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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地狱里的灵魂




   
“山坑无鱼石斑大”

  此刻,我坐在丽水地区法院宽敞的办公室里,我的面前是厚厚的一叠案卷。翻阅着这些毫无生命的纸片时,我的心里竟有一种惊悸的感觉,我仿佛走进了一个怪异的世界,看到了一个怪异的灵魂。晃动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穿淡黄色夹克衫的青年,他就是罪犯符永伟。
  他是个小个子,瘦瘦的,大约只有一米六五,这样的个头,在当今常被戏滤为“三等残废”。我看见他在刑车边的一张照片,旁边,两个高大的刑警抓着他,就像抓着一只瘦鸡。
  人很黑,尖下巴,这使他的脸部带上了一种阴郁的神情,他的眼睛看人时总是带着一种苛刻和不信任。这是一种心理极不平衡的人才有的目光。
  他大概至死也没有弄明白:他为什么失败了,在人生的道路上,他曾经渴求成功,以至到了不择手段的、骇人的地步。
  他至死也不曾明白。
  “这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云和县的政协副秘书长傅瑜这样告诉我。
  当时,傅瑜在县文化局搞创作辅导。突然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里面还夹了五元钱。
  信就是符永伟写来的,他自述爱好文学,迫切需要读书,但乡下办不到借书证,请傅老师帮忙。
  傅瑜并不认识符永伟,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是个很热心的人。渴求读书,这是好事,应该大力支持。
  于是他就去开“后门”,还真的帮他搞成了。
  就这样认识了。
  他发现符永伟不爱多说话,常常是问一句,答一句,常常用询问的目光盯着对方。
  一个性格乖僻、郁郁寡欢的年轻人,他想。
  几乎与此同时,县广播电视局的新闻部副主任蒋维真也发现了这个乖僻的青年。
  那是1985年的夏季,在县广播电视局门口的稿件信箱里,几乎日日都会发现一个署名“符永讳”的人的来稿,天天厚厚的一叠,甚至有时一天两叠、三叠。信封上都没有邮票,显然是投稿人亲自送来的。内中没有附条,很怪,下面的地址是局村。
  这些稿件质量粗糙,初选时都给筛掉了。
  但是,稿件还是不屈不挠地投来。
  有一天,稿件中夹了一封信,信中说:编辑同志,我是个落榜青年,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我想向文学发展……
  那时的风气,经商的高潮正在升起,如火如荼,惊天动地,许多有成就的文人都在纷纷准备“下海”捞虾,居然,一个农村青年立志要走文学之路……
  “这很难得,我心里很感动。”
  蒋维真对我说,她是个认真负责的老编辑,对扶持年轻人特别热心。于是,她尽量从他大量的来稿中“砍”点东西出来,帮他加上新闻的五个“W”,播发了出去。
  这是符永伟第一次被采用的稿件!
  这显然给了他极大的鼓舞,编辑部门口信箱里,他的来稿更积极更多了。
