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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格林纳达的对话




  年轻的我和年轻的妻常常就一些问题展开对话,那对话也是年轻的.因为有争论。即使观点一致,也总有一人故意站在相反的立场上。没有刺激的对话就如同喝凉水一样无味。
  妻子在美国留学两年,攻读美国与美洲历史。而我,也对那片神奇的土地和发生在邵片土地上的神奇的事情有着浓郁兴趣。最近,格林纳达风云激荡。我们都知道二次新对话在所难免,甚至悄悄地作了准备。终于,一天晚上,我对妻子说——

1

  ▲(我的话。下同)两个世纪前,亚细亚某国一位著名的画家向皇帝献了几幅画。有一幅,画的是一颗炸裂的石榴。皇帝在这幅画前伫立良久,说:“画得真好,我都忍不住要伸手了。石榴容易引起人们无穷的联想。它咧开的嘴象笑又象哭。火红的心是欢愉还是痛苦?”这大概是迄今为止对石榴最浪漫的评价了。地球上有一颗大石榴,它如今炸裂了,吸引的是全世界的目光。皇帝的见解是精辟的——有人觉得它在哭,有人觉得它在笑。我敢打赌,“这颗石榴比画上的要好千万倍,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次地向它伸手呢?
  ●(妻子的话。下同)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你想给我讲故事?还是听我讲吧。有一天,一个白种人象飘零的鲁宾逊一样走上了一个小岛。海滩上正在举行仪式。半裸体的印第安少女丝毫也没有因为陌生人的到来而感到羞涩,反而舞蹈得更起劲了。男人们站成一个圆圈簇拥着她们。圆圈中有一张石桌,一颗几乎被各式各样羽毛掩盖的头颅在石桌后面转动着,那是酋长。此刻,他脸上显出太阳神般的尊严。白种人从行囊中掏出三把斧头放在石桌上。
  酋长抚摸着穿在鼻子上的骨圈,说:“唔,真不错;就这些吗?”
  白种人又拿出两瓶黄色的白兰地。酋长闻了一下,他的身和心全在这一刻醉了。“是神赐给你们这样迷人的水吗?”他问,吩咐侍卫把它们放在他个人祭神的宫殿里。那是一间任何人也不能涉足的草棚子。但,如果他知道这是巴黎市场上最低劣的一种酒的话,也许就不会这么做了。最后,白种人又掏出四、五颗玻璃球,就是孩子们用来作弹子游戏的那种玻璃球。酋长一脸惊喜。天上有一个太阳,
  这些玻璃球中也有太阳,每个都有,加起来有好几个呢。
  “够了!”酋长说,并做了一个手势。鼓声大作,少女们跳得更疯了。男人们则发出有节奏的吼叫。在这种狂欢的气氛中,人类历史上一桩最不公平的买卖做成了。几天以后,一封用火漆和羽毛封口的信向巴黎飞去。我记得信中有这样一段话,大意是:
  ……在大西洋靠近美洲大陆的地方,呈半月形地排列着一串小岛,最南端的一个叫‘格林纳达’。‘格林纳达’是西班牙语中‘石榴’的意思。这个岛不产石榴,可它的形状酷似石榴,大概是最早发现它的伟大的哥仑布有感而发,才替它取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吧。岛上居住着加勒比族印第安人。在我上岛之前,他们拥有这个小岛,我拥有几把斧头,两瓶劣质白兰地和几个玻璃球;现在,我拥有这个小岛,而他们拥有斧头、白兰地和玻璃球……
  这是一六五O年的事情。

2

  ▲菲德尔·卡斯特罗不一定知道三百多年前发生在那个岛上的故事,假如知道,他会悲哀的。历史的变化既令人眼花缭乱,又令人感到无可奈何。当年那个用一点不值钱的破烂货就可以买下来的岛屿,今天却让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你看,这是我从今天的《参考资料》上剪下来的一条消息,是古巴的一份绝密文件,被美国人公开了。
  我国在格林纳达人员组成情况:建筑部×××
  人,公共卫生部××人。教育部××人。农业部××
  人,交通部××人,国家合作委员会××人,渔
  业部××人,基础工业部××人,文化部××人,
  商业部××人,体育文娱委员会××人,中央计
  划委员会××人,革命武装部×××人……
  ●老天,一个部也不少!简直可以算是古巴在那里又建立了一个准政府。美国人是有警觉的。我留学时就听他们说过,卡斯特罗脚下有一个古巴。格林纳达是古巴第二。
  ▲你站在美国人的立场上?那我没别的路可走,只好替古巴人说话了。我记得他曾不止一次说道:“革命是没有界限的,革命者的梦更没有界限。”他是在“革命”。
  ●梦是神奇的。“乞丐在梦中当皇帝,卡斯特罗在梦中拥有全世界。”
  ▲西方记者的这个评价不免刻薄了点,但卡斯特罗的梦确实是伟大的。早在六十年代初期,他就宣布:“古巴是要为整个世界做事的。”当时。西方把它看作梦呓。加勒比海上一个弹丸个国,既贫穷又落后,却口出此言。好一派堂吉诃德式的气魄!一位美国参议员说:“二十年内,卡斯特罗甚至不可能让他的人民填饱肚子。”
  ●他们都对了。今天,古巴人民的肚子确实填得不是十分饱;今天,卡斯特罗也已经走向世界。古巴士兵在安哥拉和埃塞俄比亚的善战早为全球公认,可我认为最令卡斯特罗得意的却是在那个状似石榴的小岛上的成功。
  ▲言过其实了吧?
