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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又一次变奏




   
“我会陪你走下去!”

  此刻,从死亡线上回来的刘玲英,正面临着她人生路上的又一个严峻的考验。
  在丽水地区医院的精心治疗下,刘玲英的头部、腰部和脸上的刀伤都已渐渐开始愈合,身体也渐渐开始复原。她已经会起床,扶着墙走上几分钟了。
  1994年1月14日,江诗来和潘小平护送刘玲英到杭州医治受伤的右眼。
  这一晚,住在省农行招待所里,招待所将条件最好的、有卫生间的一个房间给她和潘小平住。
  刘玲英平生是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房间,很高兴,里里外外地走着、看着,陪伴着她的潘小平却很忧虑,就在这一天之前,刘玲英还不知道自己的脸被伤害到了什么地步。刘玲英的脸,一直是被包起来的,所有的人都将所有的镜子藏了起来。
  他最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刘玲英走进了卫生间!
  他甚至来不及阻挡,她就走进去了……
  在刘玲英的面前,是一面大镜子!刘玲英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可怖的脸,皱巴巴的伤痕,二十五条,红鲜鲜地鼓胀着,布满了右脸颊,脸颊变成了暗红色,高低不平,负伤的右眼依然肿着,核桃般大小,眼球明显突出在眼眶外面,头发剪掉了,凌乱不堪,像荒野里的枯草……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这是谁?这是我吗?她惊呆了。不不不,这不是我,我不是这个人……不是!
  但,镜子真实地、冷酷地在提醒她,这是一个严峻的事实!
  她双手捂住脸,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这样的一张脸,叫我以后怎么见人呢?
  美,是女人的代名词!哪个女人不追求美?哪个女人不向往美?
  刘玲英是个爱美的女孩子。虽然家境清贫,但只要有条件,她总喜欢将自己打扮得鲜活点,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她娇小、活泼、爽朗、充满朝气,她的那双眼睛特别漂亮,尤其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爱拍照,局村的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许多她笑着的照片,受伤之后,许多记者将它们一抢而空,纷纷登在报上。那一张张充满了青春魅力的照片,令许多人感慨!但,现在这一切全被毁了,被一双罪恶的手毁掉了。她不敢看!她的同事也不敢看!江诗来曾对我说过:那时,我们都不敢、也不忍看她的脸,那还能算是脸吗?
  要知道,一张娇好的脸,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何况,她是刚届而立之年的年轻女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重于生命!
  刘玲英痛哭着,不肯吃饭,不肯吃药。不,不要吃药,不要打针——她将护士送来的药都丢掉,针拔掉,我这样子,怎么见人?
  有一次,她悄悄地一个人走到四楼的阳台上……潘小平吓坏了。扑上去拖住她,她一把推开他,他又扑上去,死死拖住她,将她拖回房间。
  “你放开我!放开我。”
  她哭着,挣扎着。
  “我这个样子,谁还要我!”
  “我要你。”
  潘小平紧紧地抱着她,重复着。
  “我要你。”
  我要你!这是句非常非常普通的话,普通到了没有任何文学色彩的地步。潘小平,本来就是以老实出名,憨厚出名的人,这近十年的夫妻,他什么时候又说过甜言蜜语的话呢?
