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步鑫生现象的反思



作者:周嘉俊

  夜归的我,通过长街上一个接一个的窗口,把断续传出来的播音员带着惋惜的声音连成了一片:
  “闻名全国的步鑫生被免去厂长、经理、副支书职务……他的海盐衬衫总厂决定向社会招标……”
  河水沉寂下来,议论戛然止住,出现了瞬息的静场。几年来那种朦胧的、不祥的预感,不幸地变成了现实。我意识到这是历史的驿站,我惴惴不安地赶到了钱塘江畔,跨进了我惦念着的工厂。
  厂区花圃庭院依然,苍松翠柏,小池立鹤,工人们在操作台前劳动。阳光辉煌地在照耀,但是人们异样地沉默,把异样警惕的目光投射到每一个外来陌生人的脸上。一种茫然的失落情绪,紧锁了大门……
  蓦然,我想起四年前的5月8日,在那个向来以恪守传统、尊重旧俗著称的联合王国的一位名记者尤恩·麦克斯基尔发自北京的通讯中的那句话:“中国浙江海盐衬衫厂厂长步鑫生,如今已成了中国最有争议的人物之一……”
  我无法准确推测这旧话重提的价值,但这个“最有争议的人物之一”如今又成为人们议论的热点,却是毫无疑义的。
  “我要反思。”——他费力地打开沉默的铁闸,吐出一句话来。
   
历史的倾诉

  于是我紧跟着历史,跌入了一个痛苦的曲折。我的笔,应该为英雄立传,恰恰我的面前坐着一位自称是一出活剧中失败的主角。
  反思总夹带着痛苦,带着历史的重压,但是也有多少一丁点儿诱惑的魅力,毕竟它能给人以清醒,以新的前进的动力。
  小镇的居民神秘地告诉我一个传说,在遥远的一个乌云翻滚的午夜,钱塘江在狂风鼓动下,曾掀起过一次大潮,几乎吞没这座古镇。四年前,又掀起了一阵旋风,那样震慑和牵动武原镇父老兄弟的心扉,旋风却来自那位以后经常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步鑫生。瘦骨伶仃的身子,机灵的小眼睛,滑稽的手势,以及当时被视为异端,不可思议的改革。小镇人多是善良而拘谨的,时间使他们接受了新的现实,无数的信息反馈,就像贯流镇中那条浑茫的盐平河一样,无时无刻不告诉他们,古镇又出了能人。于是,这位步家裁缝的后代,又成了小镇人的楷模,他们踏着拘谨的步子,学着偶像的模样儿,一步步朝前走,古镇活跃起来了,全国活跃起来了。
  现在,仿佛又是这条永不停息的盐平河,带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那奔忙的钱塘江,又掀起了不祥的狂涛,步鑫生——他们心中的偶像出事了!
  ……
  那一天,走进了他自行设计的、带有农村味儿的豪华接待室,我的心境有点沉重,我想在回顾逝去的历史中,寻觅这个神奇人物的踪迹。
  印花地毯,工艺精巧的高背藤椅、茶几、嵌镜的墙壁,闪光的产品陈列柜,菱形吊灯,好像经过精心的拭擦,却总感到蒙着一层尘雾,一层阴晦。
  这几年,他已不再接待记者,他的这种固执引起过麻烦。今天,他破例接待了我。
  他坐在三人藤椅中间特意准备的海绵软垫上。他更瘦了,坐着,仿佛远山之间隐约的一个点。如是而已。
  他对我凝目相视,似探询,似回答:
  你要知道什么呢?失败?成功?幕起?幕落?
  猛然想起:一位省委书记说他是夏伯阳式的人物。可是,我却产生了奇怪的念头,在我写他几篇长达数万字的文章时,总有一个不祥的预感,无端地困扰着我。
  到过武原镇的人都知道,小镇的桥南有一家茶馆,人们捧着油亮发黑的茶壶,议论的老话题是步家裁缝的兴衰,带着一种同情、惋惜和小城人士的世故,哀叹:唉,这个步鑫生!
  然而,凭着几张长着几颗老黄牙的嘴和一只墙角上的“喇叭头”所获信息毕竟是有限的。他们习惯依据的是盛极衰来的道家老黄历。
   
小镇的盛典

  越发精瘦的步鑫生。他显得茫然,颓丧,同时,仍有荣耀之人的傲气:“我现在承受的压力,是任何一位厂长所经受不住的。”他机灵的眼睛,扫视着辉煌的四壁,然后又愣愣着望着我。
  可不,我曾是他这段历史的同路人。
  1984年盛夏,这位被中央指名号召学习的改革者也是坐在这只三人藤椅上发出了他的命令:就是要像模像样地庆祝一番!
  在一周之后,这里出现了旷古未有的盛典:
  是日,上海、浙江省有关领导、单位、新闻界,都来了人。轿车几乎把小镇街道挤满,公安局出动了民警维持秩序,小镇上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处处飘荡着煎鱼烧肉的香味,见人开饭,十人一桌,台上表演的是闻名全国的三个大剧团的著名角色。歌颂改革英雄,谁不趋之若鹜!
  大幕拉开,步鑫生,在灯光追踪下,笔挺的米色西装,红色领带闪烁光彩,昂首,宣读受他奖励的全国参加报道他的工厂改革业绩的记者名单。
  是夜,小镇人一夜未眠。兴奋地思考小镇的命运,国家的命运。改革,这个新鲜而有着无限魅力的名字,从此在古镇上扎下了根。
  步鑫生,满面红光,又坐到三人藤椅上来。十里长席,终于散了,小镇出现了狂欢后的冷寂,似乎连小镇原先的繁荣都跟着盛典的旋风而远去了。
  还是这间被来访者赞誉备至的接待室里,步鑫生端坐在长藤椅上,手上摆弄的是来自全国十几个省市签订的数十万件衬衫的订单,然后,便不屑一顾地将它摞在面前的茶几上。他有点儿不能自己。是的,就是要改革,没有改革,就没有步鑫生——
  他有点幻觉,却又是事实。他清晰地记得,半月前的那天晚上,中央台重要预告新闻里的话:明天有重要广播,本社明天有重要广播……隔天就广播了关于他的改革的事迹,中央的批示。
  步家裁缝后代有很好的记忆,这样庄重的格式,在几年前有过一次,那就是播送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的前夜。当然,他没有理解此举的深层含意。
  从小就拈针引线的步家裁缝后裔,没有读过几年书,缺乏现代人的价值观,但是他强烈地要求改变现状,要发展他小小的工厂,打出他的牌子,一句话,商品经济的规律,促使他需要冲破多年来套用的陈规旧习,旧的框框,旧的机制,他自然地喊出了“不改革就没有出路”顺乎潮流的呼声。
  加上他的机灵、大胆。于是,决口在这儿被他打开了,他取得了人们已经知道的胜利和拥护!
  党及时抓住这个典型,推向全国!
  县委的一位报道组长告诉我,他做了一个粗略的统计,自从新中国的太阳普照大地至今,报刊杂志上宣传个人事迹的文章之多,也许除了雷锋,就是步鑫生了!
  但,如果把我国几年前所开始进行的改革看作是一次革命,对于这位小镇能人的宣传就不足为奇了。
  那时,人们不仅熟读了关于他的报道,也熟悉了电视屏幕上他那瘦小好动的形象,带点滑稽味儿的手势,过分自信的谈吐。
  只要他在屏幕上一出现,亿万儿童也会同时叫出:步——鑫——生!
   
