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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给总理送“炭”




   
“锦上添花”与“雪里送炭”

  暮春。黄河北岸一个新探区,风沙弥漫,遮天盖地。当一长列轿车奔驰而来的时候,狂风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唿哨,裹着尘沙溜走了。眨眼间,碧空如洗,清爽明朗。
  红旗轿车里,走出一个魁梧的身躯——国务院总理赵紫阳。
  几位来自四川的工人说:“当年总理在四川,‘紫阳’高照,五谷丰登……今天……嘿,神了!”
  “我们河南有句土话:‘罗锅上树,前(钱)紧。’我们讲生财之道,就想到了石油战线。”如同合家一起计算收入、开支一样,总理坦率地把国家的财政困难告诉了创业者,然后说:“石油战线应当想方设法多出一些油,为国家建设起个‘雪里送炭’的作用。‘雪里送炭’和‘锦上添花’意义不同,‘锦上添花’多一技、少一枝差不了多少,而‘雪里送炭’,是很急需,也很解决问题的。”
  信任产生的压力,乃是最沉重的压力。
  “胜利”人没有用豪言壮语向总理宣誓,而把每一分气力都凝结到肩肿、腰椎、手掌和脚板上,抡起钻机、采油树的“鍬镐”,采掘乌亮的原油之“炭”,竭力把车斗似的储油罐装得满满、满满的……
  11万人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运输队伍,和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那无数的山林马帮、沙漠驼队、江河竹排一道,给总理送“炭”来了——
   
他拉着铁索走进中国美术馆

  北京。中国美术馆。他像磁石一样吸引了人们的视线:
  肩背铁索,身躯像一张拉紧的弯弓;脸颊深凹,皱痕刀刻一般;牙关紧咬,两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从头到脚,裹着一层厚厚的泥浆,分明是一尊苍劲的老人雕像。
  力,在一瞬间凝结了,显示出壮美!
  但唯有爆发,才有凝结,才有壮美——
  “呜——”天然气怪吼咆哮。
  “轰隆……”泥浪狂怒翻滚。
  “哐当……”钢铁狠狠碰撞。
  井喷!
  死神的舞蹈!死神的乐曲!
  荒原从睡梦中惊醒。他一骨碌跳下床。她给他披上甲胄般的“杠杠服”。他夺门而去,她抱着孩子以女人少有的克制力,注视着远去的他……
  几分钟前,他还沉浸在爱的梦乡中。她坐在床沿,透过窗口遥望采油树尖星星一样闪烁的灯光。她知道,远方的“星”如果有哪一颗突然熄灭(油井故障),他立刻就会离开自己而去。这绝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因为有时可能会发生井喷,他要用这曾经给过自己无限柔情的青春的躯体去搏战死神,也许将一去不复返。她怕……“不要怕。”他说,“你是最勇敢的女人,不然,就不会嫁给我这‘煤黑子’了。”他讨厌“油鬼子”之称,而喜欢“煤黑子”的称谓,也许因为采油和挖煤的一样,都是搞能源的。
  井场。原油、泥水漫成的池塘,深到大腿根。天然气柱,好似一块巨炭燃烧的浓烟。这油,这气,能推动成百、上千辆汽车!白白“燃烧”着,他剜肉般的心疼。他要用血肉之躯扑灭这烟火。他拉起铁索,迎着劈头盖脸的泥浪,冲向井口,“哗……”一排巨大的泥浪吞没了他……
  “文革”的泥浪扑来时,父亲变成了“反革命”,全家人从城市迁返回乡。无奈,他当了“油鬼子”。商店里,那个女售货员捂着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啪!”他和伙伴们甩过当月工资,买空了柜台,买下了自尊。他用自尊拧成一根“铁索”,套在肩上,踏上了给10亿人送“炭”的道路。凭着一身气力,一堆啃烂的书,他立了功,当了队长,爱神也从白云中降临了……她说:“你就是一块炭,暖热了我。”
  家中。她平静地为他熨烫那身西装,俊俏的脸上略显苍白。远方,不时传来阵阵尖利刺耳的呼啸声,她用力握紧熨斗,在早已平整的衣服上推呀,推呀,仿佛要熨平自己心中的焦虑、恐惧……她坚信,自己越平静,他就越有力量!每次都是这样,衣服熨平了,他就回来了,洗净油泥,换上笔挺的西装,浑身闪着青春的光彩……这次,也会和往常一样的。她等待着……
  井场。他双腿用力一蹬,钻出泥浪。头盔不见了,泥浆包住脑袋,“杠杠服”像铁甲一样沉重。睁不开眼,张不开嘴,耳朵嗡嗡作响,唯有感觉引导着他,唯有热血推动着他,向前,向前……像一名同浪涛抗争的黄河纤夫!
  《胜利报》摄影记者的镜头紧紧追随着他,心里在暗暗地喊:“快,快!加油,加油!”
  他终于冲到井口,身后紧跟五位勇士。压井、上栓、关闸……光圈、焦距、快门……“噗哧!”死神泄气了;“咔嚓!”百分之一秒:力凝结了,壮美显示在时代的底片上——
  全国新闻摄影一等奖。
  他,周建明,一位年轻的作业队长,就这样走进了中国美术馆——肩背铁索,躬起身躯,犹如拉着一车沉重的“炭”,来到总理身边……
   
