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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湖蓝色的光束,切开尚未弥散开的晚饭气味,把一块单人床板大的长方形,掷到食堂凹凸不平的灰墙上。

   人声哗地熄灭了。今晚要连演三部新片子。放映机四周呈半包围状端坐的,是边防站全体官兵(当然要除外哨位上的士兵),四周挤满了闻讯赶来的边民。

   演电影,是国境线军民盛大的节日。

   片子里打得如胶似漆,映得众人脸上姹紫嫣红。一位苍老的军人从正中位置缓缓站起,猫着腰退出场。

   屋外的空气冰冷如汁。寒星在宝黛色的天空稳定地发出尴石般的光芒,可惜的是它们数量不多。四周耸立的山峰象铅灰色的框架,约束住了广袤的星空,使这个小小边防站象头顶着一盘不屈的残棋。

   老军人伸了一个懒腰。好舒畅。背后有极轻微的脚步声。老人头也不回地说:“你看电影吧,我到山上转转。”

   警卫员象他的出现一样,烟一般地消失了。

   电影是司令员带来的。巡视边防线,这是最好的礼物。他已经看了很多遍开头,可是到底没搞清片子里拳打脚踢的双方,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喜欢单独出来转一转,夜色能隐盖也能暴露太阳底下看不见的东西。

   警卫员在很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的首长。这里是国境线,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路陡峭,却并不难走。哨兵双脚无数次的攀登,使每一步的落脚点都扎实稳妥。只要你别回头,你就象走在自家楼梯上一样轻松。

   到山顶了。蛇形工事,碉堡式哨楼,弹药箱,报话机……一切都井井有条,但是没有哨兵。

   这很正常。风清月朗,在这种能见度极好的夜晚,聪明的哨兵都不会僵立在固定的哨位上。

   对面是一个大国。无论国与国的首脑如何握手言欢,国境线上的军人从不敢有一分钟的懈怠。什么叫作国境?就是两个巨人皮肤相接的切面,任何碰撞,都会击起火星。

   司令员耐心地等待着。时间足够长了,他应该听到一声口令。他的回令已储存在齿间,并且准备夸奖他几句。年纪轻轻的,别人都在看电影,这不容易。可惜,什么也没有,极远处隐约传来格斗声,不知是电影里哪一方打赢

   突然,完全是无声无息,一个硬邦邦斩钉截铁的玩艺,准确地抵到了他的腰际。一股冰冷的感觉,迅速地在腹部蔓延。

   然而这感觉片刻变得温暖起来。来者动作轻捷,定位准确,象一片落叶了无声息地贴紧目标,完全符合突袭要求。

   “小伙子,你干得不错。作为嘉奖,你看电影去。我来站这班岗。”他轻松地说。

   那个楔在他肾脏附近的物件,好象准备撤回。但实际上司令员错了,持枪的手只是调整方向,旋即将更强的力度,顺着枪管送入他的肌肤。

   这个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一点。司令员不无愠怒但基本上还不失大将风度地说:“你知道我是谁……”

   这句话尚未说完,他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方执勤哨兵佩戴的武器是自动步枪,而绝非近距离作战的手枪!而且,凭着职业军人的敏感,他清楚地分辨出这是一种规格特殊、并且小巧玲珑的手枪。此刻,纤细的手枪枪管,象一枚精致的图章,叩在他上下肢体相交的部位。内径那个空虚的洞穴,透过厚重的军服,将他的皮肉吮吸进去。他明白,在这个空洞里面寸把远的地方,有一粒亮晶晶的铁豆子……

   果然,他背后比他头颅稍高的地方,发出一个平稳而冷漠的声音:“我知道你是司令员。”

   数十年的戎马生涯象一条鞭子,在司令员眼前倏忽闪过,他还从未遭遇到如此险恶的处境。第一个反应,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遗憾。真他妈窝囊!玩了一辈子的行当,竟在自己的营区之内,被人捉了舌头。

   腰间的武器略有些弹性了。是的,对方如果不想使他当场毙命,应该有下一步的动作,不能老这么傻站着。司令员以鹰隼般的矫捷,倏地回转身,闪电似的目光,唰地罩住了身后的一切。对方绝非等闲之辈,他是老兵了。一种沉寂了多少岁月的肉搏愿望,象烈焰般腾烧起来。

   对手是一个人。对,确是一个人。这很好。也许附近埋伏着同伙。这没什么,时间够用,在同伙赶到之前,我就能把他打倒。个子很高大,这挺好,我不愿同个子比我矮小的家伙打架,赢了也不漂亮。穿着同我军一样的军装,这很正常,完全在意料之中,伪装么!现在可以开始打了……等一等,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让我看看他的眼睛……

   司令员曾经面对面地杀死过许多敌人,都曾仔仔细细地察看过他们的眼睛。凶恶的、胆怯的、骄横的……有的还很神气很英俊。它们都在他面前熄火下去,永远不再睁开。于是司令员坚信在自己的眼睛里有一种神秘的光线,在他还未曾杀死对手之前,他的眼睛就抢先把他们杀死了。

   星光下,司令员看到一双忧郁的眼睛,它甚至可以说是很漂亮的。大而深邃,眼珠象警觉的猫眼,凝然不动,仿佛是正方形的。眉宇浓重修长,直挺挺地斜插入鬓角。只是此刻很不舒展,配合着眼睛,做出一个忧郁的神色。

   “是你?!”司令员一个踉跄。显然,认出对方的打击,决不亚于手枪件到后腰的瞬间。

   “是我。”对方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枪,淡淡说道:“司令员,您也出来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司令员望着他的下属——这座边防站党的最高干部——教导员桑平原,禁不住七窍生烟。

   “哨兵呢?”司令员勉强压抑住喷薄欲出的怒火。他先得把情况搞清楚。

   “我让他看电影去了。一年难得几次的机会,新兵蛋子还是小孩呢!”桑平原轻轻地说:“现在我就是哨兵,首长有何指示?”

   匆匆赶到的警卫员,无声地待立一旁,不知这里发生过什么。司令员示意他离开下面的谈话,他不希望有第三者听见。

   “你准备武装劫持你的军事长官了?”司令员气喘吁吁,这才感到冷汗顺着脊柱蔓延。

   “不敢。”桑平原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里什么意思?开玩笑?恶作剧?记住,这里是国境线!”司令员痛心疾首:“我要是没记差的话,你今年也有三十八岁了,怎么还象没长大!”

   “司令员您一点也没记错,我今年整整三十八岁。”桑平原说着,心里一阵感动。偌大的边防部队,千军万马,司令员竟还记得他的年龄,不禁喉头湿热。

   司令员可没有这么温情脉脉,他胸前背后还冷汗未干呢!“桑平原,为了你今天的举动,你应该受到处分!”

   “受处分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谢谢司令员!”桑平原把手枪放进衣兜,端端正正给司令员行了个军礼。躯干笔直如杨,军姿潇洒风流,好一个英俊精悍的青年军官。

   今天晚上真真撞见鬼了!司令员原本不过是想吓唬吓唬这个胆大妄为的兵,现在却引起了真正的疑惑和焦虑,如今的军人,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桑平原,在边防一线,持枪威胁军事指挥员,军中无戏言。我不但可以处分你,还可以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司令员冷漠地说,话语中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这……”年青漂亮的青年军官傻眼了。原只想和司令员谈谈心里话,不料事情闹得这样不可收拾,乱子大了。“司令员,我并没有威胁您,不过是……”桑平原嗫嚅。

   “不过是给我腰眼搔搔痒痒,是吗?”司令员的声调依旧冷冰冰。

   桑平原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小伙子,你到底还是草鸡了。司令员动了恻隐之心,忽又想起一个极重要的问题:“能把你口袋里的那根痒痒挠子,给我看看吗?”

   他对武器,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嗜好。

   桑平原如遇大赦,双手把枪捧过来。

   在两人交接的那一刹那,司令员哑然失笑。当然,他没让桑平原看出来,事情尚未分明,他还需要保持足够的威慑力。

   手枪很精彩。即使在稀薄的星光下,乌黑的枪身仍旧反射出耀眼的银斑。司令员特意摸了摸曾给他带来极大震惊的枪口,它油光水滑。唯一与想象中不同的是,它不是冰冷如水,而是散发着些许暖气。

   司令员用指甲弹弹枪身,蓬松暗哑。

   这是一只木头手枪。硬木,很沉。

   “你做的?”司令员平和地问。

   “是。”桑平原回答。他还没从军事法庭上走下来。

   “手艺不错。”司令员不无羡慕地说。他对每个行当的好手都很尊重。

   “我父亲是木匠。”桑平原多少恢复了常态。

   “他老人家可好?”司令员这一句问话,既有上级对下级的关切,也有例行公事的成分。

   “年前去世了。电报转到边防站,都已经是火化后的第三天了。”桑平原平静地说。

   司令员原想安慰部下几句,看看他的脸色,知道不用了。这在部队,的确是很平常的事。

   “家里还有什么人?”

   “母亲重病卧床,唯一的妹妹就要出嫁……”桑平原动容。对于死去的亲人,他还能达观,想起辗转反侧的妈妈,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司令员仰天叹了一口气。

   山很高,风很硬。夜色苍茫,冰山反射出琉璃瓦样的光泽,象巨大的屏风,隔断了思乡的目光。目光却如锥如铁,刺穿无数关山,鸟一样地向东飞行,直至栖落在一间破旧而又无比亲切的屋檐下。天亮了,目光便敛起受伤的翅膀,箭一样地飞回遥远的边陲,重新审视国境线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尘。

   “这手枪是给孩子的吧?”司令员问。换个题目吧!他不愿纠缠这种压抑。

   “是。”桑平原吝啬地不肯多说一字。

   “你儿子一定象你一样淘气。”司令员浮现出老人的微笑。

   “报告司令员,不是儿子,是女儿。”

   “噢?女孩子也这么喜欢枪?”司令员有些惊异,心里便喜欢这个小姑娘。

   “军人的孩子,除了枪,还能见到什么?老师说,她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在这儿山沟里再呆下去,孩子就耽误了。”桑平原的音调流露出软弱。

   这里是游荡不定的牧区小学,桑平原说的是实情。一人当兵,就要上不孝父母,下对不住子孙么?司令员也惆怅了。他下意识地抚摸着枪身,枪身有一根小小的木刺。他用力将木刺拽去,又用粗励的指肚,将毛茬打磨平滑。

   “你家属随军了?”

   “我找的是本地人。”桑平原低声道。

   司令员悚然不语。多精干的小伙子,怎么找了本地人?当然,本地姑娘也没什么不好,婚姻自主嘛!但这其中多半有烦恼史,边防军人的恋爱史,顺顺当当的少。他不想深问了。

   接岗的哨兵来了。两个小时一班哨。

   “你接着看电影吧。你的哨我来上。”顷刻之间,桑平原一扫萎顿之情,双目炯炯,英姿凛冽,口气有着毋容置疑的权威。

   一俟士兵一溜小跑出了视野,桑平原又象被抽了大筋,疲软下来。

   “你半夜三更兵谏我这老头子,总有比聊家常更重要的话要说吧。”司令员有几分玩笑但更多是关怀地说。

   桑平原摘下皮军帽,从帽顶衬里处拿出一张纸。

   “眼睛老花了,回去戴上镜子才能看。有什么,你就说吧。”司令员接过这张带着桑平原大脑温度的纸片:“噢,还是复写的。”

   “这是我的转业报告。请首长根据我的具体情况,予以考虑。在这之前,我一定会站好最后一班岗。这些天,我一直想找个时间,同首长好好谈一谈,总没有合适的机会。刚才看到您上山来查哨,就搞了个突然袭击,请首长原谅。”桑平原的方脸在星光下也显出红色,但话很坚决。

   “你是我最好的边防站教导员之一。”司令员很象一位老农在称赞他的一块好地。

   “我也是您最老的边防站教导员之一。”桑平原半是提醒半是辩驳。

   是啊!作为教导员,桑平原已不再年轻。他应该早些上军校,早些被提拔,但世间有些事总是阴差阳错,总留下难以弥补的缺憾。

   “在我面前,你没有资格说老。”

   “是。司令员。但没有几个人能升到您现在的职位,一万个人当中也没有一个。军队是年轻人的事业,我感到我该走了。”桑平原并不退缩。

   “如果我不批你呢?”司令员不喜欢对军队这么绝情的人,纵使你有一千条一万条的理由。

   “那您就得把我提拔到团的位置上。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的学历、身体都不符合要求了。作为一个公民对国防应尽的义务,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希望组织上能批我在年纪尚轻的情况下,再学着干点别的工作,给我的亲人们留下一点时间。”

   如此赤裸裸,就象雪山一样,毫不遮掩。司令员最优秀的部下,阐述离开他的理由,竟如同邀功一般振振有词。多年来,部队要求转业者当中,鲜有如此露骨的。

   司令员感到自己无力说服他。“研究一下吧。”他把桑平原的转业报告塞进衣袋。

   “我已经准备了多份复写件,可以随时面交各位首长。”桑平原计划得挺周全。

   “我记得你是扒火车来当的兵,对吧?”

   “是的。我是您接来的兵。”桑平原拘谨起来,仿佛成为一个新兵。

   司令员眯缝着眼,打量着桑平原,想找出当年S市那个瘦弱少年的影子。

   接兵,是种植一茬军人的季节。你接过的兵,你就永远是他精神上的教父。

   真是参军时难别亦难!



   墙上贴着大红标语:是好儿男当兵去!

   那时候国防绿是世界上最醒目的色彩。当兵卫国,又威武又风光,走南闯北,到处见识,开枪扔手榴弹,没准还能到前线打死美国鬼子苏修特务……年轻人的血被这些念头,搅得冒气鼓泡,象一锅沸腾的粥。

   报名参军的名单上,桑平原写的是血书。名单贴出来一看,才发现许多人写的都是血书,而且字比桑平原的大,颜色也更鲜艳。

   “我的血稀。”桑平原沮丧。

   “不是你的血稀,是有的人掺了广告色。”王五一说。

   王五一是桑平原的同班同学,贫农后代,真正的根正苗红。他是五一节生的,可惜他的学习成绩和这个光辉的节日一点也配不上。不过天下大乱之后,学习不好也成了光荣的事情,桑平原的品学兼优,反成了不足挂齿的经历,两个人成了好朋友。

   政审合格之后是检查身体。听说地方医院正闹派性,不堪信任,都由军医军护们检查,十分严格。

   桑平原和王五一捏着体检表,象捏着自己的前途,在迷宫般的体检部,进这个门,出那个门,绕八封阵一般。哪儿都要查,连肛门都查。王五一说:“要是当不上兵,真亏!查那儿的时候,我直想拉屎。”

   桑平原可不理会这些小小的难受,他拿着体检表横竖端详:“怎么这表上有的画减号,有的还要在减号上再串一个零,跟吃得只剩一个的糖葫芦似的?”

   “那叫双重减号,省得你瞎改。”王五一学习不怎么样,这倒挺明白。

   因为体检的人太多,护士指示他们甭按表格上的顺序,哪儿人少先上哪。查视力那儿总挤成一团,他俩最后才去。

   墙上的视力表,经过无数双激动的视力扫描,已变得破旧不堪。横躺竖卧的“山”字,山头已模糊得看不清走向。桑平原平素视力极好,不知怎么,第一只眼1.5,第二只眼只有0.9,整个一个斜眼。

   轮到王五一了。他的眼睛锐利得象夜间出没的豹子,响当当硬邦邦两个1.5。王五一兴奋的唾沫星子乱溅:“真可惜没有2.0这一项,不然我也能一瞧一个准!哎,你听人说过没有?空军招飞行员,视力表上都是些C。就那么头发丝细的一点缺口,跟铁环似的,稍一走神就看成圆圈了,真的,不骗你!”

   桑平原毫无兴趣。骗不骗他现在都无所谓了。关键是他是个斜眼,是个斜眼!

   看着好朋友垂头丧气,王五一说:“你哪只眼不好来着?”

   “左眼。其实瞄准用右眼。再说十大元帅十大将里也有戴眼镜的。元帅都能戴眼镜,小兵就不行了?”桑平原不服。“我得跟接兵的讲理去!”

   “你能跟元帅比啊?人家元帅当兵时并不戴眼镜,那是以后配的。要是当兵时就是近视眼,当到团长时没准眼就瞎了!”

   “你的眼才瞎呢!”桑平原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正好亮出拳头。

   “别呀!我正帮你想主意呢!他们是不是让你用一个黄纸板子糊的圆形眼罩挡住一只眼,先测右眼,后测左眼?”王五一边挡拳边说。

   桑平原不好意思了:“是啊。”

   “是不是查完一只眼,他们嚷一声,换一只眼。”

   “对啊。”桑平原不知道这其中有何奥妙,无精打采地说。

   “换眼罩子的时候,有人盯着你没有?”王五一兴奋起来。

   “好像……没有。”桑平原回忆着。查视力的护士一天用竹棍点戳小山字千百次,早麻痹得如同机器人了。

   “这就对了!”王五一完全不计前嫌,高兴地一拍大腿:“你再进去测一回。这次换眼的时候,你把纸罩子倒一下手,然后还照刚才那样挡上,用你那只好眼看。这样,你两只眼不都是1.5了!咱俩一块当兵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那行吗?”一想到要弄虚作假,桑平原便觉得没底。

   “怕啥?了不起跟现在一样呗!走!那俩护士早就晕头转向,自己连左右都分不清了。”桑平原被王五一拽着往回走。

   他们策划得天衣无缝。只可惜两位头晕脑胀的女护士坚决拒绝重测:“我们不复查!都来重测,还不得把人给累死!”