  蒋维真对这位锲而不舍的农村青年抱有一丝好感,虽然,她从未见过他,但还是满腔热情地帮他删改,帮他发表。
  年底,符永伟以压倒多数的用稿量被评为广播电视局的优秀通讯员。
  在发奖大会上,蒋维真才见到他。他没有向她表示感谢,甚至没有过多的热情的言辞。这个人真怪,他明明知道许多文章的发表,全是靠着蒋维真老师硬修改出来的。
  ……
  这就是符永伟的性格,他的性格中似乎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阴郁。即使是面对他的“恩师”,面对帮助过他的人,他也表现不出一点感激和热情。他的内心似乎总有着一种强烈的不满,强烈的渴求。他总是很忧郁,因为他没有能在人生竞技场的看台上占据一个他羡慕已久的位子,而他认为这个位子本应该是留给他的。
  这种性格的形成和他的经历有关。他从小聪明,也好学,读书时成绩颇佳,尤其是作文,深得班主任赏识。十五岁初中毕业,却落了榜,这对他刺激很深。这种强烈的对抗情绪几乎是主宰他的致命的毒素。
  当《丽水日报》的编辑去狱中采访他时,他满面是泪,说:“我命不好,现实对我太残酷了。”抱怨社会,抱怨命运,是他反反复复表现的心态。
  其实,社会宽容地接纳了他,为他提供过许多成功的机会。那段日子,他的投稿很多,渐渐的,在《丽水日报》也常有短文发表,虽然都是“豆腐干”,但对一个农村青年来说,却已是了不起的大事。尤其是在他的家乡局村,引来了许多钦羡的目光。想想吧,符达平的儿子多了不起,每天都有稿费来呢!
  他因此被村子里的人称为“石斑鱼”——石斑鱼是山村溪水中一种常见的鱼,小小的,手指头长短,二指来宽,背上一条黄一条黑一条红,像斑马一样,俗话说:“山坑无鱼石斑大”,在乡村,也算是“挑头王”了。
  这个称号让他心里又酸又甜。毕竟,这也是一种认可,也是小小的名气,但这一种认可与他想渴求到的相差太远。他这人,“名不大心大”,不想做“山坑里的石斑鱼”,想做大海汪洋里的大鲸。
  这种想法固然不能算错,但是,如果不想通过劳动,而是不择手段地去实现“理想”,那就一定会走向歧路。
  不久,县广播电视局的蒋维真发现了一个古怪的现象:怎么符永伟来的稿子似曾相识?一篇两篇还不在意,三篇四篇五篇……她疑惑起来,于是去查原来的稿子存档,一翻,恍然大悟。原来,农村用稿有个规律,一年里就那么几件大事,春种、秋收、冬闲……年年如此,循环往复。符永伟钻了这个空子,他将自己去年发过的稿子翻出来,改动几个数字,抄一遍投出去……
  原来,是自己抄自己!
  后来,又有一次,又投来一篇通讯,蒋维真一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次,他抄的是蒋维真发在《丽水日报》上的一篇通讯,居然就这样一字不改地抄来。
  而且,居然就投给蒋维真。
  一段时间,广播电视局停发他的来稿。与此同时,《丽水日报》也屡屡发现他在抄袭、剽窃。《丽水日报》也停发他的来稿。
  ……
  “他有野心。急于成名,急于跳出农村。”
  傅瑜说这话时很感慨。感慨一个本来有希望的青年被野心拖入到罪恶的泥淖。野心,是一种恶意的骄傲和膨胀的贪欲,有野心的人,就好像沙漠中饥饿的人喝自己身上的血,最终导致了毁灭。傅瑜曾经大声呐喊过,阻止过,但是没用,任何人,只有他自己才能选择自己的路。
   
