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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家罗国士(长篇节选)



作者:李敬寅

   

  “他妈的,这家伙真是个鬼才,什么东西都能画,而且样样都画得这么好!”
  公元1989年4月10日上午,在中国美术馆一楼,几名青年画家在刚刚布置好的罗国士书画展览大厅里,边看边议论,而且情不自禁地赞叹着。
  这两名青年画家在中央美院任教,他们在这座美术殿堂里经常参观各种各样的画展。大凡中国画家,要么山水,要么人物,要么花卉,要么翎毛,一般都比较单一。而来自古都长安的这位国画家罗国士笔下无论是山水还是花卉,无论是飞禽还是走兽,无论是小品还是长卷,无论是工笔还是写意,几乎样样都画得那么生动、那么清新、那么娴熟,那么传神,既有深厚的传统功力,又有鲜明的艺术个性,既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又不失强烈的时代精神。就连他的书法作品也格外潇洒飘逸,苍劲有力,富有气势。两位青年看得出神,心中折服,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赞叹起来:“真是鬼才!鬼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一旁布置展览的罗国士听到这些赞扬声,心中感到一种莫大的欣慰。还没有正式开展,就首先得到两名素不相识的观众的称赞,这对罗国士来说,不能不说是一颗小小的定心丸。
  是啊,进京举办个人展出,而且是在中国美术艺苑的最高殿堂——中国美术馆,这是他很久以来的愿望了。
  然而,当初他带着沉重的画卷来到首都的时候,心中却不免有点儿忐忑不安起来。
  这几年,他的作品轰动过地球另一面的美国,饮誉过东瀛日本,拍摄过四集电视艺术片,出版过大型彩色画册,创作过七个巨幅山水长卷,不少大型宾馆和外国元首的家中挂有他的作品,得到过许许多多中外朋友的赞扬和鼓励。然而,也经受过一丝丝迎风而来的冷风和刺激。
  “哼,罗国士算什么?一个砍柴娃、画布景的,算什么大画家?”
  是的,那时罗国士既不是美协、画院的专业画家,又不是高等美术院校的教授,只不过是陕西省人民艺术剧院的一个舞台美术工作者,在一些人的眼里,难免存在这样那样的偏见。
  好在罗国士是个痛快人,他经得起表扬,也受得起批评,更不怕非议。他想,自己是个画家,作品只要群众喜欢就行,你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砍柴娃也好,画布景的也好,这些他都不计较,他索性把自己称作民间艺人,中国许多有艺术价值的东西都是不知名的民间艺人创造出来的,轰动世界的兵马俑、敦煌莫高窟、茂陵石刻,这些东西哪一样能离开民间艺人?
  有人劝他说,老罗,我看你干脆把自己的作品带到北京去展览,看看反映到底怎么样,是骡子是马也可以分个高下。
  对,罗国士正是抱着这种心情来到北京的。
  4月11日上午,首都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在鲜花翠柏簇拥下的中国美术馆,显得格外宏伟、庄重。金黄色碧绿色相间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给这座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的艺术殿堂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几十年来,这座艺术殿堂中,展示了多少国内外的美术家的杰作?有多少艺术家的作品在这里展出后得到社会的承认?有多少画家把这里当作一个里程碑,向着这里一步一步地迈进,然后又从这里开始,向着更高更奇险的顶峰冲刺攀登?
  今日,美术馆院内的海棠、丁香、梨花、月季迎春怒放,海棠粉,丁香紫,梨花白,月季红,一簇簇,一团团,一朵朵,一束束,竟相露出美丽的笑脸,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
  上午9时多,不少接到请束的领导和文化艺术界的朋友纷纷赶来了。
  习仲勋、王任重、杨静仁、马文瑞、汪锋等领导同志先后赶来了;
  黄镇、何正文、李庆伟、乔明甫、李真、黄夫亚、黄静波、李刚、张帮英、史进前、刘英勇等老将军老领导相继赶来了;
  何海霞、娄师白、古元、李琦、刘勃舒、钱绍武、阐凤岗、叶楠、周明、谢德萍、雷抒雁、李俊、丁一、陶斯亮等作家艺术家闻讯赶来了。
  展厅外停满了小车,展厅里的人越来越多,接踵摩肩,谈笑风生。据在全国举办了四十余次个人展出的书法家谢德萍先生说,作为一次个人展出,一下子来这么多的首长、名人和观众,在首都是很少见的。
  咔嚓咔嚓的照相机和电视摄像机将展室的盛况真实地记录了下来。在罗国士和专程前来这里的陕西省文化厅厅长霍绍亮、《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周明的陪同下,习仲勋、王任重、马文瑞、杨静仁、汪锋、乔明甫、李庆伟等领导同志兴致勃勃地观看了展出。
  黄陵古柏、神农山涧、草堂烟雾、曲江流饮、灞柳飞雪,咸阳古渡、天涯归鹊、蓝溪白石、牡丹月季、黄牛骏马……千姿百态、异彩纷呈、酣墨淋畅、气势峥嵘。老前辈们看得很仔细,一幅一幅地看,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评论,畅叙心意,评头论足,各抒己见。
  落日西沉,大漠无垠,一群骆驼,昂首阔步,一往无前。画面简洁,构思精巧,从这幅题为《日暮壮景》的画面上不难看出,沙漠是望不到边际的,路途是非常遥远的,可那些忍辱负重的骆驼没有一丝儿畏难情绪,它们迈开大步,一步一个脚印,头也不回地、义无反顾地向着理想的境界执著地奋进着。那情景,那劲头,多么像我们的中华民族,背负着沉重的担子,肩挑着美好的希望,一步一步地朝前迈进着。习仲勋同志看着这幅画不由得高兴地说:“这幅画很有味道,很有气势,很有戈壁的特点。”
  在一幅鲜艳欲滴的月季花前,马文瑞情不自禁地说:“这幅月季画得好,简直画活了。”习仲勋说:“这束花画得热烈雅致,色调搭配得很舒适,好看!好看!”
  曾经担任过中宣部部长的全国政协副主席王任重看了罗国士的全部作品后高兴地称赞道:“很好,全面手,画得很传神,字也写得好。”他当即挥毫,为罗国士题写了“书画传神”四个大字。字里行间,寄寓着老一辈革命家对画家的鼓励和厚望,罗国士心中不由得感到热乎乎的。
  罗国士的老师,年届八旬的国画大师何海霞先生此刻心情格外兴奋。因为在罗国士的艺术道路上,也渗透着他的心血。他曾经和已故长安画派的旗手石鲁先生一起给罗国士示范过山水画的章法布局,给罗国士讲述过用墨敷色的技巧,罗国士的家中至今还挂着何海霞先生当年为他当场示范过的一幅作品。罗国士的大型画册的书名就是由他题写的。30年刻苦不寻常。如今,罗国士来京举办个人展出,他心中的激情是不言而喻的。他对罗国士的每幅作品的构思、用墨、立意、落款看得都十分仔细,并且对其中不少画面都谈了自己的见解。看完全部作品后说:“很好,技艺很全面,表现力很强,我祝贺你成功!”
  延安时期就很有名气的版画家古元对展厅里的每一幅画都欣赏得很仔细。他赞赏黄陵古柏的泼辣苍劲,他喜爱罗国士雪景表现手法的独特和奇巧,看上去是那么富有诗意;他欣赏江村月夜的构图简练,武功月色的水墨意境;他欣赏天涯归鹊的创新和传神,大胆构思,不拘一格;他更喜欢两幅山水长卷的宏大气势,洋洋洒洒,一泻千里。看到版画家修军肖像,古元立时兴奋得连声称妙。古元和修军都是全国著名的版画家,两人过往密切,情谊很深。古元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位老朋友在罗国士的笔下,只寥寥几笔便抓住了其面部的神妙之处,而且浓淡相宜,生动传神,如见其人。古元不由得脱口赞赏道:“这幅画很妙,很传神,简直是画活了,而且还有点水印木刻的味道呢!”
  上面所说的中央美院的两位青年教师,在开幕式上又一次出现在接踵摩肩的人群中。他俩从头至尾细细地看了一遍后仍不满足,意犹未尽,倒过来又细细地看了一遍。两位青年边看边说,边说边看。看得出神,说得上劲。心中折服,振振有词:“狗日的,鬼才!鬼才!”
  罗国士成功了。
  罗国士画展轰动了京华。
  罗国士博得了首都观众和美术界的高度赞誉。
  罗国士不时地被熟识的不熟识的、知名的不知名的人簇拥着或挽着手留影、签名,他的眼眶中涌出激动的泪花。
   

