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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






   阿里。

   阿里是一座高原——在我们这颗星球上最辽阔最高远的地方。

   那时候,每年临近“五一”,老百姓捐赠的春节慰问品,才能运到阿里高原师。

   和慰问品同时抵达的,还有信——整整一个冬天攒下的信件。军邮车像穿山甲似地拱雪而来,明日还要满载而下。信从邮袋里像碎木屑般倾泻而出,将通信科的库房壅满。

   “走!周一帆!去看信!””游星不由分说,扯起我就走。

   我自然是极想早一点看到家信的。但是,不成。我是班长,高原师第一批女兵的第一任班长。领导早已明确规定:军邮车到来的日子,任何人不得进入通信科私查信件,只有等待有关人员将信分批分拣送出。鉴于出现过众军人哄抢信件,造成大量信件在山风中遗失的严重事件,军邮车上山的那一天,通信科加派持枪双岗。

   我没动,游星也终于没动。她父亲是高原师所属军区的副司令员。我是囿于小小的职务,以身作则。她大概想起了威严的爸爸,要给老头子争光。

   我们傻呆呆地坐着,面对通信科的石头房子,望眼欲穿。亲人们的最后信息,是去年十月大雪封山前递上来的。整整一个漫长的冬季,那些信被翻得褴褛不堪,所有的话都像毛主席语录一般,在梦中也能复诵。现在,就要有新的歌来代替古老的歌谣了。我的父老兄弟们,在遥远的平原过了怎样一个冬天?噢,还有春天?这里的冰雪刚刚融化,那里按节气已是夏天了。但愿他们健康平安,千万不要遭灾生病。若是好消息,来得慢一点也没关系,等待充满焦灼也充满期望,像含一枚糖橄揽,值得回味。若是坏消息,千万不要来!还是让我保存去年冬天最后的印象吧!不!不对!要是坏消息,还是快一点来吧!道路已经开通,可以给家人寄钱寄药,附上一片迟到的孝心。实在不行,还可以向领寻苦苦央求,放我下山,回家去看看,也许还赶得上……别想得那么坏,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接到一封平安家信……

   炉子上的大磁缸咕嘟嘟地冒着泡,好像镀满茶锈的缸子底蹲着一只不安分的大蛤蟆,高原气压低,水不到80度就开,冲不开茶叶。于是人手一个小水桶般的茶缸,成天蹲在炉台上,煎出中药般浓郁的茶汁。

   “哪天咱们下了山,喝用开水沏出来的茶,也许另是一番滋味,就像生苹果和熟苹果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心里想的是信,我嘴上却这么说。

   游星不答话。她不喜欢我的故作轻松。

   “信来啦!”有人在外面像报童一样高声呼唤。

   我们腾地窜起,全然不顾高原上不许贸然奔跑的禁令。

   第一批信件中,我两封,游星一封。

   我忙不迭地撕开信封。动作太匆忙,连着信瓤扯下一缕,风筝飘带般耷拉着一目十行看下去。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妈妈病了!急忙去看信尾处的落款,是去年十二月的事。后来怎么样了?我亲爱的母亲到底是好些了还是更……加重了?我不敢把事往坏处想,可不祥的预感像发面酵子,越胀越大。我手哆嗦着,揪出另一封信的芯,恨不能从纸背面看出吉凶来。却是一位多年没见过面的亲戚写来的,听说我在高原,托我买妇科良药藏红花。气得我直想把信撕得粉碎。妈妈,您老人家怎么样啦啊?

   真是忧心如焚!

   “我这个同学来信骂我不够朋友,说她上封信问我的事,为什么不答复?谁知道她上封信说的是啥?”游星把空信封摇得像把蒲扇,“怎么样?咱们到通信科去找信吧?”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宁愿挨批评,也不愿忍受这种煎熬了。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我们:这俩兵胆子够大的,竟敢私闯禁地。游星义无返顾地走在前面,好像她是我的班长。

   通信科的岗哨枪刺闪闪亮。我稍踌躇,游星大步凛然地闯过去,像刘胡兰一样英勇。两位哨兵大概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竟被震慑住了,或许以为我们有什么特许,竟一声未吭。

   尽管我们对信件之多早有准备,还是对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

   人们解开鼓囊囊的军邮袋的封口铁丝,成千上万封信就像窒息过久的鱼群,倾泻而出。人们揪着军邮袋的犄角,拼命抖动,生怕有一封信掖在夹缝里,信像山洪暴发似地积聚起来,淹到人们的膝盖、大腿根、直至腰腹……无数信件色彩斑斓地翻滚着,通信科的库房好像信的游泳池。通信参谋们艰难地涌动其中,把一封封信分门别类拣好,然后马不停蹄地转送给望眼欲穿的弟兄们。缺氧加上信的压抑使精壮的小伙子们气喘吁吁。

   “嗨!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参谋孔博半个身子陷在信堆里,像发现了国境那边的特务一样叫起来。

   “像平常那样走进来的呗!”游星轻松地回答。

   “既然进来了,就暂且不要出去。不然出出进进如履平地,你们挨不挨克我不管,我可是担当不起。”孔博不耐烦地浑挥手,他手中恰好拿着一个硕大的牛皮纸信封,呼呼作响。

   “那封信是我的?”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信被摔得哗哗作响。

   “你也没看,怎么就知道是你的?”孔搏不屑地瞄了一眼。

   “只有我爸爸才会用旧牛皮纸袋子糊这种大信封,因为我说过一次,阿里路太远了,街上买的信封不结实,都磨破了……”我几乎呜咽起来,去抢孔博的手。

   孔博的眼珠瞪得像牦牛,他的嘴唇翁动,读出了信封上我的名字,然后把信郑重递给我。

   这是一封最新鲜的信,妈妈的病已经痊愈了!

   我感激地冲孔博笑笑。他停止了选信,正关切地注视着我,他很高大,信的海洋把别人堵到胸口,对他才到军装的第三颗纽扣。恰好那一片“海域”以白色信封为主,这使他更像一座矗立在白色底座上的标准军人胸像,英俊潇洒。

   孔博讨好地把卫生科的信件都递过来。我说:“咱们走吧!”我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下拆阅私信,半年的喜怒哀乐,浓缩到短短几分钟内,要真是再有什么揪人的信息,我也许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肌。

   游星说:“不走。信还没拣完呢!出去了再想进来可不容易!”

   孔博赞同游星,说:“留下帮忙吧!要是领导批评,我替你们说话!”眼睛却看着我。

   想早些得到更多信的愿望,像饥饿中的食品,在不远处强烈地散发香气,我点点头,豁出去了。

   我们帮着分信,手忙脚乱。发现一封自己的信,就无所顾忌地撕开,贪婪地阅读。

   “我们该走了。”游星懒洋洋地对我说,全失了刚才的锐气。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吗……”孔博比我还莫名其妙。

   “该来的都来了。就是拣到天亮,也不会再有我一个便条了。”

   游星打了一个哈欠。她并不像一般女孩在这种时候忙用手掩住口,而是大张着嘴,我们看到她雪白的牙齿和柔软而鲜艳的舌头。

   不知她的同学和她探讨的问题如何,她手里只有薄薄几封信。

   我的信还远没有收完。一个军人对他能收到多少信,是有大致的估计的。犹如经验丰富的老农预测自己能打多少斤麦子。

   “好。”我说。既然妈妈病的悬案已经解决,我重新想起自己的职责。

   “那你们把卫生科的慰问品带回去吧!”孔博似乎很想给我们多找点麻烦。

   “不带不带!那么多东西,还不把人压趴下!反正人手一份,早晚都有我们的!我才不当这苦力呢!”游星没好气地说。

   “早拿晚拿自然都有一份,没人贪污你那份军饷,可袋里的货色是不一样的。”孔搏不动声色地说。

   这一手果然厉害,游星是什么都想拔尖的角色。慰问袋可不是制式产品,老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谁知道袋子里装着什么秘密?

   “在哪呢?”游星问。

   成千上万个慰问袋堆积在一起,又是别一番景象,它们大多是红布缝制的,映出娶媳妇般的热烈。每一个都裹得鼓鼓囊囊,显出莫名其妙的棱角,引起对内容物的无限遐想。

   “你们随便桃。”孔博像一个慷慨的地主。

   游星偏不听从指点,绕过大堆,直取单放的一小撮。

   孔博不客气地说:“别动!”

