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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军心大躁动
  ——政治委员夫人的幽怨
  ——“军事共产主义”面临严峻挑战
  ——魅力说——崛起新长城

  军心躁动。历史空前。
  来自团1987年的调查报告:全团排以上军官,强烈要求转业的占31%,在一次基层情况座谈会上,该团政委李步泉披露肝胆真情:“咱们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如果说真话……”他说出一个并非臆造出来的大胆估计。主持会议的老首长阴郁不快,申斥:“这么多人想转业,成绩都是哪来的?”李步泉没有反驳,唯恐伤害了老首长的自尊心——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刺激性了,将军们喜欢看到麾下的万马千军表现出雷打不散、不屈不挠的凝聚力。不然,他会用大量实例迅即勾勒出一幅将士们可感可叹的现时心态:每年转业时节来他家“走后门”的军官络绎不绝,语言之诚恳、态度之坚决、方法之巧妙,常常使他的理智和情感陷入混乱。作为政治委员,他会淡然、冷漠地回绝他们;作为知心密友,他很想一个早上把他们全部放回家园。理智在和情感的激烈角逐中便时常达成这样的协议:“好好干,干好了放你转业!”前者是政治委员的良知,后者是战友的良心,于是“转业”成为诸种奖励之外的最有诱惑力的奖励。
  
  坦率地说,我李步泉也想转业。你看到我这个家了,挺寒酸。当年结婚只花了39.97元,连蚊帐、铺盖都是借的。这几年工资涨物价更涨,我还是“贫雇农”,现在转业,我能搬走的就是那台扔在地上没人捡的12英寸黑白电视和一对破箱子,别的家具都是部队配给的。我欠孩子情,更欠老婆情。石狮搞改革,老婆工作难安排,只好让她一个人在宝盖山顶上为服务社卖零货,早出晚归,卖不了几个钱。买货的都是打石头的民工,闲言杂语、脏话粗话,听得多了!她对这些不在乎,她犯难的是一个人走夜路,没人说话,寂寞。我经常许愿,说转到地方,我要把欠你的全都偿还。
  钱这个东西,人人想,不想是骗人。把一切罪恶都归结为金钱,这是偏见。石狮人说当兵的擦枪擦炮在行,赚钱没能耐,我不服。我很自信,现在脱军装,两年我就能混个万元户。不过掏真心话,我想转业不是为钱。我是浙江山区农民家的孩子,我们家乡现在还很穷。没电话,没电灯,纺线织布还用手摇的纺车,市场上商品交换的形式还是以物易物,五六十岁的人到现在还没见过火车。跟家乡的父老乡亲比,我很知足。我想转业是想开辟人生的第二战场,重新大干一番。现在政策活了,人也能了,想太阳至少能得个月亮,娘的,你说干什么吧?搞科研动手术制造原子弹咱不行,别的,给省长干也不见得是最差的。

  军心有点迁移,有点慢慢地向地方迁移。这是共和国庞大军事集团目前正在发生的半公开半隐蔽的心理运动,“晚走不如早走”业已成为相当一部分军官的价值取向和选择趋势。如果说在精简整编中走掉一些老弱残兵可以视为正常,那么很多年轻有为的军官对武备戎行表现出的冷漠和厌倦就值得警惕了。
  “什么‘精简’?不,是‘简精’!”一位政治处副主任私下向我发表了大胆的评论,他的神情是沮丧的。“害怕转业的多是草包,要求转业的多是干才,我们很多人才就这样流失到地方去了。”
  “宣传干事余登伟,江西南昌人,原是建制连队中出类拔萃的年轻排长,团里选送他到院校培训,期望他有朝一日成为建树卓著的指导员。不料毕业后没几天他就申请转业。政治处三次开会清洗他的转业念头,政委俞钦祥两次到会做兄长般的语重心长的发言。撼动的是他的情感,撼不动的是他的抉择,他哀告政委:‘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放我走吧!’另一位在组织股帮助工作的排长邓善华,是1965年出生的大学生,早在江西工学院时就入党。组织上几经考查,认定他有志于戎马事业,调他做庄严的党务工作,于是便出现了一桩荒唐事:邓善华连日里找团长找政委找主任,万般恳切地请求:别提升他做干事工作,个中奥秘是副连级干部服役年限会相应地延长。自古以来,从戎将士都把官阶升迁视为事业荣耀,而今共和国的这个排长却为拒绝升迁煞费苦心,悲哉!
