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 毕飞宇

第九章(3)




  混世魔王笑了,是出声的那种笑,难得了。混世魔王的笑声在大仓库里头回荡。混世魔王把手里的口琴递到端方的手上,说:“去拿汽水。”

  端方把口琴放下了,表情是认真的。他站了起来。混世魔王躺下身子,重新闭上了眼睛,开始哼唧,还用跷着的脚尖打起了拍子。混世魔王说:“你要是能让我喝上汽水,我还把我的舌头割下来送给你。”端方在门口说:“舌头我自己有。”

  兴隆的家真是气派了,不只是在王家庄,就算扩大到方圆几十里,也能称得上是最著名的建筑。虽说旧了,气象还在。砖是砖,瓦是瓦。在砖头与砖头之间,则是工工整整的勾勒。没有一处潦草的痕迹。青黑色的,高大,巍峨,是森严的派头。让周围低矮的草房子一比较,简直可以用壮丽来形容,带有拔地而起,或者从天而降的突发性。说起兴隆家的这三间瓦房,不能不提的是兴隆的父亲老鱼叉。老鱼叉在王家庄可以说是个一个顶级的人物了。要是认真地数一数,王家庄一共有两个积极分子,一个是许半仙,另一个就是老鱼叉了。可许半仙毕竟是一个邋遢的婆娘,她的功夫只局限于嘴皮子上,雷声大,雨点小,无风三尺浪,见到风就是雨,带有戏子的成分,是戏台上的丑旦。让大伙儿寻个开心罢了。老鱼叉则不一样。老鱼叉剽悍,具有中流砥柱的力量。无论有什么事,他一声不吭,却能冲在最前面。这就是榜样和示范的作用了。不过,这个榜样是蛮横的,动嘴动不过人家就动手,动手动不过人家就动棍子,动棍子动不过人家就动刀子。所以说,这个榜样具有无比的坚固性和侵略性,霸道,硬挣。而他的积极不是心血来潮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他的积极有非常完整和清晰的脉络,土改,镇反,统购统销,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四清,文化大革命,样样都冲在前面,每一步都站在风口浪尖上。所以说,土改之后,解放区抗日民主政府把王二虎的三间大瓦房奖给了老鱼叉,眼光很准了。老鱼叉在土改之后住进了大瓦房,得到了鼓舞,愈加积极了。老鱼叉没有做过一天的村干部,然而,谁也不能否认,老鱼叉永远是特殊的,他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是王家庄“最高级的”社员。

  端方来到兴隆家的门口,他要向兴隆要一瓶汽水。兴隆会给他这个面子的。当然,端方绝对不会把兴隆会做汽水这样的秘密告诉混世魔王,这个秘密还是要守的。烈日当头,兴隆家的大门却是紧闭的,和合作医疗一个样。端方侧过头去,听了一会儿,天井里头没有一点动静。端方推了一把,没推开。这个就奇怪了,大白天的,拴上门做什么呢。端方就伸出手去,在门板的大铁环上用力地拍打。王二虎当初砌这三间大瓦房的时候实在是考究,仅仅从门板的大铁环上就能够感觉出来了。加上大门上整整齐齐的半圆形的门钉,兴隆家的大门是


那样地霸实,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兴隆从门缝的中间露出了半个脑袋,脸上的神情看起来相当地凝重。家里头好像发生什么要紧的事了。端方是一个知趣的人,要是换了平时,端方也许就不进去了。然而,端方的心思都在那把口琴上,还是侧着身子,挤了进去。过了天井,进了堂屋,端方才知道自己冒失了。兴隆的家里真的出了大事。堂屋里全是人,闷着头。条台上燃了两炷香,屋子里全是烟雾,闻得出来,刚刚化过纸钱。是匆匆做过法事的样子。端方已经进来了,只能堆上笑,对着兴隆的母亲、哥哥、嫂子们点头,算是招呼过了。端方注意到兴隆的父亲老鱼叉正躺在床上,头上缠满了绷带,鼻孔里全是粗气。端方小声问:“怎么回事?”兴隆把端方拉到了一边,不说话,却把嘴巴对着屋梁上歪了歪,端方仰起头,看见屋梁上还吊着半截子麻绳,另外的半截子放在了条台上,用红色的头绳扎起来了。端方的目光把老鱼叉、悬梁、麻绳和条台看了一遍,晓得了。老鱼叉想寻死,上吊了,被人从屋梁上割了下来,摔破了脑袋。

  端方的嘴里倒吸了一口气,“咝”了一声,纳闷了。老鱼叉怎么会上吊的呢?这太不可思议了。上吊是女人的事。只有最没有用的怨妇被人欺负了,找不到说理的地方,才会把自己吊死在枝桠上,让风吹起衣角,让头发洒满了面庞,让无助的三寸金莲在空中摇荡。老鱼叉这样火烈的人,就是死,除了寿终正寝,他只能死在刀山上,死在火海里。他再也不能死在屋梁上啊。是被谁欺负了?在王家庄,只有老鱼叉这个“高级社员”欺负别人的分,谁还有胆子欺负老鱼叉?没这个说法。不能够哇。

  “怎么会的呢?”端方不相信,低声说。

  “哪个晓得。已经是二回了。”兴隆忧心忡忡地说。

  “究竟为什么?平白无故的,老爷子没这么软过。——问问他呢。”

  “问过。”兴隆说,“他不说。什么都不说。”兴隆拧着眉毛,抬起头说,“你也不能撬他的嘴。”

  端方说:“那也是。”

  老鱼叉躺在床上,很粗地进气,出气。看起来性命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兴隆突然想起来了,问:“你找我有事的吧?”端方说:“哪儿,没事。想和你说说话,看你不在那边,就过来了。”屋子里热得很,也挤得很。端方觉得自己碍眼了,人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是一个外人,塞在这里总归不好。端方就顺着次序对着一屋子的人点头,告辞了。兴隆一直把他送到天井的门口,关照说:“端方,这件事在外面就不说了。”端方拍了拍兴隆的肩膀,替兴隆把门关了,听见兴隆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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