   为什么?我偏要动!游星才不管这一套呢,两把扯开绣着金色五星的花布袋,只见里面是条绣花汗巾。“这有什么呀,我还不稀罕要呢!”游星嘟囔着。甩到一边,再接再厉地翻找。

   又扯开一袋。一双修长的鞋垫蜷曲着掉出来,上面绣着一对绿盈盈的鸟,丝线缠绕,十分精致。

   “这袋我要了!”游星抓着不撒手。

   “先看看你能不能用吧?”我提醒她。

   游星把小巧的脚丫从毛皮鞋里退出来,金鸡独立地比量了一下,长出一大截。那位痴情女子是为一个有着修长足弓的高大男子预备下的。

   “我可以把前面剪掉一截。”游星思忖说。

   “多好的东西!那样岂不可惜!贪污和浪费可是极大的犯罪。”孔博抱着双肩,一副于心不忍悲天悯人的模样。

   “可惜啦?怪不得藏得这么隐蔽,原来是私房,给自己预备的!”游星将鞋垫甩回去,嘴里不依不饶。

   “这都是相好的众弟兄托我给留出来的,你们若是喜欢,就拿走。”孔搏说的是实情。年轻的军人们在白雪皑皑的高原,抚摸着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精美的绣品,当有许多美好的联想。他们会在没人的时候,独自对着那花儿鸟儿发呆。夜晚,会有模糊而美丽的身影,穿行于他们的梦乡。

   “留着你们单相思吧!我们只想找点吃的,是吧?”游星冲我闪闪眼睛,示意我同她一块清理慰问袋。

   整整一个冬天的脱水菜和干羊肉,我们的舌尖已经不记得饱含汁液的食物是怎样的感觉。顾不得矜持,我和游星流水作业,解开一个又一个小红口袋。

   花生,走油了。瓜籽,哈喇了。沙枣,名副其实揉搓成砂尘一样的粉末。偶尔还有面粉青油烙成的棵子一类吃食,被漫长的搓板路颠簸得风尘仆仆如出土文物……

   我们面面相觑。

   “撤吧!”游星惨然叹了口气。

   孔博也再找不出什么理由挽留我们了。

   突然,我们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香味游蛇似的牵引着视线,我们看到一个毛茸茸的粗糙袋子,“八·一”两个字都快粘到一起了。

   “这准是个又胖又黑的丫头绣的。”游星很肯定地说,伸手去解带子。

   “你怎么知道?”我挺吃惊。

   “凡是这样的姑娘都比较笨。”游星是白而窈窕的,很自信地说。

   孔博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是不赞成。但我们来不及说什么,那清香像滴入盆中的墨水迅速弥散,笼罩了我们的肺腑。

   我们头顶着头,凑近了绣工拙劣的小袋子。



   协理员要我召开班务会,落实”一帮一”,“一对红”。

   协理员是卫生科的政委,对我们女兵班抓得特别紧,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我想他既是 “协理”,就该以协助科长为主要工作,可科长除了医务以外全得听他的。

   我们叫他“老协”,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眼裂很小,几乎都是黑眼球,注视你的时候像只枪口。说话时喜作大幅度的手势,全不像高原上的人因为缺氧而动作粘糊缓慢,他是呼呼有风,很有权威的样子。

   “会议由你掌握,我参加。”老协拍拍我的肩膀。

   虽已是五月,我们依旧穿着棉衣。透过里外两层布和厚厚的棉絮,我感到他手劲很大。

   老协是绝不容许别人拍我们的,但他自己例外。

   我根本不想当这个倒霉的班长。不是女人的功名欲天生弱,而是这个小官太难当。大家都是同一天入伍,好像一胎所生的孪生姐妹,谁也不服谁。加上女孩子事多,今天肚子疼出不了操,明天两个人闹别扭哭天抹泪……我可不愿负这么大责任!

   游星想当,这我知道。将门出虎子,肯定也出虎女。我父亲不过是工厂里的一名工人,从学徒到退休没领导过任何一个人。当然,我妈除外。

   我把让贤的意思同老协说过,老协说:“让游星当,是她领导我还是我领导她?”我就没法再说什么了。

   “一帮一不就是自由结合,两人部愿意,就一对红了吗?”我觉得挺简单的事,干吗这么如临大敌!

   “那怎么能成!你以为这是谈恋爱,王八瞅绿豆,对了眼就成,就一对红了?总要分出个好坏,萝卜白菜搭配着来。要不,乌龟找王八还不成了一对黑!”老协谆谆教导我。

   我的脸像涂了消毒酒精,先发凉后发烧。谈恋爱这些词,是女兵们的大忌。老协三令五申不断强化,紧箍咒每天念三遍。我们终于像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的实验狗,听到这个词就胆颤心惊。老协是我们的直接领导,他说,只有忍着听下去。要是别人,当场摔给他一个脸子!

   “只是班里谁算萝卜?谁算白菜?”我问。其实老协这个比喻并不精彩。在高原,萝卜白菜都是极金贵的。

   老协盯着我,不回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想来我这个当班长的,该算在萝卜堆里。其余人呢?我认为是萝卜的,老协没准认为她是白菜,于是我说:“您看先把班上同志分成两组,再一对对掺起来,行吗?”

   老协很满意我立竿见影的进步,大笔一挥,把我的班分解为两大阵营。他把游星归在白菜堆里了。

   会在女兵宿舍开。乍停了炉火,屋里凉得悸骨。女孩子们特有的冰清玉洁,窗户、碗柜上悬垂的白色纱布,更增添了寒意。

   游星把黑羊毛的皮大衣拉开盖在腿上。老协扫了一眼刚要说活,游星抢先道:“我有关节炎。”

   “大家都像你一样,还怎么打仗!”老协依旧批评。

   “大家绝不会都像我一样,我就是我。”游星很骄傲地说。

   我真为游星捏一把汗。她聪明、能干、技术好,就是嘴巴太锋利了。

   是的。没有人敢和游星一样。大家都规规矩矩坐着,会议进展顺利。蒙在鼓里的众姐妹不知道自己是萝卜还是白菜,按照老协私下的方案,一一结成对子。

   我和芦花一对红。说实话,她不该算白菜。人很内秀,长得温顺甜美、性格安安静静。她是农民的女儿,真正的三代贫下中农。农村女孩能当上兵的很少,真是万里挑一。芦花不知怎么就被挑上了。人们刚一看到她的相貌,就认为有这样漂亮脸蛋的女孩子一定很妖,待发觉她确实是安分守己的女孩,便格外对她怜爱。也许她的一帆风顺,凭的就是这份长相上的福气。

   老协说我工作多,该有个省心的一帮一对象,就把芦花编给我。

   “班长,以后你多帮助我。”芦花真会说,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开一次会,搞一项活动,就好像重新认识一次。

   大家都没事了,正准备散会,游星一把掀开大衣,站到地上:“报告!我有个问题。我那一半红探亲去了,在这段时间内,我是否单独红下去?”

   这是个疏忽。原本一一对应,偏巧游星那个伴家有急事,破例下山了。

   老协一时愣住。

   “请问,我是不是可以到别的单位找个人红下去,比如炊事班?”游星不失时机地抖出自己的企图——她嘴馋爱吃。

   “那不成。炊事班都是男同志。”老协这一回反应挺快,而且马上有了对策:“这样吧!游星和周一帆结成一对红。至于芦花同志,和我结成一对红。怎么样?”

   芦花笑眯眯的。大家都羡慕芦花的好运气。和协理员一对红,入党提干的把握大多了!

   “哟!协理员你不也是男同志吗?”游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我是男同志不假,可我这个男同志同别的男同志不一样。我是你们的领导,相当于……对,相当于中性。你们连我都信不过,还能进步吗?”老协咻咻吐气。

   看来游星和我是要同甘苦共命运了。真有点打怵,和她在一起,只怕不知谁是萝卜,谁是白菜。

   谁知游星嘻嘻一笑,说:“协理员,那多余出来的是我也不是芦花呀!按理说,该我和您一对红!”

   老协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说:“算啦算啦!我倒有个发明,干脆你们三个组成个一对半红,没准还成个新典型新创造呢!”