中国,第一流的西装线、第一块大石头

  胜利,是人们所向往的,但胜利又往往成为导向失败的指路牌。
  今天,人们在议论他决策失策的时候,第一热点是西装,这曾是一股困惑成千上万经营者的怪潮。
  深夜,接待室灯火辉煌。工人们是熟悉的,这个灯光,告诉他们,他们的厂长在思考,在工作,在开会,他们信任自己的司令员,灯光给他们欣慰。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信赖的带头人在进行的是一项导致翻船的错误决策。
  室内烟雾弥漫,每个人都困倦了,有人甚至在打盹。但是,他们运筹帷幄的却是决定工厂命运的大事。
  “老步,我们可以做做西装。”二轻局长,又被称为“政委”的老沈从蝴蝶花纹藤椅上直起身,凝视着步鑫生说。
  西装热,这是一股从1983年底形成,1984年立即进入高潮的带有点滑稽、讽刺味道的旋风。有些人把穿西装作为时髦,拥护改革的标志。从庄严的人大会堂上的要人,到猪舍里的饲养倌,从公司经理到街头卖生煎馒头的个体户,从笔挺挺的到皱巴巴的西装,穿到了各色人等的身上,买的、送的,半送半买的。西装走红。发生在中国的“国际玩笑”。就在这家衬衫厂里,每天像蚕宝宝吐丝。成百、成千条的领带哗哗地往外吐。
  “不——搞!”他终于表态了,淡淡地摇摇头,但是,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分明在告诉你,他正认认真真地盘算着哩,我步鑫生不傻哩!这位祖上承制过清朝官宦、商贾宝眷们花衫旗袍的老裁缝后代,正毫不含糊地在他灵活的脑子里盘算着利害得失呢!
  步鑫生站起来,又一次坚定地回答:“不,我是从衬衫专业发展起来的,不搞西装!”
  这是春天。越过了夏天,秋天降临了。
  这位老沈终于又来了:“嘉兴搞了,海宁也在搞,我们小搞搞吧!”
  于是,领带车间建立了,印染车间建立了,庞大的衬衫车间正在生产着“三毛”、“双燕”、“唐人”这些引为殊荣的产品,再建立一个西装厂,那不就成龙配套了么?眼前已经出现了宏伟景象,使改革家的雄心勃发了。
  “搞!”向来坐不住的厂长“蹬”地从藤椅上站起,挥动着人们在电视里熟悉的手势,瞪大了机灵的小眼睛:“好,8万套。搞条流水线,进口,去日本!”
  两小时——谁也不能想象,这样重大的决策,他俩竟是在两个小时中拍板的。
  他不明白,企业立于不败之地,依赖于决策的透明度,依赖于蜘蛛网般的信息网络,依赖于科学手段深层的探测。今天,他以胜利者的自信,性格上的傲慢,作风上的随意性,作出了这一危险的决定。
  他遭到了抵抗,一向为他的改革家气魄所折服的副厂长小沈提出了异议:“不能这样匆忙决定,要研究一个可行性方案!”这位管着大印的青年人,敢于犯上了。
  但是,被后来批评为“刚愎自用”的厂长轻率地否定了:“你懂什么,老三老四!”
  小沈感到委曲,他坚持很久,不愿在上报的申请书上盖印,但最后,他屈服了。
  我们不应苛求他,这是当时惟一明确表示异议的青年干部。我们应该赞扬他的这种勇敢。事实上,他远比那些身居要职,明知不对,却一味奉承,举手赞成,事后又高唱所谓“违心”的人的品质高出百倍。
  接着,他提出了一份年产8万套西装、18万美元的估算和外汇额度的申请。
   
加快了车递

  沿着杭嘉湖大平原丰饶的绿水田陌,他乘上轿车,颠颠簸簸,一路风尘赶到了省府。厅首长热情地接待了他,香醇的龙井茶,双手捧到为全省争了光的改革家面前。
  “行,行!”他一迭声地赞扬改革家又一大胆创举:“就是要有这种不断改革的精神!”厅座呷了口茶,以一副更具气魄的神态说:“我说,要搞就搞大的,年产30万套,到1990年,就80万套!嗯?”为了显示决策的气魄,他故意作了一个短暂的休止,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是多么坚决支持改革!
  18万美元翻了个——80万!
  中国人素有好“大”的癖好,“大跃进”,“大革命”,只是下场总不是那么美妙!
  轿车驰上归途,颠颠簸簸,返回盐平河畔。
  在宏观上,从县到省,竟没人把关,反而加大了倍数,多么可怕的锦上添花!
  “喜讯”在盼望中接踵而来:
  轻工业部批准了他们的计划;
  国家经委批准了他们的报告。
  由省、市、县有关人士参加的审计会议严肃而热闹地开始了。
  6000平方米西装大楼的方案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拟就。征地、拆迁、进人、贷款……
  失控的列车,疯狂地向谷底滑去!
  消息,在盐平河边传开了,从工人到家属,从镇上学校到商店,终于又传到了乡镇的新闻集散地——桥南的那爿茶馆。
  “喔唷,伲海盐要造大楼哩!”
  “喔唷,步家裁缝的后代要出洋了!”
  “喔唷,步鑫生要做西装了,西装是专门卖给外国人的!”
  坐在这趟列车上的这位“小镇伟人”却预想着未来的胜利,他踌躇满志。他也像所有历史上的人物那样,胜利使自己放松了对自身弱点的警惕,尘埃扑上了双眸。
  大厦出现倾斜,一再追加的基建投资,几乎超出了全部固定资产的总和,一把给了我们多次惩罚的经济规律之剑,开始出鞘。
  但是,借贷暂时支撑着改革家肩上的重负。
  我想起了1985年春节,我应邀赶到交通大学的外宾餐厅,参加他的宴会,只是校长没有躬身莅临,使我很感遗憾。那时我正在探索,一个在国际上有声望的名牌大学校长如何给一位乡镇小手工业者出身的企业家以理论上的指点,并促进他的自身完善。对步鑫生来说,这是多么至关重要。这样的结合在外国不乏先例;在国内,当时尚未出现。
  辉煌的灯光下,步鑫生穿一套淡色西装,显得潇洒而精悍,却仍是一副坐立不定的好动模样。
  “我就要出去,xx服装株式会社邀请的,就走,机票已订好了。”他兴奋地握着我的手。
  “祝贺你又有了新的开拓。”我随口应和着。
  “啊,是嘛!”他用道地的海盐口音接上了话茬,“改革如果不和开拓结合起来,那么改革就没有方向、目标、前途!”“小镇伟人”有使用同义词的习惯,有时也不无闪光的语言和在断断续续中自成一体、不无道理的观点。
  “唉,你过些日子来看吧,西装流水线一引进,那边大楼造好,年产30万套;到1990年是80万套。嗯,海盐厂就算是配套成龙了!”良好的自我感觉摧毁了他精明的防线。
  锦上添花,喜讯接着喜讯——新华社报道:著名改革家步鑫生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亿万人民又一次在荧屏上见到了令人感动的一幕:德高望重的邓大姐,迈着艰难的步履,在人群中找到了这位瘦小个子的改革家,谆谆祝愿:“步鑫生同志,你要继续改革。你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没有,现在一切很顺利!”小经营者常有的一种狂热和沾沾自喜同时流露出来。小个子改革家怎么也没有预测到,一块大石头已悄悄地搬上了自己的脚面。历史已经写下,无法抹去。
   
