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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的崇高




                 郑白

  母亲小传:
  赵莲萍,农历乙丑年出生于北京。一生平凡辛劳,务农、做工、生儿育女,遍尝人间百味。性善心慈,乐于助人。现年逾古稀,身体健康。

    母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飞散,润湿了小妹妹稚嫩的小脸,也
  润湿了母亲曾经丰满却已干瘪的前胸。就在母亲推开屋门的一瞬间,我看
  到她曾经俊美苗条而今却已微驼的身躯,在悲痛中微微颤动时,生性刚烈
  的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时,我的心情是非常复杂和沉重的。我以为,我们生存的社会应该是人类生活的天堂。人世间应该充满亲情的温馨,充满友情的和谐,充满爱情的甜蜜,充满暖融融的阳光;天上地下寰宇间,人们应该互助友爱,和平相处,文明竞争,共同努力建设我们的国家,使我们的民族强大起来,虽然社会上可能还有犯罪,还有丑陋,还有欺诈的种种恶习发生。我也曾经这样相信过,相信我们生存的空间就是天堂。可是,当我用自己这只秃笔,在稿纸上写下《人间最爱是母亲》这个题目,要记述我最亲爱的母亲的生活经历时,我才发现,要用自己这只笔来写生活在“天堂”中,我普通善良的母亲,它是多么的笨涩,多么的无能为力。因为在母亲的生活经历中,虽然也曾有过幸福,但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说的、无奈的悲哀。因此,这篇文章的题目只能改为《悲哀的崇高》。在这里,我不得不用母亲真实的生活经历来告诉读者:我们的生活曾经像一场恶梦,这场恶梦缠绕了我们许多年。在那场恶梦中,我们的身心遭受了怎样的挫磨;母亲在那场恶梦里,曾过着怎样的炼狱般的生活;那些心灵丑陋、灵魂肮脏、丧尽天良的“人”,又是用了怎样的卑鄙阴损的手段迫害善良的弱者。并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善良的母亲。

  我母亲是一个最最普通的母亲。她是农民的女儿,出生在北京东郊区(现在的朝阳区)马道口附近。现在,这里已经是高楼林立,商厦比肩,人气旺盛的居民小区。可是,70多年前,这里却是偏僻的农村。贫瘠的土地上散落着群群簇簇的破民房,房的四周是一片片荒芜的窑坑,里面长满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丛。那个时候这里是狐狸野狼和恶狗们的天下。我的少年时代经常去那里游玩和探险。母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到出嫁。母亲家只有几分薄地,姥爷种地之余兼做泥瓦木工活儿,是个勤劳的庄稼人。姥姥长得又矮又瘦,身体却很强健,非常善良可亲,干起农活来也是把好手。母亲姊妹四个,她最小。母亲婚前的16年生活,饱受了战乱、落后和贫穷的搅扰,使她在很小的时候便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毫无疑问,我姥姥、姥爷和所有的父母亲一样,是非常慈祥非常疼爱自己的孩子们的。可是,贫穷生存状态中的母爱,虽然也饱含着母亲对孩子们真挚慈爱的崇高,却只能是维持他们生存的简单的精神呵护,物质的美好和神圣在那个时代,在像我母亲那样的农户人家之中,在中国数以亿万计的贫穷人家中,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通过母爱来体现的。
  姥姥家贫穷而又普通,属于那种典型的安分守己勤俭持家的中国农民。他们的生存内容简单到只有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年年月月周而复始。一家人过着辛苦而又艰难的生活。那个时候,中国农民的劳作方式,还是刀耕火种的原始状态。田地里的活计,全部要由人力来完成。只有少数富裕的农民或地主用得起牲口。姥姥家是属于用不起牲口的农户,家里那很少的一点土地全部要由姥爷、姥姥,带着几个孩子用人力来耕作。所以,母亲很小的时候,便跟着姥姥、姥爷下地干农活。拉犁耕田,挑水浇地,间亩薅草,凡是能干得了的活儿,母亲全都干过。农闲时,母亲还要跟着姥姥一起去捡粪,或者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拉黄土卖给煤铺换几个小钱。一年到头根本就没有闲着的时候(母亲的三个姐姐已经出嫁),这种时候,姥爷往往已经去北平城里打短工了。
  到了晚上,尤其是冬天的夜晚,天上繁星点点,地上漆黑一片。姥姥和母亲无事可干,也舍不得多用一点灯油,只能早早上炕休息了。母亲和姥姥蜷拥在只烧了几把秫秸杆儿的土炕上,瑟瑟缩编地听着小破屋外,笑鬼般追逐打闹的狂风的啸叫和饥寒交迫的野狗们有气无力的猜吠,歇一歇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在毫无希望的麻木和毫无思索的痴呆中昏昏睡去。单调而又枯燥无味的农家生活中,母亲养成了逆来顺受,沉默寡言的性格。她从不会多说多道,从不会出风头,只是辛勤劳作,默默地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在为生存的苦苦劳作中,在对生命无追求的平淡中长到了16岁她出嫁这一天。母亲嫁给父亲,是由我的大姨保的媒。当时姥姥一家,认准了母亲嫁给我父亲,是会享福的。因为他们相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一个道理,可是,母亲这个纯纯粹粹的农家女,嫁过来后,不仅没有享福,反而跟着父亲吃了许多不明不白的冤枉苦。
  我们家是满族的后裔,到我爷爷这辈儿的时候,仍然在皇宫里带刀侍卫。可这一切都是过去,这一切都随着辛亥革命的炮声化为乌有。中华民国成立后,所有的满族人,都断了钱粮,无论贵贱高低全部沦为庶民。我们家也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在战乱和贫穷交融的岁月中活着。因为,这时候我们家的生活遇到了极大的问题。由于旗人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又缺少劳动的手段,突然断了钱粮,无异于被扼住了喉咙。所以,不出卖劳力,我爷爷就无法养家,全家人就无法生存。也许是爷爷自己的灵性,也许是生活所逼迫,他学会了笙、管、笛、萧等民族乐器,当了吹鼓手。我的奶奶则带着我姑姑和我的大堂姐在齐化门外的东岳庙前卖豆汁。就这样一家老小齐上阵,每天的进项虽然很少,却也能够维持一家人温饱的生活了。那个时候,贫穷如狼似虎地时刻逼视着我们一家,似乎要挑选一个合适的瞬间把我们一家吞噬了。全家人在饥饿与贫困的边缘挣扎着活着。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家已完完全全地成为自食其力的城市贫民了。