  ●一点也不。格林纳达扼加勒比海出入大西洋的门户,西与巴拿马运河遥遥相对,地理位置十分险要。在战略家眼中,它的名字与直布罗陀、马六甲、福克兰、迪戈加西亚具有同等分量。更重要的是,卡斯特罗在别的地方只能当兄弟和朋友,在格林纳达却当爸爸。你不要笑,事实的确如此嘛。一九七九年,激进的左派组织“新宝石运动”发动政变成功,象个初恋的情人一般急急投入了古巴的怀抱。“新宝石运动”领导人毕晓普的话热得可以烫死人:“对于亲爱的古巴兄弟,格林纳达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这是致命的“敞开”啊,再加上阿谀的“始终”,哈瓦那海滩上的潮水铺天盖地而来,格林纳达霎时间被掩没了。这样的场景,人们在南也门和阿富汗已经见过。鲁巴伊和阿明在另一个世界里向毕晓普招手呢。卡斯特罗是挥舞着情人的红手帕走进格林纳达的,可是他发现迎上来的是一个那么孱弱的女孩子,于是他就做了她的爸爸。
  ▲卡斯特罗得到了他想得到的,同时也在付出他必须付出的——人力、物力、财力,以及他本人那在八十年代明显衰退了的精力。
  ●得到时他是得意的,付出时他有些痛苦,因为他付出的正是自己国家所最需要的,一如是一个负了伤的人却还要抽血给他人。有人恨他给得太多。光是替格林纳达修建珍珠机场一个项目,就意味着向那个岛国每个居民提供五百美元的援助。可是古巴自己呢?人民象大旱望雨一样盼着几十万套住房。物价已上涨到历史最高点。
  ▲你是站在别的国家的立场上看古巴,而卡斯特罗则不会这样。七十年代初期。卡斯特罗已经豪迈地向世界宣布:“古巴正在建设共产主义。”他肯定以为已经受了他的思想洗礼十年的人们,其思想觉悟之高,一定高过喜玛拉雅山。譬如,据说卡斯特罗就提出,把适当提高物价作为政府号召人民开展“减肥运动”的一个步骤来抓。
  ●哦,谢谢你,帮我解开了一个谜团。去年我曾到古巴旅游,举目所及,全是细棍一样的瘦子。我直纳闷,难道是因为古巴太热,胖子都不愿上街吗?经你一点,我才恍然。原来是,卡斯特罗好细腰,人民爱减肥。
  ▲其实,大多数古巴人忧虑的是美国。格林纳达离美国近在咫尺,美国是绝不允许在它的后院再出现一个古巴式的政权的。古巴是一个醒了的梦,尼加拉瓜也是,格林纳达是一个半醒的梦。它要么醒来,要么破碎。美国的态度越来越咄咄逼人,曾直截了当地警告卡斯特罗:你运进格林纳达的武器,装备全世界的游击队也绰绰有余!美国人甚至准确无误地指出了武器库的位置。
  ●这要归功于天眼,天上的眼睛。据说美国的间谍卫星连地面上一个士兵是否刮过胡子都能看清楚,这也许是言过其实的。但要把一个大武器库藏起来却是困难的。这是个无从躲藏、无所遁形的时代,我们越来越赤裸了。
  ▲至少有两个以上的领导人劝卡斯特罗在那个岛上要谨慎从事,其中有一个就说过类似的话。岂料这竟大大激发了他的意志和勇气。“当年我们七条步枪闹起义的时候,几乎也是赤裸的!”又是一句历史的名言,掷地有声!他对别人说,他不怕任何人,尤其不怕美国人。“美国有着世界上最强大的四肢,却有着世界上最软弱的意志。”那只老虎不是纸糊的,而是画的。“别担心美国人会干预我们在格林纳达的革命,”他告诫他的孩子们,“那不可能。美国人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那个力量。二十年前,拉丁美洲只有古巴,他们尚不敢碰我们一下,今天不仅有古巴,而且有尼加拉瓜、格林纳达。萨尔瓦多境内正在进行决战。古巴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古巴,美国也不是二十年前的美国。卡斯特罗比当年的卡斯特罗更卡斯特罗,而里根,还不如肯尼迪的一根小拇指头。”他不止一次用揶揄的口气问人们:“你们知道里根是个什么人吗?”回答是:“演二流电影的二流演员。”“不,”他笑了,漂亮的大胡子颤抖着。“让我悄悄告诉你,那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离过婚的总统。”他瞧不起他,真心实意地瞧不起。一个大半辈子从事一种被人看轻的事业的人却当了总统,那真比无赖当了元帅还令人感到滑稽。这种事,只有在美国那个乌七八糟的国家才能发生。这样的总统,除了一天到晚把苍老的面孔涂抹得红红的,在摄影机前勉强地做作地微笑外,又能有什么作为?他难道不为他那种微笑心酸吗?
  ●被人攻击是痛苦的,攻击别人也痛苦。一个人如果常常把另一个人挂在嘴上进行攻击的话,不是恨他,就是嫉妒他,或者是怕他,而这一切,都会使自己痛苦。
  ▲最近卡斯特罗的确是痛苦的,一点不错,是因为美国引起的。他为格林纳达付出了那么多,换来的却是毕晓普对古巴的日趋冷漠。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更令他不能容忍的是,前不久那家伙居然到美国蹓了一蹓!去时不请示,回来不报告,他莫非还想上天摘月亮不成?古巴是一团火,美国是一滩臭水。水火不相容。你不在火中燃烧,就在水中溺死。前者永生,后者遗恨,或者遗臭,绝不可能有中间道路可走!
  一天晚上,卡斯特罗把一张白纸摊放在胸前,拿起笔来。那是一支能够震动世界的笔啊;南亚的丛林,阿拉伯的沙漠,非洲的山谷,处处可以感觉到这支笔的存在。一点墨迹,便是一场战争;轻轻一画,便在地球上的某一处刮起一股狂风。他首先写下“格林纳达”这个名字。那个小岛在达支强有力的笔下只有发抖的份。他久久凝视着它,笔尖点在白纸上、那不是笔,是一杆锋利的长枪;那也不是纸,是一个国家的胸膛。长枪刺进了胸膛,胸膛流血了,好烫啊。
  ●你的饱含诗意的描绘让我发冷。我又一次感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多数人的命运总是操纵在少教人手里,而这偏偏是最合理的。他究竟写了什么?