世界仍在注视看他

  中国经济改革,继续成为世界瞩目的中心,而在这改革潮头上翻飞腾跃的冲浪者,仍然是钱塘江畔这家小小衬衫厂中那位裁缝出身的厂长,引起了西方好奇的新闻记者的浓厚兴趣,他们不满足于一年前长城饭店那次短暂的会见。太神秘了,大有新闻价值了。在外交部里,不断收到外国驻京记者雪片似的申请,请外交部设法为他们安排去实地采访步鑫生的活动!
  他们习惯用观察和猜测来确定对中国一切事物的方式,龙的国家以这么高规格来宣传步鑫生,显示未来的一种模式,一个信号,一个信息!
  是日,一支长长的豪华车队,浩浩荡荡地挤进了武原镇,南斯拉夫人、法国人、美国人、苏联人、波兰人,镇上的父老兄弟真是打心眼里感激这个步家裁缝后代为武愿镇的家家户户光耀门楣。
  记者招待会开得很有气魄,步鑫生独占一个三人长藤椅,风度极好,一切都妥贴得体,就像厂里熨烫的衣服一样平服。
  “先生,你说你的衬衫能超过或是赶上美国名牌衬衫吗?”一位美国记者颇有兴趣地提问。
  “当然,那是毫无疑问的。”身材瘦小得只有89市斤的步鑫生习惯地侧转头,不假思索地回答。其实在这一年多来,他的厂房顶上虽然还通宵地亮着霓虹灯“信誉至上,质量第一”的招牌,实际上已疏于去顾及“第一”的质量问题了。
  他的回答,引起在座记者们一阵风似的低语声。
  “步先生,你能告诉我们吗,‘文革’前贵国经济上的主要的问题是什么?”这是一位法国记者的提问。
  “是吃大锅饭!”步秦生用这句形象生动的语言概括了我们多年来的弊病。他很神气,仿佛圆满地回答了老师的课堂提问。
  “这是你们国家独有的吗?”“不,各位先生,”步鑫生激愤起来,加强了手臂的挥舞动作,他敏感地意识到这句问话的内涵,“我们中华民族一向勤劳勇敢,大锅饭是50年代从国外引进,1958年全面推广了——”
  他的回答没有结束,记者们已经开怀地笑起来,闪光灯像雷雨天的雷电一样闪烁。
  “先生们,我说,这大锅饭不是我国发明的,我们不要这个发明权!”他进一步发挥。
  又是一阵哄笑。
  这是一次既成功又不成功的记者接待会,一位新华社记者说:老步,你长了社会主义的志气!但是,事后他再也拿不出更好的衬衫。他的“唐人”、“三毛”、“燕”,始终在原地踏步观望,不仅没有“当然”地赶上美国的名牌,而且,他的掌上明珠“唐人”牌衬衫,在青岛全国衬衫评比中被扣了15分,以0.05分之差,落选了——!这是1985年的金秋,可惜季节没有给他带来相应的硕果。这是又一个不祥的征兆。但是,改革家的目光始终没有在这重要问题上停留。
  海盐县、武原镇首幢大楼——他的西装大楼,已矗立桩基,吞钱的闸口就此打开。
  与此同时,一衣带水的那个服装株式会社轻快地收下他们的数十万美元的巨款。
  他,应该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帷幄运筹,脚踏实地地思考了。
  他应该明白,正是中国这一经济上的大革命,才产生了步鑫生;不是步鑫生掀起了中国的这场大革命历史!
  在逝去的一个冬天的深夜,我曾在步鑫生的办公桌上,看到一位科学工作者,从遥远的北京的来信,是给这位已经红遍全国的步鑫生的:“……改革是一场伟大的事业。作为一位改革家,你要戒骄戒躁,更加谦逊谨慎,峣峣者易折,佼佼者易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中国的思想家,用凝聚智慧的语言,唤醒无数的沉睡者,使他们清醒,理智,使他们鹏程万里。
  “这封信,很有意义!”我说。
  “唔,好,藏起来,以后好好地看。”他颇有诚意,随手交给正在理信的副厂长小沈。
  信藏起来了。自然再也没有回忆起它。
  接着,从遥远的北京赶来了各国驻华使节,他明白,世界仍在关注着他。
  接着,国家各部委的负责人来了,省市的领导来了,总书记的夫人也特地来看望他,代表总书记向小镇上的改革家问好。
  改革家,面颊显得消瘦,整天地冥思苦想,他自我告诫:应该考虑改革大局,应该面向全国!
  (他哪里会预测到三年后的今天,面对我说:我的事业在海盐!悲壮而又凄楚。)
  他乘着火车、乘着轮船、乘着飞机,奔忙于全国。
  他和教授、和大学校长发起一次又一次全国性的关于改革的讨论会,农村的、城市的、文教的,拥挤在一起,在庄严的讲台上,讲着他自己也不甚了了的问题。他远远地离开了他的海盐:他的事业,他仿佛承担了整个国家改革的使命!
  不过,他有一种很好的自制能力,他从不享受邀请单位请他夫人同往和休养的待遇,尽管在滨海的八大关和羊城为他预订了舒适的房间,他总是预订返程机票,匆匆而返。
  他仿佛要充分体现他的自身的价值,然而,离开了武原镇南边那家衬衫厂,他会失去真正的价值,来自乡村的企业家,没懂得这个质朴的真理!
  这时候,中国大地上涌现了新的改革英雄,马胜利出现了,这个冀中大汉在会上宣称:我是学了步鑫生的事迹才闹起改革来的;
  浙江的鲁冠球出现了,他也说,走改革之路,走步鑫生之路,才能搞好我们的企业!
  后来居上——可悲又可喜的事实!
   
大厦开始倾斜

  这时候,他的西装大楼又砌高了一层,这是他从南方的大学讲学归来偶而发现了。然而,大楼却停止了上升。
  “为什么?”
  “钱没有了。”几位年轻的副厂长回答,那时仅土建一项就花去70万元。
  “可以借嘛!”步先生挥一下手,他的神态就像在合肥的改革讨论会上作报告那么潇洒。
  他不大看报。那时,国家的财政出现了拮据,高额的赤字,银行紧缩了,基建战线迫不及待地收短了,无力去“喂”那些特殊企业了。
  “老步,需要我们时开个口就行了——”一年多以前,银行的同志总是这样笑脸相迎,唯恐他不光顾。
  现在,冷若冰霜了。这当然是一种进步。
  一切陈旧的,带有浓重行政色彩、感情色彩的狭隘的旧意识统治下的生产关系就应该统统摈弃,金融必须登上商品经济的历史舞台,主宰一切!
  小镇伟人端坐在长藤椅上,听着财务科长老陆的汇报:
  水泥从600元一吨涨到1600元一吨;20万元的流动资金已全部投入。
  建成的西装大楼又检查出偷工减料的毛病,这是南京一家建筑队的“杰作”,钢筋发锈,露出了水泥……不值一文钱的职业道德,展示着它的丑态,折射出卑劣的灵魂。
  基建被推迟了。小镇的能人沉寂了。
  我却记起了他的高峰时期在北京的一次讲话,他的听众是掌管全国劳动人事的厅局长:“一个企业的厂长、经理,与一个家长当家一样。一月收入除了油盐酱醋开门七件事,其它钱是给阿大添裤子,还是阿二添袜子,都要盘算量力而行!”多么生动、形象、幽默、智慧。
  显然,现在他陷入窘境是因为没有买足油盐酱醋,就为阿大添了裤子、为阿二添了袜子,并且还添置了全毛西装!这是真理,真理就这么朴实无华。
  然而,这位“家长”毕竟有他过人的机灵和独特的创造力,在这窘迫时刻,他提出了招集小镇居民,每人出1000元,即可进入工厂工作。他给了个名称:集资户。将资金变成资本。然后去扩大生产、投入流动和商品市场,这是商品经济的基础,是获得利润的钥
  海盐厂在武原镇有着无可置疑的崇高的荣誉和诱惑力,没费多少日子,300多人投到工厂的怀抱里来了,这不仅给瘦削的脸庞上增添了几丝笑纹,而且增加了一种常胜将军的自豪感。
  制造西装的人员进来了,其中有几位是高薪的老西装裁缝,他们是上海的退休工人。在经济改革年代,不乏有一批寻找发挥余热的人才。然而,他们的技术毕竟是过去时代的了,皱巴巴的前摆,皱巴巴的驳头,毫无服装文明的气息。
  可是,这时全国的报刊上,对于西装热,已成为人们议论的热点。
  半夜,他回到厂房后面那幢住宅楼的顶层房间,他的夫人意外地还没有睡去,脸上被一层焦愁泪影所笼罩,这是一种为丈夫担忧的善良贤慧妇人的典型表情。
  “听说西装卖不掉?”她怯生生地说。
  “啥人讲,瞎话三千!”他是好强的。
  其实,海盐衬衫厂的西装已出现了滞销的迹象。但是,衬衫厂的西装依然以它原来的速度生产着。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常常以主观的臆想去看待事实。天下万物皆出于我——唯心哲学观也会侵袭共产党人的心灵。
  “中国会有这么多人穿西装吗?”妻子睁着疑虑的眼睛。
  “十亿人中,只要一百人中有一个人穿西装,将新西装线投产也来不及做呀,要想得远一些!”
  “穿西装要打领带,多麻烦!”农村妇女总有那么一点执拗和唠叨劲。
  “睡吧,你不懂!”
  朦胧的危机感逐渐明朗起来,他显得心烦意乱,喝着桌上半热的粥。胃不好,粥是他的主食。
  他家的窗是面向钱塘江的,夜静,常闻涛声,只是他并不去聆听那令人感奋和联想的诗一般的呼唤声。
   
