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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治保会




  治保会,这个字眼儿在文中已出现多次了,它在横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按李计银在大会上的说法:“我就代表党中央,治保会就代表国务院、公安部。”
  而在横山妇女那里,哄孩子说声“治保会来了”,比说“狼来了”还要管用。
  在横山,治保会已不是一个以“维护治安”、“调解纠纷”为宗旨的群众组织,它是一只手拿棍棒和“麻花鞭”的穷凶极恶的私人武装。
  横山治保会的“编制”通常是10个人,由村里百姓的苦命钱里榨出经费来,每人每年75O元的工资,供李计银随叫随到,执行各种非法任务。
  所选会众,清一色的“恶人”,从这支队伍实际上的统领杨吉顺的人选,读者便可知李计银是以什么眼光物色他的“伙计”:
  村口,李计银指着下地去的一位老人对杨吉顺说:“那家伙不对劲,朝起个脑袋老天爷似的,去收拾他一顿!”
  杨吉顺于是冲上去,不分青红皂白将老人打翻在地。
  老人回头找到支书告状,李计银淡淡地一笑:“好了,我知道了。”当晚,杨吉顺便成了李家座上宾,李举起酒杯跟杨碰一下:“明天到治保会去报到,当副主任。”
  —杨吉顺考试合格。
  治保会里捆绑吊打的“内行”——另一个姓杨的,曾在公安局里打死人,蹲了几年监狱,李计银量“才”用人把他请来了,用为副主任。那家伙啥作派呢?亲老子看着不顺眼也能把巴掌抡圆了照脸扇过去,是横山村里人见人怕的“鬼见愁”。
  外号“二斜别”的李XX,长了一对斜眼儿,那坏,早就是横山出了名的。下地的人们要回家了,他躺在大路上,裤带解开,裤腰翻下去,把裆里的东西无遮无挡地亮在太阳下面,嘴里还哼着哥哥呀、妹妹呀的小曲子,直吓得妇女们回头跑,绕一个大圈寻别的路回村去。
  外号叫“油皮”的张XX,别看五大三粗的,能打敢捆之外,一张什么脏话都能喷出来的嘴,横山人吃饭时提起来都倒胃口。他能当着姑娘、儿子的面问人家爹娘:“你们黑夜炕上是咋个翻腾的,怎么就戳弄出这么些宝贝?”他能拿了一截绳儿塞给一个新媳妇,要人家给他“量量你男人的那家伙有多长”。
  就是这群无赖,成了李计银统治横山的支柱,成了骑在横山老少头上的“二上皇”。
  可别认为对这个恶棍帮,除了它的主人李计银外就真个千人憎、万人恨。还有人爱着哩!在李家祠堂的正墙上,就挂着张县里颁发的“公安战线先进集体”的奖状,那上面大红的印章血红血红的。
  治保会的绑人打人,绝不是以“一二·九”事件起,也不是以“一二·九”事件终。如果说省报上赞扬李计银1979年上台后横山产量售粮“七连冠”是不负责任的谎话,不可信,那打捆群众“七连冠”可是绝无差错的。
  打,怎么个打法呢?可不要以为举手抬脚就够了,横山治保会的招数多着呢。让人站直了打,打你的腿弯儿,还不让你打弯儿;让人躺平了打,要打你大腿的内侧,还不准你两腿合拢了;一个人打,左右开弓,还数一分钟扇了多少下;一群人拥上去打,把你的脑袋用化肥袋子套起来,七手八脚揍得你自个儿撞到墙上去……
  这帮游手好闲的歹徒,还常凑在一块儿练“招数”,研究“刑法”。两个人面对面站好了,巴掌对巴掌,看谁扇耳巴子又准又有劲;用罚款收人买了鞋,穿上踢树桩子练脚功,看谁踢得又快又凶又狠;上刑,折磨人的办法也全部经过实践检验,实用得很:站在床上,把你的两个胳膊绞到背后来,一个劲儿往上举,不出一分钟,就让你大汗淋漓,呼痛不已;站在桌子上,两手锁喉把你向上一提,想叫你还叫不出来……这些既简明又经济的经验,真正值得定襄县委和忻州地委里那些推崇横山的人去开个现场会的。
  打,打谁?除了李计银顶在头上的那些个“长”和“书记”们,谁都打。
  打群众。看戏了,有人挤进了前排中间给李书记空下的位子,忙着伺候主子的“伙计”们便一拥而上,直把人打得戏也看不成,到乡医院去包脑袋了;小孩儿吃了树下的枣子,麻花鞭子抽的声音都叫直了,孩子的父亲跪在一边还不行。
  打教师。村小学里丢了一块表,治保会名正言顺地来“破案子”,把学生们弄来投票“选举”一个贼,终于有四个人得票最多,当晚要把他们带到治保会里去审讯。青年女教师杨美玲害怕治保会那个狼窝,说天晚了,要去明天去,这伙人扑上去便打上了,扭着胳臂踢下身,揪住头发磕地皮,抓着前胸扇耳光,直打得杨美玲一个星期后扶着讲台还站不直。
  打解放军。附近驻军一个战士过村,治保会听人说这个战士扳了村里一块葵花吃,立马逮了回来,把帽徽都打得找不见,押起来,直到部队来要人才放回去。