  ▲“当格林纳达局势失去控制时,古巴入接管该岛、”
  ●又一个先知式的断言。强人都是先知。他们不仅左右人民,而且左右明天,古巴人民倘若知道这一点,会作何感想?
  ▲这对他们来讲是一个坟墓式的秘密,因为它未必是永远的。第二天,又有一大批“借调干部”前往格林纳达……
  ●“借调干部”,一个多么冠冕堂呈的称号。这些天,我也屡屡接触这个词。从语态上看,它应当出自格林纳达政府之口,可人们却是从哈瓦那的辞海中找到它的。即使是格林纳达人创造了它,也是二十世纪的天方夜谭了。一个主权国家居然要从另一个国家“借调干部”!
  ▲资本可以输出,干部又为什么不呢?卡斯特罗在接见这批干部时,有一句话被他反反复复强调了十几遍:“你们到格林纳达是革命去的!”清晨,公鸡叫了。古巴的鸡叫历来被当作战斗的号角。卡斯特罗亲自到港口送那些“借调干部”起程。他身穿.草绿色军装,与征人一一握手,然后举起拳头做切·格瓦拉式的宣誓。人们用同样的手势回答他,井高唱革命进行曲:“……在你们前进时高举着的红旗上,有我一滴血……”可歌可泣的史诗般的气氛笼罩着港口。卡斯特罗豪迈地对随从们说:“在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未来的卡斯特罗?有多少未来的切·格瓦拉?”
  ●他看到的是战士,我看到的是烈士,而且是遥远的烈士。活人从这里离开,活人从这里归来,只是数目大大地打了折扣。死去的人将永远躺在他们死去的地方,唯有一缕望乡的孤魂在空中哭泣:“不得归!不得归!”卡斯特罗从不允许把在国外战死的人的尸体运送回国。他不愿意让人民看见他的牺牲品。许多可怜的母亲,直到死神叩门的时候还以为他的儿子在国外“革命”。殊不知,她给予的那个肉体早已腐烂,成灰。事实难道是这么残酷吗?
  ▲人们三番五次地把这件事情讲给卡斯特罗听。他是痛苦的。至少他说他是痛苦的。每到这种时刻,那张美男子的面孔都会苍白,眼里的光芒在告诉人们,他的心已被撕成片片。这是真的,如果不是,他就是一个绝顶出色的演员。接着,他开始给人们讲他的那个故事。他是怀着极大的真诚去讲它的。这种真诚感动了别人,更感动了他自己。
  “革命需要牺牲。革命必须牺牲。你们知道这件事吗?切·格瓦拉有一条心爱的小狗,那是天使一般的动物。一次,敌人将我们包围了。夜间,我们悄悄地突围。快要接近敌人时,小狗突然狂叫起来,怎么制止都不行。格瓦拉声色俱厉地命令:‘掐住小狗的脖子,掐死它!狗叫声必须制止!’战士们都没有动。他们都晓得那条狗是格瓦拉的另一条生命。他睡觉时甚至都搂着它呢。他只好亲自用绳子勒住小狗的脖子。起先,小狗快活地摇尾巴,但后来绳子勒紧了,小狗的喉咙里发出了嘶嘶的哀声,全身颤抖。格瓦拉的身子也在颤抖,手却没有松开。狗的眼睛里含着泪,他的主人,不,他的朋友眼睛里也含着泪。那最后的相互凝视几乎使地球停止了旋转。我不知道这一切拖延了多久,但大家都觉得简直长得没完没了。终于,小狗作了最后一次挣扎,便再也没有声音了。它长眠在一堆树枝上。它长眠在我们心里。我现在不能看见狗,尤其不能看见狗的眼睛。一看见它们,我就在冥冥中感觉到那条被勒死的小狗对我们的责备……”
  卡斯特罗讲完这个故事,动情了。他坐在沙发上久久地垂着头。那颗坚强的头颅为谁而垂?当年,巴蒂斯塔的法庭宣判他死刑时,这颗头颅没有垂下;美国雇佣军在猪湾登陆时,这颗头颅没有垂下;震惊世界的导弹危机中,它也没有垂下。今天它垂下了。人性在这低垂的瞬间复苏了。他身边的那些人忽然发现,充满传奇色彩的领袖原来也是一个人。他的头发和胡子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蓬乱,还有白丝飘零。都说他的肩膀能担起日月,为什么竟如此瘦削?比一般人的还瘦削?
  ●卡斯特罗老了。“革命”老了;革命本不会老,但是卡斯特罗的“革命”会老。不仅我感到了这一点,一些古巴人也感到了。我知道至少有一位古巴姑娘是有这种想法的。她在这次格林纳达事件中是一个有名的人物。

3

  ●轮船在大海的胸膛上划出白色的伤痕。人们站在船舷望着越来越远的祖国,每一颗心上也有别离的伤痕。在许多张被加勒比海的海风吹得黧黑的面孔中,有一张白得惊人的美丽面孔。那是苏菲娅,船上唯一的女性。在那些黑塔般的肉体中,她宛如一朵娇滴滴的白莲花。黑与白,强与弱,对比如此强烈,竟使人从心底泛起一股柔楚。她身边的那些男人既令人憎恨,又令人担心,是不是也有一点令人嫉妒呢?这时的男人是雄狮啊。可是,奇异的景象出现了:她轻轻挥了一下手,说了句什么,男人们全都离开船舷,慢吞吞地走回舱去。他们仍是狮子,却是马戏团的狮子了。原来,她是这批“借调干部”的指挥官。
  刚刚毕业于马列学院的苏菲哑是个有头脑的姑娘。她在古巴认识了“革命”,又在“革命”中认识了古巴。卡斯特罗所描绘的社会太完美了,而太完美的东西在人间是不容易有的。那个社会在卡斯特罗的想象中诞生,在儿孙们的想象中死亡。啊,永恒的想象!她觉得:卡斯特罗的“共产主义”如果意味着坐公共汽车不买票,看电影看戏免费,那是滑稽的;如果意味着住房里既无卫生设备又无自来水,冰淇淋和鸡蛋只有过节才敞开供应,那就是可悲了。她是自愿申请到国外去的,当然是去革命。“国内没有革命,只有腐败和权力。”权力那玩意太吸引人了,它能吸引封建社会的人,也能吸引资本主义社会的人,却不懂,怎么连进入“共产主义”阶段的古巴人也能吸引?权力带来腐败,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腐败。还是到国外去吧。她要去寻找,寻找诗意,寻找她的太阳,寻找一个发光的新生命。
  当她的双脚踏上石榴岛的时候,一阵浓烈的肉豆蔻香味扑面而来。这香味曾经为迷失方向的古代航海家指点迷津,今天它是不是能为苏菲娅指点些什么呢?.