灿烂的星辰悄悄地滑过

  他毕竟是幸运的。
  5月,中央某领导在省委领导的陪同下,光临了他的工厂,真是无上的荣耀了。对步鑫生来说,这是机会。
  首长颇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位中国改革风云人物。是呀,在改革潮流已经风起云涌的今天,他要来看看这个“源头”的变化。
  “……啊,我是慕名而来呀!”首长一跨下汽车,就握着他的手说。
  “……那是印染分厂,那是领带分厂,那是从日本引进的西装分厂,我们已经开始生产西装……”他自信而自豪。
  ——要主动争取上海方面的支持;
  ——可以多搞些时装,加强应变能力;
  ——茄克衫很好,随便,老小可以穿。
  中央首长对于步鑫生津津乐道的西装,似乎没有给予多大关注,更没有给予赞扬。
  步鑫生的思维突然地出现了一个空白,出身于小裁缝的企业家,缺少这种经营意识,这使他无法过渡到一个新的台阶,他有点愕然:“是的,是的。”他不断地应诺着,缺乏政治经验的乡村改革家,没有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挽狂澜于即倒的主意,这是一个战略性的经济信息。他的事业会因此出现一个新的壮烈的活剧!
  他不能自拔。悲剧继续深入。像一支雄鹰从翱翔的天空折翅,跌向深渊。
  ……
  如今,他已经悔悟不及,他看着眼前那块印着厂标,被千万人景仰和脚踏过的羊毛大地毯,黯然神伤。
  其实,就是从那时将船掉头,也为时晚矣!
  他太缺乏现代企业家的素质了,他的奋起,是由于旧生产关系长久束缚后产生的反弹力的一种表现。现代企业需要更高的素质要求,需要经营者在社会、心理、科技、文化、国情、管理等领域的钻研和准备,即使某种程度的涉猎也是有益的。
   
改革家的视角仍在扩展

  早晨,在食堂的餐桌上,他疲惫地呆坐着。剩下浅半碗稀粥,他放了筷,桌上的生拌豆腐未动一筷。
  “中午不要给我准备了。”他懒懒地关照正准备给他添菜的服务员。
  “先生,你吃得太少啦!”焦急的服务员真诚体贴地说。这是工厂的当家人呀!
  52岁的步鑫生成了一个小老头。
  岁月,像盐平河水平静地奔流,又送走了一个季度。冬日来临了。珍贵的200万元的流动资金投进了土里。
  匆匆上马的印染车间,花去了近130万元,由于技术没过关,几个农村散打散干的染缸师傅凑起来的一班人马,一月只挣数元的工资;
  他的领带分厂的效益也降到了冰点,看不到一点希望。那位副厂长小李也不是一位好的经营者。
  “小李,你那里的效益怎么样?”充满了失落感的改革家带着希望询问。
  “我已和杭州、嘉兴联系了,喔,我还要到江苏去走走,唔,人家说要回升的。”他吱吱吾吾。
  “这样是不行的,不行的,办厂总要讲效益嘛!”步鑫生涨红了脸,他那小眼睛上的浓眉,几乎要蹦跳出来,这个所谓分厂虽然被小李说得天花乱坠,却总是看不到一分一厘的利润,这一切深深地炙烧着自己的心,现实向他进行无情的嘲弄。
  衬衫,年产量高达120万件,是这里的吃饭产品,还支撑着门面,但是,财务科长两次告急:“先生,进面料的款子没有了。”
  “新疆伊犁不是有一笔款子汇来吗?”他的记性颇佳。
  “给银行抵债了!”财务科长无可奈何地回答。
  “势利!”他愤愤然。
  用一句商人和金融界行话:银根紧了,掉不转头寸了。曾经被新闻媒介多次渲染的海盐县第一家年产值超过1000万元以上的工厂,全国最早的一家以改革闻名海内外的工厂,露出了败相。
  然而,这位改革家仍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个惯性的旋律,驰骋于各地,面对全国、甚至海外发表着长篇高论:《谈谈对城市改革的看法》、《谈当前改革中的若干问题》……
  这些报告不仅仅在工厂,还在机关、学校、甚至部队。有限的精力被分散到无限的报告中去,本应投注他全部精力的自身改革和经营,受到了冷遇。
  一切排场仍未收缩:
  厂庆耗资:7万元;
  横向联系、赞助、广告:近20万元!
  而1985年的纯利润仅52万元!
  何等惊人!
  这是用几十万条领带,近百万件衬衫、近千人的辛勤劳动所换得的呀!
  旧传统意识的重负——阔绰的排场吞啮了来之不易的利润。甚至工人拿不到厂长亲口允诺的奖金,流水线上工人的奖金在逐月递减。
  出现了争吵,出现了懈怠。他的权威受到了沉重的挑战!
  “你答应的条件,为哈不兑现?”一个副厂长据理力争。
  “这样我们还拼命干啥?”
  出现了实际上的怠工:供销人员懒于火车、轮船、飞机的奔波,留在办公室里聊大天!
  “为啥这样?”我问一位副厂长。
  “步先生太自作主张!”
  时代不同了。诚然,现代管理学最突出地表现为“意志”和“权力”的集中,而它的基础却是民主,是决策的透明度。资产阶级经济管理学家,早已明智地看到了这一点。
  于是,企业中至关重要的凝聚力消失了。
   