  但,这句普普通通的话却实在动人心魄!
  刘玲英瞪着惟一的好眼睛,不认识似地看着他。好久,才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我太难看了……”
  “你不难看,你在我眼里还是和过去一样漂亮。”
  “你不会再喜欢我的。”
  “我喜欢,一样的。”
  “你让我死,我还是死了好。”
  “你死,我也不活了,我们一起死。”
  “不,你活着,你要养小丹飞。小丹飞不能没有爸爸。”
  “小丹飞也不能没有妈妈,小丹飞要我们一起来养。”
  这个晚上,确实令人难忘。
  这个晚上没有风,但是下着大雪,雪在树梢上、屋顶上飞舞着,一会儿工夫,漫天皆白。电车停开了,陪同的江诗来住的地方与他们相距八站路,过不来,只好焦虑地将刘玲英全权托付给潘小平。
  “你一定要管住她!可不能有意外!”江诗来说。
  潘小平身上重千斤。
  就在这时,又一个新的致命的打击落在刘玲英的身上。
  这一天,医生告诉江诗来:经过确诊,刘玲英的眼睛已没有复明的希望。
  “一点希望都没有吗?”江诗来不死心。
  “一点都没有。”医生拿出一张片子,指点给他看,“你看,视神经已经极度萎缩,即使是美国最先进的水平也无法接起来。”
  江诗来绝望了,潘小平绝望了,刘玲英绝望了,想想吧,只有一只眼睛!这生活多么地艰难!有好长一段日子,她无法将视力距离调整过来,她明明是看着脚下的台阶踩下去的,却会一脚踩空,她明明是伸出筷子去夹菜的,却会伸到另一个碟子里……
  她是会计,以后,一只眼睛怎么打算盘?怎么记账?难道把数字看着这一格子却填到另一个格子里去?
  还有,怎么生活?她还能再打毛衣吗?她曾经打过那么多、那么漂亮的毛衣!
  ……
  这一次,她变得很沉默。问她:
  “买点鸽子肉吃,好吗?”
  “不要”
  “买点蜂皇浆补补,好吗?”
  “不要。”
  “荔枝呢?很新鲜的。”
  “也不要。”
  她什么也不想要。这新的打击使她心如死灰。
  那段日子,潘小平干脆就买了一把椅子,日日夜夜地坐在她床边陪伴着,不敢有半点的疏忽。他一定要注意她的情绪:不能让她感情用事,要叫她有理智,只有理智了,才有希望把事情处理好。
  那可是大雪天,每天冷到零下,他坐着,常常一夜不合眼,一夜不睡。
  这一天半夜里,她躺着,翻来覆去,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于是赶紧过去,披一件衣服,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安慰她:
  “别哭别哭,你的眼睛不能哭。”
  “小平,我瞎了,今后的日子,我怎么过?”
  刘玲英泪水涟涟。今后怎么办?她还年轻,还有长长的路要走!
  潘小平回答:“今后的路,我来帮你,我们一起走下去。”
  ——这又是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听得刘玲英再次泪花闪闪。这句话后来被许许多多记者动情地登在了报刊上!这就是真正的爱情。爱情是什么?它对于感受到爱情的人,不需要用任何一个字眼来说明,而对感受不到爱情的人,即使是用尽世界上所有的智慧,也无法向他说清。
  爱是一块领地,它有自己的绿荫、河流、高山,甚至有自己的太阳、月亮、星辰。这块领地各不相同,各呈风采。
  潘小平的“领地”,是绕着局村行进的那条溪水,并不波涛汹涌,并不深不可测,它只是平缓地流着,不息地流着,从长着水芹和草丛的地方流过,从充满砂砾的河床流过,永远滋润着你的心田,温温润润地,无论是严冬还是酷暑,永远如此。
  在不了解它的人看来,它是单调的,在了解它的人看来,它是丰富的。
  刘玲英,在她最痛苦的时刻,体会到了潘小平的那一颗心——也许,这是结婚近十年来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过去,她有点粗心,或者说,有点忽视。
  这是一种支撑——不论前面等待着你的是什么,是死亡还是荣誉,它都会热烈地、一如既往地支撑着你。
   
