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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魂断台北(2)




          4 闯关——从飞韩国的飞机上逃机

  1983年9月28日,台湾桃园中正国际机场。
  有如无数个平静安宁的日子一样,桃园空气在海风中混杂着湿润。一架又一架各型客机,起降在不见边际的跑道上,机场显得庄严,却又笼罩出一片冷漠。
  一架747客机,满载着中外旅客在慢慢降落。这是一架由香港启德机场起飞,途经台湾到韩国终点站的610次国际航班,我坐在这架飞机上。
  “各位先生,女士:台湾中正国际机场已经到达,地面温度29度,入境旅客请进入入境通道,过境旅客请进入候机厅休息……”台湾空中小姐温和、亲切的声音从广播中传出。我猛然一怔,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台湾?我真的到了想像中烟雨溟濛然而又魂牵梦萦的台湾?!我不敢相信,下意识地一下把脸紧贴在密封的舷窗上。外面的天空,此时闪烁着刺目的阳光;机场,一望无涯地喧嚣着。
  “先生,您入境吗?请带上您的行李,中正机场到了。”一位穿着红蓝制服的漂亮小姐站在我的面前,柔声细气,笑容可掬。
  “是,是……”我转过身,放眼四顾,机上的乘客已走完了,只剩下了我。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使自己不要表现出紧张和慌乱,提起我的小箱子,站起来,走到舱门口。两位小姐一边一个,对我鞠躬含笑:“先生,您请走好!”我从飞机舱门进入封闭通道,跟随着飞机上下来的人群,鱼贯而入一座豪华、神秘的建筑物。我脚步机械而又沉重,走得很慢,眼睛却不断地梭巡着四周——怎样溜出去?
  人群,在一隔离的通道中分成了两行;旅客过境和入境指示牌十分鲜明,几位身着制服的站得挺直的年轻人,面孔严肃,指挥着乘客:“请入境的乘客走右边通道。”这几句普通话,比北京普通话听起来稍为阴柔低沉一些,然而,对我,一个内地人来说,是如此地陌生,却又是如此地亲切。
  我的血在往上涌,手提着并不算重的小箱子,浑身冒汗。我紧跟着一对年轻夫妇后面,他们手里捏着“中华民国护照”和机票,说着台湾普通话。我知道,他们是回台湾的旅客,跟着走,不会错。
  毕竟,我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踏上台湾这块中国几十分之一的板块,况且,是来扮演一个危险却又无奈的“偷渡客”。
  海关人员眼睛犀利地盯着每一位通过通道的旅客,我觉得那眼光像铁钉一般在刺向我,但在我佯装无所谓的扫瞄中,又确定了他们中并没有任何人在专门审视我。我的心稍稍踏实了些——妈的,老子本来就是中国人嘛!
  通道太长,队伍渐渐慢下来。我已不是最后一个,所以,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于东看西看:很难,没有我预想中的围墙,也没有可以飞身跃上的窗户,更没有有如深圳海关那样井然有序的铁栅栏……这是一座极具现代化、封闭式的先进机场建筑,地上净洁得找不到一粒灰尘。一排排不锈钢扶手,平行式自动步行电梯,甚至每一颗螺丝钉,都不像是多余的,而那些几乎隐蔽得看不见的电子监视器,早已从任何角度把你紧紧包围在中间——我往哪里躲?我往哪里跑?我向何处溜?虽然,我当知青时可以轻而易举地翻高墙、爬大树、越沟渠、跃陡坎,学生时代被公认是跳车混车老手,但这一切,在这个现代化的魔鬼面前,都一筹莫展。怎么办?我紧张的神经在飞快地转动,我必须进入台湾,我已没有任何退路了。我咬着牙,硬着头皮上,只要前头有大门,有出口,我就可以凭青少年在市业余体校足球班100公尺11.5秒的速度,闯关狂奔……
  “先生,请你出示证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穿制服的人,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我心惊肉跳回头盯了他一下,从他两道目光中,我立即读出了危险讯号。
  我下意识走出队列,抬头望了望不断蠕动的乘客队伍。他们,在一个直角转弯处,一瞬间消逝了,仿佛隐入了墙壁。我迟疑地一伸手,把飞机票递了过去。“请把你的‘入台证’交我查验。”此人的眼神严厉得不容我分辩,我认定他是非常专业的。逃跑,来不及;蒙混,也难过关。这时,我竭力冷静下来,只有好言善说:“先生,我没有‘入台证’……”我把话说得很慢,声音压得很低,想看他的反应。