金钱梦——第一次坠落

  这是1988年。
  80年代的中国,正处于新旧体制转轨的时期,正处于从自给自足的慢节奏向竞争拼搏的快节奏急剧变化的关头,漂流。骑自行车考察地球。掏几百万赞助亚运会,摩天大楼唰唰唰在一夜间矗起……中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五光十色,奇峰突起!
  云和,这个古老的山城也在急剧地变化着,许多心照不宣的生活秩序和规范被迅速打破,许多新的东西风起云涌,大街上涌出一长溜的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到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歌舞厅,而屁股上冒烟的摩托车,已在城乡风靡……
  一切旋转为一股飓风,旋转成一片朦胧,旋转成多侧面多层次……
  人,也同时立体化,过去,电影一出场,人们立即能分辨“好人”、“坏人”。而现在,难以评说,难以捉摸,难以归类……
  符永伟脆弱的心理,在这高速的旋转中失却了平衡。
  那时,他正在为承包集体砖瓦窑的舅舅烧窑。按说,劳动强度并不大,工资也不低。平时,就住在舅舅家里——舅舅家房子不大,但对这位略有文采的外甥还是相当器重。
  但是他只做了一年就离开了,也许是他觉得太苦,也许是因为舅舅管得很严。只要有一餐饭不回来吃,就要查,不管他去干什么,都要问个明白,他觉得很不自由。
  之后,他到父亲单位去当了一阵子仓库搬运工,每天凌晨即起,骑车十公里,从局村家里赶到县城上班,劳作一天,再回到局村。
  来回奔波,更苦。没有几个月,他又辞了工。
  他想发财——当他看着那些大款们花天酒地的时候;当他带着自己心爱的女朋友逛公园,却只能请她在廉价的小吃店里吃一碗青菜面的时候;当他汗流浃背拉着四百多斤的手拉车,一天只赚几元钱的时候……
  金钱,一个巨大的诱惑!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这一天傍晚,他又一次来到久违了的舅舅家。舅舅不在,舅妈很热情地招呼他吃饭。
  “不吃啦”。他有点心不在焉,说话在也有点吞吞吐吐,“舅妈,我和人家一起做药材生意,还少五百元,你能不能借给我?三天内,我就能还你。”
  “行呀,自家人说什么日子,你有急用尽管拿去。”
  舅妈很爽快地打开箱子取钱,她并没发觉他在一边看着的眼光很反常。那是一种剜人心肺似的冷酷的目光,眼光里全是贪婪。他看着舅妈取出了钱,看着她将匣子放回箱子。
  舅妈再次挽留他:“你吃了饭再走吧,天都晚了。”
  “不。”他简略地回答,“我的朋友们都等着。”他将钱放进了口袋,慢慢地走了出去,他并没有去找“朋友们”——压根儿就没有买药材这回事。
  天已越来越黑了。路灯不知为什么黑着,他在黑咕隆咚的街上慢慢摸索着,不知不觉到了马路边的池塘旁,这是他舅舅承包的鱼池。他站在那儿,茫然凝视着池塘。
  第二天,他舅舅张帮裕家里失窃了。现金、国库券、美元、存款折子……一共六千多元。失窃的时间很怪,大白天,三重门竟然都被撬开。
  公安局来了人,里里外外走了一圈,问张帮裕:最近有什么人向你借过钱?
  张帮裕愣愣地瞪着对方老半天:
  “……有呀,昨天傍晚,我外甥。”
  公安局同志二话不说,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帮裕才活过气来。马上派了两个亲戚到符永伟家去看他在不在家?若真的是外甥偷的,赶快将钱交回来,赶快把案子去撤了。
  但是公安局同志已先去找了符永伟,当场打开他的包,包里还有两千多元现金。
  “你这钱哪儿来的?”
  公安局将人和钱一起带走了,这是下午三点。
  当天,到晚上11点,破案了,真是外甥偷的。若不是张帮裕亲眼看见,他绝不会信。
  公安局来人叫张帮裕去领钱。他一看,美元、国库券、存折,一件不少。
  原来,符永伟将存折丢到一个旅馆的一○二号房间里,被服务员捡到了,美元和国库券则用塑料袋包起来埋在冲后面小土坡的油茶树丛下。
  张帮裕气得直发抖。这外甥,也真做绝了,我似亲生儿子般待他,他倒好,偷了个精光,连生活费都不给我这做舅舅的留下。
  他猛地站起来,仅仅是因为他和符永伟分坐在桌子两边,他才没有扑过去掴他两个耳光……
  符永伟被判了六年刑。
  这是他第一次坐牢,当他被押上囚车,送到金华十里坪劳改农场去时,他流泪了。泪水流下脸颊,流进他的嘴角,他品尝到了贪欲不能满足的苦涩。
  ——若是他从此记住了那种苦涩,也许符永伟会成为另一个人,也许这故事就有了另一个结局,但是……
   