中国女排第一任队长

  “啪!”
  一记重扣,中国女排登上奥林匹克领奖台。姑娘们抱成一团,哭着,笑着……
  “嘘唏,嘘唏……”在黄河岸边,罗贞面对电视屏幕,抽泣着。年近半百的人,突然一跃而起,做了个漂亮的搓球动作——
  “好球!”
  1951年,成都市业余女排表演赛。随着二传手罗贞一个准确的传球,贺老总一声喝彩,罗贞进了省队、国家队,成为中国女排第一任队长。挂球后,任教于陕西女排,和地质师刘兴才结婚了。
  球场上的二传手,成了家庭中的“二传手”。
  为了给丈夫筑一个温暖的窝儿,饿了能吃碗热饭,劳累了能得到爱抚,她从古都西安来到茫茫碱滩。一代排坛风流,在采油树下开始了默默无闻的生活。
  第一天上工,她脱下红球衣,穿上“杠杠服”,顿时变得苍老了。那双垫得起千斤重扣的手臂,竟无力提起一只小油桶;那有力的双腿,能够上千次、上万次地连续跳跃、奔跑,在通向采油树的小路上,竟半步也难以迈出。她牵挂排球,排球也怀念她。催她归队的电报、信函一封接着一封,她常常掩面哭泣,可一见到丈夫,又强作笑颜,把泪水关在理智的闸门里:“看,又来催我了,他们不知道我迷上石油了吗?”
  然而,只有那条荒原小路知道,她洒下了多少泪水。白花花的盐碱,那是她思念排球的泪痕!
  年复一年,她冬踩积雪,夏踩盐碱,走在这条小路上。两只盛满油样的小桶,一左一右,在留着排球痕迹的手中悠荡。清晨,她向黄河流去的方向眺望,只见白云谦虚地躲在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却慷慨地赠给了它们第一缕光束……她心里微微一颤,跳出了一个真理:
  瘦弱的母亲怎能养育出强壮的儿女,贫穷的祖国哪有夺取金牌的力量!排球离不开石油,滚滚原油就是女排冲向奥林匹克的强大动力!
  她眼角噙着泪,自言自语:“我没有离开女排,我还是个二传手……”
  她仿佛觉得脚下这广阔的原野,变成了她思念中的球场,禁不住猛然下蹲,一跃而起,好潇洒的传球姿势——
  一只蕴藏着巨大能源的石油之球,从她的手里准确地向女排、向人民、向祖国传去……
  女排夺得冠军。在五星红旗下戴上闪光的金牌,在欢庆的宴会上举起晶莹的高脚杯。姑娘们,请记住黄河岸边的这个“二传手”——中国女排第一任队长,在你们的每一次拦网、每一记重扣里,都凝结着她的一份力量;在你们通向冠军的道路上,也印着她的密密足迹啊!
  她没有得到金牌、美酒,然而,“胜利”就是一枚闪光的金牌,原油,就是大自然献给她的香甜的美酒!
  她满足了,翻开那本珍贵的影集,这里有她怀念的贺老总,有丈夫与赵总理的合影……
  由于年大体弱,她离开了采油树,在学校里当保管员,她说:“我这辈子是当定二传手了。贺老总说,我是二传手的材料!”
   