   王五一最后也被刷下来了。他的肺上有一个钙化点,复查了,还有。钙化点是什么东西?是象粉笔头或是白石灰那样的斑点吗?不知道,也没人给解释。反正,他是当不成兵了。

   王五一倒挺想得开。“不当就不当呗,听说咱们这届留城里的名额挺多。”

   桑平原皱着眉头,鼻梁上方纵起极细的纹线。少年光滑的皮肤,要想拢出几道皱纹,挺费力的。

   “我要当兵去!”桑平原说。他为当兵这件事,已经朝思暮想了这么多天,当兵的念头已经融化在他的血液里,成为他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不能容忍那些在血里掺了广告色的少年当兵走了,而把他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怎么去?”平时鬼点子挺多的王五一,也被桑平原的果决惊住了。

   “挺简单。跟着他们走,直到收下我。就象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华。”桑平原成竹在胸。

   “那是打仗时候,现在行吗?”王五一不相信地摇摇他的小脑袋:“平原,别恨我,我可不敢干这冒险的事。听说咱们这届分城里的名额挺多,咱当个小工人也就知足了。你好好干,到时候当个师长旅长的,咱也好跟别人吹吹牛。”

   新兵们集合发衣服了。桑平原对那套衣服的羡慕倒还在一般,他主要是眼红那根绿色蟒蛇一样的背包带。一宽一窄,成龙配套,绿得那么纯粹那么地道,在任何一家商店都买不到。就是飞扬跋扈的革命子弟也没有,这是真正的士兵的标志。

   新兵们上了闷罐车。

   追!

   桑平原给家里留了个条,揣着平日卖大字报纸攒下的钱,也上了西去的火车。刚开始的时候,他比新兵还舒服。客车走得快,他不时下车等闷罐子军车,看着新兵吃兵站的大白馒头。

   接兵的连排长对他挺友好,有时还给他一个两个馒头。每年都有这种死心眼的小伙子,不用劝,随着车轮滚滚向西,沙漠和戈壁滩就把他们打发回去了。

   桑平原真还在路上结识了两个伴,大伙拜了把兄弟,对天盟誓,一定要当上兵。过了兰州,一个小伙子突然不见了。他们刚开始还四处找他,后来才悟到他是自己折回去了。过了哈密,剩下的那个对桑平原说:“明天我也往东走了。本来不好意思跟你说的,怕你一个人找我怪着急。你要骂我就骂吧!咱们都聚在一块要当兵也不容易,剩你一个,也许还好办些。这是我的地址,当上兵,别忘了告我一声。”

   桑平原没要他的地址。

   路,愈来愈荒凉了。火车,象一只顽强的铁蛋,吞噬着无边沙漠的边缘,蜿蜒向前。运载新兵的闷罐子夜里常发出哭声,带兵的大声喝问,哭声便镇住了,说是做恶梦了。

   终于,到达本次军车的终点——干沟车站。这是一个可怕的名字,令人想起敌敌畏瓶子上那个没有肉的人头形象,这是一条货运支线,没有客车。清点队伍的时候,新兵师师长看到一个满面生灰烟火色的少年。

   他的衣服破烂如缕,头发象雀巢似的高扬着,这是被狂烈的漠风塑造出的发型。唯有他的牙齿,白而尖利,在戈壁滩无遮掩的阳光下象枯骨一样干净。

   “你一直跟着我们,到底要干啥?”师长问。

   “还能干啥!当兵呗!”一口纯正的S市口音,标明了漫长的路程。

   “你多大了?”师长问。长途跋涉使目测人的年龄成了一门高深的学问。这话的意思已很明显,若要赶你回去,谁还在乎你的年龄。

   “十八。”

   “正好。”

   “身体合格吗?”师长问完又觉得多余。他不相信体检表上那些圈圈点点。打仗的年头,哪有那么多讲究!冲这小子没吃没喝能相跟万里跑到这山沟里来,错不了。

   “合格。”桑平原回答得斩钉截铁。多少个夜晚,他在想0.9。他眯了左眼眯右眼,两眼都能看清铁路边倏忽而过的鬼火,他绝不是斜视。一定是眼睛被纸罩子压花了。“不信,您可以检查。”

   “荒郊野地的,你让我到哪儿去给你查!”师长抢先不耐烦起来。“你怎么这么黑?” 话题一转,这说明当兵与否已经不成为问题了。

   “我昨晚上趴在兵车顶上。火车钻山洞,车头冒的黑烟散不出去,顺着车厢盖子往后溜象拖了一根黑辫子。我很黑吗?”桑平原龀着白利的牙,想找面水洼照照自己的尊容。可惜,这是干沟。

   师长不由得内疚。昨晚上自己做好梦的时候,想不到车顶上还趴着一个黑孩子!早知道应该把他请下来。

   “钻山洞时,没叫洞顶把你的脑袋刮了去!”师长已经开始心疼这个未来的兵了。

   “报告首长,山洞顶子挺高。就是烟呛,灰还迷眼,别的没啥,脑袋碰不着。”桑平原挺实事求是。

   师长挥挥手,有参谋凑上来。“领他去吃饭。发他一套军装。”

   桑平原知道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要一套三号军装!”他跳着脚喊。一路上他注意观察,早为自己设计出了衣服的最佳型号。

   “三号?”师长原本已经走了。这样的决定在他是小事一桩。又转回身,细细地打量了桑平原一眼:“要二号的。你还要长。”

   “是!要二号的!我还要长!”桑平原大声地重复。

   师长难得地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师长就是后来的司令员。他知道自己收下的这个兵不错,但也并不曾给桑平原以特殊的照顾。桑平原至今没有上成军校没有提升政委,就是明证。

   确定转业干部名单的会议争论得很激烈,哪个该走,哪个该留,并没有统一的标准,这是一个模糊数学问题。比如城里的兵愿意走,乡下入伍的就不愿意走,这只是概率,具体到每个人,还有许多细微的分别。司令员一位老战友的女婿就在他的部队。农村兵,小伙子一表人材,要不也不会成为乘龙佳婿。老战友那边把他的工作给找好了,写了信来让这边放人。司令员不动声色,心中却着实恼火。这很象第三者插足,先找好对象,这边才打离婚。不批,坚决不批。司令员在这一点上象一个执拗的乡下女人,拖着他,让他吃点苦头!谁对军队寡情,司令员便对他寡情。

   轮到讨论桑平原了。有主张让桑平原再干一两年,把副教导员再带一程,司令员疲倦地摆了摆手:“古时候杀人剪径的土匪,听谁说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还留一条活口让他回去,桑平原家中确有困难,让他走吧。”



   桑平原直到转业之事已成板上钉钉之时,才告诉妻子苏羊。军队的事,讲究的是风云突变,决定可以在最后一分钟毫无理由地更改。

   “咱们得准备搬家了。”桑平原一边听半导体一边说。地处山岭,杂音很大,不过桑平原还是努力收听来自太空的信息。世界今天很平安,没有风暴地震火灾和飞机失事。

   苏羊正在拉面,纤巧的手把面条拉得如一把琴弦。丈夫好容易才从哨卡上回一趟留守处家属院,她要用全副身心慰劳他。忙碌之中未听清桑平原的话,看他伏在半导体上吃力的样子,说:“什么时候能看上电视就好了。”

   “快了。”

   “这儿要修电视转播站了?我怎么没听说?”苏羊在镇上主管计划生育,应算消息灵通人士。

   “咱们要搬到有电视的地方去了。”

   “你要调动?”苏羊停下了手中的拉面。

   “咱们要回老家了。”

   苏羊手中的拉面断了,瀑布一般低垂着。

   苏羊是本地人。这是民族杂居的地方。她有属于江南水乡清秀的面庞和窈窕的身材,与西部的粗犷很不协调,是个奇怪的现象。她有一个笔直俏丽的鼻子,给清澈的面容增添了一股冷漠的神秘。当初正是这种神秘,使桑教导员一见钟情。

   “你的老家是哪?”内地人都很注意自己的根,桑平原第一次见面时问。

   “就是这儿。”

   “这儿怎么会是汉族人的老家?”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在这儿。很多代以前被充军而来。”

   “这么说,你是罪犯的后代了?”

   “也可能是忠臣良将的后代。”看起来娇小的苏羊,却是伶牙俐齿。

   他们就这样相识相爱终于结婚了。苏羊带着女儿桑丹住在边防站的家属院。这很象是一个巨大的寡妇村,男人们在一线哨卡值勤,几个边防站的家属便汇聚在一处,形成一个小小的部落。一排排土坯盖就的小屋,边防军人的妻子们领着边防军人的孩子们,寂寞地打发着日子。孩子要走出很远,才能到牧区的小学读书。国境线上的偏僻小县,多少年没考上过一个大学生。去年有个孩子保送上了师专,全县为之欢欣鼓舞,听说是少数民族优先,定向培养,将来还要哪来回哪。

   “丹丹,你这次考试得了多少分?”桑平原看见女儿背着书包进屋,劈头就问。

   桑丹几乎没有认出爸爸来。穿着军装,面孔黝黑的叔叔们都很象爸爸,每次都需仔细辨认。

   她畏怯地倚着墙角,咬着嘴唇,求救地看着妈妈。

   “平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吓着孩子。你平常没有时间管,一次考不好就吹胡子瞪眼。就是将军也有打败仗的时候啊!丹丹,别愣着,摆桌子,给爸爸盛饭!”

   若在平时,这种障眼法可瞒不过桑平原。这一次,他温柔地拉过女儿,女儿的小手凉而微微颤抖。

   “丹丹,爸爸要转业了。”

   “什么叫转业啊?”

   “就是回奶奶家。”

   “爸爸,那你已经转过好几次业了。”

   “不……不……那不叫转业,那叫探家。这一次,咱们全家要一起走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很沉默。那个题目太严肃沉重,零散片断的时间不宜讨论。

   桑丹做完了作业,偷偷查起了字典。关于转业的事情,爸爸说得不明不白。大人们在不愿意回答小孩问题的时候,往往用最简单的话告诉你一个答案。你可千万别信。

   有新华字典和辞海。桑丹当然要查新华字典。她要查的每一个字,新华字典里都有,辞海是本多余的书。

   “转”是个多音字。不过幸好都在一页上,不必翻来翻去,记住了这个,那个又忘了。

   转有转换方向,转圈子,围绕中心运动,不直接地,中间再经过别人或别地——如转达……没有转业这个词。桑丹很懊恼,他们全家又不是汽车轮子,转什么圈呢?

   真正的讨论是在桑丹睡着夫妻恩爱之后。这时的思绪最澄清最平静,象一条大河的入海口,能负载最大的轮船。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苏羊柔柔地问。

   “我早就告诉过你。”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

   “咱们刚结婚的那天,我说以后我会把你拐跑。我说过我们这个家是建在箱子上的。”

   “那是一句笑话。”

   “不。不是笑话,这么多年,我总觉得我们的家还没有真正开始。以后,我们会有一个安定的家了。”桑平原拥着妻子,满腔柔情地说。“我们会有电视机、电冰箱,桑丹会有好学校上,也能学英语,学电子琴了。”

   苏羊想起桑平原对桑丹的严厉,说:“你不能一到家就训孩子。”

   “这是爱呀!我总在站上,没时间管教她,回来一趟,便把所有想对她说的话凝成一句,就是骂了!你知道,我们桑家老辈子从没有人上过大学。原来把指标落实到我头上,没想到史无前例使这个计划拖延了一代人。也许拖欠得越久,偿还的心愿也就越强烈。桑丹一定要上大学,要把她老子没读的书都读了。”桑平原在被子里咬牙发狠地说。

   “你不是自学了好几科夜大函大了吗!政治的、法律的。毕业证书我都给你好好存着呢!就放在原先装大白兔奶糖的盒子里,我怕叫老鼠嗑了,那盒子是铁皮的,保险。证书的面子都是织锦缎的,好漂亮。”苏羊抚摸着丈大的脊背。那是每个人自己最不易触摸到的地方,被抚摸时便格外舒适。

   桑平原久久不语,然后说:“可惜证书还小了点,要不撕下缎面,还能给丹丹做个小棉袄。”

   “你疯了!那是你花多大心血换来的!光寄作业的邮票都不知费了多少!”

   “那玩艺都是阎王爷娶亲——胡日鬼的事。真到了地方上,那文凭都不顶事。”桑平原悠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切要从头开始。”

   强烈的漠风裹着尘沙,象一把铁帚从屋顶扫过,整个小屋象风浪中的船一样颠簸起来,沙漠与雪山交际之处的飓风,总是在夜半时分突然而至,象剽悍的野马奔驰而过。

   “我得抽空打点草绳子,筹措搬家的事了。”苏羊说。

   “急什么!真是妇道人家,心中搁不下一点事。联系工作的还没出发呢,皇上不急太监急!”

   “你说得轻巧!这个家你平时操过多少心?等定了工作再筹措就来不及了。破家值万贯呢!”

   “来得及!咱家有什么?几副碗筷一套铺盖,打起背包就出发,临上轿现扎耳朵眼也来得及!”桑平原大大咧咧,颇不以为然。

   “你以为这是你扒火车当兵那会,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如今是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人呢!锅碗瓢勺柴米酱醋盐哪一股照料不到都出乱子。下了火车,你总不能睡大马路上吧?”

   “你知道S市离这儿多远?跟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差不多。你万里迢迢把这些掉了漆皮的竹筷子,豁了碴的粗瓷碗都用报纸裹好塞在木箱子里先汽车再火车的运回去,真还不够搬家费!”

   “你有那么多书要托运,搬家费上是不是还要加点运书费?”苏羊猛然想起。

   “没有没有。”桑平原不耐烦。

   “你的书多,这谁不知道?听说张医生走的时候就有运书费。”

   “人家有,咱们没有。”

   “为什么?”

   “人家是技术干部,咱们不是。”

   苏羊不吭声了。过了许久,她才又问:“咱们这木床带不带?”

   “不带。”

   “不带睡什么?”

   “到了S市,我给你买架席梦思。省得这床一到夜里干那事的时候,吱嘎乱响,破坏情绪。”桑平原亲呢地说。

   “讨厌!那我偏要带上这床。”

   其实床倒并不可惜。旧罐头箱子拆板钉的,不带就不带吧!

   “大衣柜带不带?”

   “不带。”

   “那可是东北松的。”

   “东北虎的也不行。万八千里路,到家早颠散了,成一堆劈柴。”桑平原不耐烦了,这么婆婆妈妈!

   苏羊何尝不知道从国境线到中原S市,需坐七天汽车,三天火车。可这些家什上有她的心血,有这个家最初的历史,就这么一古脑儿地丢给大漠和雪山了?

   大衣柜在静夜中发出湖泊一样的闪光。本来它的镜子还会更明亮一些,沁过门窗渗进的尘雾已将它镀上薄薄的粉尘。这柜子是苏羊结婚时父母给的陪嫁,是这个军人之家最富丽堂皇的装备。

   “这个柜子里能藏个人。”桑平原第一次看到时说。

   “不许你瞎说。”苏羊用小拳头捶丈夫的后背。

   “不是瞎说。我们站上几个成了家的干部在一块闲扯,常说若是哪天回自己家,家里有个男人被老婆藏在大衣柜里,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苏羊感到浑身爆起鸡皮疙瘩,想不到这些外表威武的军人内心潜伏着深切的恐惧。

   “有人说,若带着枪,就瞄准穿衣镜美美给一梭子;有的说,用钥匙把柜门锁了,拿个板凳点支烟,慢慢吐烟圈玩。还有的说……”

   “如果是你呢?”苏羊又羞又怕,却忍不住要问。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桑平原说。

   “我要你想。以前没想过,现在马上想也来得及。”苏羊撒娇。

   “那我就一言不发离开这个家,永不回头。”桑平原一字一顿地说。

   这些话还在这破旧的土屋中余音袅袅,大衣柜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了吗?

   “给你讲个故事吧。”桑平原见妻子久无声响,便说:“从前有个人得道成仙,要搬到天上去住了。他自然很高兴,可还有一件心事。他求老神仙,我一人上天不成,老婆得带上。老神仙一想,这不能造成新的两地分居,行,一块搬迁吧!这人挺惦记老婆,老神仙也好心眼,就批他老婆也跟着一块上天了。老公母俩飞到半天空,一回头,看见自己的床铺被褥鸡鸭猪狗还有破茅草棚,觉着那么亲切,又求老神仙把这些也一并搬上天。老神仙答应了,运用神力,呼的一下,鸡犬和破草房,一齐飘在了半空中……这就叫鸡犬升天。”

   “好啊,你编派我!”苏羊恼了,用尖尖的指甲在桑平原背后狠挠了几把。

   “哎哟……真有这么个故事,书上写着呢,我的意见是本着精兵简政的原则,必不可少的东西,咱带上走。其余的,能送人的送人,能变卖的变卖。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苏羊好一阵毫无声息,桑平原也被困倦湮没,渐渐沉入黑甜乡里。

   突然,苏羊开口讲话,清朗明白,毫无倦意,吓了桑平原一跳。

   “你说暖壶需要不需要?”

   “需要。”桑平原含含糊糊地应承。

   “那带不带?”

   “不带。”

   “为什么?”