赌——再次滑入深渊

  应该说,符永伟是幸运的。比起许多类似他这样境况的青年要幸运千百倍。
  这一天,他从劳改农场大田里刚刚收工回房,突然,看守走了进来:“符永伟,你的女朋友来看你了。”他又说了个名字。
  这个名字符永伟当然很熟。她是四川人,当初的文友,几年来,鸿雁传书,两人不知说过多少悄悄话,谈文学、谈人生、谈理想、谈那种微妙的思念和仰慕……他进了监狱后,她依然来信,鼓励他重新站起来……但他没想到,她会来,从四川到浙江,千里迢迢……女人做事,常常是会出人意料的……
  看守是个老成持重的人,平时很严肃,他当然不是开玩笑。
  有一刹那,符永伟有点不知所措,甚至有几分恐慌。
  “快点,准备一下。”看守催他,“换件衣服。”
  换件衣服?对,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脏兮兮的劳动服,他慌忙脱下……他俩这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竟是在劳改农场……
  他俩见面不是在审讯室里,而是在看守长办公室里,办公室的气氛要比审讯室好,这自然是队长有意安排的。
  这个晚上,确实叫人激动。女友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她说:“永伟,我今天是特意来看你的,你在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你还年轻,前面的路很长。你很有才能,你不要浪费了你的才能……”
  这些,都是掏心窝儿的话。跑了几千里,跑到劳改农场去看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本来就是很感人的,想想吧,他能不被震撼吗?
  她说着,他听,眼里有泪水。
  那一晚,伴着时钟的嘀嗒居然说了两个小时,整个夜晚,充满了温馨……
  “我懂,听你的,一定……”
  他这样回答他的女友。
  这一夜,回到牢房,他彻夜未眠,睁着一双干涩而又发热的眼睛,无数次坐起,又无数次躺下……在这个夜里,符永伟似乎是从迷乱中走了出来——也许不是走出来,而是走到了一定的阶段。人不可能总是处在一定状态中,变化是必然的。
  他俩都没有谈到“爱”字,她不提,他也没提。可能是因为那里不是提“爱”的场合,不管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顾忌还是因为这个字眼难以把握,反正他俩都不提。
  但是,爱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符永伟再次入狱之后,最后在铁证面前供认了一切罪行,然而一提到这位四川女友,他就紧紧地闭上了嘴,不说,不说她的名字,不说她的地址,不说跟她的任何关系,只有一次,当记者在狱中采访他,问他:“你现在这个样子,四川的女友知道了会怎样呢?”
  他突然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不,不要提她,不要提她……”这是他第二次入狱后哭得最厉害的一次。
  自从女友来探望后,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重又迸发出一种新的活力。劳改中队的干部都很注意这种转化,他们发挥他的特长,让他当犯人教员,教法制,教文化,还当了小组长。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觉得自己变了。爱情驱走了他心中原来的阴暗,他怀着一种新的热情生活。他开始写文章,还在《新生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还读了许多书……
  在他的书房里,我看到了他在狱中写给父母的信:爸爸妈妈,请你们一定要把我的书和杂志放好,要放在木箱里,千万不要让它们发霉……这是我的心血,都是我千辛万苦收拢来的,我以后还要看……
  只要你愿意改邪归正,总是有出路的。这一年,他被评为浙江省优秀犯人教员,获得减刑一年零四个月的奖励。
  1993年的暮春,一个充满着新的希望的日子,他提前出狱了。
  四川的女友得到消息很高兴,立即给他寄来一千元钱。女友在信中痴痴地写道:钱不多,只是我的一片心意,但愿它能帮你办点实事……我总是在等待着你的好消息……
  他捧着这笔钱激动了好久,最后,决定用它购置一辆三轮车,自食其力,重新开始生活。
  云和镇的三轮车是云和的一大景观,它相当于大中城市里的“的士”。你走在街上,不断地会有敞着红色车篷的三轮车向你驶来,招手就停。很方便,价格也不贵,一元钱可以周游小城一圈。
  这样一辆三轮车,每天大约可赚三十元至六十元。应该说,这是个不错的产业,吸收了不少闲散劳力,也活跃了云和县的交通,仅云和镇,有四百多辆。
  符永伟投入到三轮车的行列,成了四百分之一。但他很快就厌倦。大热天,兜上一大圈,赚一元钱,他觉得太冤,也太苦。
  他一向是个怕艰苦的人。拉手拉车,嫌苦;做搬运工,嫌苦;一个字一个字地爬格子写文章,嫌苦;踩三轮车,又嫌苦。
  于是他卖掉了三轮车——这辆由他女友出资,充满了爱和希望的车子。
  这该是他生命中犯的一个极大的错误——他抛弃的并不仅仅是一辆三轮车,而是一片爱心。这爱,曾是他心灵中最后的圣地,毁弃了这种爱,他就再也找不到心灵的支撑点,他也就再不能成为一个人了。
  那段日子,他染上了赌!
  赌,几乎在全世界都被认为是一种恶习。
  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曾形象而辛辣地写过赌场中人的种种丑态:
  
