论。
  不管怎样,陈墨和李姐终于结为了夫妇,然而老何和秀玉,却构成了一死一疯的爱情悲剧。
  老何和秀玉在我和陈墨未搬来之前,就已经是恋人一对。秀玉单纯而美丽,老何沉稳而机智。
  黑夜,似乎永远比白天长,也更加难过。青春最怕的除了饥饿外,就是寂寞。每当收了工吃了饭洗了脚,这两对恋人就占据了左右“洞房”,有说有笑。不管怎样,四个人的生命中都增添了新鲜的光彩,这是一种唯一的苦难生命的原始冲动。这个世界已经很可怜了,谁把这一点原始权利丧失,无异于黑暗的天空少了那本属于自己的一颗星,何况中华民族数十年后仍在悲呼“让世界充满爱”?因为爱,已成了洪荒年代的祭品。阶级斗争乱,性爱变于饭?
  我成了孤独的吉它歌手。我为这组合搂抱紧的四条生命,说不出地愉快高兴,我觉得我生活在他们的快乐之中。坐在竹楼上油灯旁,我自弹自唱了起来: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美帝,
    而是美帝怕人民。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
    美帝国主义必然灭亡,
    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
    一定胜利——
    杀!

  “九娃,你也该有个女朋友了嘛!”李姐和陈秀玉有一天笑盈盈地关心着我,一边在择菜。我一笑,戏滤道:“有你们洗衣服做饭,拿女朋友有啥用嘛?”“九九,你也是装怪,她们好心好意地关心你,你还开玩笑。现在阶级斗争复杂,人活得到好久唷,你我已经是吃杂粮勒肚皮了,未必精神上感情上还要吃白饭嗦?”老何手拿一本厚厚的哲学书,在旁边搭讪。
  “你喜欢哪一类型的女孩子?未必你打算光棍一辈子呀?”秀玉睁着大眼睛,似乎对我猜不透。“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总有一天我们都要成家的,你难道没有考虑过?”李姐、秀玉和老何有点像合谋。我傻了好久,讲不出一句话。“我们这些人家庭成份不好,哪个女娃子肯嫁给我唷!”我说。
  “妈唷,家庭成份不好,身体健康嘛,未必你功能上有毛病?”老何不耐烦了。也许,老何点出了我的穴道。在严酷的现实生活中跌宕,我有点自卑,难道我天生没有情感冲动,没有对异性的强烈需要?特别在这块与世隔绝的蛮荒之地,未必强劳力和生存压力抵消和削弱了对异性的需求和生理欲望?
  其实,人在原始、贫穷中某些方面更是强烈发达。农民不是生七个八个的?——当然,谈不上情操和精神高度了。
  李姐,秀玉和老何,热情地特意邀请来两位本公社的女知青,其中一位刘小姐,五官端正,成熟大方,眼睛大大的,发辫又粗又长。我们请她们吃腊肉和红花米饭。以吃饭方式,这是一种巧妙的见面安排。太阳快落坡了,她们要赶十几里路回去,李姐叫我送她们,我还在犹豫不决,刘小姐机敏地拒绝了。她们走了。
  “九九,你平时话多得笑死人,今天咋个成哑蝉子一个不叫唤?”老何认真地指责起我来。
  “你觉得刘女士如何?可以交往嘛!”李姐和秀玉不满地对我说。
  “好,好,要得,我爱她!”
  陈墨道:“你我这辈子多半要在这地方独善其生了,先组织个家庭有好处,你应当认真对待。”
  “龟儿,我看你这方面太不醒,有病!”老何说完掉头走了。
  我有病?这句话,在我耳际响了好久,它使我陡然回忆起一个女孩子,曾骂过我的那句话:“你是一个白痴,傻瓜,有病!”我的心情很不平静,不能触及和撩拨维纳斯的琴弦,当然会是哑的。纵然,有美妙的音响,纵然,有铿锵的节奏,难道我的这根琴弦就从来没有人拨响过吗?