  ▲至少可以告诉她,她现在身在异乡。
  ●你恰恰错了。那时她有一千种一万种感受,就是没有你说的那种。她离开了古巴,却来到了不是古巴的古巴。这个岛上的一切都带着哈瓦那的强烈印记。一个胖胖的少校去接她。在首都圣乔治郊外,少校骄傲地朝公路旁挥了挥手,说:“以这条路为中心,左右的树木和茅草都是我们的,可以随便摘采:“苏菲娅被惊呆了。这象是主人在自己厨房里说的话,而不象是在一个外国的首都:少校的神情直令苏菲哑厌恶,一如是偷了人家老婆还不够,又冲进人家的卧室说:这张床是我的:
  古巴人在这里受到普遍的尊重,但最尊重他们的还是他们自己。他们一点也瞧不起把他们请到这里来的主人。他们自己住,自己吃,甚至连抽水马桶也从古巴带来。卡斯特罗总是说:“你们要同人民打成一片。”当苏菲娅看到一位军官把格林纳达人递给他的一碗水倒进自己随身带着的碗里,把人家的碗扔在地上的时候,她觉得这句话简直是冬天的童话。她悄悄看了看那军官的碗,好家伙,原来是来自欧洲的礼物!碗底镌刻着一行小字:“保加利亚人民捐给亲爱的古巴阶级兄弟。”在格林纳达的每一个古巴人都使用这样的碗。让所谓的“打成一片”见鬼去吧,这是骗别人还是骗自己?哦,我们也有“打成一片”的时候,真的有,我们多情的骑士们常常把格林纳达的姑娘压在草地上,让她们的脸久久地朝着碧蓝的天空。那不是“打成一片”么?“征服世界的人首先要会征服女人”,这是谁的话?多么有理!你又笑了,可这不是该笑的时候。
  ▲你难道看不见我的笑中含着辛酸吗?
  ●还有更大的辛酸在后头。当天晚上,苏菲娅在古巴驻格林纳达大使家里作客。刚吃毕晚饭,大使说:“对不起,我要开会去了。”苏菲娅问:“什么会?”“政府内阁会议。这种会我是必须要参加的。”苏菲哑沉默了,可是心里却掀起了波澜。一个外国大使,竟实际成了内阁的一员,这真是童话中的童话了。内阁是人民选举的,一个外国大使进入内阁,他得了几张选票呢?大使走后,苏菲娅问大使馆其它官员:“这是国内的指示,还是他们的请求?”她得到了这样的回答:“是菲德尔·卡斯特罗同志的指示!”
  苏菲娅就下榻在大使馆。那些天,有一种异样的气氛笼罩着大使馆。电台彻夜工作。古巴的军人们在后门出出进进,格林纳达一些显贵们在前门出出进进。苏菲娅预感到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出事。她对了。一天夜里,大使馆举行晚宴,喝得醉醺醺的大使和另一个官员在阳台上谈话,被她无意中听到了。大使说:
  “毕晓普该死了。”
  “什么时候死?”
  “今年死。”
  “今年几月死?”
  “今年今月死。”
  “今年今月几日死?”
  “今年今月今日死!”
  ▲这真是历史性的对话,足以叫人记一辈子。在这个世界里,有多少人的生命是象这样在别人谈笑间被取走的?