  1937年日本侵略中国,我父亲的二哥,念过几年书,会说英国话,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可是在北平沦陷的时期,他不愿意给日本人做事,甘愿在城里拉洋车卖苦力,以帮助家里的生活。后来,年轻的他忍受不了日本侵略者的压迫,接受了抗日的先进思想,义无反顾地跟着共产党走上了抗日之路。在奔赴延安的路上,过敌人的封锁线时,为抗击日本侵略者,为中华民族的自由过早地失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我们一家则和那时所有的北京市民一样,在日本侵略者的压迫和蹂躏下,过着普通而又艰苦的生活。父亲当时在杠房做过抬杠的杠夫(抬棺材),做过“窝脖”的苦力(旧北京曾有一种为人搬运大件物品的人。搬运时把物件放在脖子处,旧称:“窝脖的”),到跤场摔跤卖艺,后来跟我爷爷学会了多种民族乐器,成了北京城里远近闻名的吹鼓手。仅仅为了生存,他干一切可以挣钱的营生,饱受了亡国奴般的屈辱与贫困的折磨,也饱受了有钱人家的欺负。那个时候,穷苦人之间常用一句话来自嘲,叫作“人一歇工,牙就挂对”(北京话:牙没事干。引伸为没有饭吃的意思)。大约说的就是我父亲这样打短工的人,只要一天没事干,全家人就得挨饿。
  我母亲就是这个时候嫁给了我父亲,这一年母亲年仅16岁。这个时候,我家的经济状况属于一般,仅仅能吃饱肚子而已。父母成亲后的第三年,日本人在石景山钢铁厂相看门的警卫,为了使家里能够生活得好一点,我父亲便去报名。由于他身材高大魁梧,便被选中做了石景山钢铁厂穿制服的门卫(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保安)。父亲的工作就是在工厂门口站岗。这一点似乎与我母亲的生活无直接的关系,可是,就是因为这不到两年的工厂门卫工作,在以后的生活中不仅给我父亲带来了灾难,也给妈妈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当时石景山钢铁厂被日本鬼子占领着。所以,我父亲的这一年多的工作经历,在解放后,被视为曾任伪职业,是他个人生活历史中的污点。(后来经有关部门调查证实,我父亲在石景山钢铁厂当门卫期间,没做过一件坏事,没欺负过一个工人。就连从工厂里偷东西的人,我父亲也装做没查到,而放行。因为当时工厂在日本人手里,偷他们的东西也可以算是间接抗日。哪一个中国人不爱自己的国家,不爱自己的同胞呢,这是非常浅显的道理。)可是,就因这样的一个问题,我父亲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被冲击被折磨。与此毫无关系的我的母亲,也被那些狗届不懂,只知道吃饱了淫吠浪行的小脚侦缉队们所折磨所迫害。而在日本侵略者最疯狂的时候,在他们在北京城里最肆无忌惮地欺负中国人的时候,我父亲曾经凭着对异族侵略者的仇恨,凭着自己身强力壮,凭着自己的摔跤本领,凭着他对中华民族的热爱之心,狠狠地摔打日本鬼子为中国人出气的事,却似乎被人们忘记了,永远也不被我们中国人提起。一切民族的骄傲,一切普通老百姓为中华民族所作的贡献,在政治这只怪兽面前都不能发光闪亮。在邓小平先生提出以改革开放,发展经济为基本国策以前,好像有千千万万普通的中国人不爱自己的祖国,不爱自己的中华民族;好像在那个时候的社会里,要不人为地制造出许多“牛鬼蛇神”,这个社会就不完美。然而,正是由于这一种错误观点,才造成了诸如“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大悲剧,才造成了许许多多无辜的寻常百姓受迫害,才使中华民族遭受了一场人类历史中前所未有的惨绝人寰的大灾难。其实,哪一个炎黄子孙不爱自己的祖国,不爱中华民族,不爱他赖以生存的家园呢?
  大约是1938年夏天,母亲在一片唢呐喜庆的喧嚣中嫁到了我们家。这一天,或许仅仅是这一天,我的太太(满族人称奶奶为太太),也就是母亲的婆婆,为三儿媳妇的进门笑得十分开心。因为。我大妈在我大堂姐5岁时去世了。全家只有她一个成年女人料理着一家人里里外外的生活。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环境下,对于一个曾经过惯了富足生活的满族贵妇来说,娶进家门的儿媳妇的真正含义,就决不仅仅是儿子的媳妇了。就我母亲嫁给我父亲这件事来说,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要是在民国以前是决不可能的。一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得自由自在的满清少爷,一个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仅仅为生存而苦苦劳做的农家女儿。这样一对儿门不当户不对的男女,怎么也不会走进一个家门。满清的灭亡,使旗人们的生活从天上掉到了地下。民主和平等才使我母亲和我父亲的婚事成为可能。可是,历史的根基在人们头脑里留下的沉疴,是很难去除干净的。曾为人上人的优越感,在我太太封建保守的头脑里是非常根深蒂固的。因此,我太太对嫁进门来的这个儿媳妇,表示了绝对的藐视。这一点在我母亲嫁进我家后,在几乎所有的日常生活中,被我太太体现得淋漓尽致。
  婚后没几天,仅仅16岁的母亲便挑起了操持全家生活的重担。每天,母亲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她生儿育女,庭除打扫,洗衣做饭,伺候公婆,照顾侄女,还要去东岳庙前帮助我太太卖豆汁儿。那个时候,我爷爷、我大伯、我父亲三个大男人,竟不能使全家人生活得从容一些。这虽不能排除社会战乱和社会贫穷的原因,满人长期优越的生活条件和不能放下架子的生活习惯,也是我们家不能生活得更好一点的重要因素。如果仅仅是生活的艰难倒也罢了,母亲在繁杂的家务劳动中,还要不断地受我太太的气。我太太虽然也在为全家人的生存而奔忙,而劳作,可是她却对与她命运相同的儿媳妇横加责难。社会现实对她造成的压力,曾经富足的生活的失去,使我太太的心理严重失去平衡,所有的优越感,所有的对社会的鄙视,全部集中到为人婆母这仅存的优势上。好在我太太没有打人的恶习,好在她的心是善良的,她对我母亲的欺孽,全部来自她那无遮无掩的嘴上。只要稍有不顺心的事情,不管因为什么,也不论何时何地,她都会把邪火发在我母亲的身上。母亲是个孝顺的女人,无论婆婆怎样骂她,怎样冤枉她,她都忍着,从不和婆婆顶嘴。因为母亲的忍让,我们家的生活虽不富足,却生活得和和美美。有一句老话,“家和万事兴”,常常挂在母亲嘴边。这句话,母亲几乎说了一辈子,直到我们都长大成人,她也经常用这句话来教导我们。母亲没有文化,也许,这句话包涵了母亲头脑里的全部的人生哲学意识。虽然这句话非常非常简单,可是它的深邃它的内涵它的美好,却是多么的博大精深啊。我知道,在这句普通而又满富哲理的话里,寄托着母亲对我们家的希望,对我们孩子们的希望。可是,在母亲的一生中,她的善良,却被某些人们认为是软弱可欺,她的美好愿望,也时时刻刻被来自社会的政治运动和邪恶的权势吞噬着。