领带、绞索、领带官司

  “步鑫生被绿杨领带厂告到法院去了!”
  “步鑫生上法院了!”
  “海盐衬衫总厂和上海绿杨领带厂打官司!”
  在价值观念重新复苏的今天,几乎一夜之间,我国所有新闻媒介都把这特大新闻传送到亿万读者手里。名人名事,历来都是被新闻记者所乐于攫取的高价新闻。
  在中国,知名度高低往往和谣言是成正比的。我记得步鑫生迄今有过两次关于他的谣言高潮,一次是他去北京开会期间,说他被逮捕了;第二次就是在他兴旺时期,他的名字在报纸上销声匿迹了,有人传说他贪污被审查了。记者在最近一次出差的火车上,邻座的一位海宁县的供销员对我说:“步鑫生被逮捕了。”
  几乎已经是四面楚歌的步鑫生,端坐在宽大的,铺放着厚海绵垫子的藤条椅上。
  被接待的是一位卅来岁的妇女,笑容可掬,后来反目而成为原告的上海嘉定绿杨领带厂的女厂长、上海市新长征突击手,时髦的称呼为“女强人”。依次排座在雕花藤椅上的是她的几位副手,另有一位近花甲的工人模样的老人——
  “这是我的干爹!”女厂长开口介绍。“我的干爹是老印染工,老内行!”
  “哦,哦!”步沉思着,闭一闭眼,眉宇间闪动了一下。
  “唉唉,步厂长,这是我的过房囡,”这位老工人满是皱纹的黑红脸膛上浮起了笑容,“步厂长,你的名声大,各方面兜得转,帮帮我过房囵的忙吧!”
  “喔,好说,好说。”步鑫生轻飘飘了,他那小镇人生意经上的警惕性受到了影响。他的感情型的气质占了上风。
  “我这过房囡厂里的领带,你帮她推销推销,他们的质量是不错的。”亮出了底。
  “你那印染车间需要帮忙,呶,有我过房爷!”女强人轻松地笑了。
  “啊,啊!”老步应着,心里盘算着眼前那个上不去的印染车间的印花线生产,正是那个自己一无所知的玩意使他烦恼,使他得不到起码的效益,这是他的第二个沉重的包袱。
  “让他做你们的顾问!”她继续做着宣传。
  “好好,老施就做我们印染车间的技术指导。”
  客人满意地走了。
  “步先生,我们的领带也不好销呀!”耿直的副厂长小沈,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怯生生地提醒他尊敬的上级,海盐衬衫厂已经无法周转了,哪能再背上新的包袱?
  “唉,想办法,要向远处看。”他有点虚弱,总盼着柳暗花明的时刻。
  “步先生,”小沈又怀着希望唤叫了一声,眼里噙着泪,几乎要落下来、
  “你懂什么!”改革家的语调变得粗暴,他不愿别人干涉他的决策,眼前经济上的拮据,从反方向增强了他的致命弱点,也是一种逆反心理。
  “步先生,你应该三思!”小沈没有示弱,他已经看到了西装线必然酿成悲剧,而悲剧是完全可能重演的。
  他却扭转头,站起身,拉开背后的小门,走进办公室去。
  这一笔在后来被认为继西装分厂上马后第二个大伤元气的领带事件,终于未被阻止。
  经过一番短暂而匆忙的来往,由领带厂起草的合同终于签成了
  13万条领带、双绉、斜纹、22万元巨款。代销变成了购销。那个“过房爷”销声匿迹了,没有给印染厂以任何技术指导。
  几天后,衬衫厂供销人员在领带厂发现了领带质量问题,他们为了全厂职工的身家性命,工厂的前途,回厂后和副厂长小沈商量后,决定发一个电报给领带厂,请他们暂勿发货,同时汇报步鑫生,请他采取措施,步鑫生没有给予重视。那位女强人倒是颇有远见。隔天的深夜十一点半亲自押车,将68776条领带闪电般地送进了海盐衬衫厂警卫森严的大门。
  步鑫生终于发现了领带的质量、面料、规格、类别上的问题,决定退货,遭到了领带厂的拒绝。
  “我们不付款!”一向以为有无限权威的厂长发怒了。领带厂很快就上斥法院,请求法律督促衬衫厂按合同付清货款,既合法,而又冷峻。
  到此,中国第一个响当当的改革风云人物,终于被传到被告席上。
  事实上,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上被告席的。
  上诉、答辩:
  衬衫厂说领带厂的领带质量有问题;
  但是,领带厂却说衬衫厂没在限期内提出,应视为合格。
  是的,一切都已无济于事了,因为超过了期限。
  把法律推得远远的步鑫生绝不会知道,世界众多的企业经营者为了自身权益,每时每刻都准备和对手在斯德哥尔摩的国际商业法庭上作一死战的。
  在他们看来,竞争就是你死我活,中国式的温良恭俭让,是不能进入商品经济海洋中来的。
  最后高级人民法院作出了调解结论:“本院认为,领带厂交付的领带确有少部分面料品种不符合同的规定,本应承担一定责任……衬衫厂没有在收货后十天限期内提出书面异议,应视为所交产品符合合同规定,……双方均应从中吸取教训……”
  报纸、电台、电视台尽情地作了渲染。千余职工,含泪听完了广播、看完了报纸,这一天,全厂怨愤懑怀,跌入了深深的沉默。
   
债台、面包车开走了

  积压的领带,最后以几毛钱一条的低价,被一位无锡个体户收购。
  这样,步鑫生肩上,又背上了22万元的巨债。
  如何筹措?诚恳老实的副厂长,畏畏缩缩地来到上级省厅告贷。
  找财政厅。
  “厅里没有钱!”
  找总公司。
  “你们自己想办法。”
  可敬的领导们忘记了,如果不是西装线的包袱,海盐厂还清这22万元还是游刃有余的哩!
  告贷无门,窘相毕露。
  拖欠、拖欠。
  工厂走向了深渊。是日,在人们还没醒悟过来的时刻,厂里的两辆卡车,被法院派来的司机开走了。
  但是,22万元,岂是两部旧卡车所能抵消的,这一天,从上海又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司机,他们的目标是那辆海盐镇上最漂亮的“小面包”!
  工人们愤怒了,老工人噙着泪,关上了铁门,堵起了人墙:不准!不准!!不准!!
  但这是法院的判决,是法律!
  是呀,这里不可能有温情,只有铁一般的严峻!
  桥南的那爿茶馆又有了新的信息传播。
  “唷唷,步鑫生欠下的债是还不清的,明天啊,嗨,人家还要来分厂哩!”
  “啊[。?
  在浙江一带农村,那些“桥头阿七”、“茶馆阿八”,是最有效的新闻媒介。那些形形色色无可稽考的谣言,一夜之间会传到四村八舍。
  于是,金灿灿的太阳还没有从钱塘江的水平线那边发出它无比灿烂的光芒时刻,有人就站到厂长面前:
  “把1000元钱还给我吧!”
  又来一个:“还给我们吧!”
  “还给我们,1000块!”
  由执着地索讨,发展到愤懑的怒吼!
  “我们不会少你们一分一厘的!”干部们劝阻。
  “不,还,还!”
  厂长的信誉受到致命的挑战!
  当年改革创举,变成今日的灾难!
  这笔30多万的巨款,何处去寻!
  步家裁缝的出类拔萃的优秀后代,此刻显得沮丧、疲惫。
  翌日,为全中国所有新闻媒介、报纸、电台,都报道了叱咤风云的改革人物,走进了西子湖畔高等学府、浙大教室读书的消息:海盐衬衫厂厂长步鑫生进浙大深造……
  ——步鑫生体面地下台了。
  桥南茶馆里又开始传播出新的信息。
  在这种困难时刻,一家以宣传法制为己任的报纸,又以步鑫生拒绝采访为内容而洋洋洒洒写了两大版文章,说步鑫生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忘记了未出名时如何热情接待记者,甚至说他老婆的户口是利用职权从农村迁入市区的。在中国,谣言往往是名人的影子。因为积极与港商做生意便诬陷他收了两只金戒指。说得有鼻子有眼,这当然是不必经过深刻的反思就可明白的事。步鑫生对此既愤慨却又坦然,就在这次相见时他还对我说:“他们有时间造谣,我没时间辟谣,我的苦恼是我内在素质的欠缺,我的反思只限于自身的内省。”往日叱咤风云的改革家,陷入了苦恼的回顾。
  盐平河啊,在悄悄地翻腾。
   