  我认为,沉重的人生其实早让我病态地早熟。

              10 筛沙石的合同工

  1965年9月,也就是我初中毕业在办事处等待分配工作那一年。
  运气大转了,时逢毛主席号召“三线建设”,办事处来了招工人员。本办事处的社青几乎被招完。而我们这类型的人,没有人要。
  乐山龚咀水电站搞开发建设,需要大量的合同工临时工,托汤干事的福,他把我硬塞进“社闲”队伍中。具体干什么工种,我一无所知,也不想问,一床被盖一个挎包,16岁的我,第一次出远门谋生。
  几十个男女老少,一窝蜂地挤上了一辆货车。蒙蒙细雨中,不知爬过多少坡,颠过多少路。在漆黑的夜晚,我们像倒垃圾一样被甩在山边。小雨下个不停,送我们和来接我们的人都不见踪影。我们头上顶着衣服、面盆,大家挤在一起,又冷又饿。
  “日他妈唷,把我们摔在这儿就无人管了,简直是骗子!”一个叭着叶子烟的老头,蹲在一块石头边大骂。有人跟我说,那是张大爷,他劳改过,搞过投机倒把。
  “一整天了,水没有喝一口,饭没有吃一碗。在招工时讲得多好听,住招待所,吃食堂,结果是这样的!”是廖大哥,有名的“土方专家”包工头。
  我们围在细雨里。黑压压一大群人中,传来女人的抽泣声。我顶着的衣服已在滴水,我沿着这群人绕了个半圆,人数不少,恐怕有两三百人。听口音,都是成都来的。
  终于,黑暗中晃来两只手电筒:“对不起,对不起!那边在塌方,路断了。就在前面,到了就吃饭!”一个外省口音在招呼大家上路。
  夜沉沉,天空早被乌云遮蔽,山里潮湿清新的空气使人在疲惫中又提起精神。山路十分湿滑泥泞,人们在几尺内分不清对方的面孔,像一群影子在慢慢地滑动。大家手牵着手一步跟紧一步,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
  诅咒声,哭叫声不断。
  山里原本有条才开掘的小公路,因为塌方,只有从另一个山丘上翻越。可以想像,漆黑的雨夜中翻山开路是何种滋味!
  “注意,后面的紧跟上,不要往下看!”
  “左边是坡岩,手拉紧点!”
  泥泞的山丘本没有路,高一脚矮一脚,踩着倒下的草丛,滚落的石头,几百人的队伍像条病蛇样在艰难地爬行。
  我浑身都滚满了稀泥,真不知摔了多少跤。几位姑娘和一个老年人走不动了,坐在泥泞中喘息。我上去把他们的部分行李扛在肩上,顶在头上,挂在脖子上,心想,快点到达目的地。
  “过索桥了,过了桥就到了!”有人在前面喊着。
  这一大批人的队伍中有十六七岁的年青姑娘和小伙,更多的是五六十岁的中老年男女“社闲”。黑夜中翻山路,就是山里人,都会提心吊胆,何况还要过两公尺宽,在疾风骤雨中摆来荡去的木板索桥!、只手,紧紧地抓着铁链,脚步,战兢着,缓缓移动着。可怕的是,桥下看不见的湍流发出的怪声轰鸣,使人胆寒心惊。当时,谁也不知道自己横渡在汹涌澎湃的大渡河上!许多妇女姑娘抓住铁链坐在桥边惊惶失措,不敢站起来。由于人大多,从来就没有过走铁索桥必须保持重心和平稳的经验,桥面倾斜得荡来荡去,稍不注意很可能掉入怒涛之中永不复生。张大爷已在桥板上跌倒,他滚着,我一把抓住他。好险!没法,招工领队只得让胆大的人先行,剩下的分次或挽扶或找人背过去。其实,这架临时架在两山之间的索桥,不过才百来米长,可是那天夜晚,我们挨个走到尽头,至少用了一个多小时。许多人病了,许多人的行李滚进了大渡河恶浪之中,据另一街道办事处的人告诉我,有个妇女从桥上滚进了滔滔江中……
  目的地终于到达了。所谓招待所,不过是借山丘坪地用草席木桩搭成的工棚,一钻进去,地上的野草尚未锄尽。两边高地约三尺高一排通铺,竹杆木棒编成,凸凹不平的床面铺上了草席,竹席透风,围成了墙壁,地上稀泥一片。
  此时,天快亮了。谁也顾不了许多,争先恐后合衣上床,太疲倦了!