  ●在那一刻,苏菲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杀只鸡仿佛也比这要费点劲啊。毕晓普?她见过他,那是一个温和的善良的人。那天他到大使馆来,出门时被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拦住了。卫士们企图拖走这个胆敢阻拦总理的家伙,可是他制止了他们。并掏出一把钱来递给那个乞丐。他甚至用于抚摸着乞丐肮脏的肩头,脸色很痛苦。他对人们说:“国家里有乞丐,是我这个当总理的人的罪过。”他有一颗柔弱的心。也许正是这颗柔弱的心害了他。柔弱的心对于慈善家来说是金,对于作家来说是银,对于政治家来说是石头,不,是土坷垃。他请进来了古巴人,当他发现他们并不是天使时,却没有勇气把他们请出去。他只是不再对他们微笑了。对此,卡斯特罗是不能容忍的,他只能容忍微笑,而且是阿谀的。
  ▲其实,很多人都说,毕晓普对古巴和卡斯特罗象狗一样忠诚,他只是想把自己的外交搞得更灵活一点罢了。
  ●那就更容易解释了,他对他们象狗一样忠诚。而他们也把他象狗—样地霎了。这种事难道还少吗?你想想。不要光想古巴。
  ▲我不敢想。
  ●当时,苏菲娅不相信她听到的一切是真的,实则是不敢相信。卡斯特罗喋喋不休谈论的“国际主义”难道就是这种货色吗?如果这就是革命的话,她宁愿被人革去自已的命而不愿意去革人家的命。她希望这是一个幻梦,可它偏偏是一个无情的现实。
  就在她听见这些话的第二天,一九八三年十月十九日,格林纳达发生了政变,毕晓普被政变军队逮捕,十几分钟后就被枪杀了。一切进行得如同外科手术般精确。这是一幕喜剧,又是一幕悲剧。有些人末出场便被确定要死去,有些人则被安排接受人们的欢呼。这幕剧里的演员是疯子,他们在舞台上认真表演着彩排过的悲欢离合;观看这幕剧的观众—它的名字叫世界——是傻子,它看得目瞪口呆;这幕剧的编剧和导演当然是骗子了,他的任务不是感动自己,而是感动观众。他成功了。他赚取了观众大把的眼泪和惊愕,还有许多很“实惠”的东西,尔后偷偷地笑了。当然,这不是最后的笑,因而也不是最好的。
  苏菲哑怀着一颗破碎的心走向海滩。她听见了一个凄凉的歌声:“被猎的兔每一声叫/就撕掉脑里一根神经/云雀被伤在翅膀上/—个天使止住了歌唱。”是格林纳达的老百姓在唱。这时候他们唱这样的歌给谁听呢?“被猎的兔”,何其生动而形象的比喻!那不正是一只被猎的兔子吗?谁是猎人?大使?不,他充其量是一只猎犬,猎人是那个住在哈瓦那的大胡子。
  格林纳达的黄昏是美丽的。她站在海边。满天夕阳如火。火中的水,水中的火,象一片血的汪洋。她的理想和希望淹没在血中。古巴式的革命被溺死了。

4

  ▲无独有偶,几乎在这同一时刻里,另一个人也想到了血。白发苍苍的威勒先生站在佛罗里达的一个军港外,含泪注视着“关岛”号航空母舰驶进大海的怀抱。他的儿子在那艘舰上。“一艘航空母舰的血该是多少人的血?是多少母亲的儿子的血?”他在日记中写道,“这个世界上的血迹已经太多,多得连再多一摘也不能容下了。”以“关岛”号航母为主体的美国特遣舰队是驶向另一个半球去的。黎巴嫩是今天的凡尔登。阿拉伯人在那里流血,犹太人在那里流血,法国人在那里流血,美国人也在那里流血。有人害怕流血,有人希望流血。
  全世界都注视着这支强大的舰队,注视着这支舰队要去的地方,而派出这支舰队要人却注视着另一个东西——那颗石榴。那石榴真好,惹得又一个人向它伸手了。毕晓普死后,格林纳达局势动荡,古巴有人在笑,美国也有人开始笑了。他们谁笑得比较好一点呢?有人提醒卡斯特罗注意美国,他却说:“里根最多只能瞪瞪眼罢了!”不错,里根是瞪眼了,可是在瞪眼之后他又动手了。
  ●卡斯特罗并不真正了解他最强的也是最近的对手,这是一个悲剧。仅仅轻视对手是不够的。轻视对手等于轻视自己。固然,里根有很多被人轻视之处,譬如,他看报纸时首先要看他喜爱的漫画连环画;在回答记者问话时,他竟忘记了法国总统的名字;在他的椭圆形办公室里办公时,他总爱把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拔出来,把脚放上去,还摇晃,那动作委实不雅观呢;即使是在最肃穆的会议上,他也能够毫无顾忌地把他爱吃的胶质软糖撤在桌上,一粒粒丢进嘴里。这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总统?这是那个社会堕落的象征呢,还是朝气勃勃的体现?这样的人在古巴,在苏联,能当上车间主任就不错了。可是,美国人民偏偏选了这样一个人来体现他们的意志!这一切,在古巴是被轻视的,在苏联更是被轻视的,但,被一个社会轻视的东西说不定在另一个社会里恰恰是受重视和欣赏的呢。
  卡斯特罗牢牢记住了这些令人可笑的小故事,却忘记了一个大故事:里根是一个鹰派人物,他的成功是美国社会的产物。共和党提名让他当总统候选人,而且当选了,说明他们需要他,如果不,美国第四十任总统也许就是卡特、爱德华·肯尼迪,或是其他什么宠儿了。当他在电视里激昂地说“我们要重新受到尊重”的时候,有多少美国人的眼睛潮湿了。美国需要重温旧梦,而里根就是拨转时针的人。他可能永远也当不了一流电影演员,但未必当不了好总统,当然是美国的。
  里根早就注意到那颗正在渐渐变红的石榴了。石榴离他那么近,怎么能让别人轻易摘取?他有一条名叫萨姆的狗,狗鼻子里有一根豪猪刺,萨姆痛苦得天天哀鸣。古巴是一根豪猪刺,尼加拉瓜也是,格林纳达正在变成豪猪刺。上帝,那我可怎么活!这三个国家的地理位置形同一个三角,有人用“拉美铁三角”来描绘它们,够贴切的,但不尽准确,因为格林纳达那一角还停留在矿石阶段,尚未变成铁。卡斯特罗正在拼命冶炼它。那些武器,那些派遣人员,那些经济援助,是风,是火,风风火火,炉膛正旺!还有那个尚未竣工的珍珠机场。“那是一个近四千米长的机场,”里根说,“我不明白在那个弹丸之地修这样长的机场派什么用场。那小岛一共有几个四千米?更令人忧虑的是,格林纳达根本没有空军,但这机场显然是为空军修筑的,那么,是为谁的空军?”