  母亲身材不高,年轻时长得很好看。由于长期劳动,她的身体非常棒,很少得病。母亲一共生过七个孩子,前两个男孩儿出生不久就死了。我那没见过面的大哥和二哥出生在日本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的时期,没活多久就夭折了。那时正是日本鬼子在中国最疯狂的年月,所有的中国人都在异族侵略者的重压下活着。死人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尤其是闹“混和面儿”的年月,更是“倒卧”遍地。在北京城里是随处可见。
  1940年,日本鬼子铁蹄下的北京城,百业俱废,民不聊生。物质极度匮乏,就连当时供应给北京市民的口粮都是连猪狗都不吃的“混和面儿”。(关于“混和面儿”这种东西有多么害人,老舍先生所著的《四世同堂》中有详细的描述。是日本鬼子疯狂掠夺和恶魔般的摧残中国人民的铁证。)这种叫作“混和面儿”的东西,似糠非糠,似面非面,里边还搀杂着石灰,人吃了以后肚子疼痛难忍,还拉不出屎来。为此而死的北京市民无计其数。这个时候,我父亲曾打过一次短工。日本侵略者要在朝阳门外挖一条沟,招了许多苦力,我父亲便是其中之一。可沟挖完了,日本人却迟迟不给工钱。由于我父亲身高体壮,又能说,许多穷哥们儿就煽活他去跟日本人要。其实我父亲也怕日本人,可一想这是大伙的事,总得有个人出头露面,于是他就去了。可那个日本工头不仅不给钱,反而要打我父亲。年轻气盛的父亲,怒火攻心,当时也没多想,揪着日本人就出了屋子,让他跟大伙说清楚。听父亲说,那小鬼子个儿不高,却非常凶。而我的父亲却是身高1.85米的壮汉。小鬼子几乎是被我父亲提到了外面,他打不到我父亲,就用日本话破口大骂。到了外面,我父亲刚一松手,小鬼子就扑了上来打他。父亲被逼急了,一个大背垮就把小鬼子撂躺下了。等小鬼子爬起来还没站稳脚跟,我父亲上步近身,又是一个手别子加贴身靠,把小日本儿摔出去有一丈多远。摔完了,我父亲就跟让枪震了的兔子似的,撒着欢儿跑回家。到了家大气都没敢喘,给我太太撂下一句话就又跑了。我父亲出了土城(现在三里屯至永安里一线),就奔了乡下。过了五六个月才偷偷摸摸的潜回家里。到了家也只能在家呆着,哪儿还敢出去找活儿干呀。钱没要成,到成了日本鬼子追捕的犯人。要不怎么穷呢。
  母亲怀着大哥、二哥的时候,正是北京城里闹“混和面儿”的时候,市面上几乎没有粮食供应。那时,因父亲不能出去找活儿干,我家已经穷到极点,只能靠在农村的姥姥家接济一些吃的东西,才躲过了“混和面儿”这一关。可却因缺医少药,而没能保住大哥、二哥他们的生命。其时,母亲痛苦到极点,整日以泪洗面。这个时候,对于一个失去亲子的女人来说,应该得到的是更多的关怀。可是,我太太却不管当时的社会情况,不管缺医少药的现实,也不管刚刚失去亲子的母亲心里有多么的悲痛,只从她要抱孙子这一点出发,对痛苦中我的母亲进行了无情的咒骂。把因社会战乱而死人的责任,蛮横地强加于我母亲的头上。使我母亲的心理压力又无端地增加了许多。当时,母亲不会意识到,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正在遭受外族侵略的社会。在她的生活中,还有一个她无法回避的封建保守的家庭。这个软弱的社会,这种封建保守的家庭,决不会使一个母亲生活得幸福。作为母亲,作为一个中国母亲的全部悲哀,在我母亲初为人母的时候便全部品尝到了。母亲没有文化,她不知道反抗社会的压迫,也不知道反抗家庭的压迫,只是无声无息地生活,像一只温顺的小羊,可以被任何人或任何什么东西随意地恐吓,随意地宰割。正是母亲的这种性格,造成了她一生的悲哀。
  直到1945年,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北京市民的生活才有了明显好转,社会也相对安定了许多。转过年,我母亲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儿子。这第三个孩子现在被我称为大哥。1946年的北京城,虽不是太平盛世,却也比日本占领时安稳多了。被蹂躏了八年的北京市民,为打败了日本侵略者而欣喜若狂,各行各业都在平稳地复苏待兴。不用说,我母亲在这个时候生下我大哥,是非常幸运的。母亲怀着大哥的时候,我太太大约是急于抱孙子,所以她一反常态,对母亲表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和无与伦比的宽宏大量。母亲也第一次充分享受到为人母的高尚与幸福。太太对她的疼爱,也因此被母亲牢牢地记在心里。
  母亲常常对我们说起一个故事:有一次,母亲在坛口的市场里,经过一个卖炸丸子(北京的一种小吃)的小摊儿,闻到煮在锅里的炸丸子特别香,就买了一碗自己吃了。没想到,母亲还没有回到家里,她在外面吃炸丸子的事,就已经被我们的一个街坊,报告给我太太。那是一个和我母亲年龄相差不多的一个小媳妇,她生在北平,长在北平,是地道的城里人。母亲是农民的女儿,身体强健,面色红润。可这个女人长得又干又瘦,还有抽烟的坏毛病。她总是嫉妒我母亲,常在我太太面前说三道四,挑唆我太太给母亲气受。可那次她的阴谋落空了,也许就是因为母亲怀着我大哥的缘故。那女人大约不知道一碗儿子和一个儿子哪个重要,可我太太肯定是把这事儿掂量清楚了。我太太毫不客气地数落了那个女人。她吃炸丸子怎么啦?又没有去偷谁抢谁。、你要是嘴馋,你也去吃。真是多管闲事儿。这些母亲当时并不知道,老实的母亲,回到家里的第一句话就是对我太太说,妈,我刚才在坛口那儿吃了一碗儿子,也不知怎么了,就是闻着那么子特香。说完,母亲就低下头等着太太责骂她。可母亲万万没有想到,太太竟十分爱惜地对她说,闻着香就去吃。回头让老三(老三就是我爸爸)再给你几块钱,好好的保养身子,想什么吃,就买点什么吃啊。多少年来,母亲给我们讲述这个故事时,言谈话语间总是带着几分骄傲和幸福的神情。
  我长大成人后才明白,那价值无几的一碗炸丸子,太太那普普通通的几句话,之所以能给母亲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这样的事情在母亲的生活里发生得太少太少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新中国成立了。我们也相继出生。我们就是我姐姐、我、我的两个妹妹。这样,母亲就有了五个孩子。从此,母亲就像一头勤奋的老牛,拖着我们家这部沉重的破车,艰难地行走在人世间。如果说,我们五个孩子像五条铁锁链,栓牢了善良慈祥的母亲,使她不能生活得幸福的话。那么,社会上的那许多心灵丑陋、德行阴损、欺善压弱之人,还有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干的那些颠倒黑白之事,就是一个个人面兽心的恶魔。他们用那肮脏的口唇、杀人不见血的爪子,时刻侮辱着吞噬着撕扯着我善良的母亲的灵魂和精神,使她表面上像个人一样的活着,实质上却在生活中的几乎所有方面折磨她,使她尝不到一点做人的温馨和权利。