  梦幻般的童年是令人难忘的。
  1929年,罗国士出生在湖北省房县一个农民家庭。
  罗国士出生时正值严冬腊月,狂风怒吼,寒气袭人,父亲随口给他取了个名字——冬生子。
  一次,冬生子在佛堂里看到几位民间艺人将手中的泥块转眼之间,变戏法似地捏成一尊尊神态生动的佛像时,心中高兴得简直想跳起来。
  孩提时代是最容易模仿的。说干就干,冬生子回家后弄了些泥巴,悄悄地学着民间艺人的样子也押了一尊佛像,佛面佛眼,佛手佛脚,而且确实还有那么点儿意思。冬生子高兴极了,他大着胆了,恭恭敬敬地将自己的处女作捧回家里。
  这一下可轰动了全家。大家看了都有点儿吃惊,难道这笨头笨脑的冬生子还有这么一手?
  冬生子的父亲罗汉三是当地一位有名的书法家,也喜欢绘画,他似乎第一次发现了冬生子的天才。虽说是一尊不大引人注目的泥像,但这是出自一个七八岁孩子之手啊。也许,这就是蕴藏在孩子心灵中的艺术幼芽,而这种幼芽多么需要扶植和爱护,多么需要阳光雨露的滋润啊!
  从此,父亲对冬生子的态度变得亲热起来,他写字时就叫冬生子在一旁磨墨,也给他讲解一些书法的要领,手把手地教他临习大楷,而且给他写了不少影格。
  这一下算是对了冬生子的脾气。冬生子喜欢写字,更喜欢绘画。
  起初,他每天都要坚持写几方大楷,他照父亲为他写的影格一点一划地写,一张接一张地写,而且写得很用心。但是,时间一长,他又觉得整天写大楷有点儿太枯燥、太死板、太没有意思了。有时太累了,不由得就想画上几笔。
  冬生子毕竟是个孩子,他脑子里没有任何框框的束缚,他什么都画,什么都想画,什么都爱画。他的课本上,作业本上,家中的地上,墙上,门上,窗户上,甚至连自己的手上,胳膊上,衣服上,几乎到处都有画儿。
  那时,冬生子什么绘画知识都没有,既不懂得透视原理,又不懂得比例构图,不懂得素描、速写,更分不清什么国画啦、水彩啦、版画啦什么的。他只爱随心所欲地乱涂乱抹,画自己见到的,画自己爱画的,猫儿狗儿,鸡儿牛儿,太阳月亮,茅屋房舍,大山树林,画到哪里算哪里,而且画得很入迷。至今,家中老屋的后山墙上,还有冬生子小时候画的一幅壁画,虽然已经历经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的侵蚀,这座房屋也已经翻修过一次。但是,细心的母亲说什么也不让毁坏这幅壁画,一直将它保留到今日。
  1948年底,解放军的炮声震动了神农架。
  沉睡千年的神农架睁开了睡意蒙陇的双眼。
  当时,住在房县的这支部队就是解放军第57师战地文工团,团长李俊,是后来八一电影制片厂的著名导演,《闪闪的红星》就是由他执导的。这个文工团随部队到处演出,到处做宣传鼓动工作。
  解放军整齐的军容,严明的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作风给房县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天,冬生子从山中砍柴回来,天色尚早,操场上,有几个解放军正在打篮球,他便站在一旁观望。他边看边想,狗日的国民党以前尽瞎宣传,说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全是共匪,共产共妻。眼前的这些战士都是些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青年,他们看上去生龙活虎,和蔼可亲,并非三头六臂的恶魔。他正在出神地想着,一个战士突然威了脚,其他的几位战士向冬生子招手,请他上阵。
  冬生子除了写的一手好字画的一手好画以外,还打得一手漂亮的篮球。
  现在,解放军叫他上场正合他意。他也有好些时候没有碰这玩意了,冬生子将上衣一脱,应声上阵。
  只见他上得阵来,前奔后跑,左传右递,东荡西杀,犹如一只下山猛虎。冬生于毕竟是中学的校队队员,他三步跨篮,远距离投球,带球过人都比场上的几位战士来得顺溜,他抓篮板球更是勇猛果敢,后卫防守也有几手。这样一来二往,冬生子和解放军混熟了,解放军每次打球都要叫他参加。
  冬生子和大部分山里人一样,质朴、憨厚,又有文化,能写会画,不少解放军战士和他成了好朋友。他们向罗国士宣传革命的道理,向他讲述战斗故事。后来,部队撤离房县时,这些年轻的解放军对冬生子还真恋恋不舍呢,他们也动员冬生子参加解放军,冬生子高兴地应允了。
  鲲鹏展翅九万里,青春浩气走千山。
  别了,房县!
  别了,神农架!
  冬生子穿上了军装,戴上了帽徽、领章,红星闪闪,金光灿灿,冬生子别提有多高兴了。现在,他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目标是解放全中国,堂堂正正的大名叫罗国士。国士者,国家的有用之才也,从此再很少有人叫他冬生子的小名了。当时,淮海战役刚刚结束,部队还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枚淮海战役胜利纪念章。
  解放军的生活节奏是非常紧张的。他们入伍后的第一仗是打竹山。山高雨急,林深路险,当天行程180里,战士都成了落汤鸡。这点苦对罗国士来说算不了什么,他认为这比上山砍柴要轻松得多了。
  行军打仗,夜里突然转移,这些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指导员见罗国士作战勇敢,情绪乐观,体魄健壮,就叫他参加了收容队,帮助体弱病残的战士扛枪、扛行李、背粮食、背子弹,他二话没说,跑前跑后,常常是一个人身上背着好几个人的东西,干得非常出色,而且从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
  后来,部队首长见罗国士热情肯干,而且能写会画,篮球打得又好,就让他搞宣传鼓动工作,他欣然答应了。罗国士心中暗暗想,这一下算是对了自己的脾气。
  在行军当中搞宣传鼓动工作要脚勤、手勤、嘴巴勤。沿途要跑在部队前面,一边走,一边编快板,写标语,一边搞宣传鼓动,为部队加油。等大部队过去了,他们又马不停蹄地向前面跑去。
  罗国士真是一位天生的宣传人才,能画能写,能说能跑,不怕吃苦,富有激情。特别是到了人民解放军这个大熔炉,使得他懂得了不少革命的道理。当他亲身在这个大课堂里看到许多战斗英雄的事迹后,心情更加激动,宣传热情更加饱满。有时为了让大家高兴,他将头剃光,上扎一根红帽辫,走一路,竹板打一路,快板说一路。
  一天夜里,他朦朦胧胧睡了一觉,睁开眼睛,月光如水,星斗满天,他以为是天快亮了,赶快叫起另一位宣传员起身上路。他俩沿途跑跑写写,写写跑跑,不知写了多少条标语,等到天亮时向当地老乡一打问,已经跑了90多华里路了,而且此时村子里的敌人还没有撤走呢!
  少年不知愁滋味。
  罗国士说:“我真不知那时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头。”
  就在那样紧张艰苦的行军途中,他始终没有忘记画画。一次行军间隙,他自己设计做了一个适合于行军画画的小布袋,把画画的小本子和铅笔都装在里面,像手枪一样挂在腰间,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可以随时掏出小本子来画上几笔。那时,虽说还画得不十分好,但在他们的部队来说,就是很不错的小画家了。
  雨夜行军、冲锋陷阵、埋锅做饭、野餐露宿、庆功大会……他一有机会就画。尤其是沿途风光,悬崖瀑布、山涧小溪、竹林茅舍、枯木怪石、清流鱼船、野花枯藤、石阶古寺、明月松风……这些都是罗国士描画的对象。他只感到时间太紧了,自己太笨了,大自然太美了。那时,他恨不得把行军途中见到的所有的激励人心的场面都描绘下来,他恨不得把他见到的所有的山川美景都铭刻在自己的心中。
  不知是哪位哲人说过这样的话:“对于一个有思想的人来说,没有一个地方是荒凉偏僻的,在任何逆境中,他都能充实和丰富自己。”
  紧张艰苦的军旅生活使罗国士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意志上,或是在绘画艺术上,都得到了锻炼和提高。那时,他的思想上感到非常愉快,只有一点使他感到有点苦涩。那些天,天天行军,时时打仗,他又比别人跑的路要多得多,所以脚下的鞋子总是湿漉漉的,每天晚上又没有地方去烤,可以说压根儿就没有时间去烤,也没有多余的鞋子去换。行军打仗还不觉得怎么难受,但过上一夜,到了第二大早晨起床,把从暖烘烘热腾腾舒服服的被窝里拔出来的双脚,一下子要塞进那湿漉漉冰凉凉冷嗖嗖的鞋子里去,简直不是个滋味。
  那时,罗国士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全国解放后,每天早晨能穿上暖暖和和舒舒适适的干鞋,那就是自己最大的满足了。
   