   “运回去也得打碎,不如……不带。”桑平原已带出鼾音。

   苏丰反倒一个咕噜坐起来:“我有办法。我先用被子把瓶胆包起来,再放到箱子里,来个双保险。”

   “要是瓶胆碎了,不但赔一个暖壶,还搭进去一床被子……。你趁早把……暖壶送…… 人。”桑平原的话几近梦呓了。

   苏羊坐着愣了半天,躺下说:“真要那样,我就把瓶胆取下来给人,铁皮壳子咱带回去,换个胆又能用了。”

   桑平原没有回答。他真的睡着了。

   风在屋角看不见的缝隙呼啸而过,发出尖厉的哨音。苏羊久久没有入睡,桑平原要回他的故乡了,苏羊却要从此远离她的父母,她的家乡。为了丈夫,为了孩子,她将走向陌生的 S市。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下,为抵御这种混杂着失落的眷恋,她紧紧搂住丈夫宽阔的胸膛。

   那里有一颗心脏在跳,平稳而坚强。



   火车节奏很好。

   蔡干事住软卧。不是他级别高,而是身负机密——他携带着西北军区赴包括S市在内的中原某省全体转业干部档案。挺秀气的一个小提包里,拘禁着能够装备偌大一个师团的军官。从排连营团到司务长外科医生参谋干事电台台长,一应俱全。蔡干事生怕弄丢了,对不起戍边的弟兄,吃饭都不敢去餐车,一盒快餐打发了事。上厕所也提着棕黑色的小提包。

   蔡干事是做复转联系工作的行家里手,颇有经验。他长着一个象瘪嘴老太那样的反颔,就是“地包天”,这使他的脸显出很和善很无能的样子,极容易给人一个信任感。

   桑平原从硬卧车厢穿行而来,一路上是重重叠叠的脚。当你在火车通道行走的时候,看不到人们的其它部位,只有脚。

   桑平原四年一次的探亲假正好到期,便同老蔡一同去S市。安排工作时,也好提前知道点信息。他以前就同老蔡很熟,一路作伴。

   进了软卧,只见云遮雾罩,镇静片刻,才看清里面坐着三个人。

   老蔡象搂着老婆一样搂着小提包。对面铺位是个抽着很长外烟的年轻人,他有一个不安份的前额,额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疤。

   第三个人个子很高大,低悬的上层卧铺压抑了他的头颅,更显得腰背佝偻。见桑平原进来,忙站起身,头上碰撞上卧的同时,脚下也传出铿锵的响声。

   “邱井,是你?多年不见,你小子进步不慢,都有坐软卧的资格了!”桑平原抢先招呼。

   邱井和桑平原是同一年入伍,家在S市郊县农村。

   “哪的话,”邱井一脸尴尬,“咱们俩是难兄难弟,我也是今年转业回S市。”他说着蹲下身去整理被踢乱了的物品:“那边硬座车厢搁东西不保险,我就转移到老蔡这儿。”

   老蔡连连点头:“没事。我睡觉都睁着一只眼。”说着,下意识拍拍个提包。

   桑平原皱眉头:“怎么能坐硬座?三天三夜哪!”

   邱井苦笑:“你还赶上四年一趟,我去年老父亲死,刚回去过。这次是纯粹自费。路上苦点,能省不少钱呢!”

   “那就相信组织安排吧!老蔡肯定会为咱们着想的。”

   “我跟你还不一样,你是S市入伍的,再孬也安排在市里。我是底下县里的,这回想进 S市,就得自己跑了。”邱井心事重重。

   他是军区偏远兵站的一个站长,每天的事务就是安排过往车辆的食宿,并无任何业务专长。

   三个军人沉默着,闷着头抽烟,烟便象牛奶一样把大家浸泡起来。

   “老桑,你还有什么关系?再想想。如今安排转业干部的工作,提倡个人、组织两条腿走路,到处人满为患,能沟通信息,多几条渠道,也多几分把握。说不定哪块云彩会下雨。”蔡干事念念不忘他的职责。

   桑平原不想让老蔡伤心,便装作想的样子。过了一两秒钟,觉得这样表演太劳神,便说:“老蔡,我是一心吊死在组织这棵树上了。我18岁离家,中学同学四十几个,能叫出名字的没有十个,还尽是些钉鞋卖货当售票员的。别说帮我联系饭碗,他们还指望我当个师长旅长的提拔提拔他们呢!”

   桑平原想起王五一,第一次探家时他想去找他,又怕五一因为没当上兵触景生情伤心,便没有去。以后再去找时,他们家已经拆迁搬走了。

   “咱们的编制没旅。”蔡干事是个认真的人,忍不住纠正。

   “是啊,没旅。可他们的国防知识是从军棋上学来的。”

   “我倒是有几个关系,这回就全仰仗他们了。小孩他舅妈的姑父,还有一个叔伯哥哥的兄弟媳妇的小学同学,都是管人事,手里有实权的,平原,等我的事有点眉目了,就再联系你的。”邱井挺仗义。

   桑平原只不住哈哈笑起来:“我说老邱,你从哪捣腾出这些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八百竿子打不着,都成了阿凡提的兔子的汤的汤了……

   邱井黑瘦而小的头颅和他高大的身躯很不相称,此时堆满了神秘的笑容:“我能让这兔子汤热乎起来,你们瞧——”

   他象变古彩戏法似地拉出床下的木箱子。不出桑平原所料,整整一箱名烟名酒还有葡萄干。

   “这是什么?”

   桑平原指着箱旮旯里墨水瓶大的两个黑疙瘩。

   “麝香。我都打听好了,有一个关系户的老婆有妇科病,咱这叫对症下药。”邱井得意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

   桑平原又羡慕又懊悔,自己可是两手空空,没有见面礼。看着邱井被旅途疲顿煎熬成青黄的长脸,不忍地说:“东西搁这儿,老蔡给你看着丢不了。你先到我那铺上打个吨吧。”

   “没啥没啥。”老邱连连摇头,“这点苦算什么。能在S市落下户,对老婆孩子也有个交待,老婆在家里,替我把二位老人送的终,跟我到部队上,一天福没捞着享,这回咱一总报答了。”

   蔡干事说:“老邱,你这情况特殊,还真需自己多费心。得保重身体。”

   坐在对面铺上的蜈蚣脸小伙子,眯着眼,仿佛刚睡醒:“几位大哥想必是回S市找工作的喽?”

   桑平原、老邱没有跟这号人打交道的经验,冷冷地注视着他。蔡干事勉强点了一下头。

   “不认识人怕什么,有了钱,谁都认识。”小伙子指点迷津般地告诫几个军人。

   桑平原乜斜着眼。要是在国境线附近发现这种人,他会提防他偷越国境。他不愿理这种人。

   蔡干事昏昏欲睡。联系工作是件很繁累的事,还没开始,他就身心俱乏了。

   只有老邱,连连点头:“听口音,你也象是S市的?”

   蜈蚣避而不答:“大哥若是信得过我,咱俩就上餐车曝一顿。我请客,您带上瓶酒就齐了。我在市里还真有几个铁哥们。”说完,贪婪地扫了一眼茅台。

   老邱习惯于缓慢思维的脑筋被这突然的变故,搅得停止了运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喃喃道:“茅台我就两瓶,沪州老窖多,有五瓶……”

   桑平原不耐烦了:“老邱,你还不如把茅台卖给乘务员,换回钱来买个卧铺睡了。”

   蔡干事也睁开眼:“你是S市哪个部门的?”

   蜈蚣脸倒不介意,嘲讽地一笑:“就这样你们还想办成事?”说完,甩手而去。

   “咱这点血汗钱置办的东西,不见兔子不撒鹰。”老邱解释。

   “军区为什么不给你订个包厢?和这种人掺和着住,晦气。”桑平原悻悻然。

   “老桑,不要明知故问。军费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能坐软卧我还是沾了它的光。” 蔡干事拍拍怀里的小提包。

   列车匀速向前。窝外干燥的平顶土房,已在不知不觉中被高脊的瓦房所置换。这说明他们已经脱离了风沙肆虐的西部进入雨水较为充沛的中部地区了。

   为了让老邱倚靠的稍微宽敞些,桑平原坐在蜈蚣的铺位上。

   门开了,蜈蚣回来了,还跟着乘务员。桑平原唰的立起身,挤回蔡干事的铺位。

   “坐。坐。我看几位兵大哥有点看不上我,我就调了个房间,到隔壁去了。咱们还是邻居。”蜈蚣笑嘻嘻地说。

   军人们的好恶一旦被人说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出门在外,各有所爱,蜈蚣并没有妨害过他们。

   桑平原帮着蜈蚣收拾物品,就算是拥政爱民吧。

   “不敢劳驾。请留步,小人我送三位首长一件小小的礼物,这个铺位的钱我已经交过了就请你们随便坐坐吧。”蜈蚣的脸扬得挺高,桑平原看到他的伤疤一共缝了七针,还留有依稀的浅色针痕。

   “这算怎么回事?”桑平原谅异不解。

   “咱们同病相怜吗!我是待业青年,您是待业中年,彼此彼此吗!祝您早点找上个如意工作!实在不行,就在这条线上跑单帮,怎么也比穷当兵强。拜拜了您哪!”

   蜈蚣扬长而去。桑平原真想照他的后背点一梭子,让他透明凉快凉快。

   不管怎么说,老邱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可老邱并没有睡觉,他到隔壁找蜈蚣聊天去了。迟疑了一下,终于没带茅台酒,拎了一瓶沪州老窖。







   大厅宽敞得生出寒意,许多长条桌子,蒙着镂花的绿色台布。台布铺的次数多了,便生出细细的浅黑折痕。此次又没有仔细对准以前的印迹,折痕铺亘在桌面上,显得桌面比实际要窄。

   一条红色横幅悬在大厅中央:S市军转干部人才交流中心。布是旧的,字却是新剪的,恭顺、工整,象熟透的杏子一样,泛着温暖。

   一沓沓白色的转业干部表,象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摊在淡绿色台布上。每一张折叠的表格里,都蜷伏着一条铮铮作响的汉子。

   老蔡面前“西部军区”的牌子略微仄斜。服务小姐款款走过去,纤纤素手扶正,然后冲着台后的军人莞尔一笑,瘪着嘴的老蔡无动于衷,没有丝毫感谢的表示。小姐便觉得边地来的人没有礼貌,你看人家广州军区,多么温文尔雅!等转了一圈回来,只见西部军区的小牌又仄斜过去。不经意的人,只能看见“军区”二字,西部就侧到暗处去了。

   小姐刚要再度伸手,老蔡低声说:“这样挺好。谢谢!”

   地域观念恐怕是抹不掉的。现代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的大脑一天要处理无数信息,只好迅速将其分类归档。比如一听到山西人,立刻闻到醋味和想起吝啬。老蔡深谙此道。比如看到广州军区的小木牌,立刻眼前就灯红酒绿霓虹酒吧,好象从那儿回来的军转干部也个个会唱港台歌曲,会抓经济,会搞公关,天生一个商业人材。若是看到西藏军区的牌子呢,登时就想起畜牧土产羊皮大衣和藏红花了。除了奶牛场和林畜单位,别人难得驻足。积重难返的条件反射,蔡干事无力与之抗争,便使出小小的伎俩。

   蔡干事把桑平原的表格放在最上面,他希望用人单位第一眼就看中他。比如你单位想要个科长,我这一摞里有好几个人都可以当科长你就把桑平原挑去吧!

   这算不算徇私舞弊?也许算吧!但总要有人排在前面,桑平原一生错过了许多机会,这一次,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零零落落走进来几个人。说是8点半开始,未到时间,就有人捷足先登了。真正缺人的单位,还是愿意挑选转业干部的。他们政治素质好,责任心强,能吃苦耐劳。而且社会关系单纯,如今裙带风盛行,这一点不得不防。一般说来,他们身体也都不错。虽说有些人是以健康状况不佳离队的,但瘦死的骡子比马大。正当年的青壮汉子,怎么也比天天蹲惯办公室的地方干部强。

   一位很有风度的长者在只写有”军区”二字的小木牌旁停下了。他穿一件银灰色的风衣,领子很大,几乎象个披肩,更映出一头白发灿若霜雪。他信手拿起桑平原的登记表,直着胳膊翻看着。

   质地很好的纸页,发出薄钢板样清脆的声响。

   蔡干事有些紧张。决定桑平原命运的时刻到了。

   桑平原镇定地从履历表上看着蔡干事,看着很有风度的银灰色长者,看着每一个走近他,预备看他一眼的人。

   桑平原的履历清白如水,何时何地因何事受过何种处分一栏里,填着一个大大的无字。

   这是桑平原最有风采的一张相片,两道炭铅一样的浓眉,象两支军容整肃的突击队,笔直地斜飞入鬓。他的鼻子不很高,但正直,鼻翼伸张,好象正喷出勃勃生气。他的嘴唇很厚,而且紧抿着,这就使轮廓近乎一个方形。方形的嘴孤立出来当然不好看,但在桑平原的脸上很般配,使整个面孔完成了男子汉的最后一笔。

   这是他的结婚照,眉宇之间洋溢着英气加喜气。人们对于结婚照,当时没有满意的,总觉得自己还要英俊潇洒得多。随着年代的久远,才发现自己永远没有照片上那种少年得志的英雄气概了。

   转业干部一般都选择了自己较为年轻时的像片。心理自然简单明了,希望显得朝气干练。桑平原似乎是个更为好面子的人,他的提前量更大了一些。

   照片上的桑平原仪表堂堂,无可挑剔。

   银灰色老干部没让蔡干事提心吊胆太长的时间,啪地把桑平原的脸用白色封面遮盖住了。

   “我是外贸局的。”

   老蔡点头,表示早就看出来他是出自一个很有规模的单位。

   “我们需要懂外语,有本科学历以上的干部。”银灰风衣很和蔼地一笑,好象在谋求某种理解,眼睛闪着睿智的光。

   “有。有。”暂且顾不上桑平原了,蔡干事忙不迭地从底半部抽出两份表格。银灰风衣将一份很快浏览一遍,放下了。将另一份仔细巡视了一番,也放下了。两份叠叠整齐,推了回来。

   “还好。只是年纪稍微大了一些。很抱歉。而且,外语的语种也不相宜。”说完,用老年人的翩然离去。

   蔡干事若不是顾忌人多,几乎要恶语伤人。他们才刚刚四十岁呀!比别人不成,比你总是要年轻多了!你不是要外语人材吗?他们是呱呱叫的解放军外语学院的高材生!语种不宜?是的,他们学的是印地语、乌尔都语,可你有印度和巴基斯坦这样的邻国,你就必须有懂这种语言的军人。现在,他们的满腹学识,被人一句话就枪毙了。

   可是,老蔡不敢,也不能。他现在是肩负重任,为自己战友的后半生构设蓝图。他必须和颜悦色,百问不厌,百拿不烦。他没有权利撒个人的脾气。

   他悲哀地想起了列宁的一句话:在市场上叫嚷最欢的小贩,往往是想把最坏的货色推销出去。

   大意如此。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可他驱赶不走这念头。他相信桌子上都是些好货色,正如相信自己是好货色。军人是门年轻的职业,除了极少数的人得以穿着军装走完他们最后的人生旅途,大多数人是要在半路改换一次门庭。每个国家都有许多对退役军人的优待,这很正常,假如你想保证国防的持续强大。我们也有,而且竭尽全力。无奈,我们很穷,我们人太多。蔡干事说服自己不要着急,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嘛!

   人烟渐渐稠密起来。一双双手伸过来,一张张履历表被打开,几位医生、汽车维修干部被当场成交了。

   “我们需要一个车间党支部书记。”一位看来象党务人员的女同志说。

   剩下的没有什么业务专长的军政基层干部,基本上都能当支部书记。这是一个适应性宽泛的岗位。蔡干事不失时机地将桑平原递了过去。当然,正营职政教去当党支书,是降格以求。但军队干部转业地方,一般都要向下调。况且党的干部能上能下,桑平原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女党务不忙着翻检档案,先注意地审视了一下桑平原的脸。看来她是相信直觉的那类女人。很显然,桑平原那张从双人结婚照上挪下来的面孔,给了女党务一个值得信赖的印象。她迅速向后翻动。

   蔡干事偷空四周巡视一眼。许多小牌子旁交谈很热烈。蔡干事好生嫉妒,恨不能把所有的用人单位,都招呼到自己这儿来。他真想吆喝两声,可惜整个大厅象铺满了桑叶的蚕室,嘁嘁嚓嚓而又秩序井然,到处是纸页掀动的唰拉声。

   女党务神色安详。是啊,一个车间党支部书记,一不需要外语(正确地讲,是英语。只有英语才能算外语,其它语种只能算方言),二不需要大学本科以上的学历,关键是人要真正忠诚可靠。看来,桑平原初试合格,进入备选篇目。

   突然,女党务的手象被马蜂蛰了一下,十指散开,把桑平原的履历表掉在桌上。桑平原的脑袋碰到了“西北军区”的木牌角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也许头要碰出一个大包。

   蔡干事不知是什么惊吓了这位女干部。

   “他是个全迁户呀?我们可没地方安排他老婆,还要有房!”女党务直盯盯地看着蔡干事,好象他欺骗了她。

   我们随着时代常常制造出新名词,以充实从老祖宗那传来的语言宝库。全迁户就是可以引为自豪的创造。意思是一人转业,全家迁回。除需安排他的工作,还有妻子随调,子女上学等诸项问题。较之牛郎虽在外,织女好歹在S市还有个窝的单迁户,安置任务更为艰巨,非财大气粗的单位或是极需要宝贵的特殊人才,一般都退避三舍。单是一个住房,就难煞人。你总不能让戎马生涯的一家人,一下火车就露宿街头啊!