海盐,善良的人们想着你

  ……心悬悬啊意迟迟,多好的词!多动人的笳声。静夜,我又想起了海盐,想起了阔别已久的钱塘江畔那位小镇伟人。
  1986年3月,步鑫生在县、市及政委向省要求下回到厂里。
  不久,我坐倚在黑色轿车的边座上,我的前座是一位秀气而端庄的小姐。宽松的原白绸衫,淡色的西装裤。
  她递过来一张名片:张海英——新开发企业有限公司(香港)。
  “喔,张小姐,去海盐?”
  “是呀是呀,找步厂长做生意。”一口闽南话,很真诚,毫无矜持。
  “啊,老客户?”我感到奇怪,在我和步鑫生较长时间的交往中,好像没见过这位张小姐。
  “哦,新客户中的老客户,这一个月中我来了三次罗!”她微微一笑。
  司机告诉我,张小姐刚下飞机。
  “步厂长有信誉——”汽车嘎然刹车,张小姐的话被打断。
  刚开始的谈话就此中止,小车沿着沪闵公路、金山卫大堤、钱塘江大堤,一直向海盐县武原镇奔去。
  已是暮色苍茫了,走进厂门,啥也看不清。我踏进了熟悉的接待室,四周高背的藤条椅、壁灯、垂落的大窗帘,他在哪里?哦,在——三人大藤条椅上坐着步鑫生,依然是一套米色薄西装,淡色斜纹领带,但是,瘦削的脸庞上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伤感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袭上我心头。
  “我错了!”他拉着我的手。
  我愕然,在“小镇伟人”嘴里,我第一次听到“错”字。蓦然,我想起一位哲人的话:“认识自己是伟大的发现。”
  “嗯,嗯。”我拉着他手,他在颤动。
  “没关系,只要厂在,人在,我就不怕,一切从零开始,三年,翻它个身!”
  他又一个习惯手势,挥个弧形,侧过脸,向着前方,小而机灵的眼睛里又闪出神采!喔喔,我无法用一个作家的心智去感悟他现时的心境。
  ——你先听听,去看看,晚上再谈。
  哦,我发现张小姐姗姗过来了。
  ——我的事业在海盐。
  三月,我从浙江最高学府归来。
  春天里,冬青竟变得焦黄、零落。
  门卫不在,金鱼池水枯了。我去看车间,冷冷清清,他们没有看见我,还是故意回避?我走进食堂,连椅桌都转了向,蜂窝式的小菜橱门都七零八落敞开着,大灶也已经塌落了。
  昔日繁荣安在?怪谁?我?
  账上,亏损己接近300万元。今年年初,花一万元开订货会,只来了七位客户,却没有一位经理到场。昔日趋之若鹜,今日被冷落了。
  有人在赌博,有人拿着工厂发的衬衫在桥头摆摊叫卖;有人大白天在桥头新开张的咖啡厅跳迪斯科,喝饮料,一身新潮服饰,耳环、戒子,骂娘、赌博、扭腰……
  一个四十来岁的技术工伏在杂货柜台里。
  “步厂长,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不上班?”
  “退啦!春节镇上哪爿厂不发200、300元奖金,伲厂?10元,不够给儿子买炮仗。三天两日停工。步厂长,你不是在读书,还回来?”
  哼,过去有谁敢在这位“小镇伟人”、改革家、步厂长面前如此大胆放肆讲话!
  无可奈何花落去。
  深夜,两位青年副厂长走到他跟前。
  “步先生,让我们分出去吧。”
  “什么?”
  “我们把印染分厂带走,你的负担也好轻一些。”显然,他们经过商量。
  小沈——那位曾在西装和领带问题上向他提出过异议的副厂长,终于也离开了他。他们对他感到失望。他们不能让自己绑在一辆冲向深渊的战车上。
  他站在盐平河畔,流水和他絮语——
  ——他们抛弃了我。
  ——不,首先是你抛弃了他们,你自以为是万能的神!盐平河回答。
  ——我是厂长,我要决策!
  ——你的傲慢抵制了他们的智慧,他们是有力量抗御非理性的戏弄。
  ——我该怎么办?
  ——回去吧,回到历史中去,为历史构思新的浪花。河水在奋涌。
  ……
  面临困难、寻觅生路中的步鑫生,显得有些失魂落魄,甚至也有点愤愤不平。去“浙大”读书前,那位曾把8万套西装提高为30万套的厅负责人,又慷慨宣传厅里将拨款200万填补他的亏损,结果也成画饼,未见一个子儿。步鑫生在叹惜之余,终于又想再作一次拼搏。他自信,能把十几个人的红星成衣社变成海盐衬衫总厂的改革家,也一定能将这破船撑向新生的彼岸。
  又回到了这个接待室,开会。干部、工人愣愣地凝望着。他们过去见到厂长的机会太少了,厂长被洋人们、领导们、记者们,以及一些不相干的人包围了,厂长也用自己织起的网络,裹住了自己。
  他推开话筒,侧着头,看一眼那样品橱窗里的“唐人”“三毛”、“双燕”,作了一个稍稍思索的动作,说:“我错了。”他刚说了一句便收住了,沉默下来,仿佛故意要拉长时空的间距,让人们咀嚼他说话的分量、滋味。
  “我对不起党组织,对不起海盐的30万群众,对不起海盐厂全体职工。”他又打住了,似乎想说些儿具体的东西,但果断地否定了,“我说,你们要走,我不拦;要分,也不拦。我希望跟我一起干下去,我今年53岁,还有劲干,三年,翻它个身,跟着我干,帮助我,你们不要走!”
  面对往日自傲矜持、不易近人、刚愎自用的厂长朴实的内省自责,人群中出现了骚动,激起的兴奋赶走了刚才的沉闷、疑虑、不悦和怨尤。但毕竟是开始,人们的态度仍然是保留的。
  “现在劳动纪律不好!”不知谁埋怨地插了一句。
  “我晓得,有人打人,有人赌博,有人把厂里的东西带到外面去了(他很机灵,没有说一个偷字),你们还骂我,我一律不追究了,以后好好干!”
  “春节我们只拿了10元奖金,买炮仗还不够哩!”有人嘀咕了一句。这事一直成为镇上人们的笑料。
  “今年加一个0!”
  “0?”有人怀疑,不解!
  “100元!”政委马上补了一句。
  全场沉默。
  “我们还有600万元的债,每月利息就近十万哪!”杀出了程咬金。
  重重的一锤于,把刚刚活起来的会场打翻了,好像当胸一拳,窒息得不吱声了。
  可不,这相当于全厂两个月工资!
  政委的身子在坚硬的藤椅上禁不住颤动了一下,对于只有150万固定资产的衬衫总厂来说,这个数字简直是一座无法移动的大山。这座大山是由200万元的西装大楼,130多万元的印染厂、那个领带生产线,失败的领带官司22万元,还有那三百多位朱三太式的集资工紧急索走的30来万元以及各种亏损而堆成的。步鑫生在那高等学府攻读的几个月,他为筹措五六万元的工资,没有少叩头拜佛呀,到后来,工资也凑不齐,只能靠停工、打折扣来解燃眉之急。前些日子,银行听说步鑫生返厂,人家要索取每月的利息了。
  刚刚挥着手说完加个“0”字的步鑫生,瞬息间凝成了一座不动的塑像,机灵的小眼睛正对着橱窗中挂着那件有些儿泛黄的唐人牌高级衬衫上——那正是他三年前改革的产物,他也曾亲自带到五运会上,送给当时一跃而成的为破世界跳高纪录朱建华的手里,他很喜欢吉祥,期望也有震惊世界的一跃!
  会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
  “我当时承受着全中国任何一个厂长都难以承受的困难!”五个月之后的今天,他这样对我说。
  当时,困难正像钱塘江大潮,全线汹涌着向他袭来:
  “还是让我们走吧!”大会以后,那两位曾经和他同过患难的年轻厂长又来了。
  “好吧!”他终于咬着牙答应下来。
  船翻了,总得让船里的人逃生呀!
  “请先生批一下。”他们还沿用这至上的称呼,但要求是苛刻的。
  ——扫帚、畚箕、桌、凳……
  “好!”他颤抖着手签上了名字。“以后好好办,缺啥再来拿。”他终究比年轻人更懂得创业之维艰。
  “我们还要几个机修工、电工——”递上了名单。
  “喔——”凝视着名单的厂长愕然了,那几位正是自己欣赏的技术工呀——“好——吧!”终于把名单递还了他们,全身顿时一阵委软。
  我熟悉这几位离他而去的人,他们年轻,有活力,甚至有点儿艺术细胞,海盐城,全中国第一首厂歌,倾注着其中一位的智慧。
  “你是用了不当的人?还是不当地用人?”我静视着他。
  “唉,唉,我错了,错了!”他巧妙地避开了。
  讲究企业精神的今天,不能回避人才运用问题,这是企业发展的内部条件。而历史又证明,用人得失是古今中外治乱兴衰所系之大事。
   
幸运的星辰还会升起吗?