  几年来,格林纳达是里根心上的一颗瘤子,不割掉它,他是不会睡安稳觉的,但他找不到手术刀。当今世界,战争借口往往比战争本身还重要,特别是对美国这样的国家而言。毕晓普被杀,格林纳达一片风雨飘摇,里根笑了,手里出现了一柄锋利的手术刀。
  ▲里根的借口是“保护侨民”,可那里的美国人不但没有受到威胁,反而被古巴军队保护起来了呀。
  ●卡斯特罗的做法多么象一个孩子啊。你从这个举动中难道看不出他内心的虚弱、不安和恐惧吗?我搧了你一日光,却赶紧讨好般地抚摸你的脸颊,是不是为了更重更漂亮地再搧一下呢?
  里根却不是孩子。确切地说,美国不是孩子。山姆大叔决定动手了。你别小看那个爱吃糖豆、爱看连环画的总统。在这样严峻的时刻里他仿佛一下子成熟了。他亲自作出了入侵的决定,迅速得近乎草率。他工作起来历来是迅速的,每次召开“工作班子会议”,舒尔茨、温伯格、布什等决定美国命运的人都是自始至终呆在他的办公桌前。有人攻击他童心未抿,想省出时间去玩,可真的能省出时间去玩又有什么不好?你能吗?可是这一次入侵行动实在至关重要,是不是决定得仓促了一些呢?军方高级领导人表示忧虑:“我们甚至没有格林纳达地图”。里根说:“那是个旅游胜地,有张导游图就行了。”后来,美军果然是靠导游图攻占格林纳达的。另一位高级助手说:“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对世界上最弱小的国家动用武力,可能会招致严苛的政治反应。”里根用坚定的口气说:“我知道后果如何。我个人愿意承担任何后果!”更有人警告他:“那是一个小岛。却是一个大丛林。”后面的话不说自明了:美国人对于丛林是有着痛苦记忆的,而对手又是打遍天下的古巴人,万一久攻不下,“第二个越南”的苦果谁来吞食?有几个总统就是在越南问题上栽了跟头的。里根说:“里根就是里根!”潜台词也不用说了:我不是肯尼迪,不是约翰逊,更不是种花生的卡特。十月二十四日深夜,开往黎巴嫩的特谴舰队突然锋芒一转,直指格林纳达。
  ▲十月二十三日,也是深夜,卡斯特罗床头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不祥的铃声带来了不祥的消息。一个与美国。关系密切的东加勒比国家的领导人向他透露:美国即将进攻石榴岛。
  ●有感于古巴的威胁日益逼人,有几个加勒比国家曾主动要求美国出兵。向古巴通风报信的正是这几个国家中的一个。当这样一个小国的领导人是多么难而又可悲啊。他恨卡斯特罗,却又不能不巴结他;邀请别人来打他,却事先叫他作好准备。这是一个强者的世界,生活在夹缝中的弱者,战战兢兢,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害怕失去什么,也不敢得到什么。
  ▲卡斯特罗大吃一惊,象是看见太阳从西边冒出来。美国佬不是纸的吗?怎么玩起真格的来了?后来有人说,整整一夜,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拿起笔签署一个文件时,手竟哆嗦得写不下去。这当然不是害怕,而是激动,如果这种说法是真的话。第二天凌晨,他亲自给里根发了一封紧急电报。电报中,他愤怒地谴责格林纳达的军事政变,指出毕晓普的被杀是残忍的,不能接受的。他希望与华盛顿保持不断的接触,并以最大的努力避免误解和冲突。
  ●我想冷笑,竟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做出这种事他该是多么痛苦,我甚至都要同情他了。他亲自致电那个被他糟踏得一塌糊涂的人,已是一耻,又指着鼻子骂自己,耻辱就更大了,可他全都吞了下去,是含着泪水吞的吧?他好苦啊。在这封电报中,我只看到了两个字:卑躬。
  ▲美国人的复电来了,同意卡斯特罗的建议。
  ●在拟复电的同时,特遣舰队象狂飘一般地席卷了东加勒比。猛虎大摇大摆蹒跚而来,它的钢爪已经在咚咚地敲门了,在这种时刻你丢给它一块骨头,它根本不屑一顾了。它需要的是房中的东西。
  ▲其实,当美国的复电飞到哈瓦那的时候,美国突击队员的皮靴已经踏上石榴岛九十分钟了。卡斯特罗气得大骂美国佬:“杨基(娅nkee)骗我!”
  ●没有人骗他,他自己骗自己。他拾起一块砖头去砸别人,却失手砸了自己的头。
  ▲武装部队首脑、他的弟弟劳尔·卡斯特罗来请示他:是否需要派人增援格林纳达?他叹了一口气,说:“不,没有必要。美国人太强大了。”
  ●哦,这位大人物方寸已乱,要不他就是另有图谋。二十多年来,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全是“强大的古巴”,怎么今天把这个鼓舞人心的形容词送给了仇敌?
  ▲劳尔问他:“我们能做些什么?”他说:“我们除了把古巴变成美国征服不了的堡垒以外,没有别的选择。”劳尔又问:“那些在石榴岛上的人呢?”他用双手撕扯着头发说:“那是一个又小又狭窄的岛,实际上不可能有退路。”
  ●他不是孟豪森,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就能够把自己从沼泽里拔出来。曾经赋予他力量的雄心现在赋予他的是折磨了。以前,美国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可今天他突然发现美国已从想象中走出来,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一直俯视那个人,现在却被那人所俯视。他惶惑了,是不是也退缩了呢?二十年前,一个说句话就能令世界爆炸的人在他的土地上退缩过,那一幕莫非就要颠倒重演?他对弟弟说的那些话,一定象刀子一样割他的心吧?那份凄凉,那份无奈,一点不漏地让我体会到了,还体会到了一种不驯服。他怎能驯服?