   高原是地球苍老的额头。

   高原是缓慢隆起的。它不慌不忙像个知道要赶远路的智者,有条不紊地跨过一层层台阶。那种突兀陡峭而秀丽的山,是初出茅庐的乳儿,它们长不了多高就要夭折在精雕细刻的险峻中,犹如儿童搭起的单薄的积木。只有浑重的看不出膨胀的然而却是持之以恒楔而不舍的堆积,才能铸造出最高但最寂寞的莽原。

   高原的景象不应该是凡人所能看到的。它在冰雪的冷藏中保存了亿万斯年,严守着它生成时的模样。冰川织就的长纱逶迤几千米,将它包裹得如同一具白色尸身。它会冷不丁刺出锋利的匕首,将胆敢窥视它奥秘的人,解剖为血腥的尘埃。奇寒而咸猛的山风,犹如铁制的鬃毛,每一根都可以扫瞎你的双眼。高原有无数透明的吸盘,像硕大无比的章鱼,贪婪地吮吸着活的生命的每一根羽毛每一次呼吸。它把偶然穿越的飞鸟和勇敢的探险者,游戏般地摆在雪的祭台上,一任它们百年新鲜。

   高原是那样的浑然一体:国界横贯高原,是一道稀疏的篱笆。

   高原师就是看守篱笆的人。

   看守篱笆自然需要勇敢和机智,但你首先是要学会不被高原扼死。要活得健壮,活得潇洒。

   聪明的游星终于错了一回,那个做工毛糙的慰问袋,不是什么黑胖姑娘绣的,而是广东湛江某小学的少先队员们寄来的,要求亲爱的边防军叔叔们把袋里的葵花籽种到国境线上去,这样葵花盛开的时候,我们就有了一条金色的国界。

   “这群孩子真是,大老远的捎点瓜子来!”芦花叹了一口气。

   游星嗑开一粒,顿时浓郁的清香熏着我们的鼻子,使人精神陡然一振。

   这是成熟的种子所具有的属于绿色植物的味道。

   严格说起来,葵花籽可不是瓜子,瓜子是炒熟了的,葵花籽可是有生命的。

   “我说游星,你别吃了好不好?要嗑,炊事班的库房里有几麻袋瓜子。凭你跟他们的交情,能要一脸盆回来,于吗非吃这有数的东西!”我看不惯游星的饕餮。

   “炊事班那瓜子能吃吗?都是山下基地炒好了运上来的,还能嗑开吗?周一帆,你心疼了是不是?可我也没吃你那一份啊?来,拨堆,按咱们班人头数分,我绝不多吃多占……” 她抖起小袋子,哗啦啦,倾倒在床单上。

   “我的床单刚洗过……”芦花嘟囔。

   葵花籽饱满硕大,略微带点紫色,每一枚都有粗细两道匀称的白杠。

   那一刻,突然很静,听得见山风在石头曲折的孔隙蛇行时的呜咽。

   游星把一粒抵到嘴唇的葵花籽又放下了。却仍不服软:“这帮小家伙也真够呛,单知道边防线上有叔叔,就不知道有阿姨了吗?”

   芦花用手指叉起葵花籽,又听凭它们从指缝流下,说:“真是好种子!怕是一颗颗挑出来的,难为他们了!班长,你给湛江的小学生们写封回信吧,就说在最高的雪山上,既守卫着男边防军叔叔,也有守卫的女边防军阿姨……”

   “这不是废话吗?既是女的,必是阿姨。还有男阿姨吗?”游星又在吹毛求疵。幸好她还没当场纠正芦花把湛江念成甚江。

   吃苦受累的事总是班长来做。大家决定由我执笔给孩子们写封回信,就说驻守在祖国西部阿里高原的解放军阿姨收下了葵花籽和他们的一片心。谢谢啦!只是这里是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奇寒缺氧,国境线上又很不安宁,种不成金色葵花。请他们原谅。

   “我给你糊一结实信封。从咱们这儿到那个港口,恐怕有一万里地。”芦花找剪子和浆糊。

   “把葵花籽搁炉台上烤熟了吃吧?病房里还有炉火。”游星跃跃欲试。

   “咱们不能试一试吗?国境线当然不可能了,就在咱们院子里挖个坑。”我终于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主要是这些小炮弹似的种籽太可爱了!

   “地越瘦,种子越得壮。真没准能活呢!”芦花开始挑种子。她是农民的女儿,说到农活,立刻抖擞起来。

   “好吧!我就等着吃咱们自个儿种出来的瓜子啦!”这就是游星表示赞同的方式。

   “那这封信咱们就先不发了。明天就种,现在正是高原上最暖和的季节。”我郑重宣布。

   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

   高原的夜晚,很长很黑。

   我们不能到外面游荡聊天。一是有狼二是怕老协说影响不好。三个人经年累月活在一个屋檐下,谁家里有什么事,小时候有什么经历,早已在无数次晾晒后再无一丝新鲜的水分。

   “打扑克吧!”游星不知从哪摸出一副牌,镀着塑料膜,十分精美,显然是篱笆那边的货色。高原师里极少见。

   “哪来的?”我问。“这是四旧。”我补充。

   “我一不能偷二不能抢,只能是人家送的呗!”游星挑战似的把牌洗得像旋转风车, “这是新的。”

   芦花好奇地抚弄着牌。

   游星干脆做出要把扑克收起来的样子。

   我要坚持不让玩,除了显出胆小,也会失去群众。“玩吧!不过咱们把灯熄了,打着手电玩。要是万一老协来了,咱们就装睡。”我咬着牙说。

   大家相视一笑。共同去做一件诡秘的事情最能增进友谊。

   芦花不会任何一种打法。我们从“争上游”开始。

   突然,有人敲门。

   我们立即屏息,熄了电筒。窗帘原本就掖得严严实实。只要我们坚持住无声无息,敲门人就应该以为我们睡下。自动离去。

   来人不急不恼,徐缓然而顽强地很有风度地敲着,大有鏖战到天亮的气概。

   “谁这么讨厌!我去看看!”游星用哈气吐出这句话,蹑手蹑脚地从窗帘缝往外瞄。

   这能是谁呢?年轻的军人,是绝不敢在这种时分私闯女兵的深闺。号称中性的老协倒是时有巡察,但他会在半里地外嚎得震天响,以示自己的冰清玉洁。

   其后的情景,却是我再也想不到的。

   游星突然把五个手指头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伸直,红的桃心黑的桃心(帘缝的月光将它们染作皂灰)像被扇子扇着,一片片坠地,又柔韧地弹跳起来,像一块块破碎的气球皮……

   游星脚不点地闪到门前,风一般扑到外面,却没有忘记把门重重掩死。

   我和芦花呆坐在黑暗中,看着地上和手中的牌……

   片刻之后,游星又折返回来:“周一帆,把你的喝水杯借我用一下。他渴了。我的杯子在别处。”说着,不待我应声,掳了杯子,又到自己盛白砂糖的罐头盒里掏了两把,沏了水,双手端着往外走。

   “来了客人,叫屋里坐吧!”芦花拍着床单说。

   “外边挺好。”游星头也不回出去了。

   屋外是什么人?惹得尊贵的司令员的千金诚恐诚惶?

   “你去看看。”我指示芦花。

   “是个男的。”芦花探回来。

   我点点头。意料之中,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同性已不会使人如此振奋。

   “这个人我见过。最近常来找游星。这副扑克就是他送的。”芦花像往一堵危墙上加砖,一句一斟酌,很小心地补充。

   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息扑向我们这一对半红。

   “好像是个老百姓。”芦花没多大把握地说,“总披着皮大衣,瞅不大清楚。”

   这倒有点奇怪。游星纵是谈恋爱,军营内多少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尽可以挑选,为什么偏相中了一位老百姓?

   “我得去看看。”班长的职责使我义不容辞。

   五月的高原之夜,宁静淡远,冷寂的天穹蓝得像一块硕大无朋的宝石。宝石的边缘有犬牙交错的裂隙,那是被雪峰针芒样的尖锐所剔开的,高原的夜空之上,一定有一只巨大的蓝色水囊,它在午夜时分悄然崩毁,无数股晶莹的蓝汤倾泻而下,浸泡着冰雪,浸泡着歪风,浸泡着赭石上的苔衣和蚂蚁细小的眼睛……

   无所不在的蓝光妨碍了我的眼睛,过了一刻才在远地中找到他们。游星像一团蓝色的星云,发出窃窃的低语和无缘无故的笑声。她的额头像蓝色瓷器,反射着柔光。她微笑的时候,牙齿是蓝色的,好像刚在春天里嚼过马莲花。她挥手的时候,指甲也是蓝色的,仿佛用矢车菊花瓣染过。她的眼白也是蓝的,像高原最深遂的湖泊……

   那个男人倚在一束斜打的灯光处,个子不高,但很笔直。穿着皮大衣,衣领隐没在半竖起的领口内,看不清有无领章。灯光勾勒出周正的鼻梁和紧抿嘴角的下巴……一张很强韧的脸。

   他确实是个老百姓。因为他没戴军帽,留着看似随意实际很讲究的发式。

   就是这个男人使游星变得娇柔婉约,我不由仔细盯了他两眼。

   游星还我杯子。杯底还残留着厚厚一层尚未化完的白糖。战士每月的白糖定量是很苛刻的,游星这一次大约用去了月供给的一半。



   不知道阿里高原的土地算不算肥沃,这里从来没有人工种植过作物。向阳的山坡上偶尔披挂着萎琐的地衣,实在说明不了什么。我们三个女兵,种下了这块荒漠有史以来第一株葵花——来自亚热带的种子。

   此后的日子,我们天天趴在那块土地上看。亿万年的永冻土层,被我们用铲焦炭的平头锹翻开表层之后,很快又愈合成坚硬的盔甲,看不出一丝孕育生命的迹象。

   大相无形的高原啊!