  从我有记忆开始,便目睹了母亲生活中的全部遭遇。我敢声嘶力竭的向全世界大声呼喊: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善良最慈祥的母亲,她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人一句坏话。她活着,除了为我们这个家尽一个妇人的责任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内容。在母亲的照料下,我们全家人生活得很好,就连瘫痪在床的太太,也被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因为,解放后,在抗美援朝时期,父亲凭着自己的民乐吹奏艺术,被选进了志愿军评剧团。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又到中国评剧院工作,有了一份固定的丰厚的薪金收入。我8岁以前,我家的生活一直非常好。那时,我们几个孩子全都穿皮鞋穿新衣,我们上幼儿园,我们唱着:嘿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啊……;我们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母亲的脸上也布满了笑容,还进了扫盲班学文化,全家人和和美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那时,我们全家人从老到小,都感到生活的幸福,都说还是新社会好。
  可是灾难却不合适宜的来了,并把母亲推人到艰难困苦之中。
  我们家是个老式家庭,祖祖辈辈都遵从古训:“善待邻里,平和相处。”多少年来,我们家的人没做过任何坏事,也没招过谁,没惹过谁,更没欺负过人。当然更没出过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可是,那时候却仿佛有人容不下我们这个普通善良的人家。那是一个红太阳似火的夏日,灾难突然降临到我家。
  大约是1961年8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那天非常闷热,我父亲正在收拾乐器,准备晚上去演出。一个刚刚搬到我们胡同的男人,一个长得鹰鼻鹞眼的街坊,无缘无故地堵着我家门辱骂我父亲。在他挑衅的同时,已经有许多男男女女的街坊围观了。刚刚从志愿军评剧团转业的父亲,不甘忍受侮辱,便出门与他理论。可是那男人似乎被什么力量所指使,因为此前此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是经过周密部署的阴谋。因为在我家居住的胡同里,老街坊们相处和睦,多少年来从没有发生过邻里纠纷。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破口骂人,的确是件新鲜事。可究竟因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至今也不知道。那男人仿佛理直气壮,他不问青红皂白,也不说出到底因为什么,出手便打了父亲一个耳光。他大概不知道我父亲旧社会曾帮过跤场,也曾怒而摔打过日本侵略者的事儿。就在他第二次伸手要打我父亲的时候,被我父亲顺势一带,便把他摔了个嘴啃地。由于那男人在摔倒的时候揪住了父亲的裤衩儿,由于那时的布料不结实,父亲的裤衩被他揪扯撕破,腿间那垂累累的东西便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是,有几个围观的女人惊呼“流氓”。于是,那男人屁滚尿流地跑了。一小时后,四个警察在一群小脚女人的带领簇拥下,闯进我家并带走了我父亲。可是,那个挑衅滋事的家伙却安然无恙,仍然趾高气扬地来来去去,就像他没骂过人没打过人一样。几天以后,我父亲被他们阴损地扣上“流氓”的恶名,并与所谓的“历史问题”加在一起,不明不白地送往大兴县“天堂河劳改农场”劳动改造。而他们这样对待我父亲,简单无理到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履行任何法律手续。只把我母亲叫到派出所,十分蛮横,又十分虚伪地告诉我母亲说:送他去“天堂河”,是给他找个工作。可当时,我父亲正在中国评剧院的乐队,为著名评剧演员小白玉霜伴奏。在当时,那是个很了不起的工作。他们说的给父亲“找个工作”,是谎言,是个不能自圆其说的谎言。这凭空发生的一切,全是阴谋。憨厚老实的母亲,从未和警察打过交道,听了他们的话,被吓得不知道辩解,不知道问问为什么,不知道问问凭什么说我父亲是“流氓”,不知道问问凭什么打人骂人者可以平安无事,不知道问问为什么一样的公民却有两种待遇,不知道问问不是说民主政府爱人民吗。不,母亲不可能问,因为她没有文化,因为她从小就安分守己逆来顺受。母亲是低头捂脸哭着回到家里的。无言地认可了这个结果。
  没有了男人的家,仿佛天塌了。那时我们五个孩子已全部出生,再加上瘫痪在床的太太和鳏居在家的大爷,全家人口人的生活重担就全部压在了母亲的身上。父亲被送劳改没有工资,我家的经济来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瞬间便无着无落了。一家八口人要吃饭,我和大哥、姐姐三个孩子要上学。可是,钱呢?钱从哪里来呢?我家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穷光蛋,我们几个孩子也在一瞬间变成了社会上最穷最苦最可怜的孩子。周围的一切突然间对我们变得陌生起来,就连平时唇齿相依的邻居,也变成了猫鼻子狗眼。母亲急得彻夜痛哭,哭肿了眼睛。母亲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善良无知而又没有文化的母亲不知道,那时的社会上只有政治和阶级斗争,根本没有良心和同情。
  可是,我的母亲是个坚强的母亲,她没有去哀求谁来可怜我们。为了维持我们一家人的生存,母亲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一方面开使变卖我家祖传下来的一些瓷器和值钱的东西,另一方面到一个火柴盒儿加工点央求人家,取来原材料,在家里糊火柴盒儿,挣一点加工费借以养家。虽然那加工费每月只有二十几元钱,可这二十几元钱就是我们全家八口人的活命钱啊。母亲只能以她的勤劳来换取我们一家人的生存了。可是,我家珍藏的非常宝贵的瓷器等物品几乎全部散落民间。