  “说起来我还是挺走运的。”罗国士说,全国解放后不久,他随部队进驻西安。一天,部队首长通知他去西北艺术学院美术系进修,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他今生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到高等艺术院校去深造,他兴奋得差一点儿跳起来。
  西北艺术学院坐落在长安樊川的兴国寺。这里南依终南,北临韦曲,山明水秀,稻莲飘香,自古是文人学士、达官贵人休息游览的胜地。逻尔闻名的兴教寺、香积寺、华严寺、杜公祠、翠华湖就像几颗明珠镶嵌在兴国寺四周,给这座艺术院校增添了几分雅兴和幽静气氛。
  西北艺术学院有相当一部分教师是从延安鲁艺和陕甘宁边区文协来的,他们知识渊博,德高望重,平易近人,保持着战争年代艰苦朴素、勤学上进的作风。学校的师生大多穿着军装,戴着八角帽,显得生龙活虎,朝气蓬勃。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发愤时。
  有了这样好的学习环境,罗国士恨不得把一天当成几天用。他每天上午画素描,中午抓紧时间吃饭,然后到校外去写生或者画速写,下午到图书馆看资料,晚上再继续画画或学习美术理论,他常常一看书就入迷,有时一晚上只睡三两个小时就行了。
  可惜,好景不长,在西北艺术学院学习不到半年时间,省军区准备召开英模表彰大会,军区首长将表现英雄智取华山一套连环画的任务交给了罗国士。
  军令如山,罗国士欣然接受了任务,背起画夹来到了华山脚下。
  西岳华山,雄伟壮观,惊险崎岖,山中只有一条十分险要的山路通往山顶,全长40华里,其中尤以千尺幢、百尺峡、二仙桥、老君犁沟、苍龙岭最为险要。由回心石挽索拾级东上,再向北折,出现一条非常陡斜的窄长石罅,凿有370多个石阶,两侧峭壁间仅可容身,这就是登华山的第一险道——千尺幢,也是登华山的必经之处,除此而别无他路。行人每每攀登到这里,仰望幢口,狭窄而陡峭,如一线天井,令人头晕目眩,不寒而栗。
  因而,所谓“华山自古一条路”就是这个道理。这也正是华山与其他山不同之处。就是在这样一座“奇险天下第一山”上,在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尾声中,奏响了一曲惊险动人的凯歌。
  1949年初夏,我英雄的人民子弟兵将红旗插到了华山脚下。可国民党的一支残部在仓皇逃跑中狗急跳墙,强占了华山,他们企图凭借西岳天堑,负隅顽抗,继续作恶。
  在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奇山险路面前,如果大兵压境,进行强攻,那必然会血流成河损失惨重。
  怎么办?人民群众是真正的英雄,1949年6月15日深夜,我英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斗英雄刘吉尧带领7名侦察兵,由当地农民王银生引路,从华山北峰脚下的黄甫峪猩猩沟出发,他们履艰越险,以竹竿绳索挂崖攀援,爬上天井,飞越烟雾升腾的老虎嘴,出其不意地登上了壁立千仞插翅难上的北峰,活捉了匪首,歼灭了残敌,谱写了“神兵飞越天堑,英雄智取华山”的壮丽凯歌,使华山真正回到了人民手中。
  据说,当时敌人正在酣睡,我英勇的解放军战士乘其不备,捷足先登,摸上了华山北峰,首先干掉了哨兵,然后虚张声势,在外面大声喊道:“一团长、二团长、三团长……”如此这般,驻守在北峰的敌保安六旅伪营长关古珍从梦中惊醒,以为神兵天降,早已魂不附体,软瘫下来。
  占领了北峰,切断了驻守在南峰、东峰和西峰的咽喉,接着我人民解放军一鼓作气,全歼了盘踞在西峰的残敌470余人,活捉了敌旅长韩子佩,把红旗插到华山之巅。
  罗国士被这险峻的山峦、英雄的战士、神奇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
  罗国士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鬼斧神工、惊险奇绝的山峦的气势画出来,一定要把这神话般的英雄、神话般的战士的大无畏的气概和精神气度刻画出来。
  血气方刚的热血青年罗国士心想,要想体验华山的奇险,要想画出英雄智取华山的壮志虎胆,就必须亲自从人迹罕至的北峰上攀登上去。
  刘吉尧和王银生关切地说:“我看咱们还是从正面的路上上去吧!”
  罗国士说:“我想知道你们当时究竟是怎么上去的?在最危险的地方用什么样的姿式?不然,单凭想是画不出来的。”
  他俩见罗国士很执拗,说:“那咱们只好再冒一次险吧!”
  初夏时节,华山披上了一派绿装,山间的各种花儿尽情地开放着,鸟儿欢快地飞翔着,山风吹来,使人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那天清晨,罗国士背着画夹随刘吉尧、王银生抄小路来到北峰脚下。仰头一望,嗬!眼前只有齐刷刷的悬崖陡壁,白云在山腰间缭绕,几只老鹰在半空中不住地盘旋,并不时地发出嘎嘎的叫声,其声凄然,似乎是在警告罗国士:“你趁早收了这份心吧,我凭两只翅膀都没有飞上北峰的本领,你能有什么办法?”
  罗国士皱了皱眉头,对刘吉尧说:“上!”
  就这样,王银生背着绳索在前,罗国士居中,刘吉尧断后。三个人抓着悬崖,攀着草根,摸着枯藤,蹬着石缝,拽着绳索,一步一步向上攀登而去。
  且不必说罗国士了,就是刘吉尧、王银生这两位创造过奇迹的人,都未免有点儿提心吊胆,他们一步都不能走错,每把都必须抓牢,手、腿、脚、腰都必须同时用劲,稍不留意,就会发生难以想象的后果。因为这里从来没有过路,据王银生回忆说,很早以前,因为生活所迫,爷爷带他到悬崖陡壁上挖一种名贵的药材,在这里爬过一两回。何况对罗国士,人们对他不由得捏着一把汗。好在他有一个强健的身体,他有从小在神农架砍柴的生涯,他有一颗亲身体验英雄虎胆的壮志雄心,他满怀信心地紧紧跟在王银生后面。
  在这里,稍不留意,就会从悬崖上掉下去;一脚蹬不稳,一把抠不紧,就会遗恨终生。王银生一边攀登,一边风趣地说:“咱们要是毛女仙姑就好了。”
  说到毛女,还有一段神奇的故事哩!相传秦始皇时有一宫女玉姜,不愿意殉葬骊山,伺机逃跑到华山的西峪中隐居,遇见道士谷春,教她食松叶,饮泉水,天长日久,浑身长满绿毛,而且不饥饿,不寒冷,体态轻盈,行走如飞,华山猎人与挑夫,好多代都看见过她,到西汉时她已经活了170多岁。山上至今留下的毛女峰、毛女洞都和她的传闻有关。
  看来北峰确实太险要了,就连这行走如飞的毛女也未在北峰下面行走过。
  罗国士紧咬牙关,好不容易攀登上一块巨石之上,可是往前一望,哎呀,脚下又是一个五六米宽的望不到底的石缝。怎么办?任凭他这位篮球运动员,用尽平生气力也是跳不过去的。富有经验的王银生先抓住一根野藤,一个纵身便荡了过去。罗国士没有后退,他壮了壮胆,学着英雄的样子,也紧紧地抓住野藤,一个纵身荡了过去。回头一望,真是好险啊!
  就这样,罗国士在两位英雄的带领下,沿着8位勇士智取华山时的悬崖陡壁,也攀登上了北峰。他最终亲身体验了创造这一奇迹的英雄们的智慧和胆略,他最终体会了8位勇士在这人迹罕至众鸟难飞的绝壁上,是怎样一步一步地攀登上去的。
  壮哉,华岳天险!
  壮哉,巍峨的云台峰!
  壮哉,智取华山的英雄!
  当罗国士他们登上这三面悬崖绝壁的峰巅时,别提心中有多么高兴。道士们一眼就认出了王银生和刘吉尧,热情地为他们倒水做饭。罗国士一边擦着头上的汗水,一边欣赏着北峰的险峻风光。真是太险太美丽了。
  快看,这神话般的云台峰,势态岭峰,三面悬绝,只有一条小路擦着耳崖、上天梯、越苍龙岭到达东峰,峰顶苍松翠柏,掩映上下,巍然独秀,宛若浮云横空,恰似一幅天然的水墨画。举目远眺,黄河、渭水、洛水如三条彩练向天边飘去,中条山蜿蜒曲折,历历在目,辽阔的八百里秦川,尽收眼底,难怪李太白当年在这里诗兴大发。“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上来。”多么壮丽的山河,多么险峻的云台峰啊!
  在华山的日日夜夜里,罗国士每日奔上跑下,攀登寻觅在华山的每个险关和奇峰上,他尽情地采集着这里的神奇传说,他大量地描绘这里的瑰丽峰峦和松姿,他使劲地吮吸着这里的晨光雨露,他忘情地欣赏着这里的彩霞奇雾,他全身心地感受着山的精灵,松的品格,石的气度,人的智勇,从中得出了一个深刻的结论:
  青山不老,人民必胜。
  感情到处文章生。
  十多天之后,罗国士表现英雄壮举的18幅连环画《智取北峰》诞生了,这一套作品以极其感人的文字,传神的画面,真实生动地再现了英雄履越艰险、攀登天堑、奇袭北峰的英雄事迹。而且图文并茂,翔实感人,充分表现了北峰的险峻,华山松姿的挺拔和解放军战士的机智和勇敢,给人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套连环画不久在《群众日报》(陕西日报的前身)上发表之后,在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使英雄智取华山这一神话般的奇迹在人民群众中得到了广泛的宣传。
  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罗国士是第一位从背面登上北峰之巅的画家,他也是第一位以绘画形式表现英雄智取华山的艺术家。他的这套连环画获得了1951年陕西省文联一等奖,他将奖给他的60万元(相当于现在的60元)中的一半捐献给了抗美援朝战争。
  “60元,现在看来是一个很小的数字。”罗国士说:“可在当时,我们每人每月的生活津贴只有6元啊!”
  一年之后,他的油画《华山雄姿》和其他作品相继问世了,并且在陕西省军区和全省美术作品展览中独占鳌头,摘取了四个一等奖的桂冠,令不少画家刮目相看。这一年,罗国士才二十出头。
   