  事后统计,成都几个办事处招来的民工,有上百人受伤患病,几十件行李丢失,确实有人失踪。
  这初出远门谋生的第一课,真是刻骨铭心!
  到了这个目的地,我才彻底弄清楚这“三线建设”的内容是修建乐山县境内的龚咀水电站。外省内迁来了许多工人,而大量的基建民工却来自于成都。
  我们这批民工的任务是修桥铺路,挖方抬石,一句话,打杂当苦力。
  一天,以办事处为大队单位的刘大队长把我喊过去道:“办事处觉得你的劳动表现好,这次群众反映你表现又好;我准备让你担任一个职务。”刘队长是位中年妇女,当然,绝非办事处的干部,也是社闲队伍一员。
  “我们办事处有十八个女孩子,都是从学校毕业的,我考虑把她们编成一个少女班,你就任班长。”
  我十分惊讶,也很激动,虽然,在中学时我当过班长,可进入社会却是另外一码事。当时,我一无所知,幼稚单纯,不知说什么好。“你不要推了,这是党对你的信任,明天开会我就宣布。”说完,她转身走了。
  可是,我感到十分突然和困惑,她们最小的不到16岁,最大的20来岁,我,也不到17岁,用什么领导她们?面对这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远离家门的穷山恶水,既没有劳资劳保的保障,只干一天挣一天钱,连医药报销都没有。这群娇嫩的姑娘怎抬得动几十几百斤重的大石头?怎背得动一篓一篓的沉重的沙石?那双从来没有干过重活的手怎抢得起大锤、捏得住钢钎……
  我感到自己的肩头很重。因为我比她们清楚,这种环境中要自己养活自己,是十分艰难的。
  可是,当我和她们坐在一起,面对着这群面孔和心灵都十分纯洁的姑娘们时,我几乎没有勇气使她们失望。刘队长悄悄告诉。我说,她们和我一样绝大多数人的家庭出身都有问题,这批本办事处来的人中,也只有我一个男孩子,其他人没有更好的条件。
  也许,是一种同情心,或者是我也在顾影自怜,在这么多异性面前我内心其实是很虚弱胆怯的。但是,男子汉的天性在暗中促使我去充当“英雄”角色。一种同样纯真的东西又和她们天然地联系在一起。
  我还是大胆地担任了少女班班长,当然,笑话和困难也由此开始,毕竟我对女性一无所知。
  烈日下,大渡河滩上。我们挥动着十字镐、铁铲。那一米多厚的沙与石构成的夹层十分牢固。有许多地方,须先用钢钎和大锤撬松,才能用铁铲铲起来过铁筛。细沙漏在筛后,卵石滚留在筛前。我幸好还干过挖土方临时工,有点经验。我分工,力气大点的,抡钢钎扬铁锤,力气小的,筛沙石,运沙石码成堆便于收方。
  这是非常累的体力劳动,即便是身强力壮的我,都感到不易承受,况乎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们。
  头几天,除了我累得浑身酸痛外,她们东敲一下西铲一下,一片地方,除了表层的那些杂草小石头打扫得干干净净外,几乎等于没有开工。
  “我们既然已经来了,要吃饭要活命就只有劳动,这样子下去,我们大家只有饿死!”我发了脾气。姑娘们忍气吞声,泪花滚滚。
  刘队长知道后对我说,慢慢来,不要着急,再借点饭菜票给你们。
  乐山龚咀水电站的建设,是一个五年长期的大任务,特别需要大量的沙石浇铸混泥土。那些外省来的工人,在负责开山放炮,一天只工作六个小时,月薪制。他们有较好的食堂、住房和劳动保护医疗条件,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没有技术的苦力。