   女党务已经恢复了镇静,做出一个爱莫能助的微笑,然后义无反顾地找别的小木牌去了。

   蔡干事悲哀地看着桑平原。桑平原喜气洋洋地看着蔡干事,沉浸在新婚的快乐中。

   “还乐呢!谁要你当初找了个白坎!”蔡干事暗自怨道。

   白坎是句西部土话。比如你的帽子猛然被山口的大风刮跑,你撒腿去追。帽子头不点地地愉快地象风车一样旋转而去,你望着越缩越小最后象沙子一样消失的黑点,两手一摊对别人说:“我的帽子,就这样白坎白坎地没了!”白坎就是这样一个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词。约略相当于一无所有,一筹莫展,空白,什么话也别说了的境界。引申到人,就是除了边境,哪也没去过没见识过。

   桑平原并不是一开始就想找白坎的,实在也是形势所迫,被逼无奈。

   他马上就要三十岁了。老母为了夸大他在婚姻问题上的紧迫性,当面总是把他的年岁往大里虚,背后托人介绍时,又总是往小里说。但不管怎样七折八扣,他将满三十岁了还没娶上老婆是一个铁的事实。他可不是想当晚婚模范。军人晚婚都是没找上对象。一找上了,速战速决,决不延宕。

   桑平原动手并不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子汉当三十而立。他不是寡情的人,从很早以前就希冀着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边防站单调的生活,极易催发人们强烈的情欲。冰峰雪岭、荒漠戈壁,倒把军人们的内心打磨得柔肠万端。况且他们时光有限。未婚军人两年探望一次父母,探亲假就是他们的恋爱假。两年是一把很长的尺子,一个人的青春,禁不住两三次比量,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二十天的探亲假是一个很窄的缝隙,恋情还没发芽,离别的车轮就残酷地碾过去了。

   军人们都爱找家乡的女人。这是他们飘泊四处时感情上的根。纵使有一天,父母不在了,他还可以藉此回到生养他的那块土地。女人就是家乡。

   桑平原何尝不想如此。父母老眼昏花,除了忽而旁敲侧击忽而单刀直入强调抱了孙子死也瞑目之外,并无活动能力。担子便落在妹妹桑九妹身上。

   桑九妹是按桑家的大排行命名,桑平原只兄妹两人。

   桑平原早年出走当兵,九妹就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了,自己还是黄毛丫头,就人托人,紧锣密鼓地给哥哥找开对象了。

   他在西部军区当兵,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介绍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如实禀告,对双方负责,不藏着掖着。刚一见面,姑娘们也都兴趣盎然。桑平原相貌英俊,虽说脸色有点黑,细心的姑娘们可以分辨出,那是风吹日晒的结果。他偶尔抖腕子推一下手表,被表链遮盖的部分还是蛮白净的。不是自来黑,城市的水是可以把他漂净的。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今年?明年?”姑娘们问。她们都问。没有一个不问的。

   “这可说不准。我们那儿是边防,挺艰苦,派个人去不容易,一个萝卜一个坑。有时候站长不在,我是一个萝卜两个坑。等有人顶了我的位置,我才能走。”桑平原挺诚实。

   姑娘们的脸顿显阴沉,谈话的兴趣锐减。分手的时候,就只剩下一般性的礼节礼貌了。

   回家后,九妹一字一句让哥哥复述会面时的场景,老妈也紧张地旁听。

   “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妹妹嗅怪他。

   “不这么说,你说怎么说?”桑平原是真心求援。今天会面的姑娘人很清秀,脾气也柔和。桑平原不只一次想到,真要成了,他把姑娘的相片拿出来一亮,能镇了全站所有军官们的老婆。

   “你就说,只要咱们这事定了,明年我就能回来!”

   “这不是诳人吗?当兵是世界上最没准头的行当。你说明年回来,明年回不来,不是既耽误别人也耽误自己吗!”桑平原觉得一奶同胞的妹妹怎么跟自己想的差别这么大。

   “哥,你可真傻!话就那么一说,爱信就信,不爱信就甭信。哪个谈恋爱时说的话能那么较真,骗到手再说呗!”

   桑平原瞠目结舌。看看老妈,老妈正祈求地看着他。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于是桑平原决定说一次无伤大雅的假话,给妈妈骗一个儿媳,给妹妹骗一个嫂子来。别的姑且不论,每次探亲回去,领导上都对他的个人问题十分关怀。若是总找不上,也没脸见父老兄弟。

   可惜他的决心不够稳固坚强,轮到下一次姑娘再这样问他,他忍不住又说了真话,于是又告吹。

   一次探亲假,一般来讲,最多只能见三个姑娘。刚到家,总得休整两天,把来自西部的风尘拍打干净。洗澡、更衣,刮刮胡子。涂点九妹的珍珠霜,柔软一下坚硬的面部。按说这些表面处理程序,抓紧点时间,有个一半天也就够了。可九妹一般还要让他再耽搁几天,才开始会面。

   “哥,这两天你可别闲着,抽空就到街上走走,把你那眼神换换。”

   “我眼神怎么了?”桑平原纳闷,抓起妹妹的企鹅形小镜子。脸大镜子小,便用镜子围着脸绕了两圈。挺好嘛,目光炯炯。

   “你那眼神太愣!你在街上看看,S市的人哪有这么不错眼珠后人的?好象每个人都是特务似的。”桑九妹不象是桑平原之妹,好象是他大姐,毫不留情地数落。

   国境线上的景色很单调。呆板的雪山,乏味的黄沙,不动声色的赭色石岩。当然,还有彼此穿的绿军装。如果在这一片烂熟于心的风景中出现了某个异常的黑点,你当然要象钉子似的逼视着它,直到搞清那是一只低飞的兀鹫或是一条沙狐。

   过于单纯的景色会使人的眼神移运迟钝。桑平原走在马路上,看着疾速流淌的人群,不知道他们急着要到哪里去。扑朔迷离的灯光,高耸的单薄的大楼,还有流光溢彩的商店,都使桑平原觉得陌生,这不是他那个朴素、安宁的故乡S市了。

   在进行完适应性训练后,九妹检验合格,可以进行正式会面了。介绍人约时间,主要是看对方什么时辰合适,桑平原象加足了油水的战舰,随时可以启航。见过之后,成与不成,都没有当时答复的。告别的时候,双方都彬彬有札。也许是看介绍人的面子,也许是不愿给这个看起来很有好感的小伙子太下不来台,姑娘一般都找个借口。过几天才辗转传过话来:我妈不同意,说我将来一个人过日子怕有困难。桑九妹并不气馁,前赴后继,第二梯队再上。有时候,头一个还没见,第二个就约好了。桑平原久经磨难,一瓢又一瓢冷水,浇得他再不敢存一点幻想。有时最后一面见过,还没听到女方的回音,他就踏上了返程的火车。到了边防站许久,军邮车才把否定的噩耗带到。

   并不是所有戍边的军人都这么难以解决个人问题。农村入伍的就要好得多。起码是个军官,这就是一大优越条件,当了随军家属,就吃商品粮,这是很大的诱惑。城里兵就惨了,除了真正的青梅竹马,一般人都对茫茫无期的分居感到恐惧。还有那广袤的距离。距离是一切感情的稀释剂。纵是初见时有些好感,关山重重,鸿雁传书的热量有限,周围又是吹冷风的多,火便很快成为灰烬。

   眼看着仪表堂堂的桑平原找不到对象,边防军人们简直觉得耻辱。“这回到你们那个地区接兵,你去!给领个媳妇回来!”领导又给了他一次机会。接兵组的同志都知道他负有这个特殊使命,开玩笑:“桑教,你若是看上哪个姑娘,她弟弟要当兵,只要不是瞎到两眼一摸黑,跛到小儿麻痹后遗症那个程度,咱们都接了走。”

   可惜,也没成。

   罢!罢!罢!

   在这种情况下,当有人给他介绍白坎苏羊时,他先说:“我以后也许要在这儿长期工作,你得有思想准备。”

   “我们家就是这儿的。”苏羊绵绵地说。

   困扰桑平原多年的难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婚后,大家都夸苏羊能干又漂亮。桑平原笑着说:“我是先看外表美,再看心灵美。外表美,心灵不美,咱可以慢慢改造吗!要是外表不美,改造起来可就困难大了!”

   他们过得和睦而幸福。没想到,转业使他们的家庭面临着巨大的危机。白坎是一株浮萍,S市不欢迎她!

   蔡干事发愁地归拢起剩余的表格,桑平原赫然还在卷首。他清点了一下剩下的弟兄:有模范指导员、神枪手、带的部队立过三等功……这些都记录在案,可是他们没人要。这些光荣称号到了科研单位、外事单位,轻如鸿毛。

   老蔡悲哀地站着,觉得自己象暮色西沉时的一位老农,急切期望把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蔬菜送给需要的人们。

   如果终于没有单位选中这些弟兄,军转办将强行分配。这是政治任务,不要也得要。

   包办婚姻,终不如自由恋爱。以后诸多的事情,还要和单位协商解决。蔡干事希望每一位战友都象抢新郎一样被抢走,自己也就不辱使命了。

   “别着急,咱们再耐心等一会。”蔡干事宽慰自己,也宽慰桌子上的桑平原和他身后的战友。蓦的,他看到老邱的瘦长脸在白色表格的最后缝隙朝他谦恭地微笑,心中格登一下。 “老伙计,你的事就更难办了。按规定哪里参军回哪,你不回县里要留S市,我爱莫能助。”

   快中午了,交流会已近尾声,不知还有没有新的机会。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桑平原想对每一个迎面走来的S市人说。可惜,没人理他。人们都步履匆匆。城市象一架绞紧了的链条,纷乱而又井然地运转着。年轻的转业军人象一个遗失了的零件,孤独地站在一边。

   老年人的病,重的时候奄奄一息,你以为有今天就没明天,有时突然又会好起来,挣扎着活下去。

   妈妈就是这样,儿子的归来使她年轻了,逢人就说。有时还会突然狐疑地问桑平原: “不是骗妈吧?这回回来就真不走了吧?”

   “还得走。妈——”桑平原说。

   “啊?!”妈的脸刹时枯黄下去,象冬天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眼看着要飘到地上。

   桑平原一看事闹大了,忙不迭地说:“妈,我回去接您的媳妇、孙女,再就永远不走了。”

   “你打小就淘。要不是那年偷跑了去,哪能遭这么大罪,二十年才回来!”妈妈喋喋不休。

   二十年前他就住在这里。儿时觉得很高大空旷的房屋,变得狭小不堪。爸爸不在了,家里又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妹夫。两间平房,新婚不久的妹妹和妹夫住里间,外面那小间是妈妈的小板床,因为桑平原的归来,加支了一张折叠床。以前不是这个格局,妈妈和妹妹住里间,桑平原住外间。今非昔比了。

   里外屋之间挂着色彩艳丽的门帘。从外屋进去,有一种从第三世界进入第一世界的感觉,家用电器,组合家具,到处是钩织流苏的装饰布,怪异的香水味,使得新房很象门脸拥挤的小百货店。

   桑平原为妈妈感到不平。门帘内外,这反差太大。妈妈却全然感觉不到,来了街坊四邻紧着往屋里让:“看看我家九妹的房,跟电视里一个样。”

   人们啧啧:“就是窄了点。”

   “以后有了孩子,就跟我住。再以后,还不都成了他们的!”妈妈对自己的大限倒很通达。

   妈妈的话突然顿住了。她记起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妈妈本是很重男轻女的人。但二十年的空白,使她不敢奢想儿子真会回到她的身边,儿子便成了一个象征。

   桑平原好伤心。即使在自己的家里,他也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妹夫回来了,拎着一只活鸡。

   “九妹,把汽锅给我。大哥回来一趟不容易,做只汽锅鸡给他接风。”妹夫是个豪爽的人。

   “汽锅在柜橱底下。”桑九妹拖着重身子,猫下腰去,一只手扶着肚子,一只手去摸锅。

   “我来吧。”桑平原起身欲帮。

   “你是客,歇着吧!”妹夫一挡。两个男人的臂膀相碰,桑平原感到一股强劲的力道传递过来。这劝阻是真心实意的,既有客气,又有不容违抗的主人翁感。

   桑平原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感到一阵悲哀:这座生他养他的无数次在他梦中索绕的小平房,什么时候,不再是他的家了?

   他知道妹妹无可指摘。先是父亲的重病,后是寡居的母亲,消磨了妹妹最好的年华。妹妹不能嫁出去,否则妈妈会因抑郁而随父亲一起走的。妹妹坐地招婿,妹夫走进了这个家。桑平原在相片上见到小伙子,感到他充盈的野气,就象汽锅鸡的香味,四散飘逸。当时桑平原感到极大的宽慰,从此这家里有一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了,心里也减免了不能尽孝的内疚。现在,这个家已经象地理拼图一样契合无缝,远道而来的桑平原和他的白坎媳妇,找不到位置

   热腾腾的汽锅鸡,雾气遮没了大家的细微表情。

   “哥,您这政治教导员,要是合军衔,是几杠几豆?”妹夫问。

   “中校吧。两杠两星。”桑平原回答。

   “哟!正经不小的官呢!文化大革命那会,我有个同学他二舅是中校,不过是国民党,算挺大一个反革命,他们家没少跟着沾包挨斗。”

   桑平原苦笑了一下。如今的中校贬值了。

   “哥,你们当兵劳苦功高,这回回来,还不闹个几室一厅的?”妹夫仗着以酒遮脸,把话问了出来。他终究不是老于世故的人,话问完了,眼巴巴地看着大舅子。

   退伍中校给妹夫斟酒:“那没问题,国家有文件,规定优先解决转业干部的住房问题。什么叫优,不就是好吗?什么叫先,不就是排在前头吗!等我有了房,几室一厅不敢说,有套单元还有把握。就把妈接去住,你们这儿也可以松快点。这些年,你们也不容易。”

   两个男子汉痛快地把酒干了。桑平原努力去相信自己的话。为什么不相信呢?相信了,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

   深夜了,桑平原还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夜晚的城市更显出同西部旷野的巨大差别。迷离的灯火,使S市显得亲切可人,灯下的昏暗,又透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到处都衔接得很紧密,没有缝隙。

   一个小伙子骑着摩托S形驶过,后座姑娘篷起的衣裙,几乎打到桑平原的耳朵,留下一句嬉笑:“瞧这傻大兵,八成是失恋了!”

   桑平原直想冲他们大喊:“别那么神气!这些年,是我保护着你们!”

   他走过一个个很庄严的招牌。某某局,某某厅。他想象着自己从这个或那个门里出出进进,拿出一张红色或蓝色的硬皮派司,很洒脱地象夹着香烟一甩而过……

   一幢幢新起的居民楼很漂亮,各色窗帘象神秘的幕布,透出令人遇想的光。他更注意的是那些尚未完工的住宅,一套套巨大的水泥格子,象蜂巢似的粘结在半空,不知道哪一个格子将属于他?

   拐弯处有一所玻璃小房子,一部红色的电话机,象部救火车似的蹲在玻璃墙上。几年不见,城市里的公用电话间已经美丽得认不出了。

   该给蔡干事打个电话了。虽然家门口就有公用电话,可桑平原不愿在那里打。在邻居眼里,他不想显出找不到接收单位的窘迫。

   摘下话筒,放入硬币,拨号,忙音,按退市键,钢錋跳出来,有一颗还掉到了地上,捡起来,重新投入……真麻烦,哪如部队的电话机,抓起来就讲。

   终于,通了。传来蔡干事遥远如蚊虫般嗓音:“找谁?”

   “就找你。我是桑平原。”

   “哦,老桑,你联系得怎么样?”

   一句话,使桑平原冷了半截。这原本是他该问蔡干事的,想必那边还是毫无进展。

   冷场,听得见电话线与广播窜音的混合声响。

   “喂——喂——”蔡干事大声呼唤,以为线断了。

   “我听着呢!”桑平原没精打采,

   “别这么跟得了鸡瘟似的。事刚开始,说不定明天就有单位接收你了。你自己也得广开渠道。听说老邱的事了吗?”蔡干事紧着给桑平原打气。

   “没听说。”

   “他把登记表从我这儿拿走了,说是自己去通路子。他那些二十响炸药包还有那两跟手雷似的药丸子,看来还真管事。老蔡,咱们在部队上,不兴搞这一套。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看,该出血的时候就放点血吧。”蔡干事对桑平原说的是心里话。

   “老蔡,我不是小气、抠门,实在是想烧香拜佛都找不着庙门。再者,堂堂五尺高的汉子,给人上供递小话,我干不来。要是明说咱都交多少钱,就给分个好工作,我豁着砸锅卖钱,也了了这桩愁人的事。可我真是低不下这个头。当了这么些年最可爱的人,一下子成了千人嫌万人嫌的货色,我想不通……想不通!”

   密闭隔音的电话间吸净了声音,一位晚归的工人纳闷地从一旁经过:这位解放军怎么在电话亭子里练开拳了?