   高原的五六月之交,很难说清它的时令。正午时分,已觉出微煦的暖意在半空缭绕。寒凉的地气像一块森然冷玉,平行地向地心深处沉去。要是忽略掉突袭而来的暴风雪,基本上相当于平原冬未春初的日子。

   然而那些跋涉过万水千山的种子们,大智若愚地潜伏着,犹如最有耐心的士兵。

   要不是芦花再三告诫,游星一定会刨开泥土把种子抠出来瞧瞧。好脾气的芦花在其它事上通融,惟有种地,像真正的老农固执坚强。

   终于,向日葵探出一片极小极小的叶子。我们围着火柴头大小的莹莹绿色欢呼跳跃,然后马上就心慌气短,捋着太阳穴蹲在地上。高原缺氧,原是禁不住手舞足蹈的。

   “葵花长得太慢。以后我每隔三天看它们一眼,也许才能觉出点变化。”游星说。

   葵花先伸开两瓣对称的叶子,像肥厚的小巴掌,仿佛想从高原的天空掬走点什么。然后突然在某个早晨挺直腰肢,前仰后合地向上攀去。

   我们浇水施肥,但它们并不加速长大以报答我们的苦心。芦花叹了口气说是缺太阳。营房设在大山的心口,据说是极有战略眼光的选择。一旦发生战争,敌机偷袭时,会一个跟头撞到嶙峋的山石上机毁人亡。

   也许将来打仗时,我们可以占个大便宜,但和平时的向日葵很不茁壮。它狂热地崇拜太阳,每天从东方刚露出迷蒙的白色,就倾倒身躯朝拜,犹如一枚枚弯曲的绿钉。

   高原是地球上距太阳最近的地方。高原的阳光最清洁最纯粹,像一面面闪亮的银箔。

   高原的阳光虽然明亮然而冰冷,极白极尖利的亮线松针似的射向你。皮衣被刺穿了,棉衣被刺穿了,可你依然感到冷。阳光携带过温暖,但高原的风把阳光剥细了,只剩下一条条银线,不动声色地普照着你。

   太阳顾不上一往情深的小向日葵。它有那么多冰雪需要融化,那么多江河需要濡养。小小的向日葵算得了什么呢!

   不知道怎样帮助这些亚热带来的植物。特别是冰冷如汁的黑夜,它们一定在无望地呻吟。也许给它们披一件棉袄?或者远远拢一堆篝火?

   “随它们吧!要是命大,就能活下来。反正咱们是尽了心了。”芦花听天由命地说。

   向日葵的劫难还不止这么多,早晨游星出去刷牙,吐着牙膏沫骂起来:“谁这么缺德!居然在我们的向日葵地里撤尿!有本事的,站出来再撒一泡!”

   不知什么人,半夜小解,不辨东南西北,冲着我们的向日葵乱浇,小苗东倒西歪。

   我去拉游星。一个女孩家,大叫大嚷,总是不雅。

   游星蝶蝶不休:“你说秋后这瓜子还能吃不能吃?全是尿臊味!”

   她想得还挺远!我说:“粮食也施肥,你还不照样吃!”

   游星说:“那可不一样!猪粪发过酵,这人尿可是新鲜的!”

   芦花将我拉到一边:“班长,快叫游星别骂了!那尿是老协撒的。”说罢,蹲下身去,用手指把稀泥中的小苗扶正。

   “你怎么知道?”我问。

   “老协最近常找我谈心。我走远了,偶一回头,看见了……”芦花一副将功补过的神情。

   看芦花这么不怕脏臭,游星也闭嘴了。

   一个游星经常外出就够操心的了,又加上芦花!还有我自己……

   “洗澡去!洗澡去!锅炉干烧半天啦!”老协阴沉着脸大吼,游星的叫板他听到一个尾巴。

   狮泉河畔停着一辆怪异的车——像一条浑圆的绿色海豚,有呼呼的蒸气像鲸鱼水往似地喷吐云天。

   这是洗澡车。整个高原师只有一辆,在崇山峻岭不停地跑,也要半年左右所有的哨卡才轮流一遍。每逢洗澡车行临,战士们都拿出最好的吃食招待,其规格几乎等同军区司令。要知道,在银妆素裹的高原,能脱得赤裸裸洗一个热水澡,真是莫大的享受。

   轮到女兵们洗澡,老协提前几天就通知各单位,要闲杂人等届时万勿靠近洗澡车。我们端着脸盆甩着毛巾走在路上,机关院落里空无一人。

   我们放肆地把军帽摘下来,让难得见到阳光的头发,在风里飘荡一回。老协平日要求极严,不让我们把一丝头发暴露在外边。我发际低,脖子后面的细发,几乎长到脊椎骨。要把它们提拢起来,统统塞进军帽,揪得皮肉生疼。我想古代所谓的头悬梁,大约就是这个滋味。

   高原之上,人无分男女,所有的曲线都被棉衣的橡皮抹平,只有头发在昭示男女有别。

   老协有道理。

   近看洗澡车更像一辆囚车,只有一个门,窗户极小极高,四周完全密闭。内设更衣室和淋浴间,还有附属的上下水设备和烧汽油的锅炉。当然,最主要的是要有驾驶室,这样洗澡车只要开到有水源的地方,发动马达抽水,点燃蔚蓝色火苗的汽油炉,就会有热水自喷嘴涌出。

   这大概是全军海拔最高设备最好的浴池了。

   半年享受一回,又能管多大用呢?洗澡车又很娇贵,一天不是这坏就是那坏。一到战备紧张,先把洗澡车开到深山里掩蔽起来。它的存在,并不真是为了解决大家的洗澡问题,只是表示一种关怀的象征。

   甭管怎样,今天轮到我们彻底地洗涤身上的污泥浊水了。

   洗澡车内容积很小,只能容纳几个人。我们这一对半红,安排在最后。空间被前人使用得极热,一团团水雾奶油一样粘滑,令人窒息。

   “要是你们不反对的话,我就把窗户打开了。”游星说。

   我们俩反对也没有用,根本不等我们表态,游星就嘭地一声,把像轮船舷窗一样的小圆玻璃窗推开了。

   水气拥挤着朝外逸去。不明底细的人,一定以为这里爆炸了一颗鱼雷。

   “妈呀!有人在偷看!”芦花一声惊叫,双手交叉捂着前胸,慌忙蹲下了。

   我们全都蹲下了。大家人鱼似的,赤身裸体水淋淋,毫无自卫能力。这可如何是好?

   还是游星比较沉着,她抹抹脸上的水,问:“看的人在哪?”

   “在哪?在哪……”芦花一手护胸,好像她那儿受了致命的伤,另一只手鸡啄米似地乱指,真是吓得不轻。

   “你们俩别动,我来看看,”游星挺身而出,轻轻走过去先用手合上窗户,然后用手抹去另外一块玻璃上的水气,踮起脚向外观察。

   我认真判断了一下形势,其实我们挺安全的。窗户很高。一般人没有两米以上的身材,绝窥不到我们。除非他像壁虎贴在墨绿色的车厢外,光天化日之下,几乎不可能。

   游星被水贴在额头上的眉毛,猛然耸立起来:“一帆,你看!”

