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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权力




  李计银何许人也?
  只说一件小事,或许你就会对他有一点“人”的印象。
  春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刷门神,贴红挂绿,庄稼人一年一度的喜日子啊,你猜李计银忙着干什么呢?他把特意买来的大白纸裁成条,写上“九生一世会害人,家败人亡鬼吹灯”,“呜呼哀哉”的字样,横批坚挂地贴在了他亲叔叔的大门上去。
  那是李计银的青年时代。
  这样一个人物,怎么就成为专权横山,威逼定襄,名扬三晋的特大号“典型”了呢?
  先说说他的入党。
  县里组织民兵学大寨,修水利工程,正是冬寒料峭时。当着工程指挥的面,李计银裤腿一挽便跳进了泛着冰碴儿的泥浆中,锹把儿挥得比谁都欢。第二天,工地党组织便作出决定,吸收这块“特殊材料”火线入党。其实,当时他对共产党的全部知识只是知道书记算一疙瘩地方最大的官。
  再说他当支书。
  l978年,横山老支书病故卸任,推出的候选者有两人,一个李丑喜,一个李计银。天成?李丑喜巧了就是当时公社党委书记的“对头”——他曾在“文革”初期的批判会上冲王书记舞过拳头。于是,水火相克,“计翁”得利,村里的党员连拳头也不用举,任命便下来了。
  最后说他作人大代表。
  他是先当了全国的代表后当省、县的代表的。在村里百姓还没举拳头前,上面下来一个“名额”,那“条件”仔细得好像长了眼睛,专找着李计银来了:劳模、党员、基层村干部……
  这种事儿,在定襄历史上已是旧戏新演。李计银入选前一届定襄产生的另一位全国人大代表是个女同志,因为上面给的“条件”是:女的,非党员……她被报进县委组织部的人党志愿书便赶紧退了回去——入党,她就不合格了。
  当然,这都是天时。李计银之所以是李计银,他还有地利与人和。古人关于成事成节的“条件”,他也是占全了的。
  横山的祖先是有眼力的,选了个十分优越的地方安居乐业、繁衍子孙。
  横山,这名儿听起来疙里疙瘩的,可村子四周十数里一马平川。全村拥有15,000多亩肥沃、平坦的耕地,还有滹沱河水灌溉之利,人均占有土地和土地的水、肥条件,在山西省名列前茅。这是地利。
  党的工作重心转移,上上下下抓经济建设,偏偏我们上上下下又有一个没有转移的几十年不变的极为有效的工作方法——抓典型。地有一百,那九十九个先扔下不管,只要这一个能“典”起来,大串儿记者来写,大串儿更上一级的领导来参观,那么这一级领导的政绩、能力、水平便都“典”出来了。因此,忻州地委和定襄县委经验纯熟的领导同志,眼里有水,一下子便看上了横山这块干事业的水草丰茂的牧地,也看上了横山手执麻花鞭,腮帮子一鼓劲就能“迈一大步”的“带头人”李计银,那“尼桑”一探脑袋,“伏尔加”一翘屁股,便都欢欢地来了,那“人和”便成了李计银不求也遇的大趋势。
  这些年来,地委书记到横山的次数,差不多比到相邻的县还要多个倍数,尽管每次来都是在李计银的办公室里或由李计银紧跟着在田头村头晃一晃,没有进过一个寻常百姓的家门,可这也就够了,足可以表明对横山的某种拥有。至于那定襄县委,则由于地委的关系,1983年新班子第一个见面会就是在横山开的,尽管那时候“文凭、水平加原平(忻州地区一县名)”的书记、县长都还是两眼一抹黑的“外来户”。“和”,热热闹闹地“和”,连绵不断地“和”,上下合力着“和”,以李计银的嘴为根据的横山产量、售粮。人均收入等魔术般的数目字儿,经过地委书记、县委书记及其助手们的脑袋、嘴巴和笔头子,上升为横山经验、横山之路、横山方向,直卷出定襄县、忻州地区,飘飘然向三晋大地上去了。尽管地委书记亲手写在《山西日报》上的文章里,那讲发展、讲成绩的15个数目字儿全是假的,上面和外面又有几个认真的人来理会这当代的瞒天过海术?