  “对不起,先生,这是入境通道,没有‘入台证’是不许可进入台湾的。你的飞机票是到韩国,你是不是走错了通道?”他将飞机票退给我,有点奇怪地打量着我,但是,很有礼貌。
  “先生,我有急事,临时改变了主意,想进入台湾,能不能在这里补办手续?”说着,我递过去我的“中华民国护照”。他瞟了一眼我手中的护照,但没有接过去:“没有‘入台证’,任何人都不能入境,这里也不办理‘入台证’手续。请你到过境大厅去吧!”他的回答,既清楚又斩钉截铁,语气根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失望了,但我控制住伤心焦躁的情绪。这种“软闯”的后果,早在上飞机之前就已预料到了:“我父亲在台湾刚刚去世了,我……”没有等我把话说完,又窜出两个工作人员,挥着手:“先生,请遵守我们的规定,不要再多说,任何理由都是白搭。赶快退回去吧,飞韩国的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他们的态度好冷!纵然,我有千条理由,在这万吨沉重的铁闸门前也是无用。
  好吧,我转过身,只有走!多慢,多沉,犹如一位战士在退却,一辆火车在倒退,我感到,他们一前一后在监视着我,威逼的神态就像全副武装的猎人在驱赶一只羔羊。
  没有侥幸心理,我反而坚定起来:台湾,你是一条无形的铁链,我敢于伸进自己的脖子,任你铰断;你是一座冷酷的冰山,我敢用自己的头颅撞得血肉飞溅——我既然来了,就压根儿没有想到过活着离开!
  台湾,形同一片芭蕉叶飘浮在太平洋蓝色的波涛中。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地理老师讲课,并要我们做模型。我从小顽皮,最喜欢玩泥巴,在一块木板子上,我用一堆黄泥捏出了台湾地形,上面,插上一面红纸做的小红旗——老师十分赞赏我的作品,并取了个名字。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那是十来岁的事情,虽然我在全校受到了嘉奖,但当时就是破肝掏心,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在台湾。
  今天,我踏上了台湾的土地。不是去解放台湾,而是为父奔丧。
  我终于走进了过境厅,上百位乘客,几乎全是外国人,我不愿意夹在他们中间。不是我自卑,而是他们比我幸运:我是有家不能奔,父死不能见。我眼下只剩下一线希望:电话联系,请人担保我。
  感觉有人在跟踪我,凭多年来抗争命运的经验,我必须装得镇静自然,必须沉住气。我在大厅士多店买了一听可口可乐,选了一个角落坐在凳子上,拉开盖,喝了一口,尽管我一点也不口渴。就在此时,我注意到那两个人走向旁边士多店,一边向我这里斜睨,一边对店中小姐说着什么。
  这里,显然不能久呆下去,我必须抓紧飞机加油的这点时间,去办我该办的事。我偷偷地把手伸向腰间,摸了下我藏在裤腰里的340美元,硬梆梆地,还在。趁他们不注意,我躬下腰,用两根指头掏出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两个十分重要的电话:台湾《联合报社》采访组·02—7676215,台湾《经济日报》社采访组·02—7689036。
  我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两个电话号码,这一长串符号,把我的心绪搅得更加烦乱。还是在昨天晚上,香港奎光兄挥泪送别我时的那句话,此时又在我耳边回响:“九九,千万千万不要把台湾报社的电话号码搞丢了,最好,你能把它背下来……”我开始背记:白天,夜晚;汽车里,飞机上……可是,这几天总共几十小时仿佛把我一生的事情浓缩成了一团,我面对纷繁复杂的头绪,临时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这两个电话,我硬是背不下来。
  我又一次瞟了一下手中的纸片,迅速地把它塞进哦的袜子里。把塞在裤腰带里的340美元重新检查了一下(以备紧急用途)。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走进大厅另一侧的一排电话亭,把那口公文皮箱放在脚下,拿起了电话。我的手指微微在颤抖,心里却默念上帝保佑,号码一拨,通了。
  我立刻感到气紧,嘴唇发颤:“喂,报社吗?我是台湾‘财政部次长’杜均衡的儿子,我要入境参加父亲的公祭,我现在飞机场,海关不放我入境,我已决定服毒自杀抗议……”
