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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充满着褐色石趺的荒丘上,在一派贫弱气象的剑麻地里,在孤陋的闽南三角区,突然地跃起一头色彩斑斓的神奇的石狮。它飞扬着肥厚的鬃毛在阳光下奔突,它高昂着美丽的头颅向世俗的世界炫耀,它不管不顾地懵懵懂懂地冲决着阻碍它的罗网,它吼出一种奇异的音响让世人为之一震,它毫无理性,几乎是凭着生命的本能来寻觅前方的路径,它甚至来不及洗涮自己不太美妙的声名,为的是赶紧磨尖利爪,在残酷的角逐中吞噬放手。这会儿,它野心勃勃的雄踞高处,引颈翘首,以一种先知先觉的眼光向它周围的世界投下贪婪的不可一世的一瞥。
  在福建石狮镇新落成的商业城里,我面对展销大厅中央一尊奇伟的雄狮雕像,反复修正心里的印象……

  在这之前,没有谁把这座破烂不堪的弹丸小镇放在眼里。这儿曾经是兵们驰骋的世界。
  自从1949年一个天气晦暗的日子,蒋介石先生率领残部惶惶东渡海峡,在荒寂的大海孤岛上重新营造窝巢后,一支精锐的解放军劲旅尾随着进驻了这块海防要塞。他们在一处处隐密的有按树、马尾松、木麻黄遮掩的山凹里垒造起屯兵的营盘,在几百里长的海岸线上筑起碉堡、堑壕、掩体和哨卡。他们每天都把金黄色的子弹推进枪膛,双刃刺刀擦得没有一丝纤尘,随时准备投入厮杀;他们的高倍望远镜昼夜不舍地瞄对着金门、马祖,连飞鸟的行踪都不放过;还用硕大的石头在临海坡地上到处堆成“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图案,用来警醒自己和警告敌手。
  政治的对立。武装的对峙。
  每天都有悬吊着宣传品的汽球随风飘向雾海中那座恐怖的孤岛。几乎所有的年轻公民都被编进民兵武装序列。从金门飞来的炮弹把沿海一带的住屋炸得七扭八歪。潜伏的夜哨时常可以捕获怀揣“委任状”的特务。“反攻大陆”尽管听起来可笑极了,然而,大陆士兵们宁愿相信对方并非谎言,他们默默背诵或高声朗读毛泽东同志关于战争方面的各式各样的语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里从事着人类最艰苦据说也是最光荣的事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兵们在这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解放战争的最后一刻,共和国的几千官兵血溅金门,无一生还,每逢讲起这段战史,老军人心里酸酸的,年轻士兵们则激起莫名的烦躁),同时也在这里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殊荣。曾有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落,为解放军一支小分队撤点转防大动感情,老少妇孺联名上书中央,说村中贫雇农占99.8%,政治上绝对可靠;说村民对大军竭诚拥戴,山呼万岁;说撤点是对村民的大辱,感情上通不过;再说怎知道国民党窜犯大陆会绕过俺们村呢?他们郑重而强烈地要求中央重新派驻一支部队。军事部署上的机密怎好讲清楚呢,军官们把要说的话讲给了他们统领的士兵。“同志们,不要说我们,就连我们的军犬、军猪,也跟着我们光荣啊……”
  特殊的氛围会造成特殊的价值标准。在战争阴云笼罩的地方,军人往往会受到电影明星般的注目和宠爱。难怪那个年代有那么多素质优良的青年千方百计地想把自己的名字编进共和国武装集团的花名册。在“履行义务”的后面,他们羞答答地承认怀有传统的“功名”欲,——一张复转军人的履历表远比大学文凭有魅力。还有,特供的质量优良的大米、猪肉,在车站、旅馆、饭店随处可见的“军人优先”的牌牌以及三角型的军人邮戳,都挺他妈可爱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镇守海防的军人们发现有点不对劲儿,就像一场庄严肃穆、有声有色的戏剧没有了观众一样,习惯了被人仰敬、关注、礼赞的军人们有一种中心被人夺走的冷落感、失重感。生活变故来得如此快速、迅猛,以至等他们发现并正视这一事实时,生活已经把他们推入了窘境:假使他们不能前进一步,为自己注入新的活力,就可能打一场历史的败仗。
  在那些日子里,步兵师的将领们怀着复杂感情,细密注视他们防区腹地的石狮镇。党委书记徐英修——一位思考缜密、富有创见的政治委员,不止一次在师常委会上说:“让我们来研究一下来自石狮方面的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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