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 毕飞宇

第七章(2)



  顾先生被清理了。所谓清理,说白了也就是批斗。起码,在王家庄是这样。批斗会是在王家庄小学的操场上召开的,一开始气氛就相当地好,像热闹的、成功的酒宴,喝酒大家都喝过的,一开始总是谦让着,客客气气的。其实呢,每个人都做好了后发制人的积极准备。到了关键的时刻,再端起酒杯,给予最后的一击。等每个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这时候有意思了,人人都觉得别人醉了,只有自己一个人清醒,少说还有半斤酒的酒量。这个时候的人最爱动感情,好的感情和坏的感情都来得快。一会儿是报答不完的恩情,一句话不对,又成了彻骨的仇恨,顺着酒的力量气吞山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是凭空而来的,影子都没有。但酒让虚妄变得真实。是真的,到了催人泪下和遏止不住的地步,不说出来就闹心,一辈子都对不起自己。要说。要大声地说。要抢着说。要抡着说。要流着眼泪呼天抢地地说。要拍桌子、打板凳地说。毛主席说过一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句话说得不好。在王家庄的人看来,革命和喝酒其实是差不多的。一回事。

  批斗会开得好极了。就是没有人注意到佩全。其实小东西已经走到台子上来了。顾先生跪在地上,低着头,胸前挂着一块小黑板,肩膀上还摁着两根擀面杖。佩全来了,他从孔素贞、王世国、王大仁、于国香、杨广兰的面前从容地走过去,最终,在顾先生的面前停住了。什么都没有说,直接从怀里抽出菜刀,对着顾先生的脑袋就是一下。操场上立时安静下来了。人们看着顾先生的血高高地喷了出去,像一道单色的彩虹。顾先生没有立即倒下去,他抬起了头来,睁着眼睛,红艳艳地望着佩全。眨巴着,望着他,就好像刚才一直在做梦,这一刻,醒过来了。好像一点也不晓得疼。顾先生的嘴巴动了一下,看起来是想对佩全交待些什么,到底也没说成,栽下去了。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想起来把佩全摁住。可小东西是泥鳅,哪里摁得住。佩全一边挣扎一边尖叫:“我背不出!我不背!我就是背不出!!我就是不背!!”

  顾先生没有死。却死活不肯回到学校,放鸭子去了。虽说不再做老师了,有一样,顾先生对自己的要求一点也没变,还是和以往一样地严。说苛刻都不为过。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放鸭子当然是和鸭蛋联系在一起的,说起来也许都没人相信,顾先生从来没有吃过集体的一只鸭蛋。从来没有。顾先生馋不馋?馋。可每当顾先生嘴馋的时候,他就要举起一只鸭蛋,对着阳光提醒自己: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鸭蛋,它是集体的,是公有制一个椭圆的形式,它所体现出来的是公有制伟大和开阔的精神。一吃,它的“性质”就变了,成了私有的、可耻的个人财产,变成了糜烂的感观享受。所以不能吃。馋是敌人,身体也是敌人。改造就是和敌人——也就是自己,做坚持不懈的斗争。

  关于鸭蛋,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顾先生刚刚放鸭不久,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了顾先生的面前。姜好花,女,一个寡妇。说起来姜好花和顾先生的事情真的不一般,浪漫。先看看开头吧。那一天顾先生正在小舢板上放鸭,河的对岸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面水红色的方巾,对着顾先生摇晃。故事的开头先声夺人了。顾先生知道,是有人要过河了。放鸭的替路人摆个渡,原也是极其平常的事。顾先生把小舢板划过去,看清楚了,原来是姜好花。顾先生和姜好花并不熟,从来没有说过话。可毕竟是王家庄的人,好歹还是认识的。那就帮一帮人家吧。整个摆渡的过程都波澜不惊。小舢板靠边了,姜好花站直了身子,打算上岸。戏剧性的场面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姜好花突然扬起了拳头,对准顾先生的后背就是一下。“咚”的一声,相当重,跟复仇似的。顾先生吃了一惊,回过头,姜好花的胳膊还扬在那儿,笑着,拳头捏得紧紧的,下嘴唇同样咬得紧紧的,做虚张声势的威胁,却没有再打。这个举动特别了,款款的,别致起来了。是那种急促的、同时又悠扬的调子。顾先生从来没有领略过。顾先生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领会,姜好花纵身一跃,上岸了。走了。小舢板在左晃右动,顾先生也在左晃右动。红杏枝头春意闹。王国维说得没错,这一“闹”字,意境全出矣!最有意思的是,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一个字。还是王国维说得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顾先生“闹”了。相当“闹”。接下来的日子却再也没有了姜好花的踪影。这就更“闹”了。顾先生的心里起码放了九百只鸭子。“闹”了好几天,顾先生也就在水面上照着自己的影子,苦笑笑,不“闹”了。五天之后,姜好花却以一种更加迷人的方式出现了,几乎是乡村传说中小狐仙才有的方式。这个传说是这样的,说,一个光棍,讨不到老婆,却从猎人的手中救了一只火红色的小狐仙。等他回到家,却发现火红色的小狐仙早已呆在他家的灶堂里了,一滚,米饭有了,再一滚,菠菜豆腐汤又有了。从此,光棍汉和这个火红色的小狐仙


一起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万(呀)万年长。五天之后,没想到顾先生也遇到这样一只火红色的小狐仙了,刚进了小茅棚,顾先生打开锅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米饭已经煮好了。热烫烫的米饭伴随着锅盖的打开,发出了轻微的“啊”的一声。像深情的叹息。而菠菜豆腐汤也是现成的。顾先生放下锅盖,四处看,连灶堂里都看了,没人。顾先生再不解风情,这里的奥妙他也能猜出几分。顾先生感动了,关键是,姜好花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一个寡妇。这就更加地不同寻常了,带上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温暖和凄凉。顾先生不“闹”了,心口里是踏踏实实的幸福,还有感伤。饭是咽进去了,泪水却淌了出来。

  当天晚上顾先生就用肥皂洗了澡,静静地守候着姜好花的到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好花,她没有来。八天之后,顾先生早已是心灰意冷,峰回路转,姜好花却“轰”地一声出场了。她是在深夜时分摸到顾先生的小茅棚的。为伊消得人憔悴,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顾先生点上灯,注意到姜好花的头发梳过了,通身洋溢着用力清洗和精心拾掇的痕迹。这一来她的身上就带上了一种无畏和坚毅的气质,容易使人联想起电影上那些正面的、地下的、不屈不挠的巾帼英豪。姜好花看了顾先生一眼,到底是个利落的人,上来一步,“呼”地一下,灯灭了。黑夜的颜色一下子膨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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