  “喂,你在机场哪里?叫什么名字……”我还想说几句,一侧脸,发现离我不过五公尺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位身着制服的机场工作人员,他死盯着我,竖起耳朵在监听。我心中猛地收缩了一下。我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笃地一声,放下了话筒,我不能在这时让他们抓住我的把柄。
  我略微镇定了几秒钟,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记了三个电话号码:台湾中小企业法人财团基金会总经理易所先的电话,我拔通了,没有人接。我开始拨第二个电话:治丧委员会负责人之一、前日本投降接收大员、台南市市长,父亲生前好友冯慕鸽先生家中的电话。这次,通了,是冯先生夫人接的电话,她几乎惊叫着在讲:“你是九森?你现在在中正机场?你父亲的大殓明天下午举行,你来了,入不了境……”冯伯母气愤地说:“我们这方也尽了全力,台湾这边不承认你们,有人还骂你冯伯伯。‘政府’的做法不近人情,连碑上都不能有你们的名字……”
  我说不出一个字来,强忍着愤慨和眼泪,放下了电话。转过身来,那人还立在那里。也许,他并没有听清我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必须摆脱他。
  我装得非常自然,提起箱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我猛一回头,发现他并没有跟踪我。这时,广播中传来了声音:“……610航班的过境旅客们,飞往韩国的班机预定在17点30分起飞,请旅客们作好登机准备……”
  站着的、坐着的旅客开始懒懒地收拾东西。我扫了一眼,有亚洲人,也有欧洲人。

  我开始准备逃机。
  喝可口可乐时,我便仔细观察了这座豪华大厅的四周,发现靠最里边,有一间较为隐蔽的洗手间,我径自往那里走去。进入洁白干净的洗手间,一抬头,在镜中我自己吓了一跳:虽然,我穿戴整齐,新短衬衣,脚下皮鞋也锃亮,然而,我的眼圈,在明亮的日光灯管照射下,黑而泛肿,眼球微红中带着血丝,胡须又乱又长——我已好几个日日夜夜未曾入眠了!我真不敢看自己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悲哀和焦躁。我已绝望,下定了决心,以死来抗争。
  我异常地镇静,仔细查看了每一格大便小间,没有一个人,我拉开一道门,蹲坐在坐式抽水马桶上,蜷曲起双腿,我死搂着胸前的小箱子,害怕被别人抢走。我微闭一下眼睛,双手按开箱铜扣,皮箱涮地一下弹开,箱子内壁上刺目地跳出两排烫金字:
  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
  中央评议委员第二次会议
  这是父亲生前开会用过的公文箱,也是他托人赠送给我的第一件重要礼物和纪念品。一封父亲生前写给我的亲笔信平摊在我的面前:

  九儿:
  你一岁我就离开了你们,当时,5个姐姐和你6个从工岁到12岁的子女,加上妈妈和我大小8个人,没有办法一起亡命天涯……这一走,我害了你妈妈和你们,你们也就因为我变成生下来即是莫须有的罪人,这都怪我害了你们,好在我还在世,有生之年还有机会来弥补。我要用一切,连同我的生命来爱护和培植你、妈妈、姐姐连同她们的子女,洗我良心上的痛苦……
  我活了70岁,流亡30年,到了人生的快结束阶段,不管这一生是功是过,也顾不了家庭夫妻父子父女之间的爱与恨,我心无他,望在有生之年多为你们尽点心力,让我死而无悔,死而瞑目安心。即使将来在阴间相见,也能相谅相看,人生如此。
  我已拟就文件准备在死后留给你们,希望你们姐弟和这里生的弟妹,以我一卢、血缘为忠,不要忌恨,也不要责怪,一切罪过在我。我死后你们要团结互助,相互支援,共求生存发展,把杜氏世家,在世界上延续下去,光大下去,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父亲于病中

  这封信,我已不知读了多少遍,此时睹物思人,心里更是百感交集。
  公文箱中,一木盒里盛着成都平原的泥土——是在我离开成都时的老地址,也是我的出生地挖的,一直放在身边。然而此刻此时,我已没有办法把它撒在父亲的坟上了。我把盒子举起,贴在我的额头,眼前开始模糊起来。
  父亲,我与你分离30多年,今天,已近在咫尺,却仍然是生不能团聚,死不能见面啊!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啊!