  那一年我8岁。刚刚懂事的我,亲眼目睹了困苦中生活的母亲的全部经历。那时,母亲为了能挣到尽可能多一点的钱,她没日没夜地糊火柴盒儿。早晨七点钟,我们起床时,就看到母亲已经糊完了满满一大筐的火柴盒儿。夜里,我们已经睡醒了觉,看到母亲仍在灯下一刷子一刷子机器般地糊着。说母亲夜以继日的干活,是丝毫都不夸张的。那时,笑容从母亲的脸上消失了;那时,母亲憔悴了;那时,母亲没有睡过整夜的觉;那时,母亲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从那时起,母亲就再也没有添置过一件新衣;从那时起,母亲就再也不敢生病!从那时起,母亲就像牛马一样的活着。如果说在旧社会,母亲忍受的痛苦是来自贫穷、战乱和封建家庭的欺孽。那么,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候”,造成她生活艰难和痛苦的却是人为造成的,是莫名其妙的政治重压。那个时候,如果没有母亲拼了命地苦苦支撑着我们这个家,并鼓励我们在困境中努力上进的话,我们几个孩子的处境和前途简直不堪设想。其实,母亲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老百姓,她只是在解放后的扫盲中才学会了有数的几个字。她根本不懂什么是政治,更弄不明白自己的丈夫刚刚从志愿军评剧团回来,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变成了敌人,变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呢。母亲所受的教育,完全来自她父辈的言传身教。“为人诚实,与人为善,安分守己,恪守妇道,相夫教子”,是母亲做人的根本。母亲在生活里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活着。无论做什么事,她都想做得尽善尽美,生怕因自己的失误而给别人造成麻烦。可是,我的母亲却不知道,正是因为她的老实,她的善良,才有人时时刻刻地给她制造麻烦,使她的生活道路上充满了坎坷。记得有一次,我们家实在没有钱买粮食了,母亲就叫哥哥和我去把家里我们睡觉的床卖掉,因为那是我家唯一能换成钱的东西了。我和哥哥借了一辆平板车,把床拉到东四十条的一个旧货店去卖。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孩子,那个收货的人,只给了10元钱。他还说,不卖就拉走。当时那张床还有六七成新,决不仅仅值10元钱。可我和哥哥都不会讨价还价。再说我们出门时母亲叮嘱,无论给多少钱都卖掉,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我和哥哥只好忍痛把床卖掉了。当我和哥哥又饥又饿地拉着空车回到家,把那10元钱交给母亲的时候,我看见母亲的眼睛中含着泪花儿。从那天开始,我和哥哥就只能在用几块破木板搭成的床上睡觉了。
  那个时候,母亲和我们不知道我们家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贫穷,我们也不知道这种灾难为何而来。用“祸从天降”来形容当时我们悲惨的遭遇当不为过。我们更不知道为什么厄运总是缠绕着母亲和我们一家。
  1961年夏天,北京市许多街道都准备组织一些人去农村劳动时,我们街道上那些没有工作,无所事事的“小脚侦缉队员”或“准小脚侦缉队员”们,硬是把我母亲和一位只有一个傻儿子的姓朱的中年女人,说成是在城市里吃闲饭的人,强行送往农村劳动三个月。也许那时社会上有闲着没事吃闲饭的人,可决不是母亲和像母亲一样的人;
  那时,母亲正在为我们一家的生存而日夜操劳,为了我们能够准时把每人每月那20多斤粮食买回家,为了我们几个孩子去上学时肚子里能有一点食物,为了我们能够买得起一分钱三支的处理铅笔而写完老师留的作业,为了我那瘫痪在床的太太,不再被饿得全身浮肿,而能喝上一口煮黄豆水,为了我那远在“天堂河农场劳改”的父亲不牵挂家里,为了使我们一家人能够像人一样的活着,哪怕活得非常艰难,却活得清白,活得正直,母亲没日没夜地糊火柴盒儿。那时,我们全家在贫困和饥饿中挣扎,我们吃的饭全是绿色儿的。因为无论是白米、白面还是玉米面,里边全部搀满了干菜叶、树叶或野菜。那时,一个白菜疙瘩几根白薯须子,对于我们家来说都是极其珍贵的。因为那些东西毕竟属于蔬菜和粮食的范畴。当时我们几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那几年,我们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记得我被饿得实在是无法忍受了,放了学,就和几个同学跑到日坛公园捋榆树钱儿、扒榆树皮吃。为此还被园林工人抓住,被痛打过。最令我难忘的是,我曾经吃过喂马的豆饼。我家住的胡同里有个公共厕所,那时掏粪都是马车。每次掏粪的马车一来,我们胡同里的几个孩子,就围在不远处瞧着。只要掏粪的人一进厕所里去掏粪,我们就跑到马槽前,伸手从里边抓一把草料。然后跑到一边,挑里边的豆饼渣儿吃。其实,我们并不知道,那个掏粪的农民是很善良的。他经常在掏完粪临走之前,从那高高的粪箱上拿下装豆饼的小布口袋,从里边抓出几块豆饼,分给我们每人一小块儿吃。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从来也不说话,也不看我们,给完我们豆饼赶车就走。那时候的一小块儿豆饼,恐怕比现在的巧克力和鸡鸭鱼肉还要金贵千万倍。因为我们的肚子里总是空空瘪瘪的,几乎没有一点一滴的可以充饥的食物。那时我们几个孩子,真的盼着那个掏粪车天天来,好能吃到一点点喂牲口的豆饼。其实我们是太天真了,我们就从来没想过,人们没有东西可吃,怎么能拉出来呢?所以那掏粪车不可能来得很勤,再加上我们还要上学,所以我们真正能吃到豆饼的时候也就不多了。
  那个时候,我们唯一能给贫穷困苦中的母亲的心带来安慰的是,哥哥、姐姐和我全是好学生,学习成绩在学校或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所以,无论是从贫穷的角度,还是从我们成长的角度来说,母亲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为了我们这个家能够艰苦地生存下去;为了我们几个孩子将来能够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她正在全力地劳作着。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母亲清俊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挺直的身躯累弯了腰。那些把母亲这样的人称为“闲人”的人能被叫作“人”吗?她们还有一点人心吗?还有一点人味儿吗?
