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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你一条红地毯

 



   “鑫鑫”地毯商行的霓虹灯,把半条街映得忽红忽绿,组成鑫鑫的六个“金”字,像一小时前才安装上去的一样,清晰明亮,用灿烂的黄眼睛,傲慢地俯视着行人。

   伟白和甘平——一对衣着极为普通的青年夫妇,怀里揣着五百元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有点忐忑地站在这家富丽堂皇的商行前。

   “换个地方买算了。化纤地毯哪儿都一样。”

   假如伟白不说这句后,只是沉默、迟疑,甘平也许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会顺从地随他离开,她何尝不被辉煌的店门所震慑。但此刻她倒不想走了。为什么不可以进去看看?店门上也没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伟白没见过世面,你也没见过吗!你不是从小就跟着妈妈,出入过比这儿更豪华的大门吗?

   甘平拉着伟白,就像当年妈妈拉着她一样,酝酿了一下情绪。

   门,异常轻盈地旋向一侧,惯性使他们踉跄而入。

   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抽象的具体的粗犷的细腻的,圆的椭圆的三角的四角的,陈腐的摩登的浑然天成的矫揉造作的——地毯们,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使人在浑身毛茸茸鼻子发痒,直想打喷嚏的同时,还感觉到一种窒息。

   伟自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地毯。一块小小的质地菲薄边缘翘起、摆在门口供人擦鞋底的进门毯。

   “这里似乎不卖化纤的。”伟白用蚊子样的小声说。当过兵的人,搜索的速度比甘平快得多。

   甘平执拗地沉默着。几分钟后,也不得不承认闯入是一个错误。为了十几平方米化纤地毯,他们原是不该走进这家处处写着英文的商行的。

   化纤地毯原来是根本不算地毯的!

   走吧,人贵有自知之明,口袋里只有区区五百元人民币。

   “二位要买哪一块?”一个胖胖的脑门和耳朵都很大的小老头,笑嘻嘻地站在他们面前,像是从对面挂毯上走下来的南极仙翁。“不……看看……”甘平讪汕地说。老头热情得讨厌。

   “有没有……便宜点的……像处理品什么的……”伟白用于指着墙角处一摞颜色黯淡的地毯说。

   “那是波斯货。”老头宽容地说着,用手指把被地毯角压住的价目表摆正。一个不算很大的数字后面,跟着一串吓人的“0”。

   甘平暗里掐了一把伟白的手,丢人!

   “你们是公用还是私用?”老头问。

   “私用!私用!”伟白忙不迭地回答,事情似乎有了某种转机。

   “那请随我到地下室看看吧。”

   地下室似乎是店里的库房,货挤得满满当当。在地毯的堑壕里绕了半天,南极仙翁指着一摞毯子说:“喏,就是这种。外销图案不对路,其实质量还是蛮好的。”

   和其它直抵天花板的毯垛不同,这一摞只有半人多高,伟白和甘平得以很清楚地看到地毯的整个风貌。

   这是一种鲜艳厚实的纯羊毛手工织毯。浓重的深紫红底色上,散布着大大小小浅藕色的荷花。豆青的花挺,洁白的花蕊,庄重典雅中又透出几分清丽婉约。地下室巨大的枝形吊灯,给整个地毯罩上一层光晕,像是一方被夕阳烧红的池塘中,升起一群凌波仙子。

   “多么漂亮的红地毯!”甘平忍不住赞叹道,“只是,为什么不好销呢?”

   “你数数,一共有几朵花?”南极仙翁挺慈祥地卖着关子。

   十二朵小的,一朵大的……噢,加起来正是西方人忌讳的数字!甘平松了一口气。这我可不怕,做为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的后代,她一辈子不会皈依上帝,没有这种洋迷信。

   只是,需要多少钱呢?最初的目测合格之后,就要接触这个坚硬的内核了。可惜这上面没有标价,使那一对小夫妇无法在不被察觉的情况决定取舍。不过既然是处理品,应该是很便宜的。他们衷心祈祷着。

   南极仙翁小声的像怕惊吓了谁似地说:“九百九十九元。”

   九百九十九元!甘平一下子恼怒起来:索性一千元好了!忸忸怩怩地减去一块钱干什么?!差一块钱,难道就够了吗?!