  我们煎熬了33年,等到临头却是一场梦;我们等待了33年,却等来一场死亡。33年前,你在逃生;33年后,我在奔丧。过去,我们活不能相聚;今天,我们死不能相见。这世界,太冷酷了!这历史,大无情了!
  我的心已死,我已泣不成声,满脸是泪。
  我的手,伸向我上机前早已预备好的毒药……这时,洗手间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和人声:“洗手间里有人吗?”
  他们肯定是在抓逃机的我,我的心在乱跳,真想扑上去咬人。我轻轻地抱着箱子把双脚蜷缩在马桶盖上……
  “砰,砰!”有人在敲每一间大便格的门。我屏住了呼吸,不吱声。我怕他们发现我,让我死不了。
  终于,脚步声消失了,这间华丽洁净的大洗手间内,又只剩下我这天涯孤独客。
  我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可犹豫的了!
  我要抓紧时间。
  我在公文箱中,取出那瓶半斤装的威士忌烈性酒,灌了两大口后放在地上,又拿出一个小瓶子,里面装有“滴露”。我一不小心,小瓶摔下破碎,只剩下了小半瓶。我控制住乱跳的心和发抖的手,把“滴露”倒进“威士忌”酒瓶中,使劲摇了几下,然后右手握瓶,左手撕开塑料纸包装袋的洗衣粉,一把一把,吃炒面似的大口大口把洗衣粉往嘴里塞。一阵恶心要呕吐,我强忍住,举起酒瓶拼命地往嘴里灌。我知道,“滴露”和洗衣粉具有高度腐蚀作用,我不会饮酒,只有醉了,才有可能死得不那么痛苦。如果香港能买到剧烈毒药,我定会死得更加痛快。
  我心口像点燃了一团火,很快,我额头上开始往下滴汗珠……
  怎么能死在厕所里呢!我站直了起来,牙齿紧紧咬着,眼里喷着火。我拿出早在上飞机前准备好的一条白布,上面写着:“我是台湾杜均衡的儿子,我从大陆来,我要求入台奔丧。”我把这条白布挽在身上,昂首阔步,朝出境的方向走去——父亲,你的儿子用生命祭奠你来了;台湾,我用生命来撞开你这僵化冷酷的大门来了!