  和母亲一起被强行送往农村劳动的朱大妈也是位善良的普通妇女。朱大妈大约比母亲大十几岁,她的丈夫是个耳聋之人,而且聋到极点,所以他没有工作,只是在家里和朱大妈一起糊火柴盒儿。(那个年代北京市的许多穷人都以糊火柴盒儿为生。)她的20多岁的傻儿子(智障人)身体还算强壮,每天挑着水桶为邻居们送水挣点小钱,大约每送一挑儿水,能挣1分或2分钱。反正给几分钱,傻子就拿几分,从不会主动与人讨要。朱大妈一家的生活也十分艰苦,但由于人口少,所以比我家略好一点。可她家三口人中,有两个属于残疾人,朱大妈这个正常人就是他们家的顶梁柱。可是那些黑了心的小脚侦缉队的女人们,却把朱大妈也划为“闲人”。朱大妈一走,这两个残疾男人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可是朱大妈和母亲都必须去,在当时她们不敢说不去。因为,那些小脚侦缉队的女人们,欺上瞒下称霸街道,似乎是一方土地的主宰。何况,在她们的后面,还有一个病得不轻的神经衰弱的强大社会背景在作蛊。对她们说“不去”,就可能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因为那些没有法律知识,没有道德修养,甚至连文化都没有的家伙,对比他们更弱的女人,下手比对日本侵略者还狠。因为他们知道,这些软弱的女人们不会反抗。
  当时母亲伤透了心。那年我的小妹妹还不到两岁,放在家里谁照顾?我们几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要去上学,鳏居的大爷要照管瘫痪在床的太太,还要学着给我们做饭。总不能让瘫痪在床的太太来看护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吧?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母亲只好带上小妹妹一起去农村。准备行李的那几天,母亲背着我们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眼睛都哭肿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把我们叫到身边,开始还强忍着自己心里的悲哀和无奈,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嘴里说着让我们自己照顾自己的话。说着说着,母亲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了心里的那许多悲情,泪流满面了。于是我们全家抱头放声痛哭。瘫痪在床的太太用被子蒙着头哭,鳏居的大爷隔着玻璃窗看着我们,站在院子里哭,我们围在母亲周围,拉着母亲的手或揪住母亲的一点衣服放声大哭,还不懂事的小妹妹,也被吓得在母亲怀里大哭起来。没有人可怜我们,没有人关心我们。在当时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根本没有亲情,只有“政治和阶级斗争”谬论。而且时刻把中国老百姓当作臆想中的敌人,不时发动个什么运动,使这一部分人去折磨那一部分人,使这一部分人精神亢奋,使另一部分人又极度恐慌。也不知道当时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我们为什么不好好地搞经济建设,使中华民族真正富裕起来?难道是我们中国人民真的没有创造力吗?我以为,改革开放后中国的经济建设形势,真正说明了我们中国人民不是吃闲饭的。
  那一夜,我们全家人是在哭声中度过的。
  那个夏天的夜晚,带着我人生中第一次的疑惑和悲愤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它在我的记忆里就像是南北极的夜晚,充满了寒冷充满了黑暗。
  第二天一大早几,街道主任带着两个“小脚侦缉队”的积极分子,就闯进了我家的院子。她们站在我家的屋门外,扯着沙哑的喉咙,用非常大非常激亢的声音叫着母亲的名字。“赵××!赵××!拿着你的行李,带上孩子,该走了!”
  哭了一夜刚刚进入朦胧睡乡的我们,被这如狼似虎的吼叫声惊醒了。和衣躺在床上根本没睡的母亲,慌慌张张地下了地,赶快伺候小妹妹起床,动作之快,决不比军人紧急集合的行动慢。她揉着哭肿了的眼睛,抱起了小妹妹。回头一看挤在床上正看着她的我们,又哭出了声儿。看着即将离家远去的母亲,看着母亲慈爱而无奈的悲痛神情,听着母亲委屈的哭声,我们也跟着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又不是送你妈上刑场,不就是去农村劳动吗。这是响应政府的号召,是光荣的事。”听见了我们的哭声,那两个“小脚侦缉队员”又像豺狼一样嚎叫起来。“走!赵××快走!你哭什么哭!”
  软弱善良的母亲,颤颤微微地用另一只手,拿起了装着她和小妹妹衣物的小布包和被褥,非常吃力地向外走。我看到,母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飞散,润湿了小妹妹稚嫩的小脸,也润湿了母亲曾经丰满却已干瘪的前胸。就在母亲推开屋门的一瞬间,我看到她曾经俊美苗条而今却已微驼瘦弱的身躯,在悲痛中微微颤动时,生性刚烈的我,虽然年仅10岁,却再也忍不下去了。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赤裸裸扑向了屋门。“操你妈的!光荣你们为什么不去呀?操你妈!我操你们‘光荣’的妈!!”我像一只因兽般咆哮着,我要咬人!可除了骂人,10岁的我,还什么都不懂,什么也干不了。母亲听到我的骂声,扔掉手中的行李,反身拦住了我并劝慰我。然后,我看到母亲重又转过身,含着眼泪弯腰去提行李。这时候,大哥和姐姐已经起床,他们帮母亲抱着行李,送母亲走出了家门。
  “他妈的!豆儿大的×崽子也敢骂人,咱们走着瞧。”三个小脚侦缉队员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我走了。(在许多年以后的1988年春天,在一次偶然的邻里纠纷事件中,她们果然报复了我,就像当年她们陷害我父亲一样,陷害了我。他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向公安部门提供假情况,试图诬陷我于牢狱之中。多亏许多朋友和当时北京市作家协会的领导关心和救助,多亏改革开放以后公安干警们的事实求是的公正态度,才还我清白,使我免去了一次牢狱之灾。为此,我感谢改革开放使中国逐步走上了实事求是之路。)
  大哥和姐姐送母亲走出家门后,家里突然空洞了许多。仅仅属于我们的那一片阴沉的天,要塌了;那一方皱巴巴阴湿的地也要裂了;笼罩在我们周围的空气也仿佛黏稠了许多,让人有一种将要窒息的感觉。太太和大妹妹还在哭,我心里也翻江倒海似的难受,想哭却再也流不出眼泪来,便抓起书包追出去送母亲。
  我看到,在街道办事处门前停着一辆解放牌破卡车。那卡车的车身上披着红布条,车头上装饰着大红花。红布条上写着大字标语,“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里面吃闲饭。”许多身强力壮的人,在帮20多个老弱妇女(所谓的在城里吃闲饭的人)往车上装行李,并非常费力地把她们扶上车去。很快,他们就把这些人装上了车。那些身强力壮的人们,站在车的周围,一边抽着烟说笑,一边不断地喊着“革命”的口号。还有许多身强力壮的男人在撒了欢儿似地敲着欢乐的锣鼓。