   “平原,冷静点……我们还是要相信组织……”蔡干事急忙安慰。

   “我很冷静。”桑平原把电话机放下了。

   一位看水果摊子的老人,正把苫布盖在一筐筐的苹果上。货架背后斜置的镜面,使苹果显出双重的多和大。一条苫布蒙上,又象两条苫布蒙上。一切都是重影。

   桑平原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夜已经根深了,也许,他二十年前离开这座城市是一个错误,二十年后回来,又是一个错误。



   桑平原一家的行李辎重卸在小院里。没有人去注意苏羊精心绘制的小雨伞和请勿倒置字样,箱笼东倒西歪地堆放着。苏羊原本想把它们扶正,一想一路上车水马龙早不知颠了尖忄个了,也懒得再动。

   他们真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填转业干部表时,苏羊原主张写上“无住房”,桑平原思忖再三,不肯。写上有住房,就好找接收单位。若是以住房为先决条件,就会把许多接收单位吓跑了。

   这想法自然机警。现在,组织上终于为他们安排好了工作,但房子可没有着落,只有挤住在妈妈家。

   妹夫拿来老虎钳和钉锤:“把行李打开吧。”

   桑平原说:“打开了反倒没地方放,不如就这样搁在院里,还好保管。”

   桑九妹说:“也好。不然哪天哥搬楼里时,还得重捆,多费一道功夫。”

   桑大妈说:“万八千里路颠回家,总得打开瞅瞅,有没有磕了碰了的,也好抬掇拾掇。”

   苏羊叹了一口气说:“我来吧。有几个箱子装的是现穿现用的衣服被褥,得打开。有几箱子书,暂且用不上,又没地方搁,就扔院里吧。”

   先用老虎钳把铁丝铰断,然后把箱子外层包裹的木夹板和烂棉絮撕开,最里面还有一层塑料布。斗转星移,最后才象剥粽子一样露出漆皮斑驳的一只红箱子。人们凑过来,很想看看荣归故里的桑平原有什么家当。

   苏羊慢慢地把箱子盖打开了。草绿色的军装、军帽、军用胶鞋;白粗布敞衬衣、衬裤;黄色尼龙夹底的线袜子……

   “军装前两年时兴,如今早吃不开了。赶紧送委托去,要不越放越不值钱了。”妹夫翻动着军装,很内行地说。“这双毛皮鞋拿到自由市场,给那些练摊的,没准能卖出个好价钱。三九严寒的看堆,还是这个暖和。”妹夫的手从鞋窝里褪出来,夹带出了一副毡垫: “还是军用品实在,连鞋垫都絮两副。哥,我拿一双了。要不,也便宜了那帮倒爷。”

   九妹说:“哥的脚比你大,你穿也不合适呀!”

   “小改大不易,大改小还不简单吗?剪剪就是了。”妹夫说。

   苏羊抽出一块极鲜丽的绸子给九妹:“我们也算是从丝绸之路那儿回来的,就送妹妹一块绸子吧。”

   桑平原托起一块九道弯的滩羊皮:“妈,您缝件皮筒子吧。”

   桑大妈别过脸去:“妈啥都不要,只要你日后总在妈身边就行了。”

   一家人迁回来,要办的事很多。转各种关系,到单位报到,给丹丹联系学校……

   “你知道最要紧的事是干什么?”苏羊问桑平原。

   “最要紧的?”桑平原搔搔脖子,看苏羊一脸诡橘的神情,便说:“带丹丹到公园去玩。这是早就答应她的。”

   “公园又不会跑了,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要紧。最先要办的,是给你买一身便衣。”

   桑平原至今还穿着军装,领章帽徽齐全。从理论上讲,他已经不是军人了。军队转业干部脱下军装的具体时间,并无明确规定。性急的,一听到正式通知,便把领章帽徽取下,穿一一身草绿军服当做便装了。也有的象桑平原这样,一直穿到回家。

   便衣这个词,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特务。其实不过是针对军衣而言,取方便之意。

   “买什么样的便衣?”桑平原征询地望着妻子,在这方面,他完全是门外汉。

   “买夹克衫吧。又精干又潇洒。”苏羊与桑平原漫步在S市宽阔的街道上。

   “夹克衫太随便了一点。我要到厂里当支部书记兼行政科科长,一定要有一套很严肃很有气魄的衣服。”

   “那只有买西服。”

   “对!买西服!”

   “这路旁正好有一家服装店。”

   “不。我们上最好的西服店去。”

   S城对苏羊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街面上人声鼎沸,她不由自主靠近桑平原。

   “晤,离远点。注意军容风纪。”桑平原小声嘟嚷了一句,与苏羊拉开单兵行进的距离。

   最好的西服店很远很大。衣架上排着套套西服,彼此靠得很近,象一队队很守规矩的绅士。

   “您看他这个头,穿多大号码的衣服合适?”苏羊赔着笑脸问售货员,希望她能给予特别的关照与热情。

   售货员扫了一眼桑平原,隐含着对土包子开洋荤的那种不以为然。不过她的职业道德挺好,随口报出一个尺寸。

   其实苏羊对桑平原的身材是有数的,只是这套西服意义重大,不得不慎重。

   这是一家高档的自选商场,门庭寥落,更衬出华贵。

   “你看我穿什么颜色的好?”在四面都是镜子的铁壁合围之下,桑平原不自在得想躲藏起来。

   苏羊为他挑选了一套银灰色的,有开国大典般的庄重。

   “怎么这么小?盖不到屁股。”

   “你穿军装宽敞惯了,西服讲究的是线条和体形。你穿这个号没错,人家售货员都说了的。”

   “是她穿衣服还是我穿衣服?”

   “好好。我给你找大一号的。”

   苏羊拗不过,便在衣架上翻找。可惜大一号的没有银灰,苏羊便取下一件铁锈红的。

   “我怎么能穿这个颜色?”桑平原大为骇怪。

   “为什么不能?这是今年的流行色。”苏羊不由分说,便把铁锈红往桑平原身上披挂。于是四周镜子里挤满了风流惆傥的红衣男子。桑平原多少年里只穿过绿,色调的突变使他倘若成为另一个人。

   “哎呀,太提神了!想不到你穿红的这样漂亮!”苏羊忘形地叫了起来,惹得服务小姐直翻白眼。

   “不好!不好!”桑平原左右腾挪,想躲闪镜墙里那个红彤彤的身影。“我是要穿着去上班,又不是去斗牛!”说着就往下甩衣服。

   “好了,我不管了。你爱买什么买什么吧!”苏羊赌气不理他。

   桑平原自己钻进衣架另去寻找。茂盛的西服象青纱帐遮没了他的身影。苏羊想这还不挑花了眼!不想桑平原片刻之后就出来了。

   “这套颜色多正派,我一眼就看中了!”桑平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苏羊看了看号码,大小对头,便说:“既然这么喜欢,就穿上走吧!路上还可随便些。”

   “急什么?以后随便的日子还多着哪!”

   回来的路上,桑平原可能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穿着军装在路上行走了,腰杆笔直,目光平视,双臂微微摆动,好象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检阅他。

   苏羊挟着硕大而华贵的包装盒,知趣地与他拉开距离。

   “哟,这可是名牌!到底是哥有气魄。”桑九妹忙不迭地打开盒子,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把揉在一旁的捆扎绳拿过来:“别动别动!照原样绑起来,赶紧去换!”

   桑妈妈一小步一小步挪过来:“买的时候怎么也不挑挑仔细,这么贵的东西!”

   妹夫抱着膀子走过来凑下身去看了看,说:“是不是处理品?你们图便宜?”

   桑平原奇怪地一把抖落开衣服,三下五除二披挂停当,把所有的钮扣系好,原地转了个圈:“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的?”

   西服的质地很高级,纯毛花呢,细腻笔挺。稍微大了一点,不过也还说得过去。桑平原穿在身上,大家觉得很正常,很顺眼。但问题正出在这里:这是一套草绿色的西服,几乎同军装色泽一模一样。

   妈妈对苏羊说:“还没穿够哇?你也不拦着他!”

   九妹说:“你要是早说就要这色的,哪用花钱买呀?我用你的军装给改一件,不就全有了?”

   桑平原不理睬众人的非议,十分得意地穿着走来走去。

   桑平原和苏羊都打扮得又清洁又整齐,双双到那家接收他们的工厂报到。

   苏羊接管全厂的计划生育工作。这是中等规模的重工业企业。烟雾缭绕,音响铿锵,因而女工少。女工少,计划生育的工作量就轻,这是个闲差。原来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女同志叫金茶,名字挺娇艳,其实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横眉立目,满脸阶级仇恨。

   “计划生育的资料都在这里了。你不是搞过多少年了吗?自己看吧!”一大摞帐本卡片象练气功时用的砖块,劈里啪啦掷了过来。

   苏羊是温顺的女人。她想金茶一定是在家里碰上不顺心的事,或是赶上女人的生理周期,不然不会向素昧平生的人发这么大火。不过计划生育是婆婆妈妈们的事情,她怎么也该领苏羊到底下走走,同大家伙见一面,工作上也好有个衔接……苏羊正想着怎样委婉地提出请求,金茶说:“咱们两清了。”就开始从办公室清理杂物。

   她把拖鞋、钢丝刷、洗发香波装在脸盆里(脸盆白色无花,很象是公用品),临走又扯去了脸盆架上的毛巾。最后一瞥看到了办公桌上的电子计算器,抄在手里,预备拿走。

   苏羊环视了一眼“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办公室,感觉到了明显的敌意。电子计算器肯定是公用品,应该列为移交。计划生育是同数字打交道的行当,这玩艺须臾不可或缺。

   “这是你的吗?挺精致的。”苏羊力求不引人注目地问。

   “这不是我的。可这是我领的,现在我要把它交回去。你不是很有经验吗?一定会心算,跟史丰收似的,那就更用不着这东西了。”说罢金茶扬长而去。

   S市的人怎么这么不讲理!苏羊无力地靠在桌子上。西部边民们绝不会这样,他们生性好客,肝胆相照,绝不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刻薄非礼。

   上班的第一天就这样不顺利,这不是一个好兆头,S市是一个冷酷的地方,我们不该回来!苏羊胡思乱想着,随手翻开一本育龄妇女登记簿。她猜想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一定把一切搞得混乱不堪。不想帐簿井然有序,无可挑剔。她失望地又翻开一本,也是眉清目秀。

   晚上一家人围在饭桌边,这真是最幸福的时刻,热气蒸腾,虽都是家常便饭,却令人陶醉。

   “今儿头一天上班,好吗?”老母亲关切地问。

   “主管厂里后勤工作的副厂长出差去了,行政科的一位老李给我介绍了一下情况,明天到底下转转。”桑平原象给上级汇报一样,说得挺详细。

   “我还好。”苏羊蹙着眉头说。

   “爸爸妈妈,我要上学。”桑丹嘟着小嘴,不肯吃饭。因为转业安排工作耽误了时间,暑假已过,寒风骤起,孩子上学的事还未联系妥,以致发出类似高玉宝的呼声。

   “快吃饭。吃完了妈妈给你补课。”苏羊哄孩子。

   “这丹丹,说是个女孩,比个小子都淘。到处野跑,可把我给累坏了!”桑妈妈敲着自己的胳膊腿。桑平原赶紧放下饭碗去帮着捶:“妈,你可千万别累坏了!”

   “别说外带着看孩子了,就是忙活这一大家人的饭菜,也够一呛!”妹夫最先停了筷子,点起一支烟。

   大家再没有人说话。

   晚饭后,苏羊要去洗碗,丹丹非要马上补课,说着便要哭,苏羊只得丢给丈夫一个眼色。

   桑平原没洗过这么多的碗。虽说小家小户,饭菜也不是宴席,无奈一块酱豆腐也占一碟,拢归到一处,也有满满一大盆了。桑平原以前在家时,是妈妈洗碗。当兵回来探亲时,是妹妹洗碗。结婚成家,是苏羊洗碗。当然在站上当教导员,平素通讯员洗碗,偶尔也有自己洗的时候,但碗少,油腻也不多。

   家里没自来水,洗碗要到公用龙头。水花飞扬,溅湿了他的鞋袜裤腿。洗着洗着,来了一位刷尿布的,桑平原好不晦气。

   当他终于扶着一摞颤颤微微的碗筷回到自己家门前时,听到妹妹和妹夫在小声嘀咕。

   “你咋不去刷碗?我哥没干过这个。”

   “为什么就该我去?今晚上吃的饭,说是老太太做的,其实一大半是我张罗的。都是一样上班,谁不累个臭死!”

   “你比我哥下班早,你就多干点嘛!”桑九妹的口吻中充满恳求。

   “一天两天可以,老这么下去不行。侍候你妈我心甘情愿,谁叫咱俩有这缘份。半路上搀和进这一家子,我可侍候不着。”

   “你不愿意干,我干!”九妹赌气了。

   “你干也不成。我不心疼你,还心疼我的孩子呢!我是为咱家好。”

   “那你说怎么办?”九妹没了主意。

   “你委婉点,劝你哥在外租间农民房吧!离着厂子近点,也省得来回这么跑。反正他有钱,也不在乎房租贵。”

   “不成。这不等于往外撵我哥一家吗?我说不出这话。”九妹拒绝了。

   “那咱就分出来单过。不然你一生孩子,这么一大家人掺和在一块,吃没吃,睡没睡处,这日子可怎么过?迟分不如早分……”

   桑平原手中的碗摞晃动起来,一个碗侧身跌落,桑平原急忙用膝盖、脚面去挡,碗跌跌撞撞几经顿挫,终于没有碎,倒扣在地上。

   “看你!新买的西服裤子,淋这么多水!”回到屋里,苏羊嗔怪他。

   桑平原枯燥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苍老的妈妈和娇小的女儿挤在小床上,祖孙俩将这样过夜。一套铺盖卷斜靠在床边,晚上铺在地上就是席梦思。只要把铺盖卷拎走,这房里就没有他们的痕迹了。

   这里不是他们的家。



   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去上班。S市的人骑车很野,比素称剽悍的西部人野多了,猛拐抢行,一如骑着最烈性的马。

   苏羊小心谨慎地跟在丈夫后边,但骑车人是无法互相保护的。桑平原的车带又扎了,只得让妻子先走。

   车水马龙从他身边掠过。平日似乎到处可见的修车铺都隐匿起来,那自行车圈内写着车字的标志,也无处可寻。桑平原只得推车赶路。

   厂门口门可罗雀。大门紧闭,只有一扇小门半开。已经过了上班时间。

   桑平原把自行车放在大门外车棚的角落里,修车时好方便些。

   门口的考勤人员操纵着日本打卡机,真正原装三洋公司产品。刚正不阿,你迟到了,它就毫不留情地在考勤卡上给你打上一个红色印迹,还有精确到分秒的进厂时间,为处罚你留下确凿的原始记录。高科技日新月异,你无可奈何。

   桑平原对此很反感,觉得是对人的不尊重不信任。依稀想起夏衍的包身工,又觉得不伦不类。

   他走进行政科长办公室。李师傅正在等他。

   “原来的科长退休了,书记病重住院。科里的工作由我代管,这两天,行政上的公务交接得差不多了,今天我领您到各个小部门走走,咱们就算正式交完班了。这还有办公室用品清单,您也一块签个字。”

   李师傅公事公办地说,头顶一圈头发象梳洗过的蓑衣般齐整。

   桑平原从来没领导过这样老的下属,心中觉得别扭。在部队,凭老李这把年纪,该当司令员以上的首长了。

   “老李,坐下说。”桑平原怀着对老年人的尊重。

   “桑科长,咱们走吧。边走边聊。”

   桑平原习惯地抻抻衣服,摸摸领口。代替风纪扣的西服领宽敞透风,倒使他象失落了什么。

   这座工厂的绿化搞得相当不好。只有厂大门附近的办公区域相对安静,随着步履的深入,灼人的热浪和喧嚣的轰响,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咱们行政科管的地盘,象些沿海岛屿,分散在旮旯里。”李师傅象个导游。

   “这是维修班。这是新来的桑头。”李师傅向一群蜷蹲在地上的工人说。

   桑平原觉得“桑头”这个称呼逆耳,很象工头。但工人们毫无吃惊的表示,想必工厂里都是这个称呼,入境随俗吧。

   工人们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白粗线手套露着大窟窿,脚蹬半截胶靴,桑平原一时竟分辨不出他们是维修什么的工人。

   “维修班班长。我叫何永胜。”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从地上懒洋洋地站起来,伸出满是油腻的带着手套的手。

   桑平原毫不犹豫地握住手套,何永胜又很快把手抽回,桑平原手中留了一把油泥。

   “他们主要是做什么工作?”走出维修班低矮的瓦楞铁小屋,桑平原问。

   “他们什么都干。杂七杂八没人修的活,都找咱们行政科。您刚来,不大清楚,过几天就知道了。行政科是救火队的干活,哪出了漏子,你都得去堵。”李师傅平淡地说。

   桑平原的疆域辽阔。在托儿所,他受到了阿姨和小朋友们的热烈欢迎,所长也提出了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哺乳班(就是从56天到一周岁半的孩子上的班,桑平原刚知道)的几张带栏托小木床坏了,需尽快修复,桑平原又来到浴池,浴池管理员说预备公用的拖鞋经常丢失,得想个办法才行。要不就干脆取消拖鞋公用,打报告给厂里,拨一笔钱,每人发一双,又干净又省事又节约……桑平原几乎是逃出了浴池,他想不出一双拖鞋怎么有这么麻烦的经历。然后到了花房。花房怎么也归行政科管?当然?花房不归行政科管难道归生产科管?桑平原在花房的温室里漫步,潮湿温热外带麻酱渣子马掌水的燠气,桑平原直觉得自己也开花了。这是什么花?桑平原随口问道。他对养花素无兴趣,但花班班长是位大个子女人,一句困难未提,已使新上任的科长受宠若惊,不得不随便说点什么以示慰问。“科长,这叫鹤望兰。非洲名花。”大个子女人恭敬地口答。“不容易。”桑平原虽然不喜欢花,但黑人弟兄的植物能在一家工厂里长得这样兴旺,值得夸奖。大个子女人凑上一步,小声说: “您要喜欢,等方便时候,我给您家送去。”桑平原赶紧摆手:“不。不。我那屋子没阳光,养不成花。”“那我给您送绿萝,送文竹,喜阴,不需见光。”桑平原注意地看看大个子女人,心想这样的人,是不宜当班长的。