  “买兵”(姑且借用该词)现象或许可以作为军心迁移的反证。在我采访的十几省市的士兵中,除江西省外,其它地区均有“买兵”现象。“买兵”最初以生活补贴形式出现,少则几百元,多则几千元,一纸标“价”的合同,政府一份,家长一份,本人一份,有的地区还作为契约文书堂而皇之地装入新兵档案,作为兑现依据。福建个别地区用巨额钱款找人替代当兵已经不是秘闻。这种“买兵”现象随着商品经济的发达和价值观念的急骤演变愈演愈烈,甚而形成了兵员市场。石狮地区补助兵员的费用已由20元提高到目前每月60元,行情还在看涨。温州某地率先发明了兵役费,凡适龄青年全部缴纳。某团“带薪”入伍和拿优厚经济补贴的新战士占今年全团新兵总数的56%。这些都意味着经济手段和商品观念已经势不可挡地渗入义务兵役制度。
  躁动。大躁动。
  躁动的中国。
  躁动的军营。
  躁动的心灵。
  就像躁动在母腹里待产的婴儿,就像躁动在地幔里的迂缓回旋的震波,就像躁动在大洋下面汹涌不止的八百里潜流。躁动是生命的起勃,是新生体企图冲毁旧躯壳时最后一刻的诞生信号,是旧秩序被冲击而新秩序尚未组合时的充满希望的混乱。当改革的大潮每日每时刷新着中国的面貌,当沉闷、困乏的生活展现出崭新活力的时候,以求一逞的军中男子汉怎能耐住寂寞呢?他们瞪大眼睛,八方窥视,充满狂想而又小心谨慎地进行自我设计;他们做了精心的准备包括为自己准备一张大学文凭;他们想当记者、企业家、法官、政府公务员,想当个体户进而成为百万富翁的也大有人在。他们对未来职业的选择五花八门充满个性色彩。当然在这之前,他们必须克制、压抑自己,在勤勉的供职中等待获准转业的一天,这是中国军人独有的美德,这或许是躁动不已的军营表面上看去依然如故的奥秘。
  比起以前数百万青年把当兵作为唯一理想职业的畸形心理,究竟哪一个更好一点呢?
  当改革大潮产生强大引力,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有志者奔往旋涡,我们是不是应当更高兴一点呢?
  且慢!各级指挥部的将领们焦虑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一支强大的现代化武装集团是国家振兴中必不可少的,那么目前这种状况就不算美妙了。“气失而师散,虽形全而不为之用”,心神不能收拢,士气不能凝聚,对于军队来说,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这是一段思考期,将军和士兵同时在思考。焦灼的思考把军人的脾气搞得很坏,动不动就骂一句“他妈的”……他们在怀念从前的风流岁月吗?
  历史曾经把军人的声誉送到顶峰,当人们山呼“解放军万岁”时,是否意味着解放军的地位和价值面临挑战呢?