   我颤颤地凑过去。说实话,尽管从理论上讲是安全的,但在这种没有任何衣物保护的情况下去观察有无男人,着实令人恐惧。

   洗澡车左边就是参谋们的宿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房屋是傍狮泉河而建,洗澡车也必须择水而栖。

   道路空荡荡,偶尔有夹着卷宗的人走过,脚步匆匆,凛然正气,绝没有驻足窥测的企图。

   整个营区酣睡般正常。

   “芦花,你是不是看错了?”我问,记起自己班长的职责。

   “没……你看看窗户里头……”芦花惊悸未消。

   “一帆,你的真正的侦察兵的不是。。”游星惋惜地说。

   我再次把玻璃上积聚的水气抹净,终于看清了……

   在洗澡车对面的房间紧密的窗户后面,我看到许多双年轻男子的眼睛。他们的眼球很湿很亮,像一种奇怪的含有很多浆液的黑果子。当然他们的身影不是凝然不动的,他们各自在窗前忙碌,好像有许多必须凑着光亮才能干的事情。他们把背影对着同伴,他们的脊梁一定是一本正经的。他们青春的面庞被窗榻分割成不规则的图案,经过双层玻璃的折射,变得虚茫而模糊,惟有黑色的“果子”被放大了。像吸人魂魄的幽灵。

   “不要脸!流氓!让他们的眼珠子都瞎了吧!”芦花像个巫婆似地诅咒。

   “其实,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呢?”一向炮仗脾气的游星,这回竟出奇地冷静。

   真的。纵是将小窗完全打开,也只能看到水雾迷满中一缕缕长发,至多看到一截脖子,像一张小半寸相片,其余什么都枉然。

   “我在家穿游泳衣时,露的可比这多多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游星昂首阔步地回到莲蓬头下,不以为然地说。不知是对芦花,还是对那些不可能听见这话的男人们。

   芦花蹲在地上,使劲揉搓自己的身体,仿佛要像蚕似地蜕掉一层皮。即使都是女性,她还是顽固地不肯脱去背心短裤,白色的内衣贴在肌肤上完全透明,除了不舒适不便当以外,什么作用都不起。芦花松松垮垮地套着它们,心理上安全许多。

   游星自由自在地伸展胳膊腿,在如云的泡沫中吹着气说:“看吧看吧。谁爱看谁看好啦!”

   我又朝窗外望望。刚涂沫干净的那方玻璃又罩上稀薄的水网,影影绰绰,并不分明。但那些黑亮的“果子”依然在,仿佛一座丰收的果园。

   高原师没有女兵,我们是第一批……高原气候恶劣,家属法随军……高原关山万里,官兵几年才能探一次家……

   洁白的泡沫从下水道流出去,婉蜒一条香溪。

   密集的银丝,缠绕着我们。性急的游星把水量加大,水柱便像细细的鞭子,抽打着她光润的胴体。

   游星在水雾中出奇的美。她是属于那种脸上一般身段却极好的女人,这种女人该在热带生存。臃肿的军衣毁坏了这份天赐的福气。最冷的时候,我们要在棉衣里套一身绒衣绒裤,棉衣外罩一件老羊皮袄。就是在高原最温馨的夏天,游星也不敢脱去棉裤——她有关节炎。

   “喂,你穿上裙子,一定很漂亮!”我忍不住赞赏游星,就算我们同屋,平时也没有机会这样细致地打量对方。水中的游星,仿佛是另一个陌生的婀娜少女。

   游星没有答话,伸过手来,把我的水龙头拧到极大,霎时,耳边一片轰鸣。我和游星仿佛站在巨大瀑布的水帘后面。

   “我问你,你可一定要说实话。实话多难听我都不怕,可你别骗我。你骗我,我会恨你一辈子!”游星把黑发垂下来,我们躲在她的黑发后面,好像一顶油亮的帐篷。芦花听不见。

   “什么事?这么严重?”我想一定同那个夜晚来访的男人有关,不由得抖擞精神,“我一定如实说。”

   “你收到过……有人给你写过……就是那种信吗?”游星突然结巴起来。

   嗨!我还以为是她的秘密,没想到是刺探我的秘密!

   那种信,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师里三令五申不许谈恋爱,老协更是像猎狗一样灵敏。但总有胆大包天的军人,利用种种手段,表达爱慕之情。我想每个女孩都收到过那种信,大概以芦花最多。她是农村出来的那些小干部理想的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有的人书法华丽、词意高深,芦花摸不着头脑,还请教过我。但这种事,大家都讳莫如深。让老协知道了,张扬得到处皆知,一是要处理对方,二是要批评教训你,好像是你不检点,才惹来的事。

   像游星这样刺刀见红问的,还真是第一遭。

   但我却得如实回答。有一种人,你可以不喜欢他,却不能欺骗他,因为他对你很真诚。

   “有。”我很困难但是很清晰地回答她。就在前两天,我还收到孔博一封信。他笑嘻嘻地跑来找我,说是从库房的旮旯里又扫出我这封信——这在通信科是常有的事,当时太忙乱了。大家不但不埋怨,还有几分高兴,又多了一番亲人的抚慰!

   我看看信皮,牛皮纸糊的,我家的地址,只是字迹陌生……

   他像执行正常的公务,放下信就走了。

   真够难为他的,还假贴了一张用过的邮票。当然邮戳不完全。不过高原上的人缺氧,双眼昏花,没有人注意到这处破绽。

   一切惟妙惟肖。我正不知道该如何给他答复呢!

   这些我当然不能都告诉游星了。我一边恨孔博,咬牙切齿地咒骂他破坏了我的安宁,一边心中暗暗沾沾自喜:孔博是优秀而英俊的军人,他在信中说了我那么多好话……

   “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人给我写过那种信,为什么……为什么……”游星仰起脸,闭着眼睛,任凭水帘在她脸庞爬行。好像她渴极了,要喝这种不开的生水。

   我无法回答游星的问题。我不是那些小伙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追求那么美丽而能干的游星。



   星期天。

   我们缓缓沿着狮泉河行走。

   高原的河水像一团团轻柔的绸缎,抖着雪青的浪花,翻滚着一个个湍急的漩涡,滔滔远去,总觉得这河的名字诡谲雄奇——狮泉河——是狮子像泉水一样跑过来还是泉水像狮子一样跑过来?

   总觉得这河里的水古老而复杂,全世界的水汽浮升为云,在宇宙飘啊飘,遇到高原耸入天际的屏障,坠落为雪。它们一层层绵绵地降下来,,在半空中就凝因为冰。它们摞在高原上,像压缩过的饼干,沉睡了亿万斯年。终于有一天,融化为水,汇入这条浩瀚的大河,完成了几万里几万年的一个轮回。每一滴水都幽远而神秘,从高原出发,走进印度洋。

   “咱们除了像个磨道上的驴,走哇走,就不能想点别的事干吗?”芦花发起难来。我们已经走出营区很远了。

   “回吧。打扑克或是侍弄葵花。”我转过身。

   “咦?这是什么?”游星眼睛尖,或者说她总在东张西望,企图发现点新鲜玩艺。

   河边有一具泄了气的橡皮筏。松软干瘪,如同鱼皮。

   “哪都没坏,充上气就能浮起来。”游星惊喜地说。

   “咱们这儿怎么会有这东西,又不是海军?”芦花也来了兴趣。她从小在山里,没玩过船。

   高原师经常收到莫名其妙的装备。有一回运来一台巨大的电冰箱。“真是越渴越吃盐!还嫌我们这儿冷得不彻底?漫山遍野都是冰箱,比它的个儿可大多了!”老协气得直哼哼。其实,这是上级机关配给医疗部门低温保存药品的,同冰天雪地并不是一回事。但即使这样,那个冰箱也毫无用处,因为只有每天晚上才用柴油发电机供几个小时的电。

   “甭管哪来的,咱们今天有事干了!”我兴致勃勃。

   游星像拽一具尸体,把橡皮筏拖到汽车营。

   “喂!气泵在哪?请给我们的皮笺子充上气。要快!”游星颐指气使,带着天然的命令气味。

   一个小战士乖乖照办了。其实,用不着游星这般喝三吆四,换上芦花款言细语地恳求,或是我公事公办地商讨,事情也一样能成。最基层的士兵对待女孩子们,又同年轻军官们的外冷内热不同,他们毫不掩饰对女兵们的惊讶与爱护,使我们有所向披靡的特权。

   有了船还得有桨。路过不知哪单位的焦炭堆,游星顺手牵羊夹了两把铁锹。

   现在,万事俱备了。

   沾了水的橡皮筏子一改在涸岸上的卑琐,油光水滑仿佛一只海豹,映出我们三人变形的影像。

   最后一瞬,我迟疑了,不管怎么说,在场诸位中,我官阶最高,要对大家负责任。天已晚了,河水雪白的鬃毛尾梢已沁出墨水般的蓝光,夕阳在远处雪山的缺口处徘徊,浪涛凹陷处汪着粉红,像漂浮着花瓣。

   “船长,快上来!开船啦!”游星看出了我的犹豫,抢先跳上船,向我招手。

   芦花也跳上去,扶着铁锹桨,咯咯笑个不停。

   上就上!狮泉河的水没有负载过船,我们在河边生活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河里是什么风光!