  在这僻静的河滩,除了天上偶尔有三两只鸟飞过来,地上连野草都没有几棵。头上的太阳很毒,地下的水汽在蒸腾,因山势阻拦,很少有风进来。一天到晚,耳中震荡着铁铲碰沙石的回响声。这是离大渡河较远的河滩,只有夜深人静,才听得到大渡河在隐隐地唱着那首不知疲劳却枯燥不安宁的歌。这是一处被遗忘的角落,落寞的世界。
  一铲又一铲,一篓又一篓,姑娘们手上的血泡破裂了,浸透着鲜血,她们埋着头,不声不响,拼命地于着。沙石运到平坦处堆积得方方正正的,等待收方的外省人来量方计数。然后,我们又把这些收了方的沙、石协助船工运上船拉去上游。
  夕阳泛红,晚风袭来。一串串赤膊赤足的老船工,躬着紫色黝黑的背,任那条蔑绳勒进肩头,他们仿佛是在地上爬着,拖的不是船,而是五千年的文化。山谷中,沉闷地荡起“哼嗨,哼唷”的号子。我曾憧憬神往过俄国大画家列宾笔下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深刻内涵和生动人体。如今,我加入了他们拉纤的队伍,才深知中国人心上早就刻下了这道苦难。
  我与这群姑娘劳动生活在一起,我们,都被世界忘却在这一片荒凉偏僻的角落里。然而,我们齐心协力,拼命地工作着。
  也许,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后,这世界就埋藏了男人对女人和女人对男人的那种不可抗拒的神秘引力。
  我其实是不自然的。要生存,就得干活,要大家都干活,我必须正经且作表率。我和她们中任何人说话,几乎都只能与工作内容有关,当然是严肃过分,和蔼不足。而她们面对我的时候,常常口舌结讷,面红耳赤,有时故意拉开距离,掩着胸口。这少男少女被上帝安放在可以说不见人烟的地方,却过得如此尴尬,谨慎而拘束。天长日久,我与她们之间消除了性别的“隔阂”,她们,也开始把我不当成所谓班长、领导或让人生畏的大男人。她们开始开我的玩笑,故意逗我说话。甚至,在那赤日炎炎的太阳照射下,她们的汗水湿透了衣裤,干脆,只穿三角裤,只戴胸罩,也有人取下胸罩只穿单薄透明的汗衫,甚至不回避我,蹲在十几米远处小便。反而,我心里乱跳,十分害臊。只埋头使劲地挥舞着铁锹钢钎。
  女性,天然地比男人成熟得早,有韧力,适应环境也更快。我们付出的劳动,基本上能挣到足以吃饭的工资了。

  一生中,像画,像诗或梦幻的奇遇第一次出现了。
  一个黄昏,太阳的余辉沐浴在大渡河滩隐蔽的一条浅溪上。水,半蓝半绿,明净而凉爽,一二米水深处,仍可隐约见到水底五颜六色的卵石。四月,是春天的节日,水半温半暖,河滩上东一丛西一簇盛开着白色和红色的野花。虽是春天,中午到下午仍然闷热,我照例下河裸泳。裸泳在这人迹渺茫的大自然角落中会消去疲惫,心灵会格外轻松。我除光本来就少的衣服,大大咧咧地来到水边,身上一掬水浪浇起,拍胸淋膝,一下扑入水中。突然,这阒寂的山谷中飘荡出女人的嬉戏声,我扭过头,发现在前面那山岩的背后,不到一百米微微拐弯的浅水中,一群束发赤裸的少女正在戏水。这是我熟悉的领地,那些隐约的面庞和能熟的谈笑声向我说明,她们是我的部下。
  我有点震颤,却进退不得。我怕她们发现我,急忙将身体缩在水中,只敢露出头。我的理智和自制力已失去作用,我的头转向那个方向,瞳孔在身不由己地放大,下颚颤抖起来。
  那边,有七八个雪白的、美丽的躯体在浮现着光焰。水,浅至腹股,嫩黄色的晚霞在那些少女玲珑浮突的肉身上抚着透明的薄雾。那细柔的腰肢,白玉般的处女乳房在水波中荡漾,抖动。有几位在梳理着乌黑的长发。长发水淋淋地沾贴在若隐若现的粉白、丰满的臀部上,她们互相嬉戏着,时不时地跳跃,那丰满的大腿显出清晰的轮廓,腹下,模糊的小草丛时时隐现……