  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中窥探着,都像是一跃即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
  ……

  在局村的赌场边虽然没有考究的绿呢台面,但伸来的同样是野兽之手。符永伟那只苍白无力、瘦骨嶙峋的手也在颤抖,在抽搐。这只手应该去握笔、去劳动的,现在却捏起了黑白相间的骰子。他神经质地抓起一只骰子,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终于,猛地抛了出去……
  他把骰子抛出去了,也把自己抛进了黑暗的深渊。
  一次……两次……十次……
  这是一种着了魔的游戏。这是一种让人发疯的游戏。符永伟在赌场中完全中了邪,他一天到晚泡在赌场,不自觉地向前倾着身子,额头上粘着一绺湿鹿漉的头发,脸上全是狂乱和激怒……
  符永伟在这条危险的陡坡上飞快地下滑。这是1993年10月。
  他的赌博热被他姐姐知道了,姐姐气得骂了弟弟一顿,你不要去赌,你要找死啦?符永伟哭了,和家里大吵了一顿:你给我五百元,我走,我再也不回来了……
  他哥哥也骂他,他又痛哭流涕,甚至用刀割破手指头发誓戒赌。但是,赌是一种鸦片,一旦上了瘾,难以自拔,他照常出入赌场。他的赌运并不好,一次次都输,输了再赌,赌了再输。总期望翻本,总以为下一次就是好运,这就是典型的赌徒心理。他终于将最后一张人民币输光了。这时他几乎瘫了下来……他竟输了三千元!
  他觉得整个世界全都死灭僵凝了。他曾经有过的一丝希望和生机都被这无情的赌台碾碎了。他抖抖索索地站着,在昏暗之中站着,他无路可走了,不敢回家,也没有人肯借钱给他,他迷迷瞪瞪地被一股邪恶的力量拖着,下意识地往下滑去,昏头昏脑,却又是心甘情愿不能自持地往下滑……
  符永伟开始偷窃。第一次,摸进凤凰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大白天九点多钟居然撬开后门进去,翻箱倒柜,偷走五十元钱,五瓶酒。
  第二次,晚上八点多钟,用一根木棒将木材厂旁边的一户人家窗户的钢筋撬开,爬了进去,偷走五百元钱,顺手牵羊又拿走一只银戒指。
  第三次,晚上八点多钟,潜入税务所宿舍第一幢二层楼,这次是破门而入,打开壁灯,翻遍床头柜、办公桌、皮箱,偷走现金和国库券约一千五百余元……
  三次作案,一次比一次胆大妄为,一次比一次手段恶劣,一次比一次数目惊人!
  这是1993年12月4日-12月19日。
  这些钱,无一例外,全被他拿去扔进了赌博这个黑洞,无一例外地输个精光。
  他几乎绝望了,绝望中他终于走上绝路……
  这时,距他释放回来才刚刚七个月!
  1994年3月8日的公诉词中写道:
  