啊,这一刻,停下来!

  早春二月。
  天虽然还冷,但已经不再是寒气砭骨的那种寒冷了,开始带有了一股暖意。
  刘玲英要回云和了。
  这几天,她特别高兴。不管怎么说,能回家了。她已经住了整整四十天的医院。从这个医院转到那个医院,每天看着白墙壁,一色白衣的医生护士,嗅着难闻的药水味……
  她要回家,家是很小很旧的,家里没有暖气,没有彩电,但那毕竟是家。
  她已经无数次和小潘一起想过今后。
  “我现在瞎了眼,不能像过去那样工作了,我也不想拖累人家。我们回局村去,摆个小摊,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你说好不好?”
  小潘回答她的还是那句话:
  “你不要想那么多,组织上会安排好的。”
  ——小潘这么说时,一半是安慰她,他也并不知道组织上在怎么安排着。
  她又对陪伴着她的江诗来说:
  “我都这样子,你看我回去,人家会怎么看我?”
  江诗来用玩笑的口吻回答她:
  “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以后有了福,不要忘了我们!”
  
  (江诗来后来对我说,他当时也是信口安慰她。谁会料到,后来她会受到李瑞环等中央首长的接见呢。)

  刘玲英笑了。
  “我怎么会忘了你们?我的命都是你们给捡回来的。”
  这是大实话,为了救护刘玲英,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仅这个江诗来在杭州就陪了十九天。江诗来住在体育场路,刘玲英住在艮山门,坐电车有八个站,他每天来来去去,遇到大雪封路电车不开,他就步行四十分钟赶去……
  江诗来是个很细心的人,临离开杭州前几天,他陪着刘玲英四处逛逛,他看到她术后头发参差不齐,劝她去买个假发套。
  他们走进一家大商店。在柜台前站住,里面尽是假发套,黑色的,金色的,棕色的,蜷曲着的,长长垂着的。江诗来指着一个黑色的长发套对她说:“就买这个吧。”
  “多少钱?”她问。她一只眼睛还不太习惯看东西。
  “一百多元。”他想掏钱。
  她惊呼一声立即制止他:“不不,不要,那么贵。”
  “贵,怕什么,好报销的。”
  “不要。”她很固执,“公家已经为我花了许多钱了。”
  江诗来无法说服她。
  
  (“在整个治疗期间,我问她想买点什么好东西吃,她总是说不要。”江诗来对我说时很感动。
  “其实,她伤成这样子,要什么,都会给她买的,都可以报的,可是她就是说不要。”)

  假发套没买成,她坚决不肯花公家这一百多元钱。江诗来无可奈何,说:那么给你挑顶帽子。你总不能就这样半尼姑、半和尚地回家乡吧?她被说服了,但,只要那便宜的,不要贵的。
  最后,挑了一顶红色的软帽,上面有个缨子,质地普通,仅花两元五角钱。她却很高兴,戴上,照照镜子,心满意足。
  挺好的,我喜欢,她说。
  
  (我看到,以后拍的许多照片中,她都是戴着它,中共浙江省委副书记卢展工接见时,她戴着它;浙江省优秀青年命名表彰会上,她戴着它;无数群众围着她,向她献花时,她戴着它。就戴着这两元五角钱一顶的普普通通的帽子!)

  他们2月1日夜出发,晚上到达丽水住下。
  当晚,江诗来接到云和电话:明天,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将在那边迎接她归来。
  江诗来紧张起来。他早知道要欢迎,可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欢迎法。放下电话,赶忙跑去找刘玲英:
  “玲英,不得了,明天上午,县委书记、县长都等着欢迎你呢。”
  刚听完这一句,她就将整个身子转向了他,她眼睛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慌张。
  “县委书记……哎哟,这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他看看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一袭素色的棉袄,还是住院时穿的那套。那衣服太差劲了,这个样子怎么行呢?
  “明天,我陪你先买套衣服。”
  第二天,一俟商场开门,江诗来陪她去商场。这次可不比买帽子,这个大男人不敢擅自作主,就又拖了一位女同志做参谋,为她精心挑选了一件红白格子的衣服。穿上这件新衣服,刘玲英瘦削的脸精神了不少。
  云和县,正在翘首盼望着。
  从上午九时开始,九岁的小姑娘樊媛和七岁的小姑娘程舒婷就手持鲜花站在云和县农行门口了。站在她俩身边的,还有她们的妈妈。
  不断地有群众汇聚过来。县农行的领导来了,县委书记陈川来了,县长刘秀兰来了,局村的父老乡亲来了,曾被她救护过的老人陈章瑞来了,曾经看护过她的小姐妹们也来了……县农行门口竟聚集了上千个人。三轮车停驶,生意停做,无数的眼睛望着大路……
  刘玲英还没有来!
  县委书记陈川频频看表,他心里很焦急。人还在围拢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陈川挤出人群,打了个电话:将县交警队全部拉上来!维持好秩序。
  10时10分,一辆白色的小车轻快地驶进了小镇,身穿红衣服的刘玲英在潘小平的搀扶下,走出了小车。
  顿时,欢呼声此起彼伏。
  刘玲英!刘玲英!玲英!玲英!英!英!……
  什么样的称呼都有!每个人都按着自己最熟悉的称呼喊着!许多人的眼里都含着欢喜的眼泪,陈章瑞老人一边擦眼泪一边笑着说:这样的好人,天保佑她,不能死的。
  人群涌动着,拥上去,将她围在了中间,差点将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挤在了一边……
  刘玲英站在沸腾的人群中间,她怔住了……
  在她的头上,是一长条、一长条跨街的白底红字的横幅:“向金融卫士刘玲英致敬”;在她面前,是手捧鲜花的小女孩,天真地向她捧出这一片挚爱;在她的周围,是掌声,喊声,是许许多多熟悉的、不熟悉的含着泪水的眼睛。
  这是云和吗?这是我的家乡吗?这是真的吗?我是真的回来了还是在做梦哟?她有点痴痴迷迷,就像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一天。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真实!
  但这明明不是梦。在初春阳光明丽的光彩中,县委书记陈川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温和地笑着:
  “刘玲英,你是云和人民的骄傲,人民感谢你!”
  人民感谢你!
  这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这一刹那,大大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滚落,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往下落,落在这一块热情的土地上……
  人民——感谢——你!
  一生中,有多少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
  一生中,有多少这样难以忘怀的时刻?
  一生中,又有多少这样辉煌的时刻?
  啊!这一刻,停下来!
   