  这几百公尺的路,好长,好长!我像爬滚在一座阴森的地下宫殿。我的头开始眩晕,嘴唇开始发麻,视力也开始模糊,但我心底却用力地念着“不能这么快倒下,不能……”
  我终于走到了人群面前,三三两两,好奇惊异的目光在扫视着我,我仍然在走……
  我感觉我像被火燃烧着,浑身疼痛而发热。终于,我走到了穿制服的机场海关人员面前,我伸手递给他们机票、信件和与父亲合影的照片,双脚一软,扑通一声跪下,泪水、汗水糊面。我向他们发出最后、微弱的哀求:我是杜均衡的儿子,我是来奔丧的,求你们放我入境,见一见我父亲的遗容吧……
  那穿制服的人猛地抽出我紧抱的腿,像看见一个怪物般惊恐地后退了几步。我感到有几个人的照像机在闪光,我眼一黑,头轰地一声,想站起,却倒下了。耳际一阵混乱喊叫声,对讲机的呼叫声……以后,我便坠入了死亡的黑夜,什么都不知道了……
  事后我才知道,台北中正国际机场立刻紧张起来:因为我这位身份不明的乘客突然失踪和自杀,机场5小时处于瘫痪状态。
  机场负责人将这突发事件报告了台湾“警备总部”,“警总”立即召开紧急会议。
  “警总”下令:对新闻界严密封锁消息,命令台湾“入出境管理局局长”马躬耕立即赶赴现场,立即调查杜九森其人及自杀闯关事件的背景。
  蒋经国也作出“指示”:制止事态扩大,并妥善安抚家属。

              5 少年寻父跑香港

  我在机场大厅昏迷过去后,被警察送进了离中正机场不远的桃园长庚纪念医院。我躺在医院特护室里,已昏迷了十多个小时。
  我在一片模糊中,看见这是一间有灯光的房间。我想说话,但舌头不听使唤;我想舒展一下麻木的腿,但挪不动,手脚被捆绑着。床边靠墙有几个人歪斜地坐着,蒙蒙眺眺,我又昏睡过去。
  我依稀记得我做了一个噩梦:海峡一片雾海,水是那般的黑,云是那样的低。在波涛汹涌的巨浪中,一艘艘巨大发着蓝光的战舰,挺举着无数门特大的大炮,横排着把海峡截成两半。我在怒海中漂泅、挣扎。前方,是一片霓虹灯的光亮,七彩的摩天大厦林立;身后,是追赶我的枪声和几条大鲨鱼。我已筋疲力尽,双手摇着,声嘶力竭地呼救。一艘军舰向我缓缓开来,突然,船尖闪开一道大门,我爬进去,竟是一条和煦阳光下的绿荫大道。一队小汽车驶过来,我父亲身着黑礼服从车上跳下,伸出双臂神采奕奕向我跑来,他在开怀大笑,而我,双脚像被什么缠住,始终接触不了他。父亲擦身跑过去了。我见到台北古朴宽阔的家,百花芬芳,绿茵满地,像一片牧场和大花园。一群穿着白衣白裙的男女欢呼着飘过来,几只鸟在我头上盘旋,一只大狗,在我脚边蹦跳欢腾。我开始奔跑。突然,林中一队摩托车横冲直撞过来,跳下无数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扭着我的脚,把我拖向密林深处。我被捆绑成十字形躺在地上,他们用刺刀、匕首和大针在我身上、心口和头上乱扎乱戳。我挣扎着,狂叫着。他们陡地变成了狼群,那眼睛发着绿光。一只大象用它的粗腿踩上我的心窝,我大叫一声——醒了。
  也许,是我的叫声惊动了他们,一个看押人的脸靠近我,我朦胧地看到,这是一个身着武装制服的男人。“我在哪里?”像是自言自语,这声音仿佛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你在医院。”他说。
  我的眼睛向四周望了一下,身体动不了。
  “把我的手松开……”我庆幸我活着,但我不愿失去自由。他看着我,不回答。“为啥绑我?”我十分气愤,使劲地抬了下手。
  “为了你的安全。”他回答说。
  这时,其他三个人也凑了过来,他们都是看守我的人。
  “你终于醒了,太危险了!”
  “你知不知道,昨天下午到现在凌晨,你已昏迷十几个小时了……”
  “你年纪这么轻,为什么想死?”
  “要不是医生抢救,你的胃恐怕都烂掉了,你服的什么毒?”
  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着,我开不了口,也没有力气开口。我明白的第一件事是:我还活着。
  “这是什么地方,在哪里?”我的大脑在拼命搜索。
  “这是桃园长庚纪念医院……”一个人回答我。
  我已经入境?桃园?台北?