   “走!伟白!外国人怕倒霉,中国人就不怕了吗!”她不由分说,扯住伟白就往外走。

   逃出了“鑫鑫”的黄眼睛好远,伟白站住了:“甘平,咱们什么时候能再攒出五百块钱?”

   “好攒。如果你天天喝汤,半年就够了。如果你舍得让你儿子穿补丁裤子,有一年也就够了。如果你想维持现在这种生活水平,告诉你吧,两年还是少的呢!”

   “我把烟戒了!”伟白慷慨悲壮地宣布。

   “太好了!”甘平欢呼起来。刚好几步之外有个纸烟摊,她走过去,弓起手指,敲打着玻璃柜下的一种好烟。付完钱后,以一条优美的弧线,把烟掷给伟白。

   “这烟现在多少钱了?”伟白先点上烟,然后问道。

   “十块。”甘平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会,她见不得一个男子汉被钱难为成这样。

   “现在,我们要差五百零九元了。”

   “什么五百零九元!我一分钱也不差,我说过要买红地毯吗?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晦气的东西!见鬼去吧!该死的红地毯!”

   曾经沧海难为水。伟白和甘平,怀揣着四百九十元人民币,回家去了。









  

   雨真大。

   像有人用高压水龙带在往窗户上喷。流动的雨瀑使玻璃凹凸不平,往日熟悉的街景变幻得扑朔迷离:树干比树冠还要粗大,蜗行的公共汽车像一缕渐渐洇开的血迹……风雨的轰鸣淹没了大都市千奇百怪的噪声。

   伟白和甘平坐在沙发上,安安稳稳地在看各自的书。每当伟白偶尔抬起头时,像有什么心理感应,甘平恰巧也在看他。于是两人相视一笑,传递一个没有什么内容而又包罗万象的眼波。伟白是厂里的政工干事,甘平是医生,他们有牢靠的铁饭碗。今天恰逢厂休,他们不必挤车上班,去和恶劣的天气搏斗。放假的儿子在离休的姥姥家游玩,他们不必担心他在放学的路上被汽车撞着。风雨再大,他们也不必担心自己的两室一厅会漏,那上面还有两层呢。

   他们的世界,安宁而平和。

   砰!砰!砰!

   有人敲门。

   风雨中的敲门声,使人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和好奇心。

   伟白走到门前,从门上的“猫眼”往外窥去,只看了一眼,他就像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似地闪开了,示意甘平去看。“我不认识她。”伟白很严肃地说。

   甘平趴在门镜上。

   圆形视野里,竟是一个极美丽的姑娘。她全身被淋得透湿,乳白色的连衣裙紧裹在身上,毫不隐晦地勾勒出优美的曲线,使她近乎一个裸体模特。

   甘平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你也不认识她?”伟白问了一句。

   甘平很肯定地点点头。

   “你找谁?”伟白大声说。

   门外静了片刻。然后是轻微的咳嗽,接着一个低沉的男音,很准确地报出了甘平的名字。

   见鬼!怎么是个男人的声音?甘平又赶忙把眼睛凑近门镜。而那男的偏偏站在门镜的视野之外。

   门还是出于礼貌地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踏着水渍,闪了进来。

   好一副凶恶的长相!乱蓬蓬的头发被雨浇得透湿,仍不失其钢丝般的坚硬,不安分地朝四下支楞着。满脸针芒似的络腮胡子,使得整个颜面直至颈部喉结处都呈现出一种铁青色。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桀骛不驯地盯视着前方,闪动着绿莹莹的光。

   甘平惊惧地望着他。天哪!刚才若是他站在门镜中,就是说出甘家祖父以至曾祖的名字,她也不会轻易开门的。

   “你是——”伟白抢上一步,堵住了门口。

   “我是张文呀!”那男子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得疹人的牙。

   张文?张文是什么人?伟白看看甘平,甘平的反应比他还漠然。

   没什么好说的了,伟白不客气地准备关门。

   “您不认识我了?您是我姨妈呀!”张文急了,甩开伟白,直冲着甘平说道。

   姨妈?谁是谁姨妈?我是他姨妈?甘平一下子懵子。然而姨妈这个遥远而陌生的称呼于片刻之后突然化做一把锋利的冰镐,将岁月的冰河洞穿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活灵活现地蹦跳出来。她与眼前这个凶恶的汉子,确实是沾着亲的!