惟一的要求

  那几天,刘玲英心里一直有一种深深的歉疚之情。
  我究竟做了什么呢?她想,其实,我只做了那么一点点事。那是我应该做的,换一个人在我的位置上,也会这样做的。
  但是,人民却以十倍的热情回报她:县长向她颁发了见义勇为奖;云和县农业银行党委发文,号召全行系统干部职工向刘玲英同志学习;县妇联授予她“三八红旗手”称号;县总工会授予她“先进工作者”称号……
  她躺在床上休息,却翻来覆去不安稳。现在,她已经不是在考虑漂亮不漂亮的问题,不,那显然并不重要,当她面对着成千上万的敬仰的热情的目光时,她知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一颗心,你的一颗心是不是热的?是不是红的?是不是为了大家跳动?
  她突然觉得,自己欠下了很多很多,觉得自己无法报答这一片深情厚意。
  这天,她连饭也没吃好,胡乱吃了几口,便扔下筷子睡了,尽管那天的菜是她喜欢的,一碗排骨,一碗尖椒肉片,还有一个酸菜汤。
  潘小平很快就意识到她的情绪。这对夫妻,似乎总是有着某种心灵的相通。他俩当然也会有矛盾,有口角,可以吵得几天几夜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也会像许多对夫妻常常做的那样喊“离婚”,捉感情迷藏……但他俩其实是很相通的,尤其是关键时刻。
  你又在想什么?他问妻子。那几天他不上班,全心全意在家照顾她。她还不能离开人独立行动。
  她忍不住问:“小平,你看,现在我应该怎么办?”
  他反问:“你说呢?”
  她说:“我很想多做点事,可现在,我能做什么?你说。”
  他有一刻没回答。她现在能做什么呢?做什么才是对大家最好的报答呢?
  她有点焦急:“你怎么不说?”
  他在想,他不是个一般意义上的丈夫,他是复员军人、县机关干部,有多年党龄,又与她患难与共。
  终于,他开口了:玲英,你不是共青团员吧?
  不是。
  那么,你现在有没有想过入党?
  入党?可是,我不够条件,她有点不安。
  条件是可以创造的。
  刘玲英把目光投向窗外,好像要望穿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和林莽。
  她醒悟了。对!我应该争取入党,我可以争取,我的第二次生命是党给的,是人民给的。我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了,但一只眼睛也可以为人民服务……
  她的脸色顿时开朗起来。小平,你找本党章给我,你念给我听。她的眼睛还不能看东西。
  这一天,叽叽咕咕了半天。很晚了,两人才想到该弄饭吃了。潘小平提醒她:“你连中饭都没吃呢!”
  第二天一早,刘玲英爬起身,就催着潘小平帮她写草稿。
  我说个意思,你帮我整理。
  这真是个独特的写法。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个说,一个写,写好了。读几遍听听,再划掉一些,再改上一些。有时,还为几个句子争上一通。
  写好了,她执意要自己抄。这是她心目中很神圣的事,一定要自己亲笔抄。
  她起了床,歪着头,坐在桌边抄,写了几行,手就打起颤来,大病初愈,她还没握过笔。手不听使唤,平时,即使是为热心的群众签个名,她的手也要抖上半天。
  她坚持着,用抖抖索索的手,一笔一笔地写着。
  恍惚中,她仿佛觉得是在爬山:一条羊肠小道,极为细窄,两侧全是牵牵绊绊的藤蔓和茅草,左缠右绕,似乎她是在一张大网里走,磕磕绊绊,每走一步都吃力异常……手发抖,腿也发抖,浑身都是汗!大冷天,汗珠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来。小潘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他一声不吭地为她削苹果,削好了,切成一小片一小片,放在盘子里,推到她面前。
  还是得走过去!
  累!短短的三百来个字,却抄了整整的一个上午。实在累了,坐个住了,眼睛疼了,躺下去歇一会,然后,坐起来,再抄……
  不知爬了多少坡!不知摔了多少跤!前面,是高高的山峰,山峰上泛着碧绿葱翠的理想之光!
  现在,我的面前,就放着这份非同寻常的入党申请书的复印件: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笔、每一划,都抖动着,最后的几行字,曲曲扭扭,几乎已经到了难以辨认的地步……
  这是一份用忠诚写成的入党申请书。
  这是一份用热血写成的入党申请书。
  这是一份以青春的名义写成的入党申请书。
  这是一份在特殊的时刻用特殊的心情写成的特殊的申请书。
  2月28日下午,刘玲英将入党申请书交给云和县农行和县信用联社的三位领导。“这是我惟一的要求……”
  这是她惟一的要求!惟一的!
  当她用生命和鲜血捍卫国家财产,立下了大功的时候;当她历尽磨难,从生死关上搏斗回来的时候;当无数的鲜花、掌声、荣誉拥簇着她的时候……
   