   我双脚一踏,像踩了西瓜皮,险些滑倒。小小的橡皮筏陡地增加了一个人的份量,吃水很深,就地旋了一个圈。游星用铁锹一撑,锹上的煤屑汇成一股黑水,橡皮筏子疾速地驶离岸边,”

   好惬意呀!游星和芦花双人持桨,奋力向前,配合挺默契。我雄踞船头,像一位真正的船长。

   狮泉河绝不像我们在岸上看到的那般温良,连风也霎时变得狞厉起来。像皮筏子像一粒黑色的弹头,顺着斜刺的水流疾速进入了河中心的主航道。

   狮泉河像一道粗大的灰色绳索。远看它毛茸茸的,仿佛棉纱般松软。近看也依然膨松,好像少女未曾编紧的辫子。惟有深入到它的中央,你才发觉它有一根铁的主干,所有的浪花都盘绕它旋转,这根铁索越拧越紧,牵引着所有胆敢进入它的水域的漂流物。

   波峰浪谷像狭窄山路应接不暇地急转弯,把橡皮笺子打得措手不及。

   我们依然很兴奋。剧烈的颠簸给人驾驭骏马般的成就感,我们像鸭子一样叫着、笑着,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波浪的喧嚣遮蔽了所有声音,只见彼此大张着嘴巴。

   残阳在雪山缺口处虚晃,半边河水已聚为幽蓝,仿佛变为两条径渭分叫的河流,深不见底地托举着我们,汹涌西去。

   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大事不好。最可怕的是我们非常轻快,根本不用举桨费力,皮筏子就箭一样在水面窜行。

   营区已经像远古的神话,落在身后。游星试图将皮筏扭出主航道,拐入旁侧较缓的水流,狮泉河大智若愚地把她的努力化为泡沫。水流与水流之间,有着人所不知的极严格的界限,绝非轻易可以跨越。

   怎么办呢?昏暗中,我们的脸忽上忽下苍白浮动。

   “要是我不鼓动班长上来就好了。”芦花带出了哭音。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我顾不上责怪别人,也顾不上责怪自己,忙着察看地形。

   两岸的石壁像电影胶片一样,瞬忽即过。橡皮筏子浮力很好,一时半会儿不会翻沉。可我们要回家!回到严峻而亲切的军营!

   “只有一个办法了,跳下筏子,游到岸上。”游星咬着下唇说。

   “可我不会游泳啊!”芦花抽泣起来。

   “别哭!越哭水越多,我们就更回不去了!”我先稳住芦花,虽然自己也恨不能掉泪。

   我略通水性,但在这样宽阔的河床和冰冷的水中,我不知自己能否成功地游到岸边。

   “别怕!我带者你!”游星很义气地说。

   芦花不相信地看着游星。不是不信她的允诺,而是不信她的技术。

   河道稍稍变窄,但流速也相应加快。橡皮笺子像流利的滚珠,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冲出国界。

   游星已经在做下水的准备了。

   “先别忙!容我再想一想。贸然下水,凶多吉少。别忘了咱们是一对半红,要是缺斤短两,可就当不成先进典型了!”我想说句玩笑话缓解一下气氛,没想到更添凄凉。

   “最后做一次努力。芦花,你不会水,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要搂紧橡皮筏子。游星,咱们两个齐心合力,把船头扳离激流,驶向岸边!”我开始行使班长的权力了。

   “一帆,你和芦花坐着别动。让我一个人下水试试吧!”游星显出英雄气概。

   “开始吧!”我不让她再说下去。

   我和游星在皮筏子上奋力扭转航向的结果是一橡皮筏子失去平衡,一个侧翻,倒扣水中。

   “抱紧橡皮筏!”当耳鼓浸满水的最后一瞬,我清晰听到了一声呐喊。芦花说,这一声救了她的命。这个最不会水的旱鸭子,被扣到了筏子中央,冷暗若黑夜的锅底……

   河水是逐渐浸入棉衣的。先是感觉到沉,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赘肉附在身上,喉管像被一只很柔软但是密不通风的手捂住,血脉急遽膨胀,纤巧的身体变成庞然大物……其后才是冷。沁入心脾寒凝一切的冷水,充满了棉衣的每一处缝隙。我们像高压锅的铅锤一样,打着旋地向深远的河底遁去小…

   求生的本能加上游星最后的呼唤,使我们拼命抗御地心的引力往头顶的方向使劲,双手挥荡如狂风中的枯叶。指甲碰到什么,就像铁钩一样抠进去,企图悬挂住越来越蠢重的身躯……突然,仿佛是天助神力,颠覆的小舟艰难但是顽强地脱离了主航道,天知道这条野马般的狮泉河亘古以来是否航行过一只船!橡皮筏拖着我们,一寸寸楔而不舍地拢向河岸。

   终于,靠岸了!当我们重又踩到铺满鹅卵石的坚硬的土地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有浊黄的水从膝盖处篦出来。

   还有两个人同我们一样狼狈——老协和孔博,是他们沿河追赶,跳下水,把我们拯救出来。

   “你们是不是……想逃到印度去?”孔博为泅水方便,半途甩掉棉衣,此刻被冷风一激,上下牙嗒嗒打架。

   我们的棉衣虽说饱浸冰水,一时却不曾被夜风吹透,相比之下,还稍暖和些。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到河里来啦?”游星也很冷,但她好强,把话说得出奇慢,却流畅不打颤。

   “你们那点事,全师……谁……谁不知道!比电报……传得还快……自个儿还觉得挺保密……嗨……”老协走到他们脱下衣服的地方,把裤子套上。拿起棉衣,看了我们三个一眼,交到我手上:“谁体质差,先换上。”说完,颠呀颠地跑走了,大约是想借运动增加点热量。

   我把棉衣塞给游星:“你有关节炎。”

   “我有关节炎不假,可这又不是裤子!我的前胸后背可是完全正常。”游星把棉衣转给芦花。见芦花穿妥帖,又补上一句:“老协原本也是打算给你的。”

   芦花一听,马上要剥下来,被我制止住了。她体质虽不错,但不会游泳,灌了不少水,里外进心凉。

   芦花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说:“都不要,我还给他去!”跑着去追老协。

   游星说:“我也先走两步了。前有开道,后有殿后,我最安全。”莞尔一笑,蹒跚而去。她的腿看来够呛。

   剩下我和孔博,棉絮里的河水被风一激,化作无数细碎的冰凌,每走一步,悉悉作响,仿佛草绿棉布里絮的不是柔软的棉胎,而是无数张崭新的玻璃糖纸。

   “给你。”孔博把棉衣递给我。

   “我不要。”

   “为什么?这又没有人看见。”孔博不解,“怕你不要,我刚才就没敢当着众人给你。”

   “你要是当着众人给,我就真要了。现在这样鬼鬼祟祟的,好像我跟你真有点什么秘密似的。我可不要。”

   “唉!难道我们之间不是真同别人有点不同吗?你知道,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到卫生科见到你,我装了多少回病,屁股上挨的针像一只刺猬!”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又何必这样呢!”我也叹了一口气。听别人赞美自己,是件快活事。但军规像一只苍老的手,扼住我的心。我不知对他说什么。

   “凡有男女的地方,都会这样。当男人和女人比例是1比1的时候,世界会很安宁。就像祖先遗留给我们的那条著名的阴阳鱼,端正平和,可以组成一个无可指责的圆环。”孔博侃侃而谈。

   “狮泉河的鱼可不好吃。高原太冷了,鱼为了御寒,也长出肥猪一样的膘。有一天我看见一片河水变为墨黑色,以为要出什么妖怪,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一群鱼背映的……”

   “别打岔。我们能有这么一个说话的机会不容易。狮泉河的鱼没有以前多了。早些年,浅水的地方汽车开过,漂起两道鱼墙,碾死的鱼用自己的尸身标出车辙……当男人和女人是 2比1时,会引起最简单的战争……”

   “当男人和女人的比例是10比1的时候,会有许多阴谋诡计的小人和光明磊落的勇士,这个团体该英勇善战一往无前……当男人和女人的比例是1000比1的时候……”

   孔博沉默了。

   “想不到你的脑袋瓜里除了装满电台和密码之外,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又会怎么样呢?当1000比1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问,因为这正是我们在高原上的比例。

   孔博依旧沉默。

   “你倒是说呀!要不我走啦!”我要挟他。孔博的理论惊世骇俗,我只知道女兵们的处境微妙,却从没有上升到理论上思考。这家伙除了伪造信件之外,还有几分怪才。

   “沉默呀!我这么半天一言不发就是答案。当1000比1的时候,所有的男人们都不再说什么,他们只是看着,等待着,没有人会知道将出现什么事情……别说有军规管着,就是没有,也难得有人敢轻举妄动。众人的沉默是一种无形的绳索,每个男人都怕被拒绝、被嘲弄……”

   “那……”我问。

   “我知道你要说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因为我觉得我是这1000人当中最优秀的……” 他目光的的地望着我。

   远山在苍然的暮色中逶迤,好像一具猛犸象,好像在添食天边的云霞。最后的阳光将高原丝缕状的云翳染成诡谲的翠绿色,仿佛深海中的浮萍。

   我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像棋子似地移动。

   那是高傲的游星。

   “可是你们为什么不给游星写信呢?”我问。

   “可我们为什么要给游星写信呢?”