5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五日的黎明到来得似乎比平日要早些。圣凯瑟琳峰刚刚在晨光中显露出身姿,一抹鲜红已经涂到了海平线上。苏菲娅站在珍珠机场外的海滩上,冷静地看着十余艘美国军舰象鲨鱼似地一点点逼近。她甚至觉得吹拂而来的海风也挟着血腥味。她在等待战斗。怀疑“革命”并不等于她已经站在了它的反面。她的太阳坠落了,可她并不拥抱月亮。
  敌人来自海上,这里将爆发一场登陆与反登陆的战斗。她希望这里变成硫磺岛,美国人则期待着新的诺曼第。滩头,生命的滩头,你是胜利之门的锁匙!敌我都会为你而拼命。她把战斗力最强的一个连部署在滩头,美国人抢滩时,一定予以当头捧喝!
  太阳完全从水里钻了出来,一抖身子,抖落了水珠,金光一片,好一个灿烂世界!在这个富有诗意的时刻,美军发动了进攻,那进攻也是“富有诗意”的:没有激烈的炮火,没有沙豆般的枪声,也没有那种原始的呐喊:“冲啊——杀啊——”人往往在这声声呐喊中改变了自己的面目。海面上平静得近似清冷,但空中是喧嚣的。近百架直升飞机从不同的高度向这里飞来,发动机的轰鸣声演奏了一首战争交响曲。那电影般的场面真叫人难忘啊。那是蝗虫群吗?蝗虫群没有这般威风;那是海鸟群吗?海鸟群没有这般肃杀。哦,它们来自太阳,难道是阿波罗的战车?不,阿波罗的战车是美的和热的,它们则是凶狠的和冷的。
  完全与苏菲娅预料的相反,美军根本没有攻击滩头,海面上甚至连一艘登陆艇的影子也见不到。他们难道不登陆了吗?
  ●他们当然要登陆,而且已经开始了。不过,这是八十年代的登陆,完全异于以往。抢滩作战不用登陆艇来完成了,而改用机动速度更快的直升飞机。泥泞滩头上的反复争夺与冲杀属于昨天了,今天要在空中见分晓!
  ▲当前面几架直升机尖啸着从苏菲娅头顶掠过时,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滩头即使是马其诺防线,这会儿也变成一件摆设了。堡垒的后面往往是软弱的。她指挥部队迅速向珍珠机场撤退,那里也有他们坚固的阵地。这时美军直升机开始着陆了。空中仍有三十六架装配着空对地火箭的直升机担任掩护,穿梭往来,将白云撕成片片。它们可以迅速摧毁任何一个用传统炮兵无法予以压制的目标。尽管如此,撤退仍是有条不紊的。
  “滩头”刚刚失守,珍珠机场上空就出现了三架“大力神”运输机。苏菲姬知道这种飞机是专门运送陆军的,攻击机场的任务将由它们完成。她笑了。她蔑视美国兵,特别蔑视美国步兵。卡斯特罗说:美国的海军和空军有最先进的装备,虽不可怕,但挺麻烦,可美国陆军靠什么呢?被遗弃的陆军啊,最后结束战斗永远只能靠你的脚与手!卡斯特罗成功地让美国大兵的形象在古巴人民心中生了根:挽着袖子,那是煞有介事;嚼着口香糖,那是镇静自己;穿着防弹衣,那是怕死。地球上还有谁比他们更不堪一击?
  “大力神”在五百米的空中盘旋着。苏菲娅又一次鄙夷地撇了撇嘴。那是一个荒谬的高度。难道是伞兵跳伞?太低了,简直不可思议,不待伞开人就摔成肉饼了。也许是侦察?它挺着个大肚子到这种地方来,是看别人还是叫别人看它?正当她暗自揣测的当口,突然一个小黑点从飞机肚子里抛了出来,坚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刹那间,蓝天中已是密麻麻一片。她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是真的。那是伞兵,真是伞兵呀。五百米,对于伞兵来说是危险的超低空,没有精确的技术和非凡的胆略,那便是用生命赌博。她后来说,当时她心里喃咕着:这些家伙原来也不怕死。卡斯特罗不是说他们个个都怕死吗?
  ●每一个社会都有伟人,每一支军队都有勇夫。敌人如果都象卡斯特罗描绘的那么愚蠢,卡斯特罗还有必要给里根发出那样的几乎近于高挂免战牌的电报吗?拿破仑说他最大的悲哀是没有对手,就证明了他认为敌人都比他强,没有旗鼓相当的敌人,胜利不会快乐。
  ▲还是让我们回到石榴岛上来吧。伞兵们被大地的引力吸着,闪电般地坠下。他们全都是自己拉伞,一簇簇彩色的花朵开放在机场近空。苏菲娅命令开火,轻重武器一齐怒吼起来。空中出现了一道火网,但那是迟到的火网。伞兵们跳伞高度低,下降速度快,竟没有一个人被火网罩住,只有后面几个人的伞上弹孔累累,象马蜂窝一样。
  又有一架“大力神”晃晃悠悠地来了。又是一个五百米,它想再风光一回!苏菲娅大怒。那使你们骄傲的故事可一不可再。她命令所有的武器都瞄准“大力神”的肚子。这一次,要掐断你们的“花”!可是,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大力神”在空中转了两圈后,突然一个猛子扎了下来。啊,原来它竟要与大地接吻!跑道上硝烟弥漫,不时地有咝咝叫着的炮弹和曳光弹掠过,再者,那是一条末完成的跑道,“大力神”,你不想要命啦?
  如注的弹雨封锁着跑道,“大力神”却若无其事地降临人间了。它一头冲进弹雨,又一下冲了出来。轮胎与跑道剧烈磨擦发出刺耳的唠磁声,象冷笑。飞机尚未停稳,就有两个人跳了出来。立即,他们的身影被一排机枪子弹切断了,(后来苏菲娅知道其中有一个是“近战突击队”的指挥官)但后面的人仍然不顾一切地跃出飞机,向这里猛扑。苏菲哑清楚地看见那一张张绘着油彩的脸上挂着疯狂的表情。这时,一丝痛苦噬着她的心:卡斯特罗欺骗了我们。
  ●战斗是残酷的;但美军的攻势锐不可当。在格林纳达的古巴人大都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甚至有一支御林军式的“卡斯特罗部队”,这支部队中许多人曾经在安哥拉和埃塞俄比亚用鲜血书写光荣的履历,可是,他们发现,今天要重演当年的胜利实在太困难了。他们面对的再也不是窝窝囊囊的装备极差的敌人和尚未开化的氏族部落人,而是拥有世界最先进技术和武器的美国人。他们一直被教育不要害怕那些家伙,但仅仅不害怕就能克敌制胜么?
