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 毕飞宇

第十四章




    顾先生的话是火把,照亮了端方的心。端方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光,有光就好办了,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地晃悠了。端方提醒自己,要放弃,要放弃他的大锹,放弃他的乱葬冈,放弃他的三丫的长相。端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天是唯物的,它高高在上,具体而又开阔,是蓝幽幽的、笼罩的、无所不在的物质。

    但是,有人却拿起了大锹,开始向地下挖了。这个人是老渔叉。老渔叉突然来了新的动静,他不再拿着手电在屋子里找了,不再与夜斗,他开始与地斗。每天的天一亮,老渔叉就把天井的大门反锁上了,拿出他的大锹,沿着天井里的围墙四处转,用心地找。然后,找准一个目标,在墙基的边沿,用力地挖。他在往深处挖。往深处找。老渔叉现在还是不说话,但是,精神了,无比地抖擞,在自家的院子里摆开了战场。这一次的动静特别的大,几乎是地道战,他一个人就发动了一场人民战争。这里挖一个洞,那里挖一个坑,一院子的坑坑洼洼。因为没有找到,只能再重来。到处堆满了潮湿的新土,家里的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老渔叉这一次真的是疯魔了,用兴隆母亲的话说,“只差吃人了”。其实老渔叉一点都不疯,相反,冷静得很,有条理得很,他只是在寻找一件东西罢了。他要把那件东西找到,一定的,一定要找到。兴隆的母亲坐在堂屋里,晃着芭蕉扇,望着天井里生龙活虎的老渔叉,笑了,绝望地笑了。胸脯上两只松松垮垮的奶子被她笑得直晃荡。祸害吧,你这个老东西,看你能祸害成什么样!你怎么就不死的呢!兴隆望着满院子的狼藉,满腔的担忧,好几次想把自己的父亲捆起来,塞到床底下去。母亲却拦住了,说:“随他吧。他是在作死。我算是看出来了,他是没几天的人了。只要他不吃人,由着他吧。这个人是拉不回来了。”

    这些日子兴隆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到合作医疗去。要是细说起来,兴隆怕呆在家里,不愿意面对他的父亲,然而,比较下来,他更怕的地方是合作医疗。他怕那吊瓶,怕那些滴管,怕那些汽水。只要汽水一打开来,三丫就白花花地冒出来了。三丫是他杀死的,是他杀死的。一个赤脚医生把汽水灌到病人的血管里去,和一个杀猪的把他的刀片送到猪的气管里头没有任何区别。这些日子兴隆的心里极不踏实,对不起端方那还在其次,关键是,三丫的脚步总是跟着他。兴隆在晚上走路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盯梢他,亦步亦趋。其实并没有声音。可正是因为没有声音,反而确凿了。三丫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走起路来轻飘飘的,风一样,影子一样,蚂蚁一样。现在她死了,她的脚步就更不容易察觉,这正是三丫在盯梢兴隆的证据了。唯一能够宽慰的,是端方的那一头。兴隆再也没有想到端方能这样干干净净地替他擦完这个屁股,没有留下一点后患,很仗义了。然而,终究欠了端方的一份情。这是一份天大的情。兴隆就想在端方的面前跪下来,了了这份心愿。端方却不露面了。想起来端方还是不愿意看见兴隆,兴隆又何尝想遇见端方呢?往后还难办了,怎么相处?说来说去还是三丫这丫头麻烦,活着的时候自己不省心,死了还叫别人不省心——你这是干什么呢三丫?你怎么就不能让别人活得好一点的呢?兴隆就觉得自己冤。太冤枉了。兴隆坐四仙桌的旁边,兴隆望着天井里的父亲,他的背脊油光闪亮。兴隆想,都是这个人,都是这个人搅和的!要不是他,兴隆何以那样糊涂,何以能闹出这样的人命?这个突发性的闪念一下子激怒了兴隆。兴隆“呼”地一下,站起来了,冲到天井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动了手。兴隆一把就把老渔叉推倒了。

    “挖!挖!挖!!你找魂呢!”