  许多和我一样背着书包的孩子们,围在车的四周,眼巴巴地看着车上,看着即将被送往农村劳动的我们的母亲。车上的母亲们。也挤在车箱的四周,眼巴巴地看着她们可怜的孩子们。这时,我看见靠在车边上的朱大妈,眼含着泪水在人群中寻么着。她在找她的傻儿子。突然她的眼睛一亮,嘴里喊着“朱禄!朱禄!”同时手使劲向南边挥着。所有的人都转头去看,她的傻儿子挑着一副水桶,从马路的南边向着卡车小跑过来。他嘴里也似乎喊着什么。
  这时,那辆破卡车“突突突”地起动了。车上的母亲们一片哭声!车下的孩子们一片哭声!已经是大小伙子的傻朱禄,“咣啷”一声扔了水桶飞快地向卡车追来,他含混不清地使劲喊着:“MA—MA——”我们也追在卡车后面使劲儿地喊:“妈——妈妈——”可是,那破旧不堪的卡车与人心一样狠,它越开越快。我们跟着卡车跑了一小段路,它就向东拐去,带着扬起的尘土,消失在并不宽敞的马路上。只留下我们的母亲们的哭声,缠绕在我们的头顶,与我们的哭声交织在一起,久久不能散去。万般无奈的我们,远离了母亲的我们,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的我们,只好灰头灰脸地含着可怜而又委屈的眼泪往回走。这时那些敲锣打鼓的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有说有笑地收拾锣鼓家伙。那些小脚侦缉队的女人们,三五成群往回走,还扎成一堆儿嘀嘀咕咕,还得意忘形地“嘎嘎嘎嘎”地笑。
  我长大和成为作家后,曾许多次问过母亲,到农村的那一段日子是怎么过的。可是母亲从来没有回答过我的问题。我只知道我问一次,母亲就难过一次,许多天都很悲伤的样子。也许母亲怕我将这些情况写出来,那些家伙对我进行迫害。后来由于伯母亲伤心,我就再不敢问了。但有两点我是十分清楚的;第一是我那不到两岁的小妹妹回到家里时,又黑又干又瘦,完全没有小女孩应有的水灵模样。在农村她肯定受了非常大的委屈。第二是母亲从农村回来后,精神就更加软弱,对那些“政治的小脚女人”有一种惧怕心里。无论大事小事无论对错,只要那些家伙说了,母亲就会唯唯喏喏地不折不扣地去照办。因此,我敢肯定,那3个月的时间,是母亲身心被摧残得最厉害的3个月。因此,在那3个月里,母亲的心灵和人性被严重地扭曲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母亲才不愿意再提它。
  后来,我们家的生活更困难了。因为,许多生活困难的人家,都来糊火柴盒儿以资补家用,那有数的加工量,被越来越多穷人均分着。所以,火柴厂的发活儿点,也只好定量分给大家匀着干。当时,社会给定出的最低生活贫困线是每人每月吕元。而我家人均不足6元,连买粮食都困难了。我们几个孩子,被饿得一个个细脖大脑壳,满脸的菜色儿。太太也因严重的营养不良而去世。为了使我们全家人能够生存下去,坚强的母亲去挖野菜,带着两个妹妹去捡煤渣,后来又去一家铁工厂当壮工。那时候,我们全家人没有添过一件新衣,就连配给的布票也全部送给了别人,而我们自己却只能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裤。当时我家就连一件雨具都没有。每逢雨天,8们家的人要不就不出门,只要出门就得挨淋。赶上下雨天,我们去上学,全是把书包抱在怀里,一口气跑到学校。有时雨下得太大,湿衣服半天都干不了。有一件属于我们家的家庭幽默,说来让人心酸。我父亲在“五·七干校”时,有一次休假回家正赶上大雨连绵不断。父亲思家心切,就找了一个装化肥的塑料口袋顶在头上回家了。“我一路上也没遇上一个顶塑料袋儿的人。”父亲对我们说:“快到家时,看到仪表螺钉厂门口,有一个披着破塑料薄膜的人,在雨里拉着一辆平板车,心说,可遇上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啦。可等我走近了一看,那个披塑料薄膜的人,竟是你妈。”从这件小事上,就可以看出当时我家有多么的困难了。
  小的时候,我不会思想,我以为我们这样的贫穷,在当时的社会中是正常的。因为有许许多多的人和我家一样,处在极其的穷困之中。可我长大了反思这件事时,却又似乎悟出了这其中的一些道理:我家的贫穷完全是人为造成的,因为我父母并非懒惰之人。我的父亲是个很好的民乐演奏家,也曾经有着很好的工作——中国评剧院乐队,在当时是属于高收入阶层。我母亲生在农家长在农家,从小就是勤劳善良的人。按父亲当时的工资收入(170多元),就算母亲不出去工作,我家的生活也是非常好的。(也许正是因为母亲当时没有出去工作,只是在家里照顾我们五个孩子和瘫痪在床的太太,才使那些“小脚妇女们”顿生妒意,而蛇蝎之心大发,并借着当时的社会形势,灭着良心对我母亲进行了伤天害理的迫害。)可那时,我们以“以阶级斗争为纲”,根本不搞经济建设,使得国无生气,物质极度匮乏。我家,尤其是我母亲,被人为地推进了贫困的深渊,被无缘无故地折磨了大半生。
  1965年我父亲从天堂河劳改回来了,仍然进了剧团乐队做伴奏员。我家的生活逐渐有了一点好转。1966年,中国爆发了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自己民族毁灭自己民族的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美其名日,“意识形态领域的革命”。什么是”意识形态”?我辈才疏学浅,一点儿不懂。是不是就像一只猫对着镜子,在和镜子中它自己的影子,左扑右追地打斗,就是“意识形态”呢?而“革命”这个词的含义,我们是在小学的时候就反复学习过,是早就弄懂了的。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意识形态”和“革命”被巧妙地合成在一起。于是,全中国几乎各个阶层的人民都被冲击到了。仿佛所有的人都是阶级敌人,只是有“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之分罢了。
  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啊,是这样的文明吗?我们善良而又充满礼仪的民族之魂,在这个“意识形态的革命”之中,曾经变得多么丑恶多么肮脏。
  我的父亲作为文艺工作者,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就被冲击了。我家刚刚开始的正常生活,又被无情地破坏了。父亲先是被隔离审查,(借口仍然是他解放前曾当过两年石景山钢铁厂的门卫,还有他曾为著名评剧演员小白玉霜、新凤霞等伴奏,属于封资修那条文艺黑线上的人,必须批斗。)然后,就像千千万万的干部一样,被归属到“牛鬼蛇神和臭老九”的行列之中,下放到“五·七干校”去劳动改造。耐人寻味而又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父亲去的“五·七”干校,也在大兴县。
  脸上刚刚有了一点笑容的母亲,重又被愁云笼罩住。在惨无人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革命”的红色恐怖之中,母亲除去贫穷的重压之外,又多了一层政治的重压。因为,没有知识没有文化没有头脑没有良心没有教养的“小脚侦缉队员们”,在文化大革命中是非常活跃的。她们高喊着“无限忠于”无事生非,没日没夜地到处寻觅,监视着我的母亲和像母亲一样善良老实的妇女。她们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一样,迫害了数也数不清的普通人。在她们毫无理智的疯狂的淫威之中,母亲纯净的灵魂和柔弱的精神又一次被她们摧残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大破四旧的红卫兵们,使我们生存的社会里,到处笼罩着红色恐怖。母亲整日里战战兢兢地活着,惟恐有哪一点得罪了那些似乎中了魔法的,蛮横无理不可一世的“小脚女人们”,而给我们家带来灾难。虽然我们全家人不声不响过日子。可灾难还是来了。本来,母亲已经为我家的生存而全力地劳作着。她一天到晚也没有闲着的时间。她以她那瘦弱的身体支撑着我们这个家。可有一天的早上,一个带着红袖标的老女人,通知我母亲立刻去街道革命委员会。母亲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儿,跟她去了。原来,她们让母亲给来北京串联的红卫兵做饭。而且要我家腾空四间房,供红卫兵使用。听了这个命令,母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小声地又问了一次。那些“革命”的老红卫兵们,立刻就像狗一样地翻脸了。“犯什么傻呀?让你给红卫兵腾房,就你家宽敞。”那几个女人老狗一样向着母亲咆哮着。