  ▲苏菲娅,当然还有其它在格林纳达的指挥官;一直用电台与哈瓦那保持着密切联系。卡斯特罗几乎每一分钟都向有关方面下达指示,无非是两点:一、坚决地勇敢地抵抗美国人的入侵;二、不派增援部队。
  ●卡斯特罗有一句名言:“勇敢,勇敢,更勇敢。”这种精神是划时代的。每时每刻,他都忠于这种精神。只是,他应当看到。现在已经不是他七条步枪打天下的时候了。那个年代,七条步枪加上勇敢精神,他可以走向世界。今天,让他将七条步枪乘以一百倍,一千倍,看他能解决问题否?在他的“勇敢”的命令下,古巴士兵血流成河。他们的死的确也是勇敢的、萨林斯角的古巴守军全部战死。珍珠机场上最后一个指点被攻克时,美国兵发现了六具古巴人的尸休,他们至死都紧紧地集体地楼着古巴国旗。
  苏菲娅终于认识到继续抵抗是徒劳的。尤其是当她看到同胞们的死变得愈来愈没有价值的时候。她直接向卡斯特罗拍发了急电:“请即派飞机来,以便我部撤出重围。”
  ▲卡斯特罗的回电简短而有力:“所请不准,必须坚守阵地。”
  ●坚守阵地?说的轻巧,你怎么不来试一试?为了胜利,可以坚守。如果没有胜利,又为什么而坚守呢?为坚守而坚守么?她愤怒了,第二份电报越过海洋向祖国飞去。电文是:“请准予放下武器,中止抵抗。”
  ▲卡斯特罗的复电是:“所请不准,为保卫革命的光荣,坚决抵抗到底!”
  ●苏菲哑忽然意识到卡斯特罗所希望的是什么。绝望的抵抗只能带来死亡,而他们只有去拥抱死亡,才能给他带来安慰。卡斯特罗的革命,目的竟在这里么?她终于认清了那个殿堂,但,是在它已经成为废墟时才认清的。她感到冷。心上的火已完全熄灭,因此才这样。激情消失后,凡夫是感到困倦;软弱者是悔恨;勇者是死。她是勇者。她想死。她不战斗了,等待着美军来取走她的生命,但她却作了俘虏。
  ▲其余的古巴人仍在战斗。卡斯特罗的指示源源不断地通过电波传达给他们。只要他们觉得卡斯特罗同他们在一起,他们就有了无穷的勇气。一个指令还在被执行着,他们就开始等待,不,盼望另一个指令,象海上的夜空忠诚地等待旭日重升一样。
  ●卡斯特罗是同他们在一起,至少他的精神和他的命令同他们在一起,可是他们吃了败仗。他的对手与他的做法完全相反,却取得了胜利。里根总统在做出入侵格林纳达的决定后,去睡觉了,走进卧室前,郑重地对助手叮嘱道:“今晚军队就会在格林纳达登陆,但不管顺利与否,都没必要叫醒我。即便是明天、后天,或是其它关键的几天,也没必要让我每分钟都看战报。”白宫发言人曾向世界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信不信由你,里根总统每天得到的有关格林纳达的情况与普通大众一样多。”也许不要怀疑这条消息的真实性,据说,里根甚至根本不听他的工作班子为他作关于格岛局势的报告。军队得手后,一位高级人士曾建议他给入侵部队司令麦克唐纳打个电话表示祝贺,遭到他断然拒绝。他说:“直到他们把事情干完,我不会打扰他们。”当然,他不懂战争,但他不装懂,这不可悲,可悲的是不懂装懂。政治家就是政治家,军队就是军队,一泾一渭,分明得不能再分明了嘛!
  军队把在格林纳达的事情全部干完之后,里根才听取汇报。在这种时刻,他对于军事问题依然是冷漠的。他最详细地询问的是美国士兵的伤亡情况。汇报结束后,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死伤人数很少,这很好,但即使是一个,也是悲惨的代价。”这就未免是惺惺之态了。里根果真爱惜人的生命,就不该作出入侵别国的决策。因为伤亡早就包含在他的决策之中。至于格林纳达的无辜百姓死伤多少,美国总统是不大关心的。

6

  ▲代价是悲惨的,却比里根认为的要大。军事上,美国得到了那样多;道义上,又失去了那样多。军事上的得到将来还会失去,而道义上的失去将永远不会再来。
  ●卡斯特罗也付出了代价:他不得不接受落在美军手中的古巴人,活着的和死去的。这是一场世界知晓的战争,再对古巴人民说只有生者,没有死者,恐怕连幼儿园的孩子也要摇头了。对他而言,这是一次失败,可他巧妙地利用了这次失败,又获得了小小的成功。烈士棺木运回古巴的那些日子是悲壮的,激昂的,《为祖国而死等于活着》的歌声在每一个角落震响。民族主义情绪达到了不可遏止的地步。他要求古巴人民在这些天放弃休息,“志愿”工作,不领加班费,用他们的无偿劳动来向在格林纳达死伤的同胞致敬。于是,全国的工人和农民都这样做了。人民未必出于自愿,但献身是他们的天职。他们占有精神,国家占有财富,卡斯特罗占有他们和国家。只是有一个人他已经无法占有了。
  ▲苏菲娅!她怎样了?
  ●她没有回国。她将在另一个新地方寻找她的诗意,她的太阳,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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