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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铃盖




  1984年12月8日晚。
  横山村的主人“李书记”,兴致忽发,来到了自己开办的全村惟一的饭店“华荣”。
  他不是来过问饭店的经营,他家开的店铺很多,都有人给他经管着。时常进出,是因为这里也有一张年轻女子给他守着的床铺。
  说起这档子事,李的明目张胆也真要让人咋舌。饭店是他的“南宫”,村妇联和他自己开的商店里,还有他的“东宫”和“西宫”。
  一位杨姓青年女子离了婚,本已定了日子再嫁人,在县里开会的李计银赶回来,当下就给搅散了。几日里,身为妇联副主任,连铺盖搬到他的商店里“守栏柜”,这一守就是数年。直到李计银被逮捕,这位全县闻名的“小妇联”,才急急慌慌在十天之内嫁了人。
  所好者多,所幸者则难均衡。“小妇联”有孕去流产,日久受冷落的“大妇联”便跟到地区医院里去了,探弄明白后,回村里张扬了个满街满巷。
  有一位地委负责人亲自给李计银批了几百方红松(这面子比别的县的县委书记也要大了),村里一位妇女也想沾点恩泽,开口被李计银回绝后,回家领上孩子来了:“不给木头,把你儿领走吧!”
  本来,这些龌龊事横山人已是见怪不怪,可这天晚上的“华荣之幸”,却是女人之外见鬼了。
  半夜,当李计银忙完自己的事儿出来,盯着自己停在饭店门口的自行车,竟气得呆呆地立了好几分钟:他自行车上的铃盖被人拧走了!
  横山人的又一个劫日来临。
  12月9日早上,天还没亮明,李计银便把他的治保会的“伙计”们喊到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来。
  他脸上的气色阴森森的,两眼瞪得圆圆的,两手叉在腰眼上,大嗓门震得小院嗡嗡响:“反了,太岁头上动土,都偷到皇城里来了,要你们这伙子杀得吃哩!”
  治保会当下倾巢出动。
  首先被抓来的是祁京平、杨俊新等五个青年人,因为李计银昨晚进饭店时,看见他们在那里吃饭。
  一切都是现成的,丝毫的准备都不需要,李氏公堂就开张了。
  李计银一脚蹬地,一脚踏在凳子上,一只手背着,一只手肘拄着膝盖夹支烟,待治保会的汉子们将几个小伙子的膝盖捺到地板上去,黑脸一绷便喝问起来:“谁干的,快说!”
  说不清,便打。
  打累了,让几个“犯人”手拿棍棒和空心橡胶管拧成的“麻花鞭”对打。
  还是没个招认,便让他们牵攀别人——你认为谁会偷书记的铃盖?
  对严刑威逼下牵连到的人,立马拉来了如法炮制,一天时间里,便抓进治保会里来85人。除13人审后放行外,72人被圈进挂了“联合学校”牌子的李家祠堂里关押起来,随时听候提审和捆打。
  在数天之内,根据李计银旨意,在治保会副主任杨吉顺主持下,被捆绑拷打17人,有数人被打得屎尿拉了一裤裆。一到夜间12点,治保会办公室和李家祠堂里,便哀嚎之声不绝,使整个横山弥漫在浓重的恐怖气氛中。
  最残酷的是给“人犯”剃光头,一个个青年被拖过来,刀子。剪子就上来了,直把满头的黑发弄成花花道道。一个小伙子结婚的日子都订好了,跪在地上求情:“打我一顿吧,别剃我的头!”“打我一顿吧,别剃我的头!”但还是把脑袋按在了刀子下边。
  一夜里,在押青年中有9人被剃了脑袋。
  岁月能够熨平他们头上屈辱的标记,岁月将难以熨平这些风华正茂的人心灵上的创伤。
  如今在横山,说起那李家祠堂,对于很多人来说,已是个丧魂落魄的地方。
  它是一座晚清建筑,是李计银的同宗先人供奉亡灵的地方,院里有几棵百年古柏,枝叶繁茂,无风自喧,凉气如流;门口卧着两个“大清同治五年”间的石狮子,龇牙咧嘴,威风凛凛;只是那突出的屋檐和木前墙,已被“李书记”油漆一新,焕发着一点新色。
  解放后祠堂收归公有后,这里一直没派过什么大用场,只是前一年上面倡导“军民共建”,李计银便给这座古建筑挂上了一个“联合学校”的牌子,横山一跃而成“远近闻名”的“军民共建”的“文明村”,地区行署和军分区还组织大队人马,开了十几辆小汽车来参观,在这祠堂里听李计银口若悬河地讲他和他的社会主义“文明村”的“共产主义新风”。
  而如今,祠堂成了临时监狱,除少数“要犯”被单独关押外,大多数被禁者(其中包括一位妇女)都被关押在里面。
  整整八天,这些无辜的村民就横七竖八地蜷缩在祠堂潮湿的砖地上。饭由家里人送来,在看守监视下从门缝里递进去;防止“串供”,禁止在押者说话吱声,连受伤者呻吟也被喝斥;大便要举手喊报告,由看守押出去再押回来;小便不准出门,不分男女都在一只便盆里,脸上挂不住的,干脆就尿在裤子里……
  受害者的父母、妻子、丈夫、兄妹,提着饭罐儿走进来,连眼泪都不敢淌,直到出了祠堂院,才敢放开悲声。
  李家祠堂将现代人类最丑恶、最低俗的欺凌肆无忌惮地倾泄在横山的土地上。“一二·九”已成为“耻日”,将永远被同属社会主义祖国的横山村民们铭记。
  12月26日晚,为期8天的非法拘禁因故收场,72名受害者得以释放还家。
  但是,治保会还为这个令人发指的事件安排了一串辉煌的尾声。
  有7名被拘禁者的家长,为“感谢”李书记和治保会的“教育”,被迫给李书记和治保会送了写着歌功颂德字句的金匾、锦旗;张家父子给治保会送了“管教有方”的镜框回来,全家人抱头大哭,一整天都没有在灶膛里点火。
  有一名被拘禁者的父亲,在杨吉顺的暗示下,被迫在李计银的“华荣饭店”花了80余元设酒席招待治保会成员;
  有20余人被课以各种罪名罚款计1,125元;
  被拘禁者每人被索交炉火费、“工本费”各5元,共计700余元;
  在传讯抓捕时侥幸离村不在的被牵攀者,仍要接受经济处罚,每人罚款50元,外加到李计银的商店里给治保会成员每人买一听罐头……
  当我们顶着烈日,站在李家调堂的大院里,注视着那高悬的“联合学校”匾额和门前依然威气逼人的石狮子,我们久久地伫立着,久久地沉默无语。
  那个失落了的铃盖突发般的急促的声响,久久地在我们耳畔回荡着。
  那不只是85个无辜者怯弱无助的哀鸣。
  这块土地本来应是宪法保护的人民的土地。
  这片天空本来是横山人的先辈用鲜血过滤了的人民的天空。
  可今天的横山为什么还能够上演如此残酷的人的悲剧呢?
  我们为横山的后人担心——他们将如何书写李家祠堂昨天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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