  搞不清是怎样一种契机——经济的政治的或观念的,也弄不清过程是怎样发生、发展的,总之有一个巨大的隐形的氛围使共和国的军人们常常怀着自惭形秽的心理。
  在石狮镇的郊外,陪同我采访的宣传科长王明诚突然让司机停车。他迅速剥下军装,换上一件笔挺的西服,那情景如同演员登台前的化妆。“石狮的小老板们看见当兵的就烦,有什么办法!”他感叹说,“同样是国家发的制服,搞公安、税务的整天套在身上满街晃,我们上街就想扒下来,军装变得讨嫌而不是讨人尊敬。”
  新兵毕五章第一次上街就遇到两位石狮青年的纠缠。“穷当兵的,你买不起就别问价!”毕五章忍耐着不做声,可是当其中一个嘻笑着揪住他的脖领时,他像雄狮一样的吼起来:“你动我的领章,我就敢揍你!”他用暴力手段捍卫了兵的尊严,代价是受到队前警告处分。连长的爱民道理讲得离奇古怪,充满自我毁灭的精神。“秀才怕兵——那是过去,现在是兵怕老百姓。老百姓缠上兵,有理说不清,没理更说不清。咱们的老规矩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依我看这还不够——骂你你要说骂得对,打你你要说打得好,你要想不通,活该你来当兵!听明白没有?好,唱首歌儿,‘没有花香,没有树高,’预备——唱!”那天晚上,有人看见连长三口喝了半瓶酒,满脸涨红像猪肝。他说:“我真想哭……”
  和往常一样,当成堆的垃圾布满街巷时,金井人又捎话给邻近的部队,说垃圾堆得呀……说厕所臭得呀……说水道堵得呀……他们对子弟兵充满依赖感,他们尤其赞赏士兵们掏厕所时表现出的完全彻底的精神。然而当战士们扛起家什时,正在部队蹲点的徐英修政委忽然变脸了。“不干!我们有我们的事,我们不是你们常年的义务清扫队!”“我们有钱!我们花钱雇怎么样?一个战士每天五元。”地方小伙儿很神气也很慷慨,“嫌少可以再商量。”徐政委笑了,笑得很可怕。“你听着,解放军不是臭苦力,花几个钱就能雇家去。逢年过节,我们帮你们打扫卫生是慰问,平时给钱也不干。”
  新战士王伟的第十二封来信是女友写来的,信纸上画着一个顶天立地的“?”号,中间一行小字是:“为什么要当兵?”王伟反复研读终于读出对方的蔑视之情。王伟懊恼极了。他临行前没有向女友辞行,准备以伟大的士兵形象突然楔入女友的心灵,唤起对方渴慕英雄的类似情感,然而显然没有达到目的。那天晚上王伟焦躁不眠。他在思考自己是否做出了一个愚蠢的选择。
  一位团政治委员的夫人林秀丽向我倾诉了满腔的幽怨。她和吕世华的结合既出于爱心也出于虚荣心。那是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年代,解放军的形象光辉灿烂,每人头顶上都笼罩着一圈神秘的光环。然而曾几何时,令人仰目的光环溘然消失。她随军随进一处树木遮蔽的山沟,“车儿破道路破营房破”,她和孩子们寄居的那片营房被老百姓们称做“贫民区”。热热闹闹的石狮就在五里远的地方诱惑着她娘俩,吕世华却从未在日光明丽的星期天陪她们母子到琳琅满目的街市上作逍遥游,她怀疑是那份可怜的工资收入(不及石狮的雇工)挫伤了他的丈夫气——倘若孩子选中了一件高档玩具而他又无力购买,那将是怎样的尴尬!石狮很多人都知道他是不小的官。女友们的来信很少再有过去的羡慕口吻,她们用炫耀的字眼传报自家男人聚财敛富、仕途升迁、置办房产的消息,末了总要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转业回家?”感觉就像问什么时候刑满释放一样。林秀丽心里酸极了,她想起每年转业时军官们拎着“贡品”凄凄惶惶满街乱窜的情景,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男人也是这般模样,她会心里淌血。
  