  “可我家人口多呀,自己住着已经很挤,怎么腾得出来呢。”母亲小声地怯怯地争辩。
  “赵××,你甭废话。你也知道你丈夫的问题,让你给红卫兵做饭,已经是高抬你啦。这是给你一个机会,你就说你腾不腾吧?腾,就立刻回去准备给红卫兵小将做饭。不腾就立刻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让红卫兵小将直接找你‘谈’。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当时所说的“无产阶级专政”,就是无法无天的意思。那些家伙,只要在自己的左胳臂上套上一个写着“红卫兵”或“造反者”的红袖标,似乎就有了魔鬼般的力量,就可以随便打人,随便骂人,可以把人关押起来,使用各种非人道的酷刑折磨人,从精神上和肉体上对人进行摧残。那个时候有谁不怕“红卫兵的无产阶级专政”呢?听了她们的话,母亲吓得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家里。
  从此,母亲更累了。每天,她除了要给我们家做饭,还要伺候那些无法无天大破“四旧”的红卫兵。每天母亲天不亮就得起床,烧火做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样的日子没有多久。因为,红卫兵来北京都是白吃白喝白住,连坐车都不给钱。时间长了,国家也负担不起。
  串联停止了,母亲却没有从政治压力下解脱出来。我家为红卫兵腾空的4间房和另外两间房,却被强占了,一占就是10几年,我家共有10间房,可我们一家8口人,却只能挤住在4间之中。母亲也曾去申辩,想将房子要回来。因为,我们住的实在是太挤了。因为,那是我们家自己的东西,是我们祖辈辛辛苦苦劳动买下来的私人产业。可是,在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那些好吃懒做的无赖们,硬是剥夺了我们正当的权利,强占了属于私人的东西。母亲的申辩不仅毫无作用,反而被那些家伙侮辱嘲弄了一番。从那时起,“小脚侦缉队”对我的母亲从精神上任意地折磨迫害。
  我的母亲长期生活在重压之下。那时母亲除了干活儿,就是呆呆地坐着,满面的愁容。可是,母亲却再也不敢流泪了。因为,我们已经长大,她怕一旦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我们几个孩子要桶漏子,招来祸事。母亲的心呢,我亲爱的母亲的心,是多么仁慈多么博爱多么宽厚啊!她为了我们的平安,为了我们能够躲过这一次又一次的灾难,把人世间的苦难、人世间那些对人的非人的侮辱,把一切的难以忍受的压迫,全部自己承担了。也许,她已经没有眼泪了!母亲几近于涩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可是,她的心每时每刻都在流血。在为她的家的悲惨遭遇流血!在为她的孩子们的悲惨的生存环境流血!在为她自己的悲惨的命运流血!
  也许只有我知道,在那个时候,母亲的心里一定一次又一次地呼天问地,“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当然,我也知道,母亲的心里永远都不会有答案。因为母亲仅仅是个没有文化的普通人,只有逆来顺受的性格和一颗与千千万万的母亲一样的善良慈爱的心。所以,母亲的悲哀决不是她个人的悲哀,而是她们这一代人的悲哀。在母亲身上发生的悲剧,也不是她个人的悲剧,是所有母亲的悲剧,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悲剧。
  我的母亲今年已经70多岁了,常年的艰苦生活,没有压垮她,反而使她练就了一副健康的身体和大度的处世观。1997年夏天。哥伦比亚大使和夫人,曾邀请母亲和几位与他们相识的老人去使馆作客,请几位个老人到大使馆品尝很好的哥伦比亚咖啡。没想到,母亲老了老了,又当了一回中外友好的民间使者。母亲回来说,虽然有语言上的障碍,可她们与大使和大使夫人谈得十分热烈友好。这种事在改革开放前,不管是谁,也是决不敢去赴约的,如果去了,会被说成是里通外国的卖国贼,大祸就会从天而降。
  回想过去,我们仿佛是做了一场恶梦。而且,当我们在恶梦中挣扎的时候,没有人叫醒我们。
  是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结束了那场浩劫,使我们人民大众从恶梦中醒来,并确立了邓小平先生主张倡导的“改革开放,发展经济建设”的政策,使中国的经济得以高速发展,使中国人民远离贫穷富裕起来,使我们中国人活得像个真正的人了。
  近几年,每当我们带着孩子们来看望母亲她老人家的时候,母亲的脸上,就会漾满了笑容。她说:“以前苦是苦点儿,可这不是都过来了吗。为人从善,苍天有眼。善恶到头终有报。咱们苦过,可你们走的都是正道,孙子孙女又都考上了大学。这不是很好吗。我还是那句老话,‘家和万事兴’。只要你们几个都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妈从前受的苦算什么呢?当时那些迫害我们的人,太糊涂,也许他们想往上巴结巴结,当个官儿什么的。我不记恨他们。等我这几个孙子孙女都大学毕了业,能够为国效力了,我才是真高兴呢。咱们这不也是为国家做贡献吗。”
  每当我听着老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痛苦的滋味儿;每当我想起母亲所受的苦难时,眼泪就在我的心里流淌;每当我看到母亲那花白的头发和饱经风霜的布满皱纹的脸时,我就想向全世界呼喊:我善良的母亲的心是多么的宽厚多么的仁慈啊。
  不要再给我们的母亲人为地制造灾难了!
  我愿普天下的母亲都像我的母亲一样善良,我愿母亲所受的人为造成的苦难永远成为过去,永远不再来!
  有一个问题我至今也弄不明白,那些迫害我母亲的人,尤其是那些曾经疯狂的女人们,在当时他们是为什么抛弃了自己的人性,而灭着良心去迫害其他的人呢?当他们回想过去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忏悔呢?让善良和爱心重返我们中华民族的灵魂吧!

  作者简历:关圣力,笔名郑白,1952年在北京降临人世。1968年初中毕业后,做了一个修路力夫。十年奔波,心损体健。1977年高考中榜,无缘入学。经历坎坷,如滚针毡。自修大学中文、法律、日语、现代广告等学科。并致力于文学创作。已发表作品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歌、纪实文学等多种,代表作《人之初》。现为自由撰稿人,广告策划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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