  “把我松开,我要去殡仪馆见我父亲,求求你们!”我拼尽全身的余力挣扎着、叫着。
  “你安静点,不要乱动!”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我按在铁床上。其中一个大喊着:“医生、医生!”我看见一位医生进来,在我的手臂上打了一针,渐渐地,我又失去了知觉,昏睡过去。

  1965年,我16岁。
  那一年,我母亲收到了由香港王春秋先生写来的信,和父亲请王先生寄来的旧衣物。母亲照例要向辖区派出所交代汇报这件事。
  我把这事悄悄告诉了罗鹤,并把从家中偷出来的几封香港来信给他看。他很惊异,但并不害怕。毕竟,他比我年龄大些,进入社会领略艰苦辛酸比我早。
  “看来你爸爸在香港,并没有死。”罗鹤悄悄对我说。
  “香港像是外国,好像就在海边。”幼稚的我,当时竟是如此地无知。
  “在中国我们生活恼火,干脆我们跑香港。”他是高中毕业生,比我大三岁,当然比我懂事得多。我尚在读中学,而他已是饱经世故的老知青了。
  “我没有见过我父亲,又没有他的照片,咋找得到?”我很茫然,却异常坚定。
  “你把这几封信藏好,上头有香港地址,只要到了香港找到王伯伯,就肯定能找到你爸爸、”过去重大关键问题,都是他拿主意。
  “我们去把丛民找到,他爸爸是国民党的,反正他也失业,大家一起走,好歹有个商量照应。”罗鹤的父亲是个旧知识分子,早年参加过共产党,后又脱党。罗鹤的姑父姑妈均在台湾,但罗鹤比我幸福,从小能生活在父亲身边。
  我们三人终于开始对自己未来的人生进行策划:“我只要到了香港,就去参军,当军官!”丛民公开他的理想。“我要找到台湾的姑父就开铺子,当资本家。”罗鹤很实际。当他们两个问我时,我冲口而出:“我只要找到我父亲,我再也不分开,永远不回来了!”一切,都是遗传基因在作怪。
  在漆黑的锦江河边,我们三人用针刺破指头蘸血在纸上写下了誓言,面向河的对岸,慢慢地把这纸点燃;向各自的家门方向磕了几个头,混上一辆火车,开始了流浪的第一站。
  夜,漆黑不尽的夜。我们蜷缩在这辆北上的火车角落里,心中十分恐慌——没有车票,没有证明,只有十几元钱和几斤全国粮票。
  罗鹤的亲戚在西安,我有个叔叔在山西;我们的目的是先找到他们,做点临工,然后混车南下,到广州。
  大约是凌晨4点钟,我满以为已在黑夜中爬行了几万里。开始查车票了。
  罗鹤与丛民都是老混火车的,而我,也不是新手。但车箱只有那么大,随便怎样躲,都躲不过。我们被赶下了火车。记得是凌晨5点左右,很冷很冷,地点是四川马角坝车站。
  昏暗的车站只一盏欲熄不熄的电灯,那抛下我们的火车黑影隆隆地消失了,车站上只剩下几个乞丐。我们躲藏在矮矮的树丛中,仍然不敢出声。
  怎能退却!沿着铁路走,哪怕是天涯海角!
  铁轨在我们脚下,前面亮光点点,两边陡岩峭壁。黎明前的夜,冷得令人难以呼吸。夜鸟在叫着。
  3个年轻人,在漫长又阴暗的人生之路上踯躅。
  夜,张着血盆大口,像要吞噬那些敢走夜路的人。不知穿了多少隧洞,不知跌了多少筋斗;东方欲晓,晨光透漏时,我们步行到了竹园坝车站。
  我们商量,先出站找点东西吃,然后再混车北上。
  黑夜总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它专门监视所有具有生命的亮点——一双无形的大手,开始卡住我们的脖子。
  “都不许动,哪个动就打死他!”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抵住我们3个的胸口和脑门,几个人上前来夺下我们手中的面碗。七手八足,我们被捆起来,我口中还含着一口未吞下去的面条。
  几个民兵把我们从面店拖出,押进了园坝派出所,我们被绑在树桩上。
  好久,好久,才出来一个当官的人。
  他满脸大麻子,姓蔡,是个所长——我们一辈子都搞忘不了!