  当板结的旧体制的躯壳在改革大潮冲击下一点点动摇、破碎,窒息其中的浑噩的生命忽然展示出人的魅力。叱咤风云的企业家、居高俯视的银行家、行踪诡秘的推销员、腰缠万贯的个体户、神气十足的税务官、彬彬有礼的导游员、气魄非凡的租赁者……他们是崭新的群体,他们的行为方式、生活观念连同西服上的胸针都与众不同。他们喜怒哀乐据说和中国的改革大业息息相关,因此显得不平凡。他们感觉良好地闯进艺术家的殴堂、摄影家的镜头,在各家报纸上频繁地出现。电影屏幕几乎每天都有他们自命不凡的身影。他们还经常占领国务会议的庄严议题,为元首们津津乐道。他们放射出与时代相谐的异彩,为公众生活带来新鲜、昂扬的气息。他们野心勃勃,别开生面,出尽风头,夺去了公众的注意力,使周围的平庸之辈黯然失色。
  于是遵循历史生活的规律,军人们无可奈何地知趣地引退出来,引退到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军人们曾经有过一领风骚的年代,那是过去。在和平的日子里,在经济舞台上,军人们通常是陪衬、蹩脚的演员乃至被遗忘的角色。
  然而似乎有必要提出这样的问题:一个国家的军人如果时常处于尴尬境地,丧失必要的尊严和从戎的荣耀感,在国民面前怀有自卑、寒酸和低下的心理,甚至抬不起头来,这大概不是好事情也不是小事情。这就不仅是军人的悲哀也是民族的悲哀。
  军人的声誉、价值和地位最能反映一个民族的国防意识,国防意识则是国民重要的精神素质之一。瑞士著名的军事理论家约米尼这样说过:一个国家,不管它的政府采取什么形式,为了避免受到子孙的谴责和国家的独立受到威胁起见,提倡尚武精神,尊敬军事职业,实在是一种明智的政策。假使在一个国家里,那些牺牲生命、健康和幸福去保卫国家的勇士们,其社会地位反而不如大腹便便的商贾,那么,这个国家的灭亡就一点也不冤枉。
  他的话兴许有点道理。历史上不是有个强盛的古罗马帝国,因为轻视武备戎行,把保卫祖国的责任交给外籍的雇佣兵,最后终于不可避免地灭亡了吗!
  魅力说——
  “必须重建一种生活,一种充满进取精神和活力的生活,一种给人希望给人自信给人尊严的生活,如果我们不能用军旅生活的自身魅力吸引从戎将士,军队的士气就会泄失,军队的肌体就会萎缩。”
  徐英修政委在各种会议上不止一次地鼓动军官们发掘军旅生活的魅力。
  这是一件“修补”内部的工作,需要热情更需要耐力,需要苦干更需要见识。
  秘而不宣地,炮团将十几名连队炊事员悄悄地送到晋江一家大宾馆学习烹调技术。他们多少有点担心有人说闲话:战士吃饱肚子就行了,穷讲究什么!是啊,他们何曾没有这样想过。几十年来,他们一直用“小米饭、南瓜汤”的延安精神阻止士兵越来越高的美食口味,把掉进桌缝的饭粒抠出来认真吃掉的行径受到热情表彰仅仅是不久以前的事儿。忽然地,他们不知怎么就变了念头:让士兵享受宾馆的美食似乎并不损害无产阶级的美德,而军队的勇武精神也并不是“吃草根、嚼树皮”的结果。后勤处长任成堂为学艺的炊事员们训话:每个人都要进入等级厨师,要通过你们的技术和手艺使战士们对饭厅充满向往之情,而不是恐惧感,要达到这样一个标准——每顿饭不再是纯粹的生理需要而是视觉、味觉都得到满足的艺术享受。标准委实太高了一点儿,再说1.25元的陆勤一类灶的标准能好到哪呢?在物价暴涨的石狮甚至买不来一条质量中等的鱼。为了提高伙食标准,任成堂整天在钱眼里做文章,从石狮借鉴来的管理方法在他统管的服务社、农场、酱油厂、养禽厂、修理所不断产生奇效,如今他可以拍着胸脯说,达到总后勤部规定的斤半加四两的伙食标准没问题。
  观念的变化几乎是同时的,当任成堂在后勤管理会议上颇为得意地介绍选送炊事员到地方宾馆培训的经验时,发现其它的后勤处长们并没有表现出虚心的神情,他们漫不经心地说,泉州几大家宾馆都有他们的实习战士,那些宾馆荟萃了第一流的烹调专家,“法国牛排”比法国人做得还讲究,晋江县城的宾馆是无法相比的。他们扬言,他们的炊事员可以每周提供一次西餐菜谱。