   “她挺好的。能干又漂亮……”

   “男人找老婆,并不只看这两条。还有许多很复杂很微妙的连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比如芦花,就像一碗晾得正合适的粥,谁喝下去都觉着舒服。比如你……”

   “别说我。我们说的是游星……”我又一次岔开他的话。

   “好。就说游星。我敢肯定,不会有任何人给她写信的!”孔博停住脚步,很严肃地对我说。

   “你怎么知道?好像你们举手表决过似的!”我真的吃了一惊。

   “我们早把你们调查得一清二楚。对游星,我们同仇敌汽,众志成城。”

   “为什么?”我真为游星难过,她在什么地方不检点,得罪了整个高原上的男性军官!

   “因为……害怕。”孔博突然气馁。

   “害怕什么?她又不是叛匪。”我好气又好笑。

   “叛匪并不可怕。碰上了,我可以立个功给你看看!可娶一个游星回去。是党指挥枪,还是枪指挥党?”

   “家又不是战场。打比喻要适当。”

   “哪儿都是战场。别看我们此刻平平安安,明天就可能爆发一场战争。再者是谁不想在部队混个好前途?可你要是娶了司令员的女儿,干得再好人家也说你是沾了老丈人的光。堂堂男子汉,今后怎么领兵,怎么在人前腰杆硬硬他讲话?对军人来说,功名事业远比女人重要。所以,大家都憋了一口气,别说游星还有那么多毛病:盛气凌人、又馋又懒……就是完人一个,我们也不招惹她!由她自个儿趾高气扬去吧,我们约好了,谁要是讨好她,谁就是我们之间的叛徒!”

   孔博刚夸我时,心中还有几分沾沾自喜,听他攻伐游星,也颇能满足自己的好胜心。但渐渐手心发潮,想不到这帮小伙子竟存了如此顽劣的心计!

   游星,你可知道自己生活在敌意之中?

   “其实游星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比如馋,她不过是爱挂在嘴边上

   “喂!你别老跟我谈游星好不好?她就是公主,我也不想当驸马!我只想同你谈谈你,谈谈我们!”孔博突然火了,肆无忌惮地朝我嚷。

   “我们没有我们!”我也不甘示弱。

   孔博真傻。男女之间的谈话,最初绝对是从各自的朋友开始的。他这种单刀直入直取上将首级的战术,真叫人接受不了。

   营区像一头蹲踞的野兽,已在前方出现。我们就是想言归于好,也没有路程了。



   老协千辛万苦把我们从冰河中救出,目的就是让我们写检查,地遍不成,再加工还不成。我基本沉得住气,芦花的检讨书已经被泪水浸得像泡泡纱,老协还说不行。

   “看我的。”游星忍不住了,提笔以我们三人的名义写了一份集体检查。

   “我们私自驾驶橡皮筏子顺河漂流,主要是想到印度洋上看看风景……”

   “你疯啦?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在国境线上,有什么比投敌叛国更重的罪名?!”我吓得要撕,“真是跳进狮泉河也洗不清!”

   “你放心!”游星闪着一只眼拦住我,“真要是三个女兵集体预谋叛逃,第一个吃不消的就是老协!”

   真叫游星给说对了,面孔黝黑的老协面对自供不讳的罪状,反倒先蔫蔫泄了气。

   “瞎写什么!”老胁掏出烟,拿火柴役点烟,先把游星的“自白”给烧了。“以后再不许你们四处乱逛,惹出那么多麻烦。”

   老协对我们管得越发严了。

   那天晚上,电灯很诡谲地眨了三下,这是柴油发电机给大家的信号。按规定,五分钟后,电灯就会熄灭,请大家准备好煤油灯或是蜡烛照明。

   “游星还没回来,门怎么办?”芦花问我。她胆子小,又睡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每天入睡时,都把门口的警戒措施搞得十分复杂。插上门后,先在门前摆一张凳子,若是有人半夜闯入,推门之后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足以把沉睡中的我们惊醒,然后在靠近她床头的地方再摆上脸盆,盆里注上快溢出来的水。这样闯入者就是有幸躲过第一道防线,也会一脚踹进水盆,除了造成极大的声响外,必定滑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马趴。

   我说过她:怎么搞得像地道战一样复杂!虽说害怕黑暗是女孩子们的通病,但像芦花这样近乎病态的恐惧,也很少见。游星干脆在背地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家的什么人可能在半夜里被人强奸过。”我说:“游星你再胡说,我就让你睡门口!”

   游星今晚没回来,芦花的防暴措施就无法付诸实施。芦花哼哼卿卿睡不踏实:“这么晚了,能到哪里去?班长、你说说呢………

   我说什么呢?游星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世上的事,大约都是压迫越深,反抗越烈。游星最近常外出,而且每次都要梳理打扮一番。说来也可怜,高原上的女兵,不可能有任何特殊的服饰。游星唯一的美化方法,就是把汽油桶一样肥硕的棉裤换成绒裤,显露出修长的双腿。每当山风吹过的时候,罩裤不会粘在棉裤上,而是潇洒地随风摆动。

   老协敏感地皱起鼻子:“游星不是说有关节炎吗,怎么反倒比别人抗冻?”

   我烦老协一天像特务似地侦察我们,他一天天找芦花谈心,为什么不说说自己!

   为了证明游星并不脱离群众,下午我也把棉裤换下。高原部队的冬服是一年一换,理论上我们每年都穿新棉衣。实际上我的棉裤破得惨不忍睹,裤腰处的棉花全穿飞了,只剩内外两层布,变夹裤了。

   我特地到老协面前走了走,以显示我的绒裤。假如他要说我,我就说:“怎么?这不是总后发的军装吗?”可惜老协只是很有些悲哀地看着我,没说一句话。

   听说老协在乡下有个未婚妻,是穿上军装的第二天,父母给包办的。农村有些很穷的小伙子,原来都是要打光棍的命了,突然应征入伍,有姑娘的人家便把宝押了上来:若是今后能在队伍上出息个军官,自己的姑娘也就能跳出去,弄个太太当了。若是干几年回来,女婿也算是见过些世面,不会比土里刨食的更差。匆匆忙忙订的好事,待到青年小伙真的套上四个兜的干部服,这种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便遇上了地震。一把扯散了,怕组织上从此对自己有看法,影响前程。凑合着,又觉得委屈,便一直拖着。

   尽管老协自己的事挺挠头,对看守我们还是尽责尽职。在他心里,肯定觉得我们像一堆炸药包,不定哪一刻就会有火花冒出。

   绒裤还真是穿不得。阴冷的地气先把双腿骨缝里的浆液凝成鸡蛋清样,使关节涩得像一盘老磨。凉气继续向上蔓延,像拔节的麦子,一会儿就抵到腰,冰冷冷地有直逼胃脘之势。

   我佩服游星,别看只是换穿了一条绒裤,没有一股火热的朝气,还真抵挡不住。

   事情似乎有些异样。那副精美的扑克?那缸子没有溶化的白糖?那个披军大衣的男人?听说他是地方政府的机要交通员,一个普通干部……

   也许,我应该找老协汇报一下这些疑点?可是,他会不会说我思想太复杂了?万一要让游星知道了,也许会骂我一个狗血喷头,我又何苦?在我内心最隐秘的地方,我甚至希望游星沿着这条危险的路走下去。她很聪明,又有能力。特别是她有那样一位父亲。单凭这一条就值得别人忌恨。虽说迄今为止还没显出她的老爹对她有何特别关照,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到了关键时刻,这柄巨大的保护伞肯定会起作用。游星是我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班长!班长!”芦花在暗夜中呼唤我。

   我没回答。尽管高原的黑夜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我还是不愿让芦花发觉我很清醒。

   芦花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又叫了我几声,好像要同我商量。

   作假既然已经开了头,只有继续装下去,我坚持一动不动。

   芦花开门出去了。

   三个人中两人不在,我感到孤单和恐惧。我竭力劝慰自己:游星就会回来,芦花就会口来,朦朦胧胧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满屋亮堂堂的。高原的阳光像一把寒冷的钢针,尖锐地刺着你的眼,却丝毫不给你温暖。

   两张床都空着。

   出了什么事?她们俩上哪去了?彻夜未归,在野外是要冻死的!