  李计银和横山,自然便成了定襄县里的“特区”,注定了要拥有许多本应该不属于他的东西。
  “和”到一块了,最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亲密得难分难解了,大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架势,那宝贝横山的宝贝李计银要犯了什么事儿,也真是可惜得当紧。那村里的百姓,那贾家庄的支书,那公安干部张某,你们一个劲儿告吧,不理睬你已算是肚儿大,把一口气儿硬硬地咽下去了,还要咋的?于是,工作组已把李计银的问题调查汇报得一清二楚的时候,还是要硬着头皮把李计银送进北京,去参加农林渔业部先进人物报告团试讲(据说还获得极大成功);于是,时至1986年2月18日,县委领导还把李计银请上县三干会的主席台,作长达90分钟的“经验介绍”;于是,李计银被逮捕后,在政法机关加紧侦察起诉期间,地委书记赶着在一个又一个会上讲他的“三点意见”:横山的成绩要肯定(什么成绩?谁的成绩?他也说不清),横山对国家的贡献是有的(谁也没有说没有,让人惶惑的是为什么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汽车的事算不算倒卖要研究(李计银通过这位书记“专供”的数辆汽车转手获利巨万是无所谓“研究”的事实,他要“研究”的是,这些汽车都是平价买来用了几日后又高价出售的,用了,就不是倒卖)……
  血比水浓啊,政治利益这玩艺儿,可远远超过手足之情。
  7月3日晚上,我们约县委书记一谈。
  我们是老熟人了。3天中,笔者在县委招待所的小餐厅里,便碰见了他4次。他忙着陪上面来的各色人等喝酒、吃饭。
  第一次碰见时,他听说我们两位也是玩笔杆子的,特从他陪的新华社记者那张桌上走过来,扶着我们的椅子靠背嘘寒问暖3分钟。他胖胖的,红红的大脸庞上,说话时总浮现着老妈妈般的微笑,给人一种由衷的亲近感。开饭以后,他看见我们的桌上寒酸了一点,还特意出去了一下,让那个专管小餐厅服务的姑娘半道上又为我们添了几盘级别高点儿的菜。
  而这天晚上,我们坐下来,拉起横山的话题,他原本平圆的脸上看上去肌肉硬邦邦的,虽然还仍然细声慢气,却完全用外交语言跟我们对话。
  我们提起贾家庄书记告状的事,横山村收购粮食放宽水分、杂质的事,横山村贫穷的万元户的事,村民挨了捆打无处可诉的事,问起建镇的事,问起李计银被捕后,县纪委关于开除李计银党籍的报告迟迟不批的事,问起……他翻来覆去地只是说:“有的知道一些,有的就不那么清楚了。”
  问多了,他干脆直率起来:“说实话,这横山是地区的点,我们县委也不大管得着,也不大敢管。”
  是的,地委书记明摆着是管县委书记的,恐怕忻州地区数百万人口中,能摘了他乌纱帽儿的就这一个,这也是真正值得同情的地方。
  之后一个小时里,他自管自地讲了县委应该从横山和李计银身上吸取的五点教训(那是从中国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单位都可以总结出来的五条,这里不必交待),活像一个背书的学生。
  终于听完了,我们以两个共产党员、两个同志的身份,劝他是不是到横山去看一看。这位曾事无巨细,无不以横山为荣的县委书记,竟然只在横山村里住过一晚上,还是因为参加把名儿“拨”在那里的选举。李计银被捕后他主动干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在干部会上讲:有人说我们(不清楚是哪个“我们”)在横山有经济问题,我敢打保证:没有。
  我们觉得,现在重要的工作不是洗刷个人,而是去抚慰横山群众心灵与生活上的痛苦。杨润西还住在一间四壁透风的泥坯小房里呀,他妻子还没钱看病呀……
  听了我们这番话,他神色变得不安起来,身子一个劲儿往前勾,夹着牡丹烟的手指头不住地颤抖,许久,他认真地对我们说:
  “去,我们研究一下,两天内就去!”
  看来,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们十分盼望能与地委书记同志谈一谈。
  遗憾的是,终于没有见着。赶到忻州,地委办公室那位先叫我们写个求见报告的姓董的女同志,过了好一会儿又告诉我们,书记下县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离开横山,横山“创造”的那些曾经使多少横山人夜无宁夜。日无宁日的“产量”、“售粮”、“人均收入”的数目字,那让人感觉像人生又回到了一个什么时代般的“商业街”和李家祠堂,总像幽灵一般不停地在我们脑际徘徊、扰乱、纠缠着两颗不安的心。于是,我们好像突然变得对所见所遇的一切都专注起来。我们的思绪,多少天里,总是不能自已地在一个更广大的领域里撞荡。
  我们好像又来到了黄河拐弯的地方——河曲县,这个忻州地区和山西省有名的贫困县,每年要吃国家几百万元的补贴,却似乎是一瞬间便花了150万元盖起了县委办公大楼,又花了170余万盖起了全省各县独一家的“翠峰宾馆”。笔者曾经有幸进人那方典雅的天堂,那里的地毯,那里的卫生间,那里的沙发,那里的香巾,那里的招待饭,使我们这些刚从晋西北那山沟和泥皮小屋中钻出来的远客怎样强烈地感到:飓尺之遥,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们似乎又来到了忻州地区又一著名贫困县偏关。这个万把人的小县城,建了一个多么漂亮的招待所餐厅!那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板上,可以容纳五六百载歌载舞的男女,厅堂墙壁上,宽大精致的镜框里,高悬着县委书记与一位领导同志的合影照片。更为令人吃惊的是,在那位领导同志直升飞机降落的地方,县委领导们一拍脑袋,似乎是毫不费力便修起了一座近千米的“迎X大桥”。
  我们似乎又走进了忻州地区宾馆。这是一座吃国家补贴上亿元的一个地区的宾馆。这座耗资数百万,单主楼门厅里一块屏风就花掉9,800元的宫殿式建筑,这座连服务员都是由地区一些部、处级干部亲自从全区所属的14个县、市用大轿车拉来的姑娘群中一一目测挑选来的清一色十八九岁姑娘的建筑的门口,椭圆型花圃的草地上,有一尊意味无穷的雕塑:一头母牛,正在给一头小牛喂奶,或者说,一头小牛,正在吭一头母牛的奶,那小牛儿屁股胖得圆圆的,那母牛却瘦得助条儿一根一根的。那还只是一头吮奶的牛啊!
  我们似乎又站在气魄、豪华程度在整个山西省都算第一流的忻州地委办公大楼门口,一座耗资巨万的花廊工程正在加紧兴建,那用优质木料拼起来的长长的过廊,使你联想到苏州的狮子林、北京的颐和园。
  我们似乎又来到了忻州地区商业学校,这所整个儿装在一个高山岗岗上的破庙里的学校,路陡得连自行车都骑不进去,全校只有五户教师住进了井不宽敞的住房,年年申请资金年年没有着落。
  我们似乎又来到忻州地区教育学院。动了半截儿工的教学楼没有资金停了,老师只好领上学生继续打游击——四处借校舍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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