省长说:记住,还是你

  几乎是一夜之间,刘玲英——这个平平常常的名字,成了青年的榜样,成了人民的英雄,成了正义的呼唤,成了时代的象征!
  浙江大地被震动了!无数颗心被震动了!一个时代被震动了!
  人——它的真正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几千年前,标志着古希腊文明的阿波罗庙宇镌刻了“理解你自己”的神谕,它表达了人类认识自己塑造自己的强烈愿望。无数个世纪过去了,历史几经沧桑,文明几度盛衰,人,这个古老又永远年轻的话题依然像斯芬克斯之谜那样,吸引着我们!
  1994年6月25日,省长万学远在丽水地区考察抗洪救灾情况。
  下午2时,他在省、地、县有关领导陪同下,冒着酷暑专程到云和看望刘玲英。
  刘玲英的家又小又简单。万省长和她就并排坐在那一条长椅上说话。
  省长说:
  “我这省长难当,你这英雄也难当,全省四千三百万人看着你,也看着我。我们都不好当。”
  “你要把你得到的许多荣誉忘掉,要从头开始,记住,你还是你,还是原来的刘玲英,还是要做个普普通通的人,照样做平平凡凡的工作。”
  那是一条很简陋的长椅,木制的,就在这么一把寻常的长椅上,省长说了这一段非同寻常的话。
  记住!你还是你!
  虽然她已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和省“劳动模范”称号,虽然她和中央首长、省委省政府领导一起合过影,虽然她的周围处处是鲜花……
  其实,刘玲英压根儿就没学会过怎样当英雄,有人这样笑着对我说。
  这句话真有意思。
  那一天,全省开表彰大会,会议还未开始,省委书记李泽民和副书记刘枫一起先来看望刘玲英。刘玲英好紧张,当省委书记和她握手时,她竟忘了站起来。
  
  (后来,陪同她的同志好一顿埋怨:哎,省委书记跟你握手,你怎么能不站起来呢?她不好意思地笑:我太紧张了,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面。)