  破碎的家,破碎的工厂!
  他清早起来,抚慰着沿围墙而植的冬青,仿佛在思考什么。云柏凌乱蓬松,他找到一位勤工:“师傅,请你修剪一下,好吗?”
  “步厂长,你到车间去看看!”车间主任小金一脸焦虑地来拉他。
  “我——知道!”他的心在战栗。
  “知道什么,”小金噘起了嘴,“七点上班八点落班,七上八落,上回好不容易接进一批加工衬衫任务,没人,到咖啡厅去拉,我还给他们骂。”小金几乎涌出眼泪。
  是的,就在桥南茶馆的附近市场上新开了一家咖啡馆,虽然带着乡土气,对于小镇上的青年来说,够得上是一个新潮的刺激,厂里没有活,工资七折八扣,上班就七上八落,有人在这里寻觅跳厂的路子,寻觅获利的交易。小城青年对于个性解放、自主意识有着独特的理解。
  “回去,做生活!”
  “喔唷喔唷,做啥生活,厂都要关门了,省省吧。”
  凝聚力已经逝去,面对的是一堵剥落的粉墙。
  “谢谢你们,有生活了,厦门接来的,同志,帮帮忙!”车间主任几乎下跪。
  “小阿妹,你也帮帮阿拉忙!”小师傅不甘示弱,举起软罐饮料,在这位车间主任眼前晃晃,“你也帮帮忙,弄两张大团结吧!”是嘛,乡村青年也有他自我价值观,当然,那是低层次的愿望——钱!
  半拖半拉,半骂半喊,小师傅被女车间主任揿在工作凳上,然而,领角高低,钮眼忘锁,线缝疏稀出现了。
  “我知道。丫长眼睛里喷着火,含着泪。
  三年前一位副厂长迟到三分钟,他在财务科送来的单子上毫不犹豫地签上扣款的数额。
  他已经感到由于自己决策错误所带来经济失控的严重性了,工人们拿不到奖金,甚至工资也要拖欠,而物价却在上涨,他仿佛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他对着几位厂级干部说:“应该让工人长长膘!”面对投来疑虑目光的干部,又说:“实行计件制,做一件拿一件工资,不做,一分也不给!”
  盐平河两岸、桥南茶馆、咖啡厅那边有了新的议论,新奇惊异、嘁嘁喳喳!
  见不到那几个女车间主任在咖啡厅、落弹场上,像赶鸭子、捉小鸡那样把工人们拉回车间缝衬衫、搬衣料的滑稽场面了。
  “主任,我的任务快完了,下面生活可要抓紧准备好,闲下来可要你补给我钱哪!”小青年一边低着头赶制衬衣,一边催促领导。
  不久,财务科的老陆报出一连串令人吃惊的数字:海盐厂平均工资从80.5元一跃而达160元!多的高达300元或400元!
  人们惊讶地嚷开了:这是浮肿,不是长膘!
  对于这一“长膘”事件,在全厂职工中自然是褒贬不一的,长膘者作喜,未长膘者作怒。实行计件制是一种改革,但需要伴随着严格的科学管理,合理的计量、定时……
  “我能想到那么多吗?”他苦恼地自问,他寻觅着答案。
   
香港女经理

  步鑫生的失败,并没有使我忘却海盐衬衫厂工人、干部、甚至客户们为挽救厄运中的帆船所作的努力,他们是善良的。我想起了那位小有接触的胖墩墩的张小姐。
  那天深夜,我独自一人在衬衫厂厂区的过道上散步,寻找逝去的繁华。记忆总是带给人们过多的烦恼和惆怅,手中的那只袖珍半导体,轻声地报道今天最后的国内国际经济信息。
  我意外地发现了接待室的灯光。我走进去。
  一幅令人惊喜、令人深思的图像:
  几个人伏在铺展在地毯上的几张剪样上,车间主任、生产科长、副厂长小刘、香港的女经理张小姐。
  剪刀、铅笔、纸样,低低地磋商。
  “喔,您还没睡?”首先和我搭腔的正是和我同车到达海盐的张小姐——位秀丽文雅的福建姑娘。
  张小姐选择海盐做她的业务伙伴自然是在步鑫生名扬海外的时期,这是十多位港商伙伴中的一位。是热情的伙伴。
  在这几天的接触中,海盐厂的几位女干部,在我面前也毫不吝啬地运用她们所知道的褒誉之词。平易近人,诚恳辛劳,有事商量,有活一起干,打成一片,不摆老板架子,还爱和女干部们一起吃些小零嘴,嘻嘻哈哈,不拘小节。
  她的公司在香港商业中心租了几间办公楼。从香港到厦门,到上海,到海盐,空中、陆地,旅途劳顿,但是她终于寻找到了钱塘江畔的这家衬衫厂。
  前年,张小姐的开发公司碰到了难题,香港市场需要乔其纱女式衬衫,原来交美国一家服装厂加工生产,但其时适逢封关,女经理找到了步鑫生派驻厦门的代表小刘。
  “接不接,12天,4000件!”小刘在长途电话中拔高嗓音问他的厂长。
  美国、中国,在这个小小的女衣制作上形成了一个热点,要展开一场竞赛。
  “接!”
  12天,4000件精美别致的女式乔其纱衬衫,像奇迹一般运到了张小姐的面前。
  中国有个步鑫生,去找他!
  她介绍的吴小姐,要最新式的女时装12套,按时完成!
  她又介绍了她的服装伙伴。
  终于出现了艰难的局面,失误了,工人的心散了,嗣后的2.2万打衬衫失约了。长途电话的冲击波也激不起原有的活力,派经纪人来,看到一幅败落的景象,哭了!
  “哭得够惨的,男子汉呀!”见到过当时那副可怜相的服务员小高对我说,“海盐厂身败名裂了,人家不来了。”
  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女经理既守信誉,又讲情义,她在那批衣服完成后,又拨来一批6万套衣服的业务,却被回掉了。
  这位面目清秀的张小姐是“文革”期间从国内出去的。她热爱自己的家乡,自然也谙熟她的脾气,因此坚持“合理想象”——在这块日夜眷念和熟悉的土地上的业务伙伴。
  她抚弄着搁在膝上精致的港式手提包,有点不在乎地说:“人人都会有失败,打官司,败诉,在我们那里天天有,数不尽,跌倒了,爬起来再干就是啦嘛!”港人说普通话,把重音落在“啦、嘛”上,使人发出诙谐的笑。
  她的胜败观,确是具有商业场上久经沧桑后的坦然,深烙着现代商人的经商意识。副厂长告诉我,在今年春夏之交,这位略显发福风韵极雅的女经理,带着她近20万套加工业务,飘飘地降落到这块土地上。
  今晚,她伏在地毯上就是和恢复海盐厂生机的骨干们研讨一批出口意大利的运动服的剪裁、式样、运料等问题。身缠万贯的老板,也照样熬夜苦战,这也是一种启迪。
  我坐在藤椅上,稍有间隙,我问张小姐:“你不怕担风险,同海盐厂做生意?”
  “嗨呀,做生意总要担风险的嘛!”她浓厚的闽南音中带着很自信的意味。
  “在资本世界里是大鱼吃小鱼的呀,你是在有意支持海盐厂吧?”我说。
  “你说得太好了,这是在国内,一家人,大鱼算不上,一条普通的鱼,大家一起游嘛!”她笑了,脸上红艳艳的。她告诉我,她有七个妹妹,都靠她供给生活、学费,她三十七了,还没有结婚,要带着七条小鱼(七姐妹)一起游嘛!
   
沙漠里的几滴水

  善良的人们还想助他一臂之力。
  电话铃又闹起来了。
  “老步,我在伊犁,”哦,是供销员从天山脚下打来的长途,“这里的纺织品站李经理愿意支援我们,他们有几万尺面料在常熟,叫我们赶快派人去看,适当的话就拿来加工衬衫,不要付钱,卖掉后,我们拿加工费!
  “行!”步鑫生的眼泪在涌动了。
  这是一笔不用先拿钱买面料的无本生意,这是一种友谊的援助。
  又来了一个同行,远在郊区的新友服装厂厂长、县政协委员陆友根,61岁了,紫铜色脸庞,硬朗挺拔。
  “你不要灰心,衬衫厂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你有服装任务,我帮你做,做衬衫没劳力,我派人来,你们带,渡过这个难关!”
  ……
  门口忽然传来大声吆喝、重重的开门声响,接着门卫小季、小吴奔进来了:“诸暨装来3.5万尺面料,特地赶来的,书记押车。”
  “卸吧!丫长看看手表,夜里11点半。
  叫醒了仓库管理员,加上门卫,加上伏在地毯上的这批辛勤的熬夜者。一个小时,面料整整齐齐地进了仓库,汗水滴进了被海边夜雾润湿了的土地上。
  但是,这恰如是干旱沙漠里的几滴水,无济于事了,感情,在经济规律面前是最无能的一种自嘲!
   