“采油树”下长大的孩子

  它没有繁茂的枝叶,却有世界上最深的根。伴着晨曦、晚霞,它每天都在欢唱。外国人浪漫,称它“圣诞树”。中国人质朴,称它“采油树”。
  张玉兰轻轻地擦去“采油树”上的沙尘,感情的湖泊里激起爱的波纹,爱的浪花,她爱“采油树”,她生命的“树”。
  小时候,她跟着母亲,在大庆的“采油树”下学会了爬,学会了走。她长大了,技校毕业后,又回到了“胜利”的“采油树”下。
  今天,总理要来了,她一边精心地装扮着自己的“生命树”,一边在想:该向总理说些什么呢?
  说说我的“采油树”吧,日产千吨,硕果累累。总理,这就是您要的“炭”啊!不,不用说,总理会听到的,那汩汩流淌的原油,便是献给总理的歌。
  说说采油工人的生活吧,茫茫盐碱滩,井旁的小屋,就是我们温暖的家。没有草,没有树,除了涂着绿漆的“采油树”,再也看不到一点点绿。总理,您看,那是我的孩子,和我小时候一样,正扶着“采油树”学步呢。前几天,我第一次带他去油田基地时,他才认识了树。在绿色的爱抚下,他两只小眼瞪得圆溜溜的,惊奇地问:“妈妈,树也是绿色的吗?”这孩子,他生来只知道“采油树”是绿色的……说这些干吗,又要让总理分心了。
  总理沿着她的心声走来了,深情地抚摸着“采油树”。是感激?是信任?是期望?是一个总理对一个采油女工、一个普通公民对另一个普通公民的所有的感情……顿时,她感受到了在长辈的爱抚之下的温暖……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她知道,总理听到了,理解了她想说的一切!
  总理放心地离去了,带着他需要的“炭”。她默默凝望的眼里,闪着殷殷的光……她抱着孩子,亲着,对孩子,也对自己:“我们将在这荒原上生活一辈子,可这是幸福的。”
  孩子疑惑地望着妈妈,他还小呢,听不懂大人的话。她让孩子贴紧“采油树”,说:“它地下的根(输油管),连着青岛、南京,那里是很美很美的地方。”
  孩子好像听懂了,咧开小嘴笑了:“妈妈,妈妈,你听,你快听啊!”
  她搂住孩子,偎依着他们的“生命树”,幸福的笑容挂在脸上,仿佛听到了儿童乐园里的欢声笑语……和着那潺潺流淌的原油,一支歌从她心里飘出:
  
  太阳光晶亮亮,
  雄鸡唱三唱。
  ……
  小喜鹊造新房,
  小蜜蜂采蜜忙……

  生活在城市里的母亲、孩子啊,你们是否听说过“采油树”下的母亲和孩子?你们是否听到他们的歌?哦,听到了,你们也在唱呢:
  
  要学喜鹊造新房,
  要学蜜蜂采蜜忙,
  幸福的生活哪里来?
  全靠劳动来创造。

   
他戴着“白牌”去送“炭”