  宣传科长王明诚时刻紧张注视着石狮一带文化生活的情趣变化,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敏感地意识到这对模仿性极强的战士来说意味着什么。1986年夏季,石狮、金井街头的吉他声突然稀疏下来,代之而起的是台球运动。王明诚追踪着这一文化生活新潮,果然发现经常有三三两两的战士在夜幕的掩护下幽游街头巷尾,举行台球“军民大赛”。他向各团政治处发出“警告”——不是警告他们扼死战士们的炽盛的玩兴而是请他们迅即采取措施将士兵们从街头上吸引回来。很快,一笔专款专用的经费拨到团队,几乎每个连队都添置了台球器具。尽管是石狮人不屑的低档货,有的还是土造的,战士们依然很满意。
  步兵师的领导们以可怜的财力,在有限的领域里,同石狮人精疲力尽而又坚韧顽强地对抗着。他们极尽努力想让方方正正的军营保持对士兵的吸引力。他们的某些做法甚至狂妄而大胆——当石狮现代歌舞大规模渗入生活的时候,王爱平主任费尽口舌说服上级军务部门,获准从南昌市特征了十几名文艺兵,组建了一支宣传队。她们的津贴费用从部队的生产收入中开销,她们将成为编制外的负有特殊使命的一支劲旅。笔者采访快要结束时,她们刚刚被一辆巴士车载进师部大院。她们最初几天里快悦极了,整天在院子里像鸟儿一样喳喳鸣唤,周围没人时还会突然在草地上做一个芭蕾舞的动作。其实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男兵们的视野里。宣传队还没有进入排练,男兵们就向石狮人喜形于色地吹牛说:“等着看吧,我们的兵小姐很快就会爆响!”
  不断紧缩的国防开支不可能在短期内向士兵们提供较为优裕的物质文化环境,聪明的步兵师将领们不想让石狮人牵着跑。在一次党委扩大会议上,贺恩志、徐英修提出一个新鲜的命题:通过科学的组织指挥,充分发现、开掘和显示尚武学艺的内在魅力。徐政委这样向我阐述他的观点:军事训练项目涉及物理、化学、心理学、地形学、天文学、气象学、营养学等多种学科,是综合性知识很强的专业训练,足以构成领略新知识的魅力;军事训练为性质所决定,具有消耗大、快节奏、集团性、对抗性和充满攻击、破坏色彩等特点,十分适合男性青年的心理和生理,能生发出其它知识训练不能比及的特异的乐趣;战术模拟演练有着很强刺激力,会虚幻出变化神奇的世界,判断力、想象力和创造的欲望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他说,“为什么武打的影片吸引了那么多的年轻人,难道我们不能从中受点什么启发吗?”
  曾经在一次军区组织的训练大赛中,这个师随意指定的四个连队四战四捷,把集团军的连队打得一塌糊涂,是否可以用“魅力说”解释其中的奥秘呢?
  选举“明星”士兵,“明星”连队。举行抒情歌曲大赛。推行石狮“效率”,讲话不准超过50分钟。实行“目标”管理……应当说步兵师的将领们在发掘军旅生活上的“魅力”上竭尽了心力,然而仍然不能造成一种生机勃勃、气象万千、百舸争流的气势。他们仿佛是浮腾在海面上的微风,只是掀起层层涟漪。
  可以在各种场合听到各式的牢骚,铺天盖地。这些万千牢骚里埋藏着他们呼求改革的拳拳之心。
  蝗虫般的各级各类工作组飞来飞去,令人可亲可敬又可憎可恶。他们开调查会观摩会现场会汇报会,要数字要材料要各式各样的报表。他们有时并不开什么会,只是想看看部队其实是想看看石狮。石狮有新奇的舶来品有美丽的时装还有刺激性的新闻,石狮的日本产全自动“傻瓜”相机才卖190元。于是携夫人来公子来朋友来,于是各级招待所四季爆满,床无虚位。于是出于好客出于礼貌也出于某种畏惧心理,他们不得不四处购买价钱昂贵、质量优等的吃食。于是士兵们时常中断正常的操课,编演他们感兴趣或不感兴趣的“节目”,还要在清晨和黄昏时分不耐其烦地打扫各个角落。于是在他们到来之前和检查之后泛起牢骚声声:
  “要挺住!”驻将军山下的一位“上尉”发表充满想象力的动员令,“他们属哈雷彗星的——你们知道哈雷彗星怎么回事吗?闪那么一下就不见了,因此我要求你们不管多烦多累,都要挺往!”