  说起罗国士和肖亮华的恋爱过程,还有一颇为曲折动人的风波呢!
  看来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会碰到这样那样的曲曲折折和坎坎坷坷。
  肖亮华是湖南安化县人,1951年春天,陕西省军区招干团来湖南招收文化教员,肖亮华怀着一股支援大西北的热情,瞒着家人报了名,结果被录取了。她随招干团步行到长沙后,才给家中写了封信,然后乘车北上了。就这样,16岁的肖亮华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
  肖亮华开始被分配在省军区文干队,演过秧歌剧。后军区文工团在文干队招收舞蹈演员,肖亮华被选中了,从此,阴差阳错,和罗国士成了一个大锅里吃饭的人。
  那时,罗国士在军区文工团美术队工作,住在创作组隔壁的一间平房里。一天傍晚,罗国士正在房间作画,创作组的朱彩斌进来说:“国士,国士,快去看,我们团里来了一个湖南妹子,漂亮得很,长得有点像维纳斯!”
  “是吗?”罗国士半信半疑地问。他当时21岁,身强力壮,英俊潇洒,画得一手好画,打得一手好篮球,性格又开朗活泼,和大家很能说得来。何况解放初期,中国人一般结婚很早,像罗国上当时这个年龄还没有对象,那就很少的了。因而,那时大家和罗国士爱开玩笑,还经常帮他物色对象呢。一听朱彩斌来叫他,罗国士立即跟着就过去了。
  新来的舞蹈队的演员都住在一个大房间里,他们悄悄地从窗外向里望时,肖亮华正面对墙壁坐着。朱彩斌指着说:“那位就是。”正说着,肖亮华转过身来。嗬!肖亮华年方二八,豆蔻年华,柳眉杏眼,脸庞圆润,气度不凡,看上去水灵灵的,还真有点维纳斯的样子呢。
  朱彩斌小声问:“你看好看不好看?”罗国士说:“好看!好看!”这也许应了古人的话,只因蓦然一回首,成就终生好姻缘。
  从那以后,罗国士就很注意肖亮华,有时有意走过去搭讪,肖亮华不理睬。一次,罗国士和肖亮华开了个玩笑,肖亮华扭头就走。这使罗国士感到她孤傲、清高、性格倔犟,还真有点不好接触呢。
  那时,省军区和周围的单位经常进行篮球比赛。罗国士是省军区代表队的主力,跑得快,跳得高,体力好,投球准。运动衫上印着醒目的“9”字,只要9号一上场,经常会因一个漂亮的盖帽或准确的投球赢得观众的阵阵掌声和喝彩声。肖亮华也经常看篮球比赛,对罗国士的球艺和绘画才能有了一定的了解,但俩人还是无法密切起来。
  后来,罗国士想了一个办法。他看到肖亮华平时最喜欢看书,有一天在军区打球回来时就从军区图书馆借来一大摞小说:《死魂灵》啦,《毁灭》啦,《静静的顿河》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啦,放在床头上,消息灵通人士很快把这一消息发布出去,说罗国士借了很多书。一天下午,罗国士正在房间看书时,肖亮华走了进来,说:“听说你借来好多书?”“嗯!”罗国士说:“你想看也可以。”肖亮华眼前一亮,随手翻了一阵,临走时借了好几本。
  那时,罗国士创作的油画《智取华山》在省上美展获得了一等奖,罗国士把省上奖给他的一半捐献给了抗美援朝,剩下的一半用来买颜料纸张,还请团里的同志聚餐了一次。从此,肖亮华对罗国士的印象加深了。
  后来,团里让罗国士给新招来的一批学员上文化课。他白天准备,晚上讲课。罗国士讲文学课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让他讲数学课,那真是有点打着鸭子上架,难极了。因为他从小数学就差劲,上中学时数理化经常不及格,还有得鸭蛋的时候。一天,他找肖亮华说:“我数学不行,想讲好力不从心,不知你数学怎样?”肖亮华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神儿,说:“你这一下算是问到了地方,我在中学数学每次都在班上考第一。”打这以后,罗国士经常找肖亮华辅导数学,一来二往,俩人相互之间有了许多共同语言。进而还达成一种默契:凡罗国士篮球比赛,观众场上少不了肖亮华;凡肖亮华上台演出,罗国士必看。
  一天晚上,肖亮华要演舞蹈《采茶扑蝶》,7时半正式开演,罗国士要参加篮球比赛,5时开始。罗国士原估计打完球后,立即赶回剧场看肖亮华演出还来得及。谁知比赛结束后,车子在路上抛了锚,罗国士急得钻在车底下帮着司机一起修车。眼看演出时间就要到了,汽车纹丝不动。情急之中,罗国士一路跑回剧场。
  哎呀,糟了!这时,肖亮华的节目刚刚演完。她在演出时早就注意到罗国士没有赶来,气得一肚子火。现正在卸妆时,罗国士气喘嘘嘘地在后台露头了。肖亮华不看则已,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等罗国士陪着笑脸赶到她面前时,肖亮华气急败坏地将刚刚脱下来的白裙子往旁边一扔,拧身走了。
  糟糕,白裙子被扔到旁边一个放着墨水瓶的桌子上,墨水瓶立即被打翻,哗哗哗,全部洒在洁白的裙子上。这时旁边的几位舞蹈演员做起鬼脸,发出一阵哄笑声。这使罗国士感到非常窘迫。他立即收起裙子跑回宿舍就洗,结果怎么也洗不掉了。而人家肖亮华还委屈得哭了。
  真是不打不相识。从此以后,他们俩人的感情进一步加深了。
  那时,罗国士经常参加篮球比赛和田径运动,体力消耗特别大,饭量也大。可文工团每人每顿饭只给打一份菜,主食不定量。肖亮华心疼罗国士,为了能让他多吃点肉,主动提出把他们俩人的菜打在一起。
  说来也怪,那时他们俩人爱得那样深,可谁也没把“我爱你”这样的话说出口。
  一次,文工团到三原演出。原定下午要和三原比赛篮球,谁知午饭时又临时通知,说对方人手不齐,比赛改在明天下午举行。这样,下午让大家自由活动,老罗就约肖亮华到三原郊外去玩。
  正值桃红柳绿春光明媚的时节,俩人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路说说笑笑来到那条修建着名闻遐迩的龙桥沟道里。据说于右任、彭德怀都从这里走过呢。此时,春风轻轻吹,鸟儿欢快地唱,连山坡上的一束束野花和小草都似乎在为他俩高兴。两位情侣在一起又歌又唱,又说又笑,还不时地捡起一粒粒小石子向小河中投去,那天肖亮华还带着口琴,一边吹奏口琴,一边唱苏联著名歌曲《红梅花》:
  红梅花儿开在小河旁,
  有一位姑娘使我日夜念想。