  我呼吸急促起来,眼睛闪着火星,喉咙已发干,青春的血涌上头,气又在往下落。我从未见过更未接触过女性的具有这么强大引力的美的肉体,不知何时,我的下腹挺立起一根玉柱……我不敢动弹,心,快跳出口腔。
  这时,两位少女一边嬉戏,一边朝我所在的方位狂打过来。她们抓住另一个,搂住她的腰,抓住她的手,用手指在那如桃的乳峰上逗弄。我看得更清楚了,几粒粉红色的乳头,一闪一闪……
  我情不自禁,失去了气力,人往下沉,水淹过我的嘴唇,一种灼热神奇的感觉,从我的小腹下扩张开来,我……
  我惊恐未定,拼命潜游向岸边,像一个罪犯在逃。我露出头,跳上岸,背后响起一阵又一阵清脆颠狂的笑声,像是拉我回去,又像是赶我快走。我狼狈得几乎无地自容,蹬上内裤,抱起衣服提着鞋子飞速奔跑起来。
  那一夜,是我到达乐山龚咀水电站的第一次失眼,翻来覆去尽做噩梦。
  我开始揣摸起生理上的女人。
  一次,有位姑娘没有出工,我走进女生工棚找到她。当我质问她为啥不出工时,她脸色窘红,“我,我生病了嘛。”“我看你脸色尚好,有啥病?多半是想偷懒啰。”
  “我真的在生病,不信,可以去问她们嘛。”
  “你究竟是啥病,不要躲躲闪闪的,只要是真病就准假。”我愈发怀疑起她来。
  “人家是病了,每个月都有……”她年纪算最小的一个,脸涨得通红。而我却可笑地紧追不舍,想抓一个偷懒的典型。
  “你去问刘队长嘛,就说我患月经病了。”果然,我真的去找了刘队长,她听完后大笑不止:“这是女人正常的经期,可以不做体力劳动,你不懂去找本书看嘛!”
  书,自然找不到,我似懂非懂,但承认这是合法的病。
  一次,一位女孩子干着活,突然在大石头上呻吟起来,我见她头上冒着如豆的汗珠,以为她患了什么病,赶忙上前关心她。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胃病?”我见她捂着肚子,倒了杯水递给她。对她们,我已习惯了充当兄长和父亲的角色。但她摇了摇头。我低头,吓了一跳,见一股血从她腿肚上往下淌着:“哎呀,你受伤了。快,让我看伤在哪里?”我说着便掰她的手,要检查伤口。
  真是啼笑皆非,她眼睛流动着泪花。
  “不行,我把你背到医务室去,快点!”我还在拉开她的手。
  幸好,她的救兵过来了,一位年纪最大的女孩对我笑着说:“九队长,这是周期月经,痛经,你让我们来。”
  学校里,没有学过,社会上,没人教过,真是尴尬中之尴尬!
  应该说,虽然劳动极为繁重,生活也非常艰苦,但我却生活在花丛中,这特别引来工棚中的所有男人们的忌羡。
  长期劳累下来,没有任何娱乐,那些清一色的男人们,最爱的还是永远摆不完的“荤”龙门阵,轮翻轰炸这空虚无聊。
  有许多时候,我已在床上看书或已入眠,总有几位姑娘借口找我,有时一句话不说,笑嘻嘻地塞给我不是两个热鸡蛋,就是好吃的糖果。她们可能为我的真诚和操劳在暗中感激我,当时,我只有这样想,竟也嚼得津津有味,还分给邻床的张大爷他们吃。都说我艳福深,廖大哥还几次递烟给我抽,要我介绍两个女孩子给他认识,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自认为要对她们“负责”,虽然,从来没有人对她们有过这种要求,但我总觉得,她们于我,可爱亦可怜,我不“保护”谁保护?这或许是我这黑五类“狗崽子”习惯成自然的可悲天性吧。
  以下发生的一件事,的确让我一生都十分自责,或许也叫可怜吧!