   “周一帆,你出来!”是老协,声音冷得悸人。

   “到我办公室去!”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到底怎么啦?我心中忐忑不安,满腹狐疑地推开协理员办公室的门。

   地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皮大衣、皮帽子、毛皮鞋、皮手套……武装得像要过前沿潜伏。尽管穿了这么多,浑身还在瑟瑟发抖,好像恶性疟疾病人在发高热。门响,我进来,都泥塑般毫无动静,好像灵魂远遁了这个世界。

   这是谁?犯了什么过错?明知不该过于好奇,我还是转过去仔细端详。

   这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想缩进地缝里的人,竟是——游星!

   在此之前,我不相信时间会在一夜之内,如此残酷地改变一个人的外貌:她的头发不知被汗水还是泪水粘结在额角,细密的皱纹像渔网一样罩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显得那么做作虚假,仿佛伸出手去就可以抚平。最重要的是眼睛,司令员女儿那双高傲聪灵的秀目,像泉眼在一夜之间干涸,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凹洞,用毫无表情的目光与我对视。

   要不是老协站在一旁,我真想拼命将她摇醒:游星!你怎么啦?该不是夜里做了个噩梦,迷失在茫茫的雪原?

   老协面向我布置任务,完全无视游星的存在。我感到大事不好。

   “游星昨天晚上,同地方上的机要交通员伍光辉坐同一辆吉普车,向国境方向叛逃。幸好芦花同志及时报告了她失踪的情况,侦察部队才将他们俘获。在事情没有最后查清之前,先施行单独拘留。”

   天呵!我一时如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游星有种种不讨人喜欢的毛病,但她绝不会干出这种事,绝不会的!我想这都怪我,假如我昨天拦住芦花,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

   椅子好像突然燃烧,游星跳了起来:“不是的!我绝没想到叛国!我没有——没有— —”她从呆若木鸡变得歇斯底里。

   “不是想外逃,我们从吉普车中堵住你们的时候,车头正向着国境方向。这是什么意思?”老协咄咄逼人。

   是的。游星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不然,她如何洗清自己作为一个军人的忠诚?!

   游星苍白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好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把她的头按到了地上:“这……我们忘了那是国境方向……”

   “好一个‘我们’!好一个‘忘了’!你们在干什么,把国家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了?还有一个解释,就是你们……冰天雪地的,就不怕冻着?想得还挺周到,穿了一身皮货……说啊,你们到底是干了什么?说!”

   如果有一根树枝在老协面前,他的目光会让它冒烟。

   “我们什么也没干,只是想坐着车看看夜里的高原……”游星极力为自己辩解。

   “哄谁哩!”老协鄙夷地说,“看高原?成天看还看不够?孤男寡女夜里溜出去,还能干什么?说……说不清楚,你们就是企图叛逃!”老协像把一柄刀和一条绳索扔到游星面前,由她选择。

   游星必须说清楚,否则她无法保持自己做为一个女人的清白!

   久久的沉默。游星的脸缩在毛茸茸的皮帽扇圈成的洞穴里,像一块万古不化的寒冰。

   我预备悄悄地退出去,我忍受不了这种严酷的煎熬。

   “不要走。拿出纸笔,把游星的话记下来,这件事现在轰动了整个部队!”老协好像背后有眼,及时制止了我的逃跑。

   游星的鼻翼痛苦地颤动着,她面临可怕的选择:要么承认对祖国的背叛,要么承认自己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游星继续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老协也并不催促。好像面临一桌盛宴的人,并不太计较时间。

   我看着桌上一个积满茶锈的大缸子,褐黑色的图案像一座城谍和许多锋利的牙齿……我仔细地研究那个缸子,看出像未定国界一样蜿蜒的曲线……

   突然我发现游星也在盯着那个茶缸,我立即把眼光移开……我突然充满恐惧地想到,那重重毛皮裹胁之内的可怜的人儿,倘不是游星而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脊背中央有一股冷血在向上升……

   室内的海拔好像上升到比珠穆朗玛峰还高的地方,稀簿的空气还在不断逃逸。游星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双肩在搐动。

   我猜她在哭,却听不见丝毫声响。

   终于,她抬起头来。我和老协看到一张惨白却十分果决的脸。

   “我说。”她说。

   “这就好。”老协心满意足地说。吩咐我:“拿纸笔!快记录!一个字也别落下!记原话!”

   我记下的游星第一句原话是:“我有一个要求…”

   “不许要挟组织!”老协很严正地拒绝。

   “不答应我就不说。”游星不退让。

   “那你先说说看。”老协心切,先迟了一步。

   “那就是——无论我说了什么,都不要告诉我的父亲!”

   “这个……我可以答应你,我不告诉你父亲!”老协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这算什么先决条件!但他同时也耍了滑头,他只保证自己不说。

   游星这么爱这么怕她的父亲!我原以为她会迫不及待地找她的父亲,以求庇护。

   “我爱伍光辉,他也爱我。就这些。”游星突然很快地说。

   “详细点!”老协不依不饶。

   游星拒绝谈细节。

   “那还是有叛国投敌的嫌疑。”老协又端出无敌的法宝。

   游星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跳出一缕亲呢的光:“能让班长出去一下吗?”她轻声问老协。

   这是我与游星相识,她第一次称呼我的职务。

   “不成。”老协很干脆地拒绝了,“这种事,有两个人在场好。”

   于是游星不再看我。她开始讲一个轻浮女人的故事。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伍光辉是那么英俊而无辜,所有的责任都是游星承担。还有老协最感兴趣的时间和地点……

   “好啦。你先回去吧!没有允许,不许出屋。等待处理。”老协对游星赦免似的说。

   “周一帆,作为一个班长,你是很不称职的!昨天晚上有人夜不归队,你为什么不报告?幸好芦花警惕性高,积极请示,又和我们一起去找。要是真有人叛逃,从你到我都得上军事法庭!”

   原来真是芦花!可是你呢?你昨天晚上想了些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我们都不曾料到的。假如我昨夜拦住芦花,假如芦花安静地睡着了,他们以后也还会去看高原的星星……

   “游星是不会叛国的。”我急急辩解,这是我此刻能为游星做的唯一一件事。、

   “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老练起来?那不过是个工作艺术嘛!不这样唬,她哪能老老实实说真话!”

   我瞠目结舌!

   “周一帆,游星的事如何处理——还得等待研究。这期间,你不上班了。也就是说,你的工作改为监护游星。千万不能出意外。”

   “协理员,这事还是让别人干吧。比如芦花。”这是我第一次抗拒命令。一个宿舍的战友,突然成了看守与被看守的关系,对她对我都是折磨。

   “芦花说她不愿见游星,我已经把她调到别的宿舍了。你是班长,这是党交给你的任务。”老协很严肃地说,“最近边界形势很紧张,军区要组织一个前线指挥部到阿里。军人要以服从为天职。”



   一只懒洋洋的黑猪,肚子上粘着雪白的纱布,在高原上漫步。

   高原上难得有家畜家禽。这些人工驯养的动物,初上高原还没能循序渐进地适应高原,高原就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淘汰了。这只黑猪是一个例外,大家猜它一定刚从野猪变过来不久,保存着蛮荒的强悍之气,所以才能在高原苟且偷生。

   因为缺氧,军人们的胃口很糟。农民的子弟也开始扔白馒头,黑猪便顿顿会餐。因为缺氧,猪也动作迟缓,肥膘触到地上的卵石,肚皮就磨破了,经常像个功臣似地到卫生科换药。

   黑猪这两天开始挨饿,军人们的胃口出奇地好。

   我到食堂去给游星打饭。乱嘈嘈的咀嚼之声突然噤住,仿佛我是个大人物。

   这些天,游星事件和火药味日见其浓的国境战事,成了高原师永不衰竭的话题。年轻的军人们在密切注视敌人枪口的同时,也分心关注着我给游星打饭的碗。

   游星不得擅自出入我们的宿舍,我昼夜同她在一起,成了名副其实的看守。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游星的真实近况。她的桃红色故事在传播中乌烂发紫,不忍卒听。

   我没法替游星辩解,她使我们女兵班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大家都忙不迭地洗白自己,好像早就看出游星是个淫荡女人。我难以自保,何以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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