  那一天,俩人玩得愉快极了,高兴极了。可当他们往回赶时,在半路上就有人说:“国士,国士,人家下午打球到处找你都找不着,结果球打输了,把团长都快急死了!”
  罗国士把眼睛睁得老大说:“不是说下午不打了吗?”
  正说着,团长过来了,板起面孔说:“我下午差了十多个人分头找你都没找着,你们钻到哪里去了?”
  罗国士知道团长平时把团里的荣誉看得最重,今天球打输了,自然不高兴。就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谈恋爱去了。”
  罗国士这句话把团长和在场的人都逗笑了。团长唬着脸说:“赶快回去吃饭,明天下午不敢胡跑了,和他们再干一场。”
  罗国士果然厉害,第二天下午一上场,就刷刷刷投了几个好球。肖亮华在场外一个劲地鼓掌加油,罗国士更来劲了,最终大胜而还,赢了对方十多个球。团长伸出大拇指说:“国士,好样的。”
  三原归来,他们俩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相互在工作、学习和生活中更加关照了。
  由于罗国士当时在文工团球打得好,字写得好,画画得好,在省上又获过大奖,人也长得帅气,自然成了一些姑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当时,团里另有一位女演员对罗国士也很喜欢,经常和罗国士说说笑笑,关系较好,可从未没有说是谈恋爱。一天晚上,罗国士和肖亮华正围着火炉聊天,这位女同志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有气,突然冲进来对罗国士说:“咱们现在应该向党支部汇报一下,明确咱俩的关系。”罗国士说:“我现在不是正和肖亮华谈着嘛,咱们俩就算是朋友吧,还向支部汇报什么?”
  谁知那位女同志气急败坏地走了。事后,有人把这一情况给党支部进行了汇报,说罗国士品质如何不好,怎样脚踩两只船,正和她谈着,又和肖亮华谈去了,等等。
  那时,部队政治空气浓厚,一些地方说风便是雨。团里立即召开会议,准备在全体军人大会上点名批判罗国士。有人把这一消息悄悄告诉了他,让他要有思想准备。罗国士思想上压力很大,正好这一天一连进行了三场篮球比赛,也许是心情不好,也许是最后一场撞在篮球杆上,把胸腔撞坏的缘故,他一下子大口大口吐血,团里也着了急,当即把他送往三原第二军人医院治疗。
  但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团里还是如期召开全体军人大会,点名把罗国士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什么“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啦,“乱搞男女关系”啦,“给我们革命军人脸上抹黑”啦等等,言辞激烈,气氛严肃。当时,罗国士人虽不在场,肖亮华却在场。一些同志的发言几乎还有点义愤填膺的味道,实际上等于对肖亮华也来了一次不点名的批判。不少人偷偷地把目光转向肖亮华,也有人暗中为她捏了一把汗。这无疑对于一位16岁的妙龄少女来说,在精神上人格上都是一次最为严重的打击。
  会后,肖亮华委屈地钻进被窝大哭了一场。有人将这一“情报”给党支部及时做了汇报。组织上惟恐肖亮华一时想不通,寻了短见,那麻烦就大了,还派人暗中将她监视了多日。
  这一次,罗国士的确病得非常厉害。起初大口大口吐血,一吐一大缸,其状十分吓人。虽说是军人医院,但那时医疗条件很差。先被当作肺结核治疗,后看不像,又转到内科,在他的背上打了一层厚厚的石膏,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三个月。此间,罗国士心理负担很重。心想,自己终日忙忙碌碌,对党对人民忠心耿耿,正当的恋爱不但得不到组织的公正对待,反而如此打击,今后还有什么面子活下去。思想上便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他曾在病床上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老家的,一封是给肖亮华的。给肖亮华这封信的大意是,当你接到我这封信的时候,再也见不到我了,很对不起你,你以后要好好生活,不要再想我了……他把这两封信一直压在枕头底下,后来病好之后把这两封信烧掉了。
  罗国士在三原前后住院近半年时间,肖亮华只知他在三原治病,却不知详细地址,更不敢去探望他,心中感到非常孤独。尤其是一到星期六下午,别的同志都结伴出去了,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就更想念罗国士了。
  一天晚上快11点钟了,罗国士从三原治病回来了,大家闻讯都出来看望,连原来状告罗国士的那位女同志和大会发言批判罗国士的人都来了,惟独肖亮华没有出来。过了一天,罗国士把肖亮华叫去说:“咱们的事就到此算了,万一今后我的身体不好,就会把你害了。”肖亮华一听这话,眼睛都急红了,说:“你别把人看扁了,我什么也不怕。”
  后来,团里领导把肖亮华叫到支委会上,很严肃地批评了一顿,并叮咛她一辈子都不要和罗国士好。
  世界上许多事情很怪,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领导上越是反对他们俩的关系,结果他们俩的关系越来越好。俩人一见面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在一个单位上还经常私下通信呢,最后,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到了1956年元旦前,团上领导找到罗国士和肖亮华说:“干脆,也不用你们花钱了,过几天全院(这时他们转业到地方,成为陕西省话剧院)大会餐,顺势给你俩把事热热闹闹地办了。”
  结婚本来是人生最值得高兴和庆贺的事,可肖亮华那天却激动得大哭了一场,她说:“我梦幻成真。”罗国士也激动得流了泪。那天,前来闹房的人很多,一直闹了大半夜。大家又说又笑,又唱又跳,又打又闹,还硬要让平时不大唱歌的罗国士为大家唱了一首情歌。至今罗国士都能记起那首歌词:
  