   又走过车棚。桑平原才知道自行车棚也归他管,又走过木匠组,到处是刨花。桑平原想起哺乳班的小床栏杆,便对木匠组的组长说。木匠组的组长从耳朵根上拿下烟卷,毫不顾忌墙上贴的“严禁烟火”的告示,冒出浓郁的辣雾。“头看吧。头说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一人两手,两手十指,干这个不干那个,反正我们也没闲着,现正给厂里做椭圆形会议桌,您说哪个为先,哪个为后,我们当小兵的听喝。”

   桑平原看看已具雏形的会议桌,不敢妄加推翻上级和前任的布置,只得说床栏杆暂缓。

   又走过清洁班,全厂的通衢要道卫生都归行政科管。又走过收发室,上百种的报刊、杂志、往来信件、包裹单、汇款单、也归行政科管。又走过招待所、小卖部、医务室……

   桑平原的脑袋一圈圈大起来,刚开始还约略分得清各部门的小负责人,后来便象看外国电影似地,搅成了一锅粥。他身心疲倦,象在沙漠里走了很远的路,在雪地里爬了很高的山。

   只有食堂,还给他留下了比较鲜明的印象。食堂很大,操作间四周贴满洁白的瓷砖,似乎比医务室还要白得眩目。全厂几千工人三班倒,食堂一天开饭是流水席,工作量很大。到处都是炊事机械,和面机、饺子机、炸油条机、切面机、切丝机、馒头机……桑平原吃过饺子机包的饺子,皮厚馅少,有的干脆就是面片,一点不好吃。

   老李悄悄地退走了。桑平原一人瘫坐在科长办公室宽大的座椅里,不禁回想起遥远的西部那个小小的边防站。

   多么潇洒、多么利落的一帮年轻的兵!托儿所,见他妈的鬼去吧!房子是我们自己盖的,路是我们自己修的,哪有什么沾满油泥的手套和什么维修班!椭圆形办公桌!你以为你是美国白宫吗!还有浴池……我们哪有什么浴池,我们有白铁皮焊的大盆。冬天巡逻回来,哪里有什么热水,哪里有什么拖鞋!只能用雪水搓脚,手上长满了冻疮。还有花房,花房是什么玩艺?想看花就看窗上的冰花和飞舞的雪花吧!传达室收发室,边防站一来信就是一摞,报纸就是一堆。还有食堂,我们那儿叫炊事班。唯一的一台机器是轧面机,还是手摇的,要吃面条算是改善伙食,每班得出两个精壮战士来摇轧面机……

   桑平原烦躁地抓挠自己的头发。五指叉开,看样子象在梳理,实则在头根部暗暗使劲。一把持下,数十根头发飘散地面,他在感到疼痛的时候,也感到清醒。

   从此后,他就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的父母官了。琐碎平凡絮絮叨叨麻麻烦烦,他桑平原既是来了,就责无旁贷地要干下去,而且要干好。

   真窝囊!他生气地又持下一把头发。他熟悉的东西,象奔驰的火车不可挽留地离他而去。不熟悉的东西,象哺乳班、拖鞋、椭圆桌问题,劈头盖脸而来,他需要尽快学习掌握,可世上哪有这样一本百科全书。

   万事开头难啊!还没开头,就难成这样。桑平原暗暗叫苦。早知这样,也许不该回来。算了,吃什么后悔药,先把车修好,剩下的事,慢慢来吧!

   桑平原到车棚检查了一下车。车带轧了。

   “李师傅,你有补带的家什吗?”桑平原从心里觉得李师傅是个可仰仗的人,带着对老年人的尊敬问。

   “有。”李师傅答应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桑平原等得不耐烦起来。若是在部队,谁要找什么东西,真是回答没有也就罢了,若是哪个人说有,一准立马起身跑步去找,这是人之常情。桑平原也是这样,哪怕是个战士问他借针,他在回答有的同时会随手把针拿出来。也许他懒得说话,会径直把别人所要的物件找到丢在面前。但关键是事情给办了。话说多说少倒在次要。看来地方上就是同部队不一样,嘴到手不到,先用话填人。

   “在哪?”桑平原忍住不快,穷追不舍。

   这回李师傅干脆不答话,但用眼皮翻了一眼墙角。

   桑平原随着那不情愿的目光指引,看到了一个帆布袋子。

   别看外观不怎么样,袋子里东西挺齐全。桑平原在车棚补好带,一看车子脏得不成嘴脸,便从看车组要了块抹布。看车组一看是新来的科长要擦车,有名工人就撕了件旧工作服,把后背那块最平整干净的布递给他。

   车还是桑平原在部队时买的。西部边塞风沙虽大,毕竟只是尘上,一擦就瓦圈程亮,城市就不行了,烟尘酸硷五毒俱全,车圈已锈出老人斑似的灰团。桑平原好心疼。

   擦车是件成瘾的事。擦了这儿你还想擦那儿,不擦完难以罢手。桑平原最后给车轴膏了点油,用手指轻微一捻,车轮就润滑得如同溜冰运动员一样。拨拉一下车铃,铃声象滚球一样圆润。现在,他的自行车如同一匹整装待发的军马或者干脆就是一辆高级小轿车了。

   这实在是今天唯一惬意的事。

   桑平原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抬头一看,是李师傅扶着车把站在一旁。

   “老李,有件事,您能否帮我打听一下,厂子附近哪有出租农民房的?”有了刚才的教训,桑平原不想求老李,可除了老李,他又实在不知再求何人。

   “谁住?”老李盯着他问。

   “我。”

   老李注意地看着桑平原,眼皮渐渐耷拉下来。“我帮你想想办法。”



   “这就是厂里给你们安排的住处。”李师傅摇晃着手里一大串钥匙,旋开了阴暗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门。

   在这种糟烂如纸的门背后,很难设想会有一间结实房子,果然,门刚打开一窄缝,潮湿与阴冷就迫不及待地散布开来,在西部,冷的地方都干燥而通风,给人一种清醒警觉之感。城市的阴冷很象晦涩的深谷,拥滞而霉锈。

   侍到眼睛适应了暗,才看见有斑块在不规则地闪亮,象一汪汪积水。这是医务室堆放旧器械的库房,到处是破损的箱子和歪斜的诊断床,突然,苏羊撕心裂肺地惊叫了一声:“那是什么——是——死人……”她捏住桑平原胳膊的手,象鸡爪似的抖动着。

   地面上撑着一副担架。暗绿色的帆布面有一团污痕,很难判定它的颜色,凭着污浊可想很久以前那是血迹。一袭白布单曲线玲珑地覆盖在上面,口鼻部因为呼吸之故,白布紧紧地贴附于额头和下颔之间,看得出是个脸庞很适中的人。

   桑平原是当过兵的人,但猝不及防之下看到一具死尸,他臂上仍然爆起了米样的粟粒,这不单是恐惧,更饱含着愤怒。

   “你就打算让我们一家人住在太平间里吗?”

   李师傅把钥匙摇得叮当乱响,象一支纷乱的歌:“小伙子,别这么激动。这房子不错,我想住还住不上呢!”

   “我宁愿睡在马路上,也不能在这同死人作伴!你们这样对待转业军人。我要到国防部去告你们!”桑平原义愤填膺,长久以来压抑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我保卫过你们!”

   “你到联合国去告也行。”李师傅仍旧不紧不慢地说着:“不过,这可不是太平间,是贮藏间。小伙子,看看好。”

   他慢吞吞地走过去,怕惊动了谁似地,缓缓揭开了担架上的白布,于是桑平原和他的妻子,看到了一具——橡皮人,它和真人一般大小,淡黄色颇有弹性的肌肤下,透出红蓝色的血管还有朱砂色的肝和粉红色的大小肠。

   桑平原与妻子面面相觑:这是医学模型。

   “小伙子,别那么大火气。怒大伤肝。”李师傅象个与人为善的老中医:“厂里没房,家家都挤得象铅笔盒。不是现在那种带磁铁的,这是豪华型。而是五六十年代那种铁铅笔盒,又窄又小。你要是去租农民房,一个月要交几十块钱房费。这是明数,还有暗补的,你做了好吃的,比如饺子,得先给人家房东端一碗……”

   “我当了二十年兵,难道就应该落得这么个结局吗?”桑平原环顾四周,心中惆怅万分。

   李师傅的脸皮倏地绷紧了:“我看你不知足!不就是当过几年兵吗?没啥了不起的。不干这个你就干那个,用不着一天挂在嘴皮子上。少说几句,人家还佩服你,说多了,人家腻歪。你当的是和平兵,不过略苦一些,那插队上兵团的也不轻松。再说,和以前的兵相比,你们就算是享了大福了。我那兄弟还是打这座城时死的呢!怎么了?怎么也不怎么!我弟媳妇至今还睡在小土房里,小伙子,来吧。咱们一块把这屋拾掇拾掇,让这像皮人靠窗根底下凉快凉快去。”

   桑平原受了抢白,象兜头被浇了一桶冷水。他没想到事情还有另一面的道理,说出来也振振有词。过去终究是过去了,一切都重新开始。

   桑平原有择床的毛病,每当新换了铺位,第一个晚上总睡不好。尤其是睡在这离地三尺平衡木般的医疗检查床上,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他们已经把库房收拾洁净了。寒冷依旧,霉味已稀薄了许多。清冷的月光,如白缎从窗外泻落进来,轻柔地覆盖在妻子和女儿身上。

   桑平原的思绪瞬息间飘荡出去了。他看看表,午夜3时,该换哨了。上班岗在频频看表,该来人了,怎么还不来?该接下班岗的还在被窝里磨蹭,多躺一分钟是一分钟。然而,终于该起了,今晚的口令不知是什么?起口令是件费心血的事,天天更换,比女人的时装还要演变迅速。纵然你是再大的文豪,也有被这日复一日的文字游戏绞尽脑汁的那一天。要不才华盖世的曹操会发出“鸡肋”这样的口令?主要是黔驴技穷……

   桑平原看看自己的妻儿。她们睡得很安稳,轻微的鼻息拂动起细软的额发。他突然觉得这很不真实,一切象梦境。他轻轻爬下床,抚摸另一张检查床上睡的女儿。桑丹感觉到了搔痒,象只小鹿似的在他掌心蹭了蹭,桑平原还想抚摸妻子,手伸出去,又停住了。苏羊睡眠极灵醒,不要扰了她的好梦。

   女儿的一根柔发千真万确地留在他的手中。这不是梦。

   什么叫幸福?飓尺之内有你的亲人,你随时可与他们肌肤相亲,相濡以沫,这就是幸福!

   桑平原知道,此时此刻,他的战友正在没膝深的积雪中巡逻……谁都可以忘记这一点,但他不会,永世不会!

   当过边防军,是件挺糟糕的事,当你有权享受幸福的时候,你会突然回忆起苦难。它会使你永远没有纯粹的幸福。

   住的问题解决了,就该给孩子联系学校了。桑平原拉着丹丹,连过了四条马路,才找到附近的学校。

   “爸爸,我手疼。”丹丹说。

   桑平原松开自己的手。马路上汽车如过江之鲫,丹丹从小到大只见过羊群,哪里见过这么多汽车。每过一条马路,大手便不由自主地捏紧小手,现在一松开,小手五指并拢,象一只囫囵手套。

   每逢路过一个漂亮的大门,桑丹都说,这是我们学校吧?可惜,都不是。学校的大门很破。

   校长是个干瘦而和气的老头,文质彬彬。听完桑平原讲清来意,一口回绝了,一点也不和气和文质彬彬。

   “我们校舍紧张,很困难。不收插班生。”说着就自顾自地看教学安排,明显地不容商榷。

   桑平原没想到在这个问题上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不是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吗? “那……我这孩子……到哪儿上学呢?”因为紧张,他结巴起来。

   “到附近问问吧。”校长轻描淡写。

   “这是离我们厂最近的学校,还要过四条马路。再远,孩子怎么能吃得消?”桑平原几近哀求。

   “那就仍旧回原来的学校读嘛!”校长不为所动。

   “那学校离这儿有一万里路!”桑平原终于忍无可忍地咆哮起来。

   “一万里路?那你们是从外国回来的?”老校长不相信地摇摇头。

   “你以为中国就没有离这儿一万里的地方了?太孤陋寡闻了!”桑平原被激怒了,毫不容商量地拽起老校长的胳膊。老校长为了避免自己的胳膊骨折,只得乖乖地跟着桑平原走。

   校长室的墙壁上有一幅中国大地图。这几乎是所有学校的装饰画。桑平原指着中国西部棕黄青紫的高海拔区域说:“喏,她原来的学校就在这儿!”

   老校长很认真地看了一刻,然后还估量了一下距离:“没那么远,至多八千里。”

   “你以为是坐飞机,垂直量吗?要翻山越岭,过大沙漠,一万里还少说了呢!”桑平原寸步不让。

   “你是转业到附近这家工厂的?”老校长从地图前踱了回来。

   “我一开始就同您说过了。”桑平原不愿意重复。你看哪个军人老讲车轱辘话。

   “对不起,我没注意。我把您当成一般的转学者。”

   桑平原一时愤怒,准备发完火就走的,没想到事情出了转机。

   “小姑娘,你来做几道题,再背一段课文。”老校长撇开桑平原,开始去测试桑丹。他面容清朗,神态安然,这才露出一副教育家的本相。

   桑平原浑身不自在起来,好象自己在受试。桑丹刚算错一道题,他就挤眉弄眼,恨不能代孩子把答案抢答出来。

   “聪明倒是挺聪明,就是基础差一些。”老校长惋惜地说。

   “那是游牧小学,上课很不正规……”桑平原慌忙解释。

   老校长摆摆手,表示他不需要听原因:“假如要上我们学校的话,我说的是假如,我们还要就一些具体问题商量,那也需重上一级。”

   “什么叫重上?”桑平原微张着嘴。其实他已经约略明白了这意思,只是难以相信。

   “就是留级。”老校长注意地看了桑丹一眼,从教育学角度考虑,他希望孩子不要听到这些话。

   谁想桑丹听得一清二楚,她惊叫起来:“我不留级!我是牧区小学最好的学生,为什么要让我留级?那样我的同学会笑话我的,留级生最被人看不起了。我不在你们这儿上学了,我要回去!”

   桑平原轻轻抚模着桑丹的头,好象那是一个盛满了水的瓦罐子。

   “校长,她生为军人的孩子,已经是不幸了。当我不再是军人的时候,不能再一次耽误孩子。校长,求求您,不要让她留级。她是个自尊心非常强的孩子,她会受不了的。”桑平原的眼里有了闪闪烁烁的水花。

   “她妈妈是教师吗?”老校长想了一下,问。

   “不是。”桑平原不知何意。

   “如果不是教师,那丢下的课程很难补,你们这次搬家又欠了许多课。不要以为小学的课程容易,循序渐进,这也是科学。”老校长谆谆告诫。

   “是。不容易。”桑平原唯唯喏喏:“我们一定尽全力为她补课。”

   老校长反而叹了一口悠长的气:“你们只知道让孩子留级是一次重大打击,殊不知这样勉强跟上,熟悉的老师小伙伴都没有了,转学的孩子会很孤独,再加上繁重的功课。象刚移了苗的小树,又遭太阳暴晒,孩子会打蔫的。我看你们当家长的,先不要太好面子。我听你是S市口音,对你来讲,是回到了老家。对孩子来讲,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真是相当去了外国。所以,还请三思。”

   桑平原连一思也没思,他说:“丹丹,这是你自己的事,你看呢?”

   “我不留级。”桑丹半仰着脸,象一棵很小的葵花。

   老校长不以为然:“你不该推卸责任。这么大的事,不应该让孩子定。”

   桑平原说:“校长,就这么定了吧!谢谢您。”他几乎想敬军礼了,但马上意识到自己没这个资格了。

   校长不慌不忙地说:“我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没有谈呢!”

   桑平原明显地吓了一大跳,怕事情出现反复:“什么问题?”

   “费用问题。”

   “费用不成问题。我们虽然来晚了,但这学期该交多少我们交多少,您放心。”

   “您知道该交多少吗?”老校长和蔼地问。

   “不知道。您告诉我。”桑平原搓着手,他感到事情有些蹊跷。

   “不用交钱,交点东西就行了。”老校长用被粉笔浸得霜白的手指点了一下教学楼: “您给我们每间教室安上六支管灯就行了。”

   “每间六支管灯?”桑平原惊讶地重复:“这得多少钱?”

   “不多。几千块钱就够了。”校长笑容可掬地说。

   “几千块钱还说不多?我全部家当加上转业费,也值不了这么多钱!”桑平原火不敢火,怨不敢怨,喉咙里咕噜作响。

   “不是跟您要,是跟你们单位要。换句时髦话讲,叫赞助。”校长拉开悬在房顶的灯泡,象个萤火虫,“孩子们的视力下降……”

   “您应该去找教育局,我只是个转业军人。”

   “对哇,正因为你是转业军人,国家对你们很重视,我们才要借这个东风。你所在的那家工厂规模不小,这是九牛一毛,其实我今天是看您的女儿很聪明,把话提前说了。应该是我不收您的女儿,这很容易。她是中途转入,成绩又差,而我每个班都是满额,老师叫苦不迭,谁也不愿加学生。到那时候,着急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了,你女儿是计划外转学,我可以不睬你。你就要去找你们厂领导,他们再来找我,我再提出管灯的事,这就顺理成章了。现在不过是简便点,那样耗费的时间,您女儿误的功课就更多的了。”老校长说着用手拍了拍桑丹的头,被粉笔蚀得粗糙的手指勾起了女孩柔细的发丝。桑丹感到了疼,可她懂事地一动不动。

   桑平原执拗地沉默着。

   “别这么想不开。我不是趁火打劫,教育局实在是没有钱。权当是办件好人好事,被批判的武训还出钱办义学呢!”老校长宽慰这个被敲诈的家长。

   “假如我一直在S市,没去当兵呢?”桑平原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的孩子会比她大。”老校长肯定地说。

   “我指的不是这个。是也要交这么多钱吗?”