    老渔叉躺在泥坑里,四仰八叉,像一个正在翻身的老乌龟。兴隆望着自己的父亲,有些后怕,就担心自己的父亲从地上跳起来,提着大锹和自己玩命。这一回老渔叉却没有。他一身的泥浆,汤汤水水的,一点反击的意思都没有,相反,畏惧得很。这个发现让兴隆意外,但更多的却是难过。父亲老了,一点点的血性都没有了。老渔叉趴在地上,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小声央求说:

    “儿,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是在找魂。”

    大太阳晃了一下。兴隆的心口滚过了一丝寒意,掉过了头去。

    老渔叉的确是在找魂,已经找了大半年了。只不过他不说,家里的人不知情罢了。这句话说起来就早了,还是一九七六年春节的前后,老渔叉做了一个梦,梦见王二虎了。说起来老渔叉倒是经常梦见王二虎的,但每一次都被老渔叉一顿臭骂,王二虎就乖乖地走开了。这一次不一样,在梦里头,王二虎却从老渔叉的背后绕过来了,王二虎对老渔叉说:

    “老渔叉,龙年到了,整整三十年了。”

    老渔叉想起来了,王二虎在土地庙被铡的那一年是猪年,一晃龙年又到了,可不是整整三十年了么?老渔叉说:

    “滚你妈的蛋!”

    王二虎说:“该还我了吧?”

    老渔叉说:“滚你妈的蛋!”

    王二虎说:“三十年了,该还我了吧。”

    老渔叉笑笑,说:“还你什么?”

    王二虎说:“房子,还有脑袋。”

    老渔叉就醒了。一身的汗。

    当天的晚上老渔叉出了一件大事了,当然,没有人知道,他撞上鬼了。如果不是老渔叉亲自撞上的,打死他他也不信。这个夜晚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公社的放映队来村子里放电影了,所有的人都聚集到学校的操场上去了,村子里就寥落得很。老渔叉不看电影,他一个人呆在家里,慢悠悠地吸他的烟锅。九点钟刚过,老渔叉在鞋底上敲了敲烟锅,起身,往茅坑的那边去。老渔又有一个习惯,临睡之前喜欢蹲一下坑,像为自己的一天做一个总结那样,把自己拉干净。老渔叉出了门,用肩膀簸了一下披在身上的棉袄,绕过屋后的小竹林,来到茅坑,解开,蹲下来了。许多人一到了岁数就拉不出来了,拉一回屎比生一回孩子还费劲。老渔叉不。他拉得十分地顺畅,一用劲,一二三四五,屁股底下马上就是一大堆的成绩。可今晚却怪了,拉不出。怎么努力都不行。老渔叉只好干蹲着,耐心地等。小竹林里一片漆黑,干枯的竹叶在冬天的风里相互摩挲,发出鬼里鬼气的声响。这时候风把远处电影里的声音吹了过来,一小截一小截的,一会儿是枪响,一会儿是号丧,肯定是电影里又杀了什么人了。电影里当然是要杀人的,哪有电影里不杀人的。冬天的风把远处的号丧弄得格外地古怪,旋转着,阴森了。而茅坑的四周却格外的阒寂,除了竹叶的沙沙声,黑魃魃的没有一点动静。老渔叉耐着性子,只是闭着眼睛,拚命地使劲。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出来了一点点,再憋了半天,又是一点点,像驴粪蛋子一样,一点痛快的劲头都没有。好不容易拉完了,老渔叉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子。有些意犹未尽,不彻底。想重新蹲下去,就把眼睛睁开了。骇人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在漆黑当中,老渔又的面前站了一个人,似乎一直站在这里,直挺挺的,高个,穿着很长很长的睡衣,就这么堵在老渔叉的面前。脸是模糊的,影影绰绰的只是个大概,离自己都不到一尺。老渔叉一个激灵,心口拎了一下,脱口就问:“谁?”

    那个人不说话,也不动。老渔叉的头皮一下子紧了,又问:“谁?”那个人依旧站着,不动。老渔叉伸出手,想把他搡开。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老渔叉的手却空了。这就是说,他面前的人是一个不存在的人。老渔叉手里的裤子一直滑到脚面上,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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