  那天我从你家门前过
  你提着水桶往外泼
  泼在我的皮鞋上
  街上的人们笑呵呵
  你什么话也没对我说
  只是瞪着眼睛看着我
  你泼坏了皮鞋我不找你赔
  看你的眼睛多美丽
  ……

   

  从神农架的砍柴生涯,到风餐露宿的军旅生活;从西北艺术学院的大卫,维纳斯塑像,到天下第一险山华山的奇峰劲松;从热气腾腾的生活画面,到生动鲜明的戏剧舞美设计,构成了罗国士青年时期紧张而有节奏的生活旋律。那时,他多么像一个饥渴的孩子,贪婪地吮吸着生活和艺术的乳汁。十多年间,罗国士赴延安,下江南,上长白山,去广西……广泛地深入生活,拼命地画速写,积累资料,每次出差归来,就是厚厚的一大本。天长日久,光各种速写资料就是好几大摞,堆在一起,足有好几尺高。那时,罗国士正值血气方刚、年轻气盛之时,他热爱绘画,他酷爱舞台美术工作,组织又给他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心中有多么高兴啊,他恨不得把祖国各地的所有山光水色和美好图画都吞在肚子里。因而每到一地,顾不上吃,顾不上喝,先抓紧画上几张速写再说。有时,别人都早已进入梦乡,他仍在埋头整理速写。同行的人说,罗国士画画着了迷。
  自然界是多变化的。有时正当晴空万里,突然间会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正当罗国士雄心勃勃、潜心作画、发奋创作的大好时机,突然间来了文化大革命。
  那是一个多么令人不堪回首的年月。当时,连刚刚30岁出头的罗国士也未能幸免。一时间,他也被打成“三名三高”的“牛鬼蛇神”,被列入横扫批斗之列。继而深挖,因为他给杜鹏程的著名长篇小说《保卫延安》画过插图,因为他画过彭大将军的威武形象,当时彭总正在遭受不白之冤,上挂下连,这本小说的作者杜鹏程已被整得死去活来,给这部小说画插图的罗国士也是罪上加罪,被扣上一顶“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苗子”的帽子压在头上。
  罗国士回忆说:“不知为什么,那时候罪名越加越多,什么反革命小集团啦,漏网右派啦,狗头军师啦等等,受不完的批斗,写不完的检讨,欲加之罪难料,常常半夜三更突然破门而入,炉倒桌翻,孩子从梦中惊醒,坐在床上连哭都不敢哭,直到翻箱倒柜,搜走所有的笔记本、日记本、速写本和画卷,把我一起连踢带打地拉去审讯,强令跪下或者蹲在墙角,受尽了屈辱。”
  说这番话时,罗国士显然陷入了痛苦的回忆,眼神上掠过一股忧伤的神情。
  十月的惊雷震撼了中国大地。
  1976年金秋,作恶多端的“四人帮”反革命集团被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山在欢呼,水在欢笑,人们的精神负担解除了,罗国士又重新拿起了画笔。
  一日,罗国士正思索着。猛抬头,望见窗外一束火红的月季花在秋阳的照射下,显得是那样地美丽,是那样地迷人。绿叶映衬,鲜花盛开,婀娜多姿,楚楚动人。
  他的心不由得一震。
  这难道不正像我倾心追求的艺术事业吗?这难道不正像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吗?虽然她也历尽沧桑,饱经风霜雨露的侵袭,但是一遇到春华秋月,春回大地,她总是会尽情地开放,把自己的丰姿和芬芳留给人间。这不正是青山不老、艺术长青吗?人民喜欢艺术事业不正像自己喜欢眼前的这束盛开的月季花吗?
  说起来,罗国士从小就非常喜欢月季花。
  他喜欢月季花顽强的生活能力,把它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能生根发芽,而且一年四季都能开放;
  他喜欢月季花的颜色多变,花形美丽,花味清香,就像那亭亭玉立的少女,那么俊俏,那么挺拔,那么动人,那么令人喜爱;
  尤其令他感到醉心的是,月季花还有一种自卫能力,它浑身上下长满了尖尖的小刺,会对突然袭来的侵略者给予报复。从这一点上讲,它又多么像一位机警的能够随时进行自卫的战士。
  看来,月季花实在是太美了,罗国士深深地爱上了这位“花中皇后”。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用他的那支笔为月季传神,为月季传情。
  他开始用传统的工笔白描勾线画月季,花朵、花瓣、花蕊,枝杆、枝叶、叶脉,一笔笔,一线线,一朵朵,轻轻地描、细细地勾、慢慢地画。对不同品种不同颜色的月季花都认真地进行写生、白描、勾勒,对每朵花的不同受光面的不同侧面进行认真观察。那时,他在家中平房前的小空地里栽养了几十种不同品种的月季花,终日浇水、剪枝、施肥,精心护养,反复描画,对月季花的姿容特征熟记在心。
  在西安,著名花鸟画家蔡鹤汀、陈之中先生月季画得好,罗国士登门求教,先从单浅平涂画起。罗国士舍得下功夫,一画就是几年,可画出来的月季花自己首先不满意,感到这种白描勾勒、单线平涂虽然非常精细,但总有一种人工雕饰的感觉,缺少月季花本身那种朴实无华、湿润空灵的自然美。
  后来,罗国士又采用无骨画法,用颜色直接在宣纸上表现月季。但由于传统的无骨画法主要讲求笔墨意趣,讲求墨分五彩,一笔下去要尽量表现出各种层次和干、湿、浓、淡来,最忌讳颜色的重复。这样反复摸索实践了一段时间,罗国士觉得这种无骨画法显得过分平板、生硬和单调,缺少月季花本身那种婀娜多姿、层次分明、鲜艳欲滴的感觉。
  为此,他一会儿白描勾勒,一会儿单线平涂,一会儿无骨着色,反反复复,做过无数次试验,经历了千百次失败,总难画出月季花自身那种斑斓多姿、楚楚动人的神韵,和那娇嫩妩媚、弹指可破的丽质,以及那种潇洒飘逸、风流天然的笔墨趣味。
  一日,罗国士正在作画,放在一旁的笔不慎滚在案头的一块薄薄的包装纸上,笔上的颜色飞快地在这种纸上印染出一层朦朦胧胧、闪光透亮的色彩,那一霎那间的湿润、鲜艳、湿漉漉、鲜活活、嫩生生的劲儿,真好像是给月季花蒙上了一层晨露,一片晚霞,好看极了,美丽极了,动人极了。
  啊,他眼前一亮。
  这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倾心追求的月季花那种独特的色彩和神韵吗!
  罗国士紧紧地抓住这一偶然的发现,赶紧仿照着包装纸上方才出现的颜色效果,反复试验,用这种颜色和纸张画出来的月季果然不俗,色彩效果和笔墨情趣明显比以往的月季花有了新的突破。
  接着,罗国士大胆吸收了水粉画的一些表现技巧,在花头上施用粉色,用介乎于工笔和写意之间的手法渲染出花瓣、花蕾的饱满鲜嫩的质感和层次,使之达到色彩的亮度和艳丽,然后用纯浓的金黄色或者玫瑰色勾点出花蕊,如同有花香溢出,招蜜惹蝶之感;对于枝叶,则采用传统写意的笔法,寥寥几笔,潇洒飘逸,婆娑多姿,非常传神,非常富有情趣。
  显然,这样画出的月季花,虚实相间,浓淡相宜,疏密有致,有主有从,形似神似,神态飘然,风韵楚楚,花香习习,枝叶摇曳,使一束束美丽动人的月季花亭亭玉立,跃然纸上,呼之欲出,达到了理想的效果,罗国士感到兴奋极了。
  罗国士梦寐以求的愿望实现了。
  他在这一无骨粉润的技法上,紧追不舍、反复练习,然后画出各种各样不同颜色不同姿态的月季。
  夜练晓不休,苦追月季魂。
  画到生时是熟时,月季神韵飘然来。
  消息不胫而走。罗国士的月季赢得了许多画家和群众的喜爱,不少人都以能得到罗国士一张月季为快事。
  不知从什么时间起,由什么人开头,大家送给了他一个雅号——“月季王”。
  1984年11月12日,陕西省人民政府把罗国士的一幅月季花送给了前来古城访问的法国总统夫人——达尼埃尔·密特朗。这位总统夫人久久地注视着这幅美妙动人的月季花,高兴地说:“真是太美了,这花简直可以闻到芬芳。”
  1985年,挪威王国宋雅公主接到东道主送给她的一幅月季后,兴奋地说:“这是我来中国期间得到的最珍贵的礼品,画得真是太好了。”
  已故的全国著名美术评论家令狐彪先生评论罗国士的月季花时说:“他的月季花,有一种滋润朦胧蕴藉的艺术效果。传统的中国写意花卉是最忌大量使用粉色,因为色粉在生宣上滞笔涩腻,不出艺术效果。罗国士则大胆吸收西洋画法在花头上施粉,用介乎工笔和写意之间的手法渲染出花瓣、花苞的饱满鲜嫩的质感,追求色彩的亮度和艳丽。因而瞬间即能抓住欣食者的注意力,惹人撩拨感情的琴弦。而对枝叶的描绘,则用传统写意笔法,不事雕琢,逸笔草草,枝叶色彩多用墨色或色中溶墨。这样,使花瓣与枝叶造成一粗一细、一鲜一暗的对比和谐气氛。从整体效果看,仍不失具有传统的中国写意花卉风格。”
  的确,罗国士的月季花在中国画坛可以说是承前启后,另辟蹊径、独树一帜的。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霍松林先生赋诗称赞他:“罗君神笔参造化,不愧长安月季王。”
  翻开罗国士几大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他自己风趣地把它称作“变天账”。那上面详详细细地记载着多年来向他求画索画的人名和作品名称以及具体时间。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光他赠送出去的月季花就有3000余幅。
  他在其中一本“变天账”的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这么几个醒目的字:
  “献给您——我的艺术生命!”
  他曾多次这样说过:“我的每幅月季花,人爱之我亦爱之,每去一幅皆有嫁女之思,留恋不忍割舍之情。”
  他在《题月季》这首诗中把这种心情就写得更形象、更具体:
  