不是光明的尾巴

  搞财务的人,有它特殊的内在素质。总是那么实在,那么精细、那么一丝不苟,财务科长老陆除具有以上这两个特点,他又是一个不易乐观的人。坐在藤椅上,他严肃而忧虑地对我说:“海盐厂的苦日子还在后头!”这话一点不假。
  这天,他从银行回来,双眉立成了山。
  他开始汇报:1987年1月到4月亏损265000元,这月份工资——发不出,银行坚持不借钱给亏损户,流动资金利息60万元,积压物资、设备、衣料、服装有200万元左右,只能回收60%,至多70%。加工所得进款都被银行扣除。
  瘦脱了形的步鑫生用他竹节般的手,紧紧地握住藤椅扶手,心里盘算着工厂的家底,脸上的阴云又升起来了。
  “通知所有的供销员出外时要收回过去的未收齐所欠账。”改革家虽然不知欠账的底里,但为客户加工后费用不及时去收的事,他是有所闻的。
  “平湖还有一个小集体单位欠我们3万元面料钱呢!”老陆又提醒厂长。
  “对,老陆,丫长接上财务科长的话头,不为文学的定义局限,不被新闻的概念束缚--报告文学的天地是广阔的。”麻烦你去调查统计一下,倒底还有几笔欠账在外面,请外出人员落实追回。”
  “还有行政费用,步先生,这也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上个月就花1.5万元以上。”
  “对对,”精明的厂长受到了启发,兴奋不已,“你记住,以后非生产开支一律冻结,碰到修厂房、添置零配件,凡是上200元的,除了主管领导批准以外,你要交给我!”他开始节流。
  “步厂长,”科长抬头,审时地望了厂长一眼,似有犹豫,但还是接着说:“还有请客吃饭?”
  “我亲自批!”他的语气更坚决了。
  可不,处处是钱。
  但已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了。
  “生财、理财、聚财的能手啊,你为什么不早早就这样提醒我呢?”改革家沮丧地凝视着财务科长。
  精明的科长报着数字,将手指挨次地揿倒:工商银行贷款645万,省财政借款77万;县财政贷款135万,省二轻公司借款30万;县二轻公司借款12万;库存损失60万,于是,1000万借的资产逐渐变成了一个冷峻的负数!厂长的脸庞上,似乎也游动着内疚和痛惜交织的神色。
  ……入不敷出,负债累累,海盐厂由于经营失策,已陷入破产窘境……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企图以三年时间未晚回败局的努力,到此宣告结束。从经济方位的视角剖析,竞争总伴随着失败。转化,需要新的条件。
  曾经活跃在改革旋风中心的步鑫生平静下来,回顾童话般的往昔,陷入了痛苦的反思。
   
不是最后的对话

  在他的临时卧室里,我和刚刚接到免职令的步鑫生相对默望着。我曾多次和这位闻名的企业家单独对话,但都进行得那么艰难,那么短暂。找他的人大多了,有谈改革的,有谈学校的,甚至有叫他谈计划生育经验的。他开始苦恼地东躲西藏。但是,不乏有能干的记者竟将他藏起来,企图搞独家新闻。
  我力图从他脸上寻找通常人在猝遭超常打击时常有的沮丧和尴尬情绪,我惊讶地失望了。他的眼睛喷射着激动和祈望的光芒。他自己从五层楼下的食堂为我打来了开水,不一会儿又上来一位炊事员,请我去吃晚饭,这才知道他在打水时作了关照,炊事员态度和蔼亲切,这倒引起了我的感慨,动了情。
  室内很静,楼下车间里也没有人做夜班。
  我们的对话继续下去。
  “我没有预感到会有这个结局。”他说。
  “为什么?”
  “我是全心全意扑在事业上的。”
  “这我完全相信。”我说。白天,副厂长小刘就毫不讳言地对我说过:到现在为止,我敢说步鑫生是厂里工作热情最高的人。
  “但作为企业家,这还是远远不够的。”
  “西装、领带、用人、脾气——”他自语着,旋即又否定似的摇摇头,“是我的素质没有提高。”
  “唔——”我应了一声,无话可答。我是企业管理的外行,时代是在前进的,企业家的自我完善将会是一个重要的课题。旧的自我在实践中淘汰,新的自我又在反思中诞生。
  “我本来打算让海盐厂三年内翻过身来,可是刚刚过了一年一—”他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凝视着他,我琢磨不透他目前的所思所虑,我等待着他把话说完。
  “其实,今天的决定对我是好事不是坏事,我要更好地反思,我还要开拓,三年之后,还是我这个步鑫生!”他瘦小的手又挥动起来。
  无意中发现他床头的几封信。几乎都是大学生们热情的笔迹。来自西北、来自浙江、来自北京、来自上海。我惊讶地发现,这些信的写作日期几乎都是新华社播出免职通知的当天——16日。这个细节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一位同济大学研究生说:公司倒闭,经理下台,也属正常,更不意味你的人生道路的失败。
  你曾经是一面旗帜,但这面旗上污点不少。现在被免去了,这反映了我们党有错必改,处事坚决果断且有分寸。没有哪一个人不犯错误,而要善于解剖自己,吸取教训,不断前进,坚强而不固执,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想要做什么事业,任何时候都不迟。
  此刻,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瞬息的回顾。不久前,一位年迈的经济学家专程来到海盐,目睹现状后,握着他的手,说:“你只要接受教训就可以了。世界上获得成功的企业家没有不摔过跤的,不摔跤的企业,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企业……”他看得很远,这无疑也是一种鼓励。
  信和对话都显示了社会宽松自由的氛围正在形成,显示舆论对重大社会事件的倾注,表现了一种来自群众的意向。
  我们不能糊涂地把一切与某种决定的不同看法视为“逆反情绪”、“逆反心理”。这恰恰会成为一种可利用的遁词,回避了问题的实质。
  步鑫生说得好,他应该进行认真的反思。然而,难道仅仅是步鑫生一个人的反思,而不是步鑫生现象的反思?从步鑫生盛衰过程,就不难看出客观环境的作用,在某些具体环节中甚至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我在海盐城的采访中,听到了不少人的议论,表现了对步鑫生某种做法的不同看法。有人说,免职的难道仅仅是步鑫生!一位车间干部对我说,把一切责任推到步鑫生身上是不公道的!有的新闻工作者提出,把步鑫生当作一个孤立的人物,只从个人道德、伦理品质等方面去评述成败,而没有从宏观的历史的角度来考察,就会失真。人们开始自由评说。
  改革是社会整体的运行,又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它需要摆脱许多陈旧的羁绊,需要寻找出新的、符合人们愿望和经济发展规律的社会机制,这就需经过无数次失败和成功的尝试。这便是目前进行的这场牵动亿万人心的大改革的艰难所在。个人的一切行动离不开客体环境,个人素质的自我完善,离不开历史条件。
  步鑫生现象的反思带有深刻的历史意义!
  此刻,我又想起几年前有人对步鑫生改革说过的“三月桃花一时红”的话,会不会又被人提起呢?也许会的。但这样的预言是必定要失败的。纵观全局,我们的改革不是正在蓬勃地开展着吗?困难和曲折是存在的,却正在被克服着。
  我们不仅祈望三年后又是一个步鑫生,也祈望有更多的改革家在广阔的土地上诞生!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