  “师傅们,别学我……”
  一个低沉的声音,饱含着内疚、痛苦,重重地敲打着人们的心。井台上,青年钻工孟祥安,头低垂着,胸前戴着一块刺眼的“白牌”……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一个井队又一个井队地走着。烈日当空,他却觉不出太阳的火毒,只是忍受着胸前这块“白牌”的炙烤。他口干舌燥,从水渠里舀一碗黄河水,那水是浑浊的,他哆哆嗦嗦地捧着,自言自语:“这就是我吗?”
  ——追求幸福,却懒得拉紧送“炭”的车袢。松垮垮地靠着井架,口哨倒吹得挺响……“轰隆”一声巨响,沙尘冲天而起,吞没了井场……井架倒塌了,30多米高的庞然大物摔得七零八落……侥幸,人全活着。
  “糟了,饭碗砸了。”
  “毁了,要坐牢了!”
  尘土里,他闪过一连串可怕的念头。
  一天一夜不吃不睡,他实在忍受不了心灵的折磨。他溜出工棚,手颤抖着伸向电闸……电焊的弧光划破了夜空,他眼前一亮,只见全队人人都在抢修井架。他清醒了:大家拼死拼活,好不容易给总理找到了一块“炭”,让我一声口哨给吹没了影……死,能赎罪吗?我,真浑呐!
  他羞愧地离开了死神的殿党,又回到了水沸水烫的大地!他做了一块“违章操作”的“白牌”,把自己钉在了赎罪的“十字架”上,恳求领导:“让我赎罪去!”
  ……碗中的黄河水变清了,碗底沉淀了一层细细的沙。沉淀了,它和大海一样清澈。他张开嘴,先是轻轻抿一小口,真甜啊!他仰直,“咕嘟嘟”一饮而尽,仿佛要用这沉淀后的黄河水洗涤灵魂,冲刷心中的污秽!
  他一路忏悔,走了整整20个井队。
  “小伙子,抬起头来,望高处看!”老工人赵东海铜钟般的声音。
  他抬起头,望一眼井架上“给总理送炭”的大字标语,摸一摸胸前的“白牌”,“咳”的一声,扛起沉重的钻杆。总理要的不仅仅是“忏悔”,更当紧的是“炭”!
  “炭”、“炭”、“炭”……他感冒发烧,头晕目眩,硬撑着软绵绵的双腿,一连干了三个班,拉断了生理极限的链条,一头栽倒了……
  队长心疼地抱起他,含泪给他摘掉“白牌”,他腾地站起身,又拉紧了送“炭”的车袢!
   
国务委员给送“炭”人作揖

  黄河渡轮上,康世恩迎风而立。
  连日奔波、操劳,手术后的身体更加虚弱,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倦,几乎支撑不住了,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连一丝微风也能吹灭。他真想就此躺下,哪怕稍稍休息片刻,也是很惬意的。
  看,他们多幸福啊,那些和自己一道从玉门走来的“老石油”。在新建的“稻香村”里,他们把孙儿放在膝盖上,逗着小嘴喊“爷爷”……
  “等这次会战结束……”
  他摇摇头,苦笑了。
  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休息,只能有已经迈出的第一步,以及接踵而来的千百步。玉门、大庆、胜利、大港……30多年来,会战一个接着一个,石油已经融入他的血液,如果不能从行动本身中得到滋养,他就垮了,永远地垮了……
  深夜,灯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涂了一层蜡黄。他聚集起全部的精力,体力、智力,修改写给中央的报告——中央将在这报告上签署新的会战命令。
  他端端正正地在最后一页上签下了三个字:康世恩。
  终于,他支撑不住了,倒下了……
  医生发出病危通知!
  创业大军流泪了,钻机放声痛哭,黄河低低呜咽……
  在凝聚着他的心血的报告上,胡耀邦总书记写下一段深情的批语:“石油部在世恩同志(带病工作)的领导下,这两年埋头苦干,工作是做得好的。”
  赵紫阳总理宣布:我国石油工业“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已经到来。标志就是去年(1983年)12月30日所写的报告。”
  民族放心了——
  驾驶员欢笑着踩紧油门,农民乐哈哈地开动了抽水机,将军们猛一挥手,坦克、军舰、战斗机进入演习地域……
  石油大军惦念着他。1984年春天,“胜利”打出了第一口千吨井,急忙派代表带上放喷录像,赶赴北京:“快,快,给老部长‘治’病去。”
  总书记给他下达了一个“命令”:疗养!地点选在西子湖畔。
  他在油海里搏击风浪大半生,还从未领略过人间天堂的美景。他何尝不想去碧波之中荡桨呢,然而,对他来说,油田才是恢复元气的疗养圣地,事业才是健康长寿的运动项目。他谢绝了总书记的关怀。
  “杭州没有油!”
  这就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的回答。
  他重返“胜利”,重又站到了“给总理送炭”的行列里。在大会上,当“胜利”人用热烈的掌声向他表示感谢的时候,他却一条条说起“胜利”的成就,然后双手抱在胸前:“我给你们作揖了,感谢你们,感谢……”
  谈到自己,他颤抖的话音里带有几分内疚:“我是屡战屡败,屡战屡败……”
  “胜利”的心,受到强烈的震动!会场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咚咚”的心跳……老部长啊,“渤二”事件发生后,您挺身而出,承担了责任,而面对荣誉……
  突然,又一串洪亮的话音,从康世恩的心里喷出:
  “我要屡败屡战!屡败屡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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