  当然,李书记不会计较这些,他慈爱地坐在她的身边:
  “你这么个文弱女子,在暴徒面前临危不惧,确实很了不起。你非常坚强,在昏迷中还想到工作,很令人感动。”
  刘玲英只会说:“是的,是的,是的。”
  “浙江出了你这个英雄,是浙江人民的光荣和骄傲,你是浙江的徐洪刚式的人物,是当代青年的代表。”
  刘玲英依然只是回答:“是的,是的,是的。”
  ……
  这真是个傻丫头。后来,陪同的同志悄悄教给她:“你不能说‘是的,是的’,你要说‘谢谢’!记住了吗?”
  她很听话,拼命地点头。可是,一转身,一碰到领导,一遇到记者,一看到话筒伸过来,她又忘了!
  不行,她学不会当“英雄”,她还是喜欢自己原来那样。
  我去看她时,她穿着一件紫红的无袖真丝衫,一袭碎花长裙,束腰,与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子一样的装束。
  她的个子与我差不多,比我更瘦些。
  我很惊讶:这么小?
  她很有趣地笑。“小?已经大多了!读农林中学时还小呢,打柴回来,连人带柴站到磅秤上一称,只有八十来斤。”
  她又说:“我上大漈时,才十八岁,个子太小,爬到山顶,几位老百姓看见了,问:你是谁家的孩子?跟大人来走亲戚的吗?”
  我俩一齐笑起来。她笑起来时无拘无束的,有几分纯真。
  这一天,她和我说了好多小时候的趣事。她说她很顽皮,像小男孩子似的,喜欢爬树,天最热的时候,妈叫她不要出去,她偏去,等妈午睡了偷偷去,叫了几个同学一起去捉知了,回来以后,生病发高烧,躺了好几天……
  我们聊天时,潘小平在一边忙活,一忽儿烧水,一忽儿切菜,一忽儿又拎回来一大块肉……一副模范丈夫模样。
  我说:“小潘待你真好。你看,把家务事全揽了。”
  “好什么啦。”她又笑,“烧菜还是我烧得好,是不是?你说。”
  小潘马上承认:“对,她比我烧得好,不过——”他又补充一句,“我比她烧得多。”
  很幽默呢!谁说潘小平老实?
  “当时我们谈对象时,他可土呢!穿着当兵的裤子,腰很大,裤脚也大。”
  刘玲英“揭老底”,大概是看他很得意的样子,气不过。
  潘小平只是朝我笑着:“你看,她老不满意我。”
  潘小平是绵软脾气,刘玲英是倔犟脾气,两人正好一对。
  这一天,我们聊得很放松,她和我说婚姻、孩子、工作、读书、苦恼,甚至和我讨论怎样化妆……她说得无拘无束,显然,她没把我当作家,而是当作一个朋友,而且似乎是一个相熟长久的朋友。
  她确实很朴实,很纯真,不带半点矫揉造作。她压根儿就没提过“英雄”两个字。还是我说:“把你的那些奖章拿来给我看看。”
  四只装潢精美的小盒子全打了开来。
  一枚是全国总工会授予的“五一”劳动奖章。
  一枚是共青团中央颁发的“全国新长征突击手”奖章。
  一枚是浙江省人民政府授予的“浙江省劳动模范”奖章。
  一枚是浙江省总工会授予的“浙江省优秀职工”奖章。
  一片金光灿灿!
  她站在我旁边,看着我一枚一枚翻着,看着我在笔记上画着图……
  她的脸上依然很平静。
  我不由赞叹:“你真了不起。”
  “我没觉得了不起。”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要这样认为?现在,我都不敢上街去了,一上街,就会有人围拢来,有的人明明已经走过去了,又突然走回来,问你是刘玲英?”
  她很惶惑,甚至,带着几分苦恼。
  “我不知道为什么……”
  这就是刘玲英——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从平凡中向我们走来,又向平凡中走去,这样的人,太不起眼了,太平常了。在大街上,一转身,她就会消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你再也找不着她,就像是一滴水消融在汪洋大海之中……
  但是,不正是无数这样平凡的人,以其不屈的精神,以其浩然的正气,才顶起了我们时代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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