   “那就根本不存在转学的问题。”老校长怪他明知故问。

   “会给么?”桑平原痴痴地望着老校长。

   “不知道。”老校长也无可奈何地望着他。

   桑平原真想仰天长叹,或者到旷野中去学几声虎啸猿啼。太琐碎了,太具体了,太龌龊了!可你没有办法。它们象蜘蛛丝一样紧紧缠绕着你,挣不脱,理还乱。

   他渴望大漠,渴望雪山。渴望那蔚蓝色纤尘不染的西部天际,渴望部队那种象泉水一样澄清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为女儿募到学费。



   电话铃响了,轻俏而流畅,是一支简短美妙的乐曲。桑平原对此很不以为然。电话铃是传达命令、指示抑或敌情,应该凄厉而警醒,话机也应该为纯黑。现在,行政科长的电话是甜腻腻的奶油色,精致的按键象一排姑娘的牙齿。桑平原拿起电话。

   “您是桑科长吗?”陌生的男中音。

   “是。”桑平原还保持着部队的习惯,干脆利落地回答。

   “今天晚上有一个车间加班运水泥,很辛苦,夜餐量要充足,最好丰盛一点。”

   电话放下了。桑平原还不知道向他发号施令的是谁。这个厂子里的人,彼此都熟悉,电话中用不着自我介绍。但桑平原是外来人。

   “是王副厂长。主管后勤行政工作的头。按他说的,给食堂布置下去就行了。”电话音量宏大,一旁的李师傅听到后,指点桑平原。

   行政科这一摊,桑平原最不怵的就是食堂。人总要吃饭,军人和老百姓都一样。安定军心的主要措施就是把炊事班搞好,桑教导员深谙此道。

   桑平原是晚饭后才到食堂现场指挥夜餐的。已经过了正常下班时间,桑平原不计较这个。再说他住在厂里,从医务室库房到食堂很方便。最主要的是他很想把这顿夜宵做得漂亮,这是主管领导布置的任务。听说他刚从外地开会回来,桑平原还没见过他。

   夜班炊事员的白色工作服,在雪亮的日光灯下,闪出略带蓝色的调子。桑平原感到这白色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部队的炊事员也穿工作服,但那只是一个白围裙,做饭喂猪都是它,虽脏却亲切。也没人戴这种拿满了包子褶的厨师帽。部队也许发过白帽子,可是没人戴。炊事员们都戴旧军帽做饭,透着温暖的油腻。

   炊事员们默默地看着他们的新领导。

   “大家忙吧。我随便看看。不知今天夜餐是什么?”

   食堂管理员递上食谱。

   桑平原没在食堂吃过夜宵,不知道食谱花样还颇为不少,一时真想不出怎样搞得更丰盛,以贯彻领导指示。

   一个小伙子将一大盆洗好的土豆端过来。

   桑平原手心痒痒,半是显示半是为了同群众打成一片,从刀架上取了一把菜刀。“我来切几个。”他知道今夜有一个炒土豆丝,生怕别人阻拦,挥刀上案。刷刷地切起来。

   没人阻拦他。人们都在看。

   西部的军人,一年有半年多要与土豆或称山药蛋学名马铃薯为伍。若论切白菜,桑平原绝没有这般熟练,但切土豆,驾轻就熟。刀击案板节奏盎然,火柴梗粗细的土豆丝从他手下雪条般地涌流出来。

   毕竟不是专职炊事员,虽熟练却不耐久。桑平原手腕子酸了,便格外迅捷地切了一个最大的土豆,利索地停了刀,谦虚平和地看着大家:“在部队时,也常帮厨。”他内行地拭拭刀。

   “桑头刀工不错。”小伙子的包子帽歪戴着,俏皮地露出一缕卷发,懒洋洋地夸了一句自己的顶头上司,然后随手摸了几把土豆,准确地丢进一白银光闪亮的机械,伸出小指,象拨琴弦似的按了一个钮。

   哗——土豆们象被施了魔法,顷刻之间被分解为片,然后散作云雾一般的细线,从一个培箕般的出口倾泻而下。

   桑平原悟然。他怎么就没想到这里到处都是机械呢!这儿的炊事员比部队上的可享福多了。

   一道闪电在窗外舞动,仿佛夜空中突然擎起一树银色的文竹,枝叶颤抖,柔弱而又骄奢地缠绕在天空。紧接着是片刻极端的宁静,仿佛城市被半空中的景色惊骇呆了,一时停止了呼吸。之后,雷声广泛而弥漫地响起,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震动,只是火车、汽车、机器和街道拥挤人声的总和而已。城市对音响的耐受要比荒野中强韧许多。纯正的雨水经过污浊的天空,肮脏地坠落下来……它们前赴后继地悲壮地擦拭着城市,城市便渐渐露出些天真。

   桑平原看着屋外的雨。城市的雨,无论多么猛烈,也带着人工的装饰。它们打在层层昼叠的高楼上,便失去了大自然的节奏。沿着窗檐汇下来的水流,便同涓细时的自来水差不多,不能叫作雨了。

   要看真正的雨,还得到荒野中去!

   桑平原正遇想着,突然看到远处有纷至沓来的披着雨衣的工人。

   啊!扛水泥的工人!还有丰盛的夜餐!

   “夜宵加个酸辣汤吧。驱风散寒,正好。”桑平原布置道。

   “夜餐的食谱、工作量都固定的。这样突然加码,恐怕不好安排。”管理员为难地说。

   “不就是做个汤吗?又不是上一桌满汉全席,这有什么难的!”桑平原不解中夹杂着愠怒。

   厨师长(就是那个扔土豆的小伙子)听见了,歪着头问:“您知道酸辣汤是怎么做的吗?”

   “酸辣汤?”桑平原打量了一眼厨师长,气色极好的胖脸上,眼睛亮而灵活,便知道这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兵。桑平原不怕捣蛋的兵,但他不得不慎重。“酸辣汤,就是先扔几个干辣椒,再倒一点醋。当然,还有开水一大锅。要是加点葱末、香油,就更好了。”桑平原觉得自己的回答无懈可击。

   “照您这样打点出来的,不叫酸辣汤,叫涮锅水。”厨师长不客气地说。

   哪有这样下级不尊重上级的!桑平原窝了一脑门子火,但他隐忍着。

   “真正的酸辣汤,得先烧出老汤来。知道什么是老汤吗?”

   桑平原没理会骄矜的厨师长,这是一种尊严,也是一种涵养。但他很想知道老汤是怎么回事。厨师长也自顾自地说下去:“老汤是用鱼翅鱼骨鱼头鱼尾鱼鳞加小肉皮熬出的鲜汤,再把这些零七八碎的全捞出去扔了,撇了浮沫,只剩一锅澄清的高汤,然后往汤里兑白胡椒粉,白米醋。一切都要那么恰到好处,是多一分嫌长,少一分嫌短,就跟仕女图里的美人似的,讲究的就是火候分寸,最后临出锅时还得洒上碧绿碧绿的香菜未……”

   还美人呢!还碧绿碧绿呢!身上沾满水泥粉的工人们已涌进餐厅,泥浆顺着他们的腿注到地上,听得见牙齿打架的声音。

   “那就快做姜汤!”桑平原大吼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厨师们虽没有部队炊事员们那么强的服从性,但看到新上任的桑头确实火了,谁去捋老虎须啊,都开始操作。

   “没姜。料都是按食谱领齐的。糖也没有。姜汤里要放红糖,而且不是个小数。”管理员说。

   “开库领。”桑平原觉得这有什么难的。

   “库工已经下班了。”管理员说。

   “那么你不是管理员吗?”桑平原惊讶地问。

   “我是管理员可我没钥匙呀!就象您是科长您也打不开出纳的金柜呀!这有制度管着呢!”管理员急忙分辩。

   怎么地方上这么多弯弯绕绕!桑平原气恼起来,要是在边防站,他所有的话都是命令。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了?”

   “有。就是风险大点。”

   “有什么风险我担着。你就说怎么办吧!”

   “撬锁。”管理员低声说。

   “撬锁。”桑平原高声说。

   锁,被撬开了。桑平原抱出几包糖和一堆姜,问:“够了吗?”

   厨师长象瞄准一样估量了一下,眯着眼说:“姜还少半斤。”

   “你看着拿吧。”桑平原心想姜多点少点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很尊重厨师长的意见。

   “还是您拿比较好。过了您的手,再给我。”外面的工人冻得嗷嗷叫,锅里的水已经滚开,厨师长还是很有大将风度,不慌不忙。

   真是怪毛病!桑平原没好气地抓起一把姜:“够了吗?”

   厨师长把其中一块有疵点的剔出去,然后说:“够了。”

   食堂大厅里弥散起辛温甜腻的气味,令人感到一种家庭的气氛。

   啊!姜汤!

   工人们拥挤过来。淋湿的工作服贴在他们骨骼分明的躯体上,象一尊尊暗褐色的塑像。

   姜汤已盛在大铝盆里,浮动着团团温暖。

   “快端出去呀!”桑平原不知厨师长还在等什么,老百姓办事怎么这么粘粘糊糊!

   “等着定价。”厨师长甩勺子敲敲盆沿。

   “定什么价?”桑平原没反应过来。

   “钱哪!多少钱一碗?”

   桑平原这才记起工厂可不是供给制。“价钱平时怎么定的?”他急得唾沫星子乱溅。

   “成本核算呢!用了多少斤姜,多少斤糖,能卖多少碗,加减乘除一算就出来,不麻烦。”厨师长有条不紊地说。

   谁知道用了多少姜糖!“这姜汤光让闻味啊,怎么还不见出来呀!”工人们议论纷纷,有几个人在打喷嚏。

   再等下去,姜汤就变凉白开水了。桑平原猛地一摆手:“端出去!放在饭厅中间,免费供应!”

   噫——食堂里响起快活的争抢声。

   “夜餐加做了姜汤,奖金要加分。”厨师长拿过加班奖金填报单,要桑平原签字。

   桑平原沉浸在夜班工人的快乐之中,正为姜汤得意呢,不由得膛目结舌:“一个汤也要加奖金?”

   “我们是满负荷工作。份内的活咱们一点不少干,份外的活当然应该有所奖励。多劳多得,谁让咱是初级阶段呢!”厨师长振振有词。

   这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桑平原讨厌这种斤斤计较的商人习气,不悦地说:“发扬一下共产主义风格嘛!”

   厨师长在这最不容易发火的活上,发火了:“说得好听!我们要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早就发扬风格了。可惜啊,咱们没那个福气!”

   桑平原是个炮筒子脾气,可他还是听出厨师长的话里藏针。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时语塞。

   “按照规定,奖金是要加分的。”管理员在一旁解围。

   莫名其妙!桑平原很窝火,又找不到爆发的缘由,愈发觉得莫名其妙。

   第二天情晨,天刚依稀亮,便有人敲桑平原家的门。

   桑平原依着军人的警党,早就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竭力说服自己不去理睬它。已经是老百姓了,解甲归了田,要学会放松神经,别那么一惊一乍的,再不会有战备,再不会有紧急集合……再说谁会知道医务室的旧库房里住着他桑平原一家呢?他在差不多已经制服了自己的警觉,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置若罔闻时,焦虑的敲门声响了:“桑头,您快去看看吧!托儿所的下水道堵了。”

   桑平原猛地下床,差点闪了腰。他睡在一张废诊断床上,好象终夜都在接受某种检查。诊断床高而窄,原是为医生站立时检查病人设计,睡觉时有睡在独木桥上的感觉。

   托儿所到处都积蓄着污水。托儿所的污水似乎比别处的污水更脏。孩子们等不及,继续在不通的便池里排泄,整个园所弥在腥骚之中。

   桑平原完全搞不清是哪处机关出了纰漏。边防站的厕所建在半山上,粪便劈劈啪啪落在山沟里。最大的故障是冬天粪水冻成的柱子,快抵到屁股了,布置两个劲大的兵,用铁锨横着铲平,就投入正常使用,这经验完全不适用。桑平原徒劳地用橡皮嘬子四处抽吸,每个便池仍旧毫不留情地翻吐污水。

   孩子们在哭。托儿所保育员说:“看,是不是叫维修班?”

   桑平原终于知道维修班是干什么的了。其实整个行政科就是一个大维修机构。没有事的时候,人们就忽略了它的存在。一旦出现故障,行政科长就得象万能胶一样粘补上去,桑平原还远不能适应。

   穿着长筒胶靴的维修工人们赶到了。长筒胶靴给了桑平原一种稳定感,知道他们是些行家里手。工人们紧张地检查抽吸,但其后的动作就渐渐缓慢下来,最后有几个人,干脆倚在墙边不动了。

   “怎么办?”维修班长何永胜问桑平原,好象他是水暖管道系统的专家。

   “到底是哪儿出毛病了?”桑平原焦灼地说,他的确搞不清症结,而且也绝不想掩饰自己的无知。

   何永胜略咯感到了某种意外。他本想信此刁难一下年轻气盛的桑科长、桑书记。不想桑头一腔坦荡,并不忌讳自己的外行,这倒使他不好意思假装求教下去。

   “这些管道都正常。”他划了个半弧,将咕嘟冒水的便池都包括进去。“是这儿堵住了。”一指化粪井。井盖已经掀开,粘稠而绿的污物结成一层看似坚硬的甲壳,龟裂之处恶臭象瘴气一样,逃逸而出。

   “怎么办?”桑平原问。他已经约略看出了事物的走向,但他希望有更好的办法。

   “下去。”何永胜藏在络腮胡子里的嘴,很轻巧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谁下去?”桑平原征询地问。

   “您派活吧。这是维修班的全部人马,您派谁下去,谁就得下去。”

   桑平原看看管工们。管工们谁也不看他。没有一个人迎接他问讯而又满怀希望的目光。桑平原又把目先投何永胜,他是班长,是他的下属兼助手,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勇敢地站出来,就象他手下曾经统领过的忠诚的连长排长一样。

   何永胜倒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满脸无动于衷的漠然。

   “我如果派你下去呢?”桑平原小声问何永胜。他知道对付老百姓,昔日命令那一套是吃不开了。现有的体制不能把工人开除,他们不入党,不提干,不上学,他们什么都不怕。桑平原只有同他们商量。

   “我不去。”何永胜极干脆地拒绝了。“这不是人干的活。粪汤子能把每个寒毛孔都淤死。”

   桑平原想到了何永胜的回绝,但希望他能小声些,不要将厌战的情绪污染全军。何永胜全不理睬这苦心,让所有的人都听到他们的对话。

   “那就让粪井这么一直堵着吗?这幼儿园里有没有你们自己的孩子?”桑平原悲愤地问。

   有几个年轻的维修工动容,身子略有活动。

   “谁堵的,就让谁来掏。”何永胜说。

   那几个青工不动了。化粪池古老得象一个肮脏的神话,谁知道是谁堵的?

   桑平原愤怒地盯着何永胜。一个班长,为什么执意同领导作对?