  被告人符永伟是有预谋、有准备地故意犯罪。被告人刑满释放后,不思悔改,参赌输钱后重操盗窃旧业,三次盗窃所得的赃款又在赌博中输了个精光。如何填补这个债务累累的黑洞?被告人经过一番苦思冥想,终于萌发盗抢农行信用社的念头。经过多次实地观察,被告人选择了情况比较熟悉、防范又较为薄弱的局村信用社作为作案目标。
  ……

  日历翻到了1993年12月22日。
  这是难忘的一天。
  这一天——刘玲英,走向了辉煌。
  这一天——符永伟,走向了死亡。
  这一天——两个同村长大、年龄相似的年轻人,为了金钱,在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中,在生与死的搏斗中,都不惜一切代价,留下了两条不同的人生轨迹!
  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显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的价值!
   
死刑!立即执行

  1994年3月8日,浙江省丽水地区中级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决,判处符永伟死刑。
  符永伟不服,在接到判决书后,直接向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
  1994年3月29日,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发出刑事裁定书:
  
  ……
  经审理查明,原判认定被告人符永讳抢劫、盗窃的事实,有被害人刘玲英的证言和辨认笔录、失主郑松余等人的陈述,公安机关现场勘查笔录、伤情鉴定,以及提取的凶器、血衣裤等为证。被告人符永伟亦供认不讳,所供与上述证据反映的情况相符。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符永伟上诉称没有抢劫的故意以及想投案自首和有立功表现,经查均与事实不符,不予采信。
  ……

  1994年3月31日,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执行死刑命令。
  4月8日。
  丽水地区法院派人向符永伟宣读了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执行死刑的命令。
  这是在云和县公安局看守所的审讯室。
  当时,临场监督的是公诉人叶建平(浙江省人民检察院丽水分院代理检察员)。
  叶建平问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半晌没作声,只是神色痛苦地低头望着地板。
  叶建平又重复了一遍。
  他迟钝地抬起头来,满脸的灰黄色,小小的眼睛里平日的神采荡然无存,代之以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
  “我……对死……无所谓……”
  他舔了舔苍白而干裂的嘴唇,突然,哭出了声:“我很……后悔……”
  很后悔!是的,他后悔!不该走这条路,这是条死亡之路,是条绝路!但,怎么死到临头才想到后悔呢!来不及了!再也来不及了!
  4月9日早上。叶建平和几个公安人员又去看守所,这次是要将符永伟带去刑场。
  叶建平再次问他:
  “你知不知道,刘玲英给你害惨了,她的一只眼睛都瞎了。”
  “……我,我对不起你检察长,对不起刘玲英……”
  他哽咽了一下,又补充:
  “……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兄嫂……”
  你对得起谁呢?对得起生养你的这块土地吗?对得起对你寄予殷殷期望的编辑吗?对得起充满一片爱心的女友吗?
  ……
  8时正。云和县近年来最大规模的公判大会即将开始。
  在将符永伟拉上台去之前,作为临场监督的叶建平最后再问一次:“有什么遗言?”
  “……没有话说了……”
  没有话说了。人走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话可说!
  是日上午,云和县许多群众从四面八方冒雨拥向云和镇大操场。云和县五大班子和地区政法系统的领导也参加了公判大会。
  8时40分,丽水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宣读判决书,判处罪犯符永伟死刑,立即执行。
  囚车,把一个罪恶的躯壳连同他的灵魂一起押向刑场。
  刑车驶去。
  现在,他站在那儿,茫然地凝视着这世界,他的思想麻木了,停滞了。枪声未响,生命已经从他的躯壳中消失,行将离他远去的还有女友深褐色眸子里的微笑,还有世界上许多本该珍惜和留恋的东西。
  这一切,曾经属于他,是他自己用疯狂的罪孽毁掉了。
  枪声响了。
  一个罪恶的生命结束了。
  他,曾经有过理想,有过奋斗,他有才气,有目标,他也曾拥有过爱……本来,也许他会成为一个作家,也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劳动者,也许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他会有一个幸福的家……但是,他毁灭了,他愚蠢地走上了一条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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