  小院浇灌四十春,
  鲜花开满长安城。
  只为名重花易折,
  伤心却是种花人。

   

  艰辛的汗水浇出了丰硕之果。
  罗国士的书画作品以其清新的笔触、酣畅的墨趣、雅俗共赏的艺术语言赢得了越来越多的海内外朋友的赞赏。
  1985年金秋10月,罗国士代表陕西艺术家赴美国访问,他的心情激动极了。
  美国明州——陕西友好委员会主席西本夫人是一位中国通,她特别是喜欢中国的文化艺术,更喜欢中国画。她看到罗国士寥寥数笔,便把一群慓悍矫健的骏马活脱脱地画了出来,马蹄腾空,战马嘶鸣,争先恐后,万马奔腾,势不可挡。西本夫人在一旁高兴地说:“你真是一位具有非凡才能的画家,几笔一匹马,霎时一群马,活灵活现,像是要从纸上跑出来一般。”
  西本夫人熟读唐诗宋词,对古长安灞桥边折柳送别的诗词很感兴趣。当她看到罗国士的《灞柳飞雪》后更加眉飞色舞。
  她说:“你看那一株株柳树多么生动,像是有风吹来,叫人感到凉爽。”
  在造型新颖、装饰华贵的奥斯汀市艺术中心的表演大厅里,中美艺术家济济一堂,有的人虽然在电视里看过罗国士的表演,但似乎觉得不够味,还是亲自到现场一睹为快,便从很远的地方赶到这里,把大厅围得水泄不通。
  艺术大厅正中放着一个大画案,当罗国士拿出笔墨颜料,然后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轻轻地铺在画案上时,全场哗然。
  “这么薄的纸能作画吗?”
  一位美国画家上前用手轻轻一摸时,纸边上立即出现了一个破洞,这一下大家面面相觑,更想看一下这位中国画家究竟怎么在这种纸上作画了。
  只见罗国士起笔蘸墨儒色,左挥右拐,横扫竖勾,在一片湿漉漉的水润中破墨破色,无一笔重复,无一笔松懈,无一笔浪费,真是鬼斧神工,炉火纯青,点点到位,笔笔适度,恰到好处,一丝不苟。
  一根烟的工夫,一幅迎风呈姿、鲜艳欲滴的月季花展现在大家面前,而且看上去是那么滋润,那么飘逸,那么舒适,那么传神。朋友们一个个不由得看得出神,一片掌声,一阵喝彩。
  “你简直神了!”
  “你简直是一位魔术师!”
  “你画得太美了,我似乎闻到了花香。”
  人群中,有一位从200里以外的阿尔伯特里市赶来的老画家阿芬多尔,他两鬓如霜,银须飘飘,精神矍铄,身穿一件猩红色上衣,挤到罗国士面前说:“祝你成功,祝你成功!”说罢,和罗国士紧紧地拥抱。他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作画,但我不敢相信你仅仅十几分钟就能画出这样复杂精彩的画,因而特意赶来要看个究竟。”
  说话间,阿芬多尔紧紧拉住罗国士的手翻来覆去地看,非常感慨地说:“你的手真是魔术师的手,你的艺术是属于全世界人民的,我一定要将你介绍给我们的艺术中心。”这位老画家还将他自己的一本画册和一枚欧洲艺术中心的纪念章赠给罗国士。
  有一位市长夫人平时非常喜爱老虎,她几乎珍藏有世界各地的有关虎的图片和资料,家中藏有虎皮、虎头、虎牙,厅堂里,还有一幅法国艺术家花了一个月时间为他家画的虎,市长夫人视为珍宝。
  这一天,市长夫妇邀请罗国士到家中做客,摆鸡尾宴,而且还邀请了当地十多位画家作陪。宴罢,市长夫人笑吟吟地说:“罗先生,我平时最喜爱猛虎,不知你能否当场为我画一幅?”
  罗国士点了点头。
  只见他铺纸挥毫,用藤黄赭石先作虎色,再用浓墨枯笔破出虎纹,浓墨即刻渗入虎色中显出斑毛感,骨肉兼出。
  须臾,一只威武勇猛的东北虎跃然纸上。虎头虎脑、虎威虎势、虎视眈眈,虎虎有生气。
  市长夫人在一旁惊喜地拍手叫绝:“我感到老虎在出气了!”
  一幅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猛虎画成了,大家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十多位美国画家更是兴奋不已,其中一位竖起大拇指说:“中国艺术家的表现能力真是惊人,令人钦佩。”
  这时,只见市长夫人笑容可掬地走到市长面前,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市长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并频频点头。
  市长夫人然后拉着翻译笑吟吟地走到罗国士面前说,她已经得到丈夫的同意,要拥抱和亲吻罗先生。
  刚才还是神采飞扬的罗国士一听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市长夫人要亲吻和拥抱自己,脸膛羞得绯红,连连摆手说:“我们中国人不习惯这种礼节,不用了,不用了。”
  市长风趣地说:“罗先生,你是不是害怕脸上留下个口红印回国后不好给妻子交待,这样吧,我可以写个证明。”
  市长的一番话,惹得满屋子哄堂大笑。
   