  “最好……”一位领导在会上说:“谁也别来,把部队承包给我们,一包三年,我肯定要比现在管理得好!”
  任免权限越来越小,小到副营职军官的任免也要报送省军区讨论,团里连改志愿兵的权力都没有。一位团政治委员就此慨叹连声,“地方已经大面积实行聘用干部制度,承包者、租赁者可以自行选用‘内阁’成员,我们却把本应属于下面的权限收回去,即使是精简整编中权宜做法,也应当证明我们不是越来越蠢!”
  精力旺盛的院校一批接一批地把他们的“产品”投放到饱和的部队“市场”。由于产销不对路,干部部门无法顾及他们的专长,胡乱地分配工作:学电子计算机的摆弄放映机,学防化的指挥步兵操练,学外语的教授马列主义常识,学物理的管理被装、给养……雄心勃勃的学生官们大嚷大叫“英雄无用武之地”,而各级首长却在各种会议上呼求人才,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
  “军事共产主义”供给制被商品经济的大潮围困在孤岛上。一方面是钱财的短缺,一方面是物资的积压、浪费。在胃囊被酒肉填满之后,重感情的后勤巡视“大员”时常像变魔术一样批拨一笔意外的巨款,这既让人感动又让人怀疑:国防费是否有明确的投资方向?为节省一笔可怜的菜金,司务长们经常驱车几十里到外地购买蔬菜,当他们热情地总结节俭经验时,财务部门也许正在支出栏上划上一笔比节省的菜金不知增大几十倍的耗油费。对于习惯了“供给”生活的军人来说,“效益”是个不太招人喜欢的词儿。
  最重要的还是人的问题。如果说经济改革的奥妙在于不断地坚决地冲击旧的框架旧的结构旧的体制,把窒息其中的“人”解放出来,因而释放出伟大的潜能,那么军队的“人”如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创造性,展现出“人”的魅力呢?吕世华政委这样向我介绍他目前的心境:
  “我已经有过四年主官的经历,应当说有经验了,可是我觉得工作越来越吃力,越来越力不从心。现在干部战士的思想十分活跃,而我们生活的格局基本是老一套。是不想改革吗?不是,大家都盼望着改革,但是普遍的心理是,改革最好不由我来出头。我时常想起当兵时走队列的情景,指挥员要求绝对走在一条线上,假如谁冒头,马上就会被喝斥回去,从那时起我就学会适应了军队的规矩,无论做什么事情,我总能感觉到一条不可逾越的线……”
  终于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到隐匿在表象后面的古老而陈旧的运转机制上。他们知道假使不能更新和改革某些体制、机构设置、隶属关系、人事制度等,在机制上、体制上有所突破,改革将是一句空话,然而这是人们力所能及的吗?
  
  曾经有过潇洒、风流的年代,那会儿它很年轻,肌体富有弹性,反应锐敏、快速,行动灵活而果断。后来它在经验的积累中走向成熟——成熟是必然的,然而未必全是好事。何况成熟的肌体吸收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杂质。于是在成熟中做茧,在成熟中老化。
  也许可以找点客观上的原因,比方几十年无战事或没有大的战事,这对国家对民族是大幸对军队则是不幸,它没有机会检验自己的老化程度,窥见自己的破绽。而长期封闭的政治生活又使它很少机会了解和目睹全球军事集团令人瞠目的发展,甚至减弱了师敌之长的气度。
  许多个不眠的夜晚,我的采访对象们真挚地向我倾诉他们的忧虑、烦恼、焦躁、苦闷、困惑、迷惶、愤懑……仿佛是沸沸扬扬的岩浆在喧嚣中等待着一声轰然的巨响,我想,那将是生命的裂变,破碎的将是旧的躯壳,崛起的是新的长城。
  我们曾经丧失了许多机会!
  我们再没有权力丧失!!
  拥有一支保卫和平的现代化强大军队不仅是中国人民也是世界进步力量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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