  打公安干部。治保会于将张成林听人说也被“东方红”推了房子的县公安局干部张满怀家的电线上扎根针,把张满怀叫到治保会,咬定满怀家偷了电。回说没有,那痞子话儿轻飘飘的:“不偷电扎针干什么,敢情电线得了关节炎?”话没说完就打上了,先是一个人打,然后一群人打,最后张成林又一个人数着打,张满怀头上缀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大沿帽滚出老远去,人住进县医院,整整住了26天。
  打之外,治保会实行统治的基本方式还有一个字:罚。
  横山治保会毕竟是80年代的治保会,多多少少也要带一点中国80年代的色彩,更何况它又是高举着定襄县、忻州地区以至山西省的农村改革先锋大旗的李计银亲手缔造和亲自指挥的,怎能不充分地利用“经济手段”?李计银在制定罚的大政方针的同时,连细则也定好了:谁罚的,罚金收人的30%便归个人。
  怎么个罚法?你还呀呀学语的孩子把集体林地里专为书记送礼种的瓜上划了个浅浅的道道,罚,一出手就是180,因此,横山人村里养成了城里的习惯,不敢让孩子自个儿玩,不是怕汽车,是怕碰上了罚神;你媳妇结了婚没满九个月零十天就生了孩子(据说是以“科学”为根据),罚,基数420,以至于近几年谁家儿子娶了媳妇,全家都紧张:当心些儿,先吃些药,把不准了过两月再同床,当然,遇上早产是夭报应;广播喇叭里喊你去,迟到了五分钟,罚,5至20元不等,于是,横山人的耳朵特别有灵性,一听见大喇叭叫唤,不管干什么的都跑出来听,生怕是自己的事情误了卯……
  罚往往又是与打连在一起的,试想,绝大多数家户都靠种几亩高粱玉米熬日子的横山人,口袋里就那么宽余,不加些手段谁能把身上的肉割给他治保会呢?
  张和平是个中年光棍,40了娶了个带孩子的老婆,过了一年后生下一个,这按农村计划生育的条条本是合规矩的事,可治保会还是找上门来要罚款。张讲那“规矩”,不给,杨吉顺等人就动手捆开了,还是张和平70岁的老父亲来跪在杨吉顺等人脚底下,答应给并很快交来,才算了事。
  十来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捡着吃了村里的落地果子,被治保会里摘着吃树上果子的打手发现了,一总儿这进“治保会”去,悠悠地打,慢慢地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直到孩子的父母东拼西凑把罚款交回来,总数上千元!
  李计银的四弟李汉银,在哥哥的饭店里跟一个外村学过武的小伙子吹牛,说他兄弟们自小儿请过师傅,正宗的,出手破头,拳脚上还没遇上过对手。两人互不服气,说好了出院子里比试。不想对方是个真把式,只一个招式就把李四平展展地放在了院子里。皇亲丢了面子还了得,治保会群雄竞出,众手相逼,直到小伙子交了200元罚金方收场……
  罚呀罚,罚了多少呢?近几年来,全横山有案可查的各种罚款加起来超过15万元!4,200口横山老少人均能摊35元多。罚得多少人家牵走了圈里的骡子,抬走了屋里的柜子……
  这个治保会的罪恶,这里实在难以一一尽书。但对于关心横山和横山人的人们来说,这已经够了。
  尽管在我们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横山只是弹丸一隅;尽管对于我们泱泱十亿之众的国度来说,横山人只是零头中的零头,但李计银和治保会的这群恶魔,毕竟是实实在在地在我们的土地上,对我们的人民实施了一种我们的愿望之外的统治,这就不能不把横山人的遭遇拿到一个更广阔的范围来认识。
  离开李家祠堂(治保会办公室就在祠堂隔壁),离开横山,走在定襄县委所在地的定襄县城的街道上,走在忻州地委所在地的忻州市的长征路上,走在山西省委所在地的太原市的迎泽大街上,看着一张张泛着生活的愉悦的青年的笑脸,看着一双双含着人类的慈祥的老人安详的眼睛,多少天里,我们长嘘短叹,总不能从那沉重、压抑的心绪中挣脱出来。
  我们似乎觉得,横山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是幸福的,都是美满的,都是值得庆幸的。然而,当我们回到住处摊开稿纸的时候,心里的沉重感却又一股股地涌上来,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总在干扰着我们对横山发生的一切的平静思维。我们突然想到,重要的是向横山之外的更多的人们祝福。
  这不是两个仁者的好心。
  这是世界和人类赋予当代中国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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