  1995年金秋时节,举世瞩目的世界妇女第四次代表大会就要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北京召开了。这对于中华民族来说,无疑是一个对外开放、展示自己的极好机会。为了开好这次会议,举国上下都提早动手,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
  作为这次会议的中心会场所在地、北京亚运村就更为忙碌了。早在春节时期,他们就给罗国士来信,邀请他去亚运村为世界妇女大会主会场作画。当时罗国士身体欠佳,到了5月份,罗国士病好后和夫人肖亮华一起离开古城西安,前往北京。
  这是罗国士第二次来亚运村作画了。当他们夫妇再次踏进这块令中国人引以为自豪的建筑群体时,心情格外激动。
  他们第一次来亚运村作画是1990年9月初。那时,第十一届亚运会就要在这里召开了。这是中华民族第一次举办这样大型的国际性的运动会。这对一些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来说,可能算不了什么,可对于饱经内忧外患的殖民地半殖民地被残酷压榨的中国人民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重担。那时,新中国毕竟成立40年了,中国人有能力有志气,在短短的时间内,在京郊东北角突兀建造了这样一座无比雄伟、无比壮观、无比灿烂辉煌的大型体育城——亚运村,让每一个中外游客走到这里不得不侧目而视,惊叹不已:“中国人了不起!”罗国士走到这里,心情同样也兴奋异常。特别是坐落在这里的国际会议中心,不仅将要成为亚运会的主会场,而且今后还要在这里举行各种各样的世界性的会议。这里有世界上一流的通讯设施,在这里可以同时接待数千名记者,将亚运会的各种新闻消息源源不断地发往世界各地;这里可以用一种语言讲话,同时翻译成世界多种语言文字;这里还有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购物中心和饮食中心。罗国士的任务是要为这个会议中心的二楼大厅创作一幅巨幅山水画。这对于这位当年从神农架一步一步走向长安、走向全国、走向世界的国画家来说,心中有多么激动啊!
  那些天,北京城美丽极了,秋高气爽,阳光灿烂,万里晴空,到处是鲜花的海洋,到处是迎接亚运会召开的彩旗标语。那天,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的大型团体操预演,更使罗国士激动万分。那撼山震岳的威风锣鼓,那气吞山河的安塞腰鼓,那仙风吹拂的荷花衣舞,那半空飞来的降落伞表演,令看台上的观众一个个心花怒放、笑逐颜开、欢声雷动,连那大熊猫盼盼也被这激动人心的场面吸引住了。熊猫盼盼那天高兴得居然不听训练人员的指挥,任凭它的训练者怎样做出各种口令和示意动作,甚至用电棒打它,它都懒得做吹号、骑自行车、滚动皮球之类的表演动作了,它只顾坐在汽车上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因为当时的场面太壮观太动人太让人目不暇接了。
  那天,也是罗国士永生难忘的一天。尽管他到过世界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访问过,尽管他去过战后发展最快的日本访问过,但真正令他内心深处引以为自豪的还是中华的崛起,民族的崛起,因为他从亚运村的气势,从亚运会的开幕式预演中,真正感到中华民族站立起来了,真正感受到作一名炎黄子孙的骄傲。那天晚上,他笔兴大发,情不自禁地创作了一幅《深山幽居图》。
  草图上展现了九寨沟的秋天。画家笔下的九寨沟,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幽静最灿烂的地方:金色的秋风吹红了九寨沟的山林,一弯弯山泉欢快地奔流在山涧之中,飞溅起一团团浪花,在幽静的山林中的几间小屋里,主人似乎正在安闲地饮茶对弈,完全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神仙境界之感。
  罗国士说:“我这幅画的构思,主要是想让来自世界各地的体育代表团的官员、运动员、新闻记者到这里后,有一种思念幽静山泉之感,这和繁华的亚运村,和紧张的体育比赛形成一种鲜明的对照,一动一静,一闹一幽,静动交融,给人一种安静感、愉悦感。”他当时还题了这样一首小诗:
  
  闹市辉煌林泉幽,
  卜居更比华楼舒。
  但愿神游山野去,
  常听丽鸟唱清秋。

  罗国士将这幅草图画成后,将在京的文艺评论家阎纲、《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周明、书法家谢德萍、书画评论家李绪萱、中顾委常委乔明甫等同志请来商讨。大家不看则已,一看竟然不约而同地称道:“新颖!妙极!”称赞之余,大家又七嘴八舌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随后,罗国士大刀阔斧,酣畅淋漓地将这幅长6米、高1.2米的巨幅山水很快完成。同时又创作了一幅生机勃勃、色彩斑斓的巨幅《月季图》,一并由荣宝斋精裱后如期悬挂在国际会议中心的二楼大厅里。
  也许是因为当时罗国士为自己很快成功地完成了这幅宏图巨制而高兴,也许是罗国士为曾经被称为“东亚病夫”的中华民族能举办这样盛大的运动会而自豪。那天,当承担亚运村这一宏大建筑的北辰集团为他举行隆重的赠画仪式时,当首都新闻界的摄像机镜头对准这位年满花甲的画家时,当会议的主持人北辰集团董事长俞长风请罗国士先生讲几句话时,他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只有最了解他的夫人肖亮华站起来替他讲话。因为他的令部心血和话语都凝结在他的两幅画作和他那两眶热泪之中。
  时光飞逝,光阴如梭。时隔五年,当罗国士夫妇再次来到亚运村之后,芮都又有一批新的建筑群拔地而起。那宽阔笔直的机场高速公路,那如同仙女彩带般的四元桥,那雄伟博大的北京西站,那鳞次栉比的方庄建筑群,都使罗国士受到很大鼓舞。
  那么,这一次来亚运村画什么?罗国士经过反复思索,他决定画长江,画长江三峡。因为他觉得中华民族本身就像那伟大的长江黄河一样,世世代代汹涌澎湃,奔腾不息,而且一浪高过一浪,一景胜过一景,无论什么天下奇观都难以和它媲美。再则,长江那种万古奔流博大精深、永远向前的豪迈气势,正好体现了世界妇女手拉手肩并肩、坚韧不拔、共同奋进的创造精神。
  画稿定下来之后,罗国士心中难以平静,他深思熟虑,进行认真构思。那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文明史,那山苍苍水茫茫、孕育了中华文明的第一江,那一个个搏风斗浪叱咤风云的千古风流人物,那一首首乱石崩云惊涛裂岸的神奇故事,和画家激情奔涌的笔兴才思一起翻腾。
  忽然兴至风雨来,笔飞墨走精灵出。画家倾毕生之修养,破时空于毫端,写万里于咫尺,大胸怀,大气魄,大泼墨,大写意,群山万壑,波涛滚滚,绝壁千寻,崔嵬摩天,峡谷奇险,惊心动魄,重重叠叠,洋洋洒洒,白云捧送神女,飞舟穿破巫峡,墨海立定精神,毫端写出光明,以水显山,借山映水,将长江三峡两岸的奇峰峻岭、秀水险滩描画得淋漓尽致,纵横有势。
  细细品味作者这幅长12米、高1.4米的《长江三峡图》,从三峡的蹲跃中显出勇武,从群峰的峻厉中映射惊险,从江岸的苍茫中表现出宽厚,从远山的虚灵中透出智慧,从而将万里长江吐纳百川,鲸跃龙腾、神奇澎湃、博大精深、生生不息的气势活脱脱地展现出来。
  当周明同志将这幅山水巨作的照片拿到世纪老人、一代文豪冰心面前时,这位95岁高龄的中华妇女的杰出英才高兴地说:“我虽然身体不好,但这是给全世界妇女盛会画的,我感到很高兴。”说罢,欣然命笔,题写了十个大字:
  
  三峡雄今古,
  葛坝出奇迹。

  落款:冰心题。1995年6月,并且盖上了她最喜爱的那方朱红色的印章。
  著名文艺评论家阎纲先生看到这幅山水巨作和冰心老人的题词后,高兴地说:“啊!这一下太好了,有冰心老人的题词,为画作增色不少。”他同时开玩笑说:“周明也算是为世界妇女大会立了一功。”周明高兴得哈哈大笑,说:“谁敢不为女同志服务。”
  是夜,阎纲先生也激动不已,不知罗国士先生的这幅《长江三峡图》牵动了他的哪根神经,或者是那汹涌澎湃的江水激起了他的滚滚文思,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起身和衣,一口气写下了《国士妙绘三峡雄奇》的文章,将这幅山水巨作评论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这篇文章发表在1995年8月19日《人民日报》(海外版)上:
  站在偌大一幅长卷面前,我惊呆了。
  仪态万方,气宇轩昂,置身绵亘的苍劲,经受激浪的撞击,精神为之一振。这就是成功。我按捺不住喜悦之情,为画家罗国士先生及其夫人肖亮华女士取得如此新成果和世界妇女大会主会场得到如此贵重的赠授,感到由衷的高兴。
  我看见雄大的山,湍急的水;中国的山,中国的水;中国的风格,中国的气派。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不可撼,水不可辱,美哉壮哉,中国长江三峡图!
  在我看来,罗先生要在山高水急、静动相知的境界中创造雄大与壮阔,显示生命与伟力。他必须画山之高耸,画水之汹涌;画山之雄踞不阿,画水之不舍昼夜。为了画山之高,他突破长卷的局限,画远山高的朦胧,画茅屋小的精微,画竹筏草芥的飘忽,画云雾缭绕的诡秘,如古人经验谈:“山要高,烟雾锁其腰。”画山,同时画水,他又以各种不同的技法掀起飞浪重重,显示排山倒海的流势,忽闻惊雷炸裂,不觉地动山摇。长江到此,崇山峻岭,委曲险急,犹如雄狮殊死搏斗,历尽艰难险阻,然后一泻万里,奔流而下,直指葛洲坝,雄气逼人,给人以极大的激动,留给人无边的空间。无疑,《长江三峡图》是罗国士先生沉菏经年、体味人生、寄情山水、厚积薄发的又一代表作,标志着他的绘画生涯的一个重要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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