   “要不让老二来掏吧。”何永胜建议。

   老二是谁?桑平原愣了。军人们都管男人的那东西叫老二。地方上不知是何含义。老二可干不了通管子的事情。

   “咱们工人是老大哥,农民兄弟就是老二了呗!到附近农村去雇几个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反正他们也是天天跟粪肥打交道,虱多了不咬,帐多了不愁,鼻子早熏聋了。多出几个钱,会有人抢着来的。”何永胜讲完,几个管工频频点头,看来是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谁出钱?”桑平原听懂了,可他还是要问。

   “当然是公家了。”工人们异口同声。

   又有一个孩子要拉屎。阿姨哄她:“再忍会,过一会厕所就通了。”

   “阿姨,我憋不住了……”女孩子说着哭起来。

   阿姨抱起她,颤颤微微走过污水中垫起的半砖……

   桑平原把草绿色的西服脱下来,衣服象降落伞,被风鼓着,飘飘荡荡地落在一旁的侧柏枝上。桑平原每逢上场和战士们一块打篮球,也是这样随手把衣服一甩,不管是泥泞还是沙土。桑平原把裤子也脱下来。别弄脏了,毕竟不是军装,都是料子的,要爱惜点。

   现在,他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了,浑身的肌腱在白亮的阳光下象受惊的兔子一般鼓起。

   “桑头,你别下去。这可使不得!”有几个人劝。但大多数人不劝,何永胜也不劝。他们相信桑平原是做个样子,有这几个人劝就足够了,够下台的了,何必还要搭进更多的舌头和唾沫。

   桑平原轻轻地把拦阻的人推开了。他不是想做样子,因为这事并不难。比起爬冰卧雪,比起几个月不见青菜,比起一天一夜巡逻上百里,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他甚至觉得他们围在这里看,太多余,太兴师动众,太象演戏了。他应该下去,这没什么可说的,很简单很正常。每个在军队干过,起码每个在边防线上干过的军人,都会认为这实在是小菜一碟。

   “你们都离远点。”他对大家说。“但是你得留在我旁边,”他对何永胜说,“指挥着我。不然我可摸不着头绪。”

   桑平原扑通跳下粪池。貌似坚硬的表壳迸溅开来,泛起恶臭。别人都不由自主地散开,唯有何永胜就势蹲了下来,坚守着岗位。

   桑平原感到粪水是很有份量的液体,压迫在他的胸前,呼吸受阻。大概当年烈士被敌人活埋时的滋味类似于此。眼睛被熏得睁不开,好象施放了催泪瓦斯。鼻子倒是在极强的刺激下,早早失却了功能。这挺好,本来他挺为这条事发愁,怕自己忍不住吐出来,怪煞风景。现在什么味都闻不见,真是再好不过。关键是得找到被堵塞的排泄口,在粘稠的黑绿色汤汁中,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手又无法触得更低,只能凭感觉,凭脚的感觉。皮肤被蛰得很疼。桑平原还是后悔刚才下得太匆忙了,应该把袜子脱掉,那样五个脚趾分开,感觉会更精确。突然,他的腿触到一条滑溜溜的索状物,他吓得一激灵,可别是蛇?!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蛇。西部没蛇,如果有蛇,这些年的戎马生涯也就把这毛病治好了。现在,这么多年储存的恐惧,又极新鲜的复活了。又一想,这地方怎么会有蛇?真是大惊小怪,不过是一块没酵解的污物罢了。桑平原很为自己的怯懦不好意思,虽然只是一瞬间,而且任何人都不曾发觉。

   “桑头,你向左摸……对,再向左一点,稍靠下……”何永胜伏在井边,周到地指挥。

   堵塞的部位终于找到了。

   桑平原又脏又臭地站在粪井沿上,由何永胜提着水桶浇他。水凉热正好。温暖地冲刷着他,污水流进粪井。

   “老何,你怎么就能知道哪儿堵了呢?”桑平原问。

   “桑头,你怎么就会打枪的呢?”何永胜回答。

   “学呗。我跟你学维修,行吗?”桑平原说。

   “行啊。只是要交学费。”何永胜很严肃地说。

   “成。明天我就打上一斤酒,提上一只烧鸡。”桑平原诚心诚意。

   “那我就收下您这个徒弟了!”何永胜把一大桶干净水,从桑平原天灵盖稳妥匀细地浇了下来。

   好惬意啊!

   “桑科长,你这么欺负人,还叫人活不活了。”

   通过迷蒙的水帘,桑平原看到一个口唇血红、颜面狞恶的女人,冲着他张牙舞爪。

   桑平原赶紧捋净脸上的水珠,这才看清是个服饰艳丽人高马大的女人,在冲着他大声嚷叫。看那比手划脚的雄姿,原本大约还要站得更近,桑平原身上残存的气味,把她驱赶到了较远的地方。

   桑平原不认识她。但这并不妨碍她可能是桑平原属下的兵。行政科几百口子,桑平原还远没有认全。

   “什么事,慢慢说嘛!”桑平原没有领导女人的经验。边防站连耗子、蜘蛛都是公的。说心里话,他打怵女人撒泼。

   “桑科长,您也不能欺人太甚了!你老婆占了我的坑,咱惹不起躲得起,到食堂当了个小库工。你还不放过,趁我不在,撬了库房的锁。您是头,您有权。咱当小卒子的,门牙打落了往肚里咽。可你不该留给我一笔糊涂帐!拿了多少姜,拿了多少糖,问谁谁不知道。您跟我上厂长那儿讲清楚,我金茶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工作,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今要不搞个水落石出,你休想走!”

   穿着裤衩背心和一双湿袜子的桑平原,先是被这连珠炮一样的轰炸震昏了头。但他终于迅速理清了头绪。女人叫金茶,妻子苏羊的工作就是顶了她的角色。金茶是现任库工,昨天晚上撬了她的锁,今天她旧恨新仇,不依不饶。

   桑平原全身的肌肉,在冷风和焦虑的双重袭击下,不安分地抖动起来。

   “现在还剩下多少姜和多少糖?”桑平原强压怒火,不管怎么说,昨天晚上出库时没过秤这是他的疏忽。

   “您不告诉我用了多少,我怎么能知道还剩多少?”金茶伶牙俐齿地反驳。

   “你可以去秤!剩多少,算多少。不足部分,都是我用去了!”桑平原快刀斩乱麻。

   “好。桑科长全揽了去,痛快!有支出,没收入,昨夜里的姜汤没卖出一分钱,成了施舍白送了。请问,这帐怎么下?”金茶穷追不舍。

   桑平原一时语塞。现在不是共产主义,也不是原始共产主义,一分钱一分货,你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桑平原想不出对答的话。风,吹干了他身上的水,他的心剧烈地焦躁起来。

   “拿公家的钱,充什么大方!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叫大伙夸你,这点心思,当谁看不出来呀!”金茶假装自言自语,声音清晰得象新闻联播的播音员。

   “他妈的!这么点球毛事,有什么好罗嗦的!该多少钱,算多少钱,我一个人付了!桑平原当二十年兵,转业费虽说不多,请全厂一人喝一碗姜汤,是足够了!”

   桑平原肩搭西服,扬长而去。

   何永胜拍拍金茶肥硕的后腰:“得了,走吧!我要是桑头,先兜头扇你一个大嘴巴,然后再给你付姜钱糖钱。”

   金茶说:“我就知道他不敢!到底是当过兵!”
十一


   一个副厂长,不就是个副团级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大架子!抵得上大军一个副司令的派头了,让人等这么长时间!

   桑平原忿忿不平,脸上又不敢很现出颜色,控制着表情肌与心绪不一致,便很疲劳。

   王副厂长召见他,自己又久不露面。

   这里是副厂长办公室,高大宁静,尤其是那张写字台,宽阔如台球桌,显示出主人的日理万机与知识渊博。

   桑平原等得不耐烦了。他是主管着二十一个小部门的万金油科长,接近一个市长的范畴。到处起火,四面楚歌,猝不及防,焦头烂额。他觉得自己象贴身穿着一套湿淋淋的裤褂,外面又罩着西服革履,其中的苦恼,只有自己知道。还有女儿的上学,这近乎乞讨…… 想到有求于厂,他不得不作出谦恭的样子。

   王副厂长终于来了。中等发福,面孔滋润,微微显秃的鬓角……一切同电影中常见的厂矿干部形象没什么区别。他和蔼地微笑着,向桑平原伸出手来……突然,一个少年顽皮的面影在这张有些苍老的面庞上叠印起来,除去颔下的赘肉和眼角的皱纹,那眉骨、鼻梁、嘴角相互叠印,终于完全重合起来。

   “王五一,原来是你呀!”桑平原象发现敌情,从喉咙里发出紧张而热烈的叫声。

   “是我。没想到吧!军转办把你分来,我一看表上的名字,立刻就想到是你!”

   两双男子汉的大手,洞穿二十年的时光,焊在了一起。

   桑平原在感到喜悦的同时,沁出淡淡的苦涩:今非昔比了!

   “坐吧。刚才有个外商来洽谈,让你久等了。”王副厂长半是道歉半是解释,桑平原却听出炫耀。

   王五一沉浸在怀旧的气氛里:“小时候你还帮我做过题呢!你还记得不?”

   桑平原当然记得,但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王五一有些失望:“那天在电话里,你听出我的声音没有?”他又问。

   “没有。主要是没想到。分手的时候,咱们刚变声,现在可是真正的大老爷们了!”

   “我本来想在电话里告诉你,让你也先高兴高兴,后来一想,还是咱们面谈吧。厂里现在没人知道你我原本是很好的同学。”

   “咱们还成了地下工作者,单线联系喽?”桑平原不解。

   “不是那个意思。地方上的人际关系要比部队复杂得多。你是国家规定安置的转业干部,我都是公事公办。可如果有人知道了,也许节外生枝,反而增添不必要的麻烦。”王五一沉思着说。

   桑平原不得不佩服老同学考虑得周到。下车伊始,他已经感觉到了老百姓的复杂。军队虽然艰苦,却也纯净。安逸是很好的培养皿,人与人变得异常隔膜。

   “习惯了吗?”王五一关切地问。

   “不习惯。”桑平原坦率地回答。“我有时甚至想回到我的边防站去。我在那里呆了二十年,我把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撂在那里了。有一本什么科普读物上说过,人周身所有的细胞、皮肤,包括骨骼,每七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桑平原了。现在构成我身体的一切成份,都是部队给的,都是属于西部那块土地的。我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我总觉得它不承认我,我也接纳不了它。我没有了朋友、上级、下级,他们都远远地留在西部的边防线上了。我熟悉的一切,都脱离我而去,我不熟悉的一切。又强迫我接受它。我的妻子女儿,和我一样,不能适应这座城市,我们时时有一种外乡人的感觉,我活得很累很累,我们没有家,孩子无法上学我所从事的工作完全是陌生的……”桑平原的倾诉,象他的突然爆发一样,突然停止了。他感到了自己的软弱。自离开部队之后,他还从没有机会这样彻底地宣泄一下,但是这个对象并不理想——过去请教过自己数学题的同学,今天自己的顶头上司。

   王五一镇静地倾听着桑平原的叙诉,眉宇间挂着浅淡的疲倦。正是这种疲倦,使他有了一种成熟的领导者的风度。

   士别二日,当刮目相看。桑平原凛然想到,他们之间隔绝着二十年时间的崇山峻岭,便改变话题:“光顾得说我自己了。这么多年,你在做什么?”

   王五一平静地说:“我一直在这里。”

   “在这个厂子里?”桑平原讶然,这个厂子不算小,但相比一个青年男人的二十年生涯,它实在太狭窄了。

   王五一轻轻点了点头:“先是当徒工。然后是当师傅。如果没有特殊的意外,就从这个厂里退休。当然,这其中也读过书,当过技术员,车间主任,但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步。”

   桑平原愕然。他还从没想到过退休的事,他一直认为自己还年轻,自己的事业尚未开始。

   “很平淡无奇。是吧?”王五一用茶缸盖拨动着泛起的茶叶,问道。“比起你们驰骋千里镇守边关,这种生活寡淡得如同白开水,不错,你艰苦过,可你也辉煌过。现在,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要纳入一种普通的生活了。这是人生的一大变迁,从绚烂归于平凡。”

   桑平原沉默着,他还没有如此清晰地疏理过自己的思绪。从绚烂归于平凡,他精神上的支柱摇摇欲坠。每个人都有过付出,也都有过收获。这就是生活。就象那个曾经向他请教过数学题的差学生,如今是端坐在他对面的领导。

   “先来谈谈你的家务事吧,以前是先治坡后治窝。咱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先安家,后立业。你有什么困难?”

   桑平原嗫嚅起来:“住房成问题……太阴暗了,又小……”他不习惯向组织叫苦。

   王五一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就是那间房子,还经过了厂务会的研究。”

   桑平原好心酸。

   “厂里有专门文件规定,任何人不得住办公室。”桑平原刚要辩驳,王五一阻止了他: “你想说那不是办公室,是库房。对吧?性质是一样的,,厂里的房子都要竣工了,全厂工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这座楼。让你提前住了公房,就等于默许了将来新房子有你一把钥匙。你要体谅组织上的难处,你毕竟是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

   桑平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他在感激的同时,也生出委屈:“我也不是光着屈服到厂里来的,转业干部有军委拨发的建房补助费。”

   王五一笑起来,间或闪出少年时狡黠的影子:“物价腾涨,那点钱买不下你我之间这张写字台大的地皮。”

   “可钱和钱不一样!”桑平原觉得自己心中很神圣的东西被亵渎了。

   “钱和钱是一样的。现在,我们要为你承担巨大的压力。你不可能要求每个工人都具有高瞻远瞩的国防意识。”王五一冷漠地说。

   桑平原沉重地垂下那颗骄傲的头。

   “你女儿的上学问题解决了吗?”王五一问。

   桑平原真是由衷地感激他,感激组织。这个棘手的问题,他正不知如何开口呢!美丽而聪明的女儿,成为他巨大的累赘。

   “没有……”桑平原语无伦次,但总算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讲清楚了。

   王五一倒很干脆:“这个问题,其实我们早想到了。每个接收转业干部的单位都知道,他们是接收下了一连串的难题。”

   桑平原几乎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一下无法答复你,需要和方方面面研究。不过,我会尽快抓紧。还有其它问题吗?”

   “没有了。没有了。”桑平原急忙表白。

   “我倒有几件事要同你谈谈。”

   桑平原象聆听首长指示那样,习惯地挺直了背。

   “有人反映你劳动纪律遵守得不够好。”

   什么叫劳动纪律?桑平原脑袋一轰,他只熟悉三大纪律,还有八项注意。过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就是日本打卡机记录的那些符号。

   “我……好像是迟过一次到,因为车子坏了……”桑平原红了脸。

   “不单是这一次,还有。”王副厂长不愿说破,便启发诱导。

   桑平原冥思苦想。他住在厂子里,便无所谓了迟到早退。真的,只有那么一次。

   “你还有过中途私自外出。比如修自行车。”王五一见桑平原思索得太苦。不忍难为他了。

   “那也算?”桑平原惊愕。由此想到了李师傅的不愿帮忙和厨师长的话里藏针。

   “算。”王五一代桑平原叹了一口气,“入境随俗,这就是工厂的规矩。”

   “那我怎么办?”桑平原想到了这件事的后遗症。

   “下不为例吧。”王五一宽容地说。

   “不。明天我就在全科会议上检讨我的错误。”桑平原果决地说。

   “好!真不愧是当兵的出身?”王五一用一个手指戳戳桑平原的肩窝。这个许多年前的友好动作,他们都没有忘记。

   桑平原觉得知错必改是件最简单的事,想不到王五一竟这样感动。

   “还有什么?”他忐忑地问。

   “再都是表扬意见了。比如身先士卒,比如酸辣汤……”

   桑平原又一次脸红了。

   王五一惋惜地注视着他的少年伙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还没改掉脸红的毛病。我们都已不再年轻,部队却象个电冰箱一样,使人过分新鲜而缺少成熟。

   “什么时候,你到我家去,让老婆用煤油炉给你炒几个西部菜,咱们好好聊聊!”桑平原豪爽地说。

   “好!”王副厂长满口答应。粗心的桑平原没有发觉,王五一没有发出让桑平原一家到自己家中的邀请。在老朋友没有搬入新居之前,王副厂长不想用自己装演华丽的三室一厅刺激他。
十二


   苏羊用淡蓝色的布做成帘子,把橡皮人和箱子们遮挡起来。一个房间的整洁,和装饰布很有关系。现在,灯光下的旧贮藏室,象一个淡蓝色的洞穴,安宁而平和。

   “等搬了家,你这些布就浪费了。”桑平原正趴在一摞器械箱子上看《中国食品》,偶尔抬起头说。

   “怎么会呢?我可以拼成被罩,一点都糟蹋不了。”正在忙碌的苏羊莞尔一笑:“许久没听你说起老邱了,他怎么样?”

   桑平原站起来伸个懒腰,他的书桌便被碰得乱晃:“他送的那些礼,都被些骗子私吞了。老邱气得大病一场,可他还是不服回县里,听说打算搞个体。””

   苏羊正在给婆婆织毛背心,一下错了针:“当过兵的人,干得成吗?”

   “不知道,”桑平原不想就这个问题谈下去了,又埋头看书。

   “爸爸妈妈,老师出的作文题《我的理想》,你们说我写什么呢?”趴在板凳上做作业的桑丹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老师的也没想出什么新题目。我的理想,小学写过中学写过,我都写烦了。”桑平原说。

   “我也写过。”苏羊随口答道。

   “那太好了!”桑丹高兴得跳起来。

   桑平原和苏羊一愣,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的。

   “把你们写的告诉我,我好参考参考呀!”

   苏羊突然忸怩起来:“我忘了。”

   “骗人骗人!大人要真忘了的话,根本不会承认,他会找各种理由瞎编一个别的事出来。只有当他记得清清楚楚又不想告诉你的时候,才会说忘了!”

   真没想到现在的孩子已经狡猾到如此地步。苏羊只得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说:“我那时写的是当女飞行员。”

   “噢,我知道了。就是女宇航员。”

   “不是。那时候没有航天飞机。就是看了一场电影,想当开飞机的人。”苏羊微笑着回忆。

   “开普通飞机,那没什么意思,同开汽车差不多。”桑丹毫不留情地否定了妈妈的理想,兴趣转向爸爸:“您呢?”

   “我写的是当社员。”桑平原毫不隐讳。

   “社员是什么呀?”桑丹觉得这名词陌生。

   “就是农民。”桑平原随着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一点不想当农民。那时候我作文不太好,最打怵编故事写议论文。当农民就可以写田野里的景色,春种秋收,瑞雪兆丰年,一下子几百字就混过去……”

   “这可不好。我们老师说了,怎么想的就怎么写。”桑丹严格地批判了爸爸妈妈的童年,开始写她的理想。

   “我有时候想当动物园管猴子的人,有时候想当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有时候想当个科学家或者国家总统,有时候干脆想当个恐龙……”桑丹支着下巴颏,自言自语。没有人搭理她。大家都很忙,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选择。

   终于,桑丹写完了。

   桑平原走过来,一言不发地看完了。苏羊也走过来看。她看得比桑平原慢,而且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

   桑丹等着爸爸妈妈的评价。大人和小孩不一样,从脸色看不出他们的喜怒哀乐。

   桑丹写的是:等我长大以后,我要当一名保卫祖国的边防军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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