  “把他们的东西都给我拿过来!”他在命令刚从屋内出来的几个民兵。“把他们的衣服脱了,好生搜!”他的眼神真像红外线透视仪,要看穿我们的肋骨。
  我们的小背包、黄书包内包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翻出来摆在地上:换洗衣服、十几个自己蒸的馒头、二十几元钱、一些粮票。
  “这个是啥东西?”“麻”所长分明是装不懂。
  “这是‘金钱板’。”这是我的东西,是自制的,本想在关键时刻挣钱。
  “你是卖唱的?”“麻”所长又问。
  “我是业余爱好,玩耍的。”本来我也不是专业。我爱曲艺,常听茶铺金钱板演唱,自己模仿学习而已。
  “你,是干啥的?”“麻”所长指着旁边绑着的罗鹤厉声问道。
  “我是知青,没得工作。”罗鹤的口气像啥子都不怕。
  “你哺?”他指着丛民,牙齿咬得紧紧的。
  “我也没得工作,是社青。”丛民的声音有点害怕的味道。
  那蔡所长用脚尖把地上我们全部的家当端了几下,躬身捡起一包用牛皮纸包起、外箍橡皮筋的纸包,快速地拆开来。我的心头紧了一下,那是我的东西。他把那几封信粗略地扫视了几下,脸色更加阴沉下来。
  “这些东西是哪个的?”他把那几封香港写来的信在我们眼前挥了一下。
  他们两个没有讲话,我,更没有讲话。
  “你们是聋子还是哑巴?”蔡所长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大吼道。
  “这是我的。”我想,承认它也是迟早的问题。蔡所长对我周身扫视了个来回,突然他头一调,对一个民兵说:“把他带进来/转身走进了屋里。
  这时,我们3人的眼光忽地碰撞在一起,是紧张还是恐惧,我已记不起,但有一点在当时是肯定的,那就是互相的信任。
  我被那个民兵从树上解下来,但手仍被反绑着,不紧也不松。
  他把我推进一间房中,手头拿着杆“三八式”步枪,靠依在门边,抽起他的叶子烟来。
  我把这屋巡视了一圈:阴暗潮湿,一堵窗上装有大拇指粗的铁栅条。地上墙角一堆烂谷草,一个粪桶,好奥。我也累了,走去墙角边,腿一弯,坐在那乱七八糟的谷草堆中。头靠墙一仰,借窗外的亮光发现这木结构的房子天花顶上,像烂布一样,吊满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几个大得吓人的蜘蛛悬吊吊地在头顶上吐着丝,织着横七竖八的陷阱。
  我把头低垂在胸前,胸中一片空白,我活像头上那只大蜘蛛被包围在这雾形的网中。
  迷糊中,突然听到挨打的喊叫,我一怔,是罗鹤与丛民的声音!
  或许是这房子太老,太深,打人的与挨打的都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怪叫回响。这喊声,我一句都听不清楚,但我的心颤栗而酸楚,肯定是那几封信害了他们两个……
  隔了好久,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只几个麻雀在铁窗上。
  “你出来!”蔡所长不晓得啥时候来到门口。逗留站在旁边的民兵呼地一下窜了进来,提起那根绑着我的绳子,把我牵了出门。
  来到另一间房子,里边堆放了几根树桩木材,一张桌子像办公桌又像吃饭台,几个长条凳又脏又黑。墙壁上,挂了几根像捆狗又像是捆人的铁链子,和几根粗得可以绑牛的绳子。
  “狗日的,不老实!”他一屁股坐在桌子后那把太师椅上,对我吼道。
  我丈二和尚,摸不到脑门。
  “我给你说,他们两个已把你们的事情坦白交代了。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阵,就看你自己的了!”他对我瞪着两个像汤圆一样大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不是不想坦白,但的确不晓得坦白啥子。”我心中有些害怕。
  “啥子?!你们出来搞破坏活动,进行反革命宣传,流窜做投机倒把,还少了?”蔡所长把桌子一拍,那一系列话便像鹅卵石似地对着我的脑门使劲砸来。
  “我们没有啊!”我已清醒了些。