  在我要离开少女班的那段日于,有天下了班,我在写信,张大爷递给我一张折了几层的纸条:“丽娃给你的,她说她有事找你。”张大爷与工棚里的人,几个月来,对我先前产生的忌羡已由于我的纯良正派反而对我滋生了一种尊重。条子上面写道:“九班长,我有工作上的事情向你汇报,请7点钟在河边等我。”丽娃是我班上最漂亮的一位,很成熟懂事。
  山里头,白天也好,晚上也罢,谈工作是很正常的。我赴约去了。傍晚的山沟,很静,很冷。走出宿舍,穿过工地,草丛里便传来各种不知名的虫鸣和野鸟叫声。是哟,山里多么空虚无聊,没有报看也听不到广播,更看不到电影。手里那几本小说早翻烂了,只有劳动、吃饭、睡觉的机械活动,思想当然单纯得近于麻木无知。
  青春应有其青春的光焰和冲动,这是人的本能。
  我和她坐在石头上,谈天谈地,却始终谈不上与工作有关的问题。什么工作?不过是原始的简单的求生方式!不谈可能轻松些,还可以彻底休息。
  该说的空话都说完了,我们沉默了。
  “我,我想去解搜。”她垂着头对我说。我点了下头。
  “那边太暗了,我怕,可不可以陪我过去?”我望了望前面,漆黑一团,阴冷阴冷的草丛有半人深,不时地在发出嗦嗦声,在风中摆动着。
  “好,我走前面,你小心点,别摔倒。”我站了起来往那边走去。
  天上有一弯朦胧的月亮,挂在模糊的山顶上,雾云浮动。她,站着不动了,我也会意,掉过头背过身去,呆呆地望着远方。
  一秒,两秒。……几分钟过去了,我等着,哼起一首歌来。突然,背后伸来温柔颤抖的双臂,紧紧搂着我的胸口。是她,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感到背脊一股灼热,她的起伏丰满的双乳贴在我的背上。我急忙转过身来,抓住她的肩膀,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猛地一下勾着我的脖子,那双明亮的眸子包含着情感。我感觉到她的薄衬衣下的心在乱跳,她那双乳房富弹性而坚挺。我的血在往脸上涌,大气都不敢出,头在轰响着。我站得笔直,手脚感到无处可放。一瞬间,她的小手抓住我的手,在撩起的花短衫上贴着,她解开钮扣,把我的手使劲地拖进她的胸罩中,随她的手在双乳上滑动,抚摸着,并轻柔地往下移动……
  “不,你千万别这样,要犯错误的!”我仿佛清醒过来,突然抽出我的手,退了一步。
  “你不要怕,是我喜欢的你,我要你,我爱你!”她突然睁开陶醉的眼睛,激动地扬起了声音。确实,女人在某些时候,胆量胜过男人。
  “不行,丽娃,大家会笑话我们的,并且,我以后咋工作?”我的脑袋像狂风中乱翻的书,一页一页掠过阴影。
  “大家都骂你是个可爱的傻瓜,我看,照我看,说得对!”说罢,她头一扭,快步离开我,消失在黑暗中。
  “丽娃……”我站在那里,像一根木头桩子。
  “你是一个白痴,傻瓜,有病!”
  那几天,我不敢碰她的目光,但孤寂时总在脑海中泛出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和秀美的身影。难道我天生就是“傻瓜”吗?
  也许,过早的家庭政治压力和生活的艰辛困苦,使我在某些方面变得迟钝甚至愚昧了?我当然没有尝过被爱的滋味,但是,我却朦胧地认为恋爱就是为结婚,结婚就需要有稳定的工作。像我这种黑色的反动家庭,将来,工作是没有保障的,爱情,仿佛就是危险的游戏,今生今世最好少沾,免得连累别人,害了自己。
  殊不知,这种愚昧和自私的心态,严重地刺伤了一颗少女的心,灼伤了她的纯洁的自尊。她因为我,自己提前解除了合同,卷起了被盖回了成都。30年了,我没有再见到过她,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听有人说,她在一次车祸中死了。但这16岁人生的被爱的闪电似的冲击,给我刻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深深的印记。
  张大爷常常当面骂我:“有福不享,是不是阳萎?”
  廖大哥背后嘲笑我:“他一个人包揽18个女娃子,不犯男女问题的错误才怪!”
  刘队长说:“九九这人热爱劳动,但不懂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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