  “狗日的,我不看你是个学生,年龄小点,早就给你搁倒身上啰!你到底交不交代?是不是要给你兑点现?”他边说边把那根铁链子从墙上取下,哗啦一声扔在桌子上。
  “报告所长,我从来没有干过你说的那些事情,不信可以当着他们问嘛!”幸好,我从小对那些绳子、链子以及棒子还有过感应。
  “你没有干,难道不能检举他们?”他在启发我。
  “他们还是没有干啥子嘛,我们就是混车没有买票嘛!”我申辩了,也坦白了。
  “放屁!你们3个半夜三更在铁路上走,在铁轨上搞了啥名堂?窜到我们这儿来,就是想搞反革命破坏活动。上个月我们这儿才抓了几个反革命,你们偷偷摸摸地进来,决不是巧合!”蔡所长越说得吓人,我心头越是踏实。
  “你们拿那些外国的信是来找哪个联络?准备搞些啥子反革命活动?”蔡所长一席话说得我开不到腔。我干脆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我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手,仍然被绑着。夜色开始降临了,我们3人终于能被囚在一起,我看见他们两个头上嘴角都有血,丛民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我啥子都没有乱说,”这是我见到他俩悄悄说的第一句话。
  “我们也是。”罗鹤说道。
  我们互相点了下头,微微松了口大气。
  “你们3个出来!”“麻”所长又站在外头叫唤。我们一起站起来,看我们的那个民兵立即贴近。
  “把绳子给他们松了,”蔡所长冷冷地对那两个民兵说。
  “你们喝点水,吃两个馒头。”蔡所长似乎已经不“麻”了。我们3个心头立即松驰下来——多半是要放我们了。
  水喝了几碗,馒头吃了几个,而手,又被绑了起来。不过有改良,是绑的一只手,3人一串。”
  “我给你们说,你们3个的问题没有说清楚,我也没得那么多时间来浪费。我给你们安排一个地方,又有吃又有住。你们跟他们两个民兵一起,不准路上逃跑,否则打死就该背时!”
  “我们没有犯法,为啥子你要抓我们嘛?”罗鹤第一个意识到问题开始严重。
  “我们要回家,你放了我们嘛!”丛民开始哭起来。我,说不出话来。
  “你们跟倒去嘛,有吃有住,政府办的,专门解决困难的,还可以免费送你们回家,还可以送你们到你们亲戚那儿去……”蔡所长好温和,有如我们的亲戚。
  我们不走,要求放人。
  “我再给你们说,不听招呼,我就把你们交给民兵武装部了,到时关起来打死就不要怪我了!”话一完,转身进屋,再不出来了。
  两个小伙子民兵,一个背着杆步枪,一个肩上挂着我们3个的包袱。
  “走!再不走老子拿枪托子打了呵!”又是推,又是扯。在这穷山僻壤、蛮不讲理的山区反抗,真正会如蔡所长所说:打死背时!
  迷蒙夜,凄清雨,我们3人被押着,坐上火车到了广元。夜如漆,风似刀。不知走了多少个坡,爬了多少个坎,前面不远处,一盏射灯照亮了半边天,我们眼睛直晃得没法睁开,只能低着头走路。一会儿,来到一扇大铁门前,还未走进去,只听一阵骇人心肺的大狼狗狂吠起来。我一时胆寒心惊,借着光线,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门边墙上挂着的那快牌子:广元县公安局拘留所。
  我们被送进去了,房间已全部满号,况且,我们是下半夜来的,只有坐在屋檐下,蜷缩一夜。寒气和恐惧包围着我们,耳中不时传来关在里面的人梦中惨烈的哀嚎,我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我们三人被关在里面,与那些贼、投机倒把犯、诈骗犯和妓女一起受着专政教育。
  10天后,我们被送往成都多宝峙收容所,一周后又转到化成寺收容所,又关了几天,才送到各人所在辖区派出所。那时,“文化大革命”已接近开始。我的母亲把我领了回去,她没有打我,甚至没有责备我,但我姐姐后来告诉我,母亲每天写检查,又多了一项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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