   “请进请进,你妈妈好吗?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吃饭了吗?喝点姜茶冲剂吧,这么大的雨,可别感冒了……”甘平热情地招呼着他们。

   伟白被搞糊涂了:甘平只有兄弟,并无姐妹,也从未听她说过什么表姐堂妹的,从何而来这么大的一个外甥!

   张文有条不紊地回答着甘平的问话:他妈妈挺好的。姑娘叫大红。他俩刚从西北H市来。刚下火车就遇到大雨,随身物品都放在行李寄存处了。打算在姨妈这儿小住几天,看望一下姥姥姥爷,也就是甘平的父母,然后南下广州。

   说话间,来客洗完了脸,大红越见其清秀,张文也比初见时顺眼多了。

   伟白抱着两套衣服走过来:“快换上吧,省得着凉。衣服是我和你……姨妈的,不一定合适,但总比穿湿的要好些。”为找衣服,他可真费了斟酌,张文的好说,大红的可就难办了,甘平所有的衣服,对这个漂亮姑娘来说,都显得黯淡而陈旧。

   客人感激地笑笑,一同走进孩子平日住的小屋去换衣服。

   伟白望着甘平,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墙壁很薄,又不隔音,倘正议论着,被人听见,该多尴尬。还是把疑团暂且忍着吧。

   换上伟白旧军装的张文,显得朴素而精干,还多少有点憨厚,大红可像是一件被草率包装起来的细瓷瓶。

   “姨夫姨妈,多谢你们了!我们得出去买点东西,咱们晚上再见。走吧,大红。”张文说道。

   “这么大的雨,别出去了。”甘平当真端起姨妈的架子,不容分说地阻止他们。

   “确实是急事。”张文歉意地笑笑,用目光催促着大红。

   “等我十分钟,行吗?”大红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恳求。

   “不行。”

   大红好看的嘴唇一撇:“那我不去了!”

   甘平见状赶忙调和:“张文,你就等她一会儿吧!”

   “好吧,你可得快点。”

   大红立即活泼起来,穿梭似的忙活开了。她先把换下的湿裙子泡在洗衣粉里,三把两把揉搓出来,然后用清清的流水漂净,接着放进洗衣机内用干,再把半干的裙子用衣架撑好挂在地当央,最后一边说着“用姨妈一点儿电,可别心疼”一边将落地电扇推了过去,揿下最高速的转档。

   这真是一条令人叹为观止的裙子。上半身的样式极为潇洒不说,最奇特的是它的裙裾。在像手风琴琴箱一样打着纵裥的柔姿纱下摆上,手绘着几幅立体的图案。合拢时是一丛修长的青竹;向左展开,是几枝斜出的红梅;向右展开时,又变成一群翩飞的彩蝶了。

   不到十分钟,纤巧的裙子就全干了。大红换上,将甘平的衣服——蓝裙子和白衬衣,加上一股令人晕眩的香气,恭恭敬敬地还了回来。

   “走吧。”她仔细调整好裙带,拎起防水帆布提包。

   “把东西放姨妈这吧。”张文说着,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了提包上的小锁。

   于是,甘平和伟白看到了提包内的“东西”——整整一提包的——人民币!十元一张,簇新坚挺,用细韧的牛皮纸带缠绕着,像一块块砖头。

   伟白像突然遭遇敌情一样,努力镇定住自己,思索着判断着形势。甘平能做的唯一件事,就是紧紧闭住嘴唇,不要在无意之中发出惊呼的声音。是的,除了在电影上看到收缴敌特的活动经费,他们还从未见到如此大量的属于私人所有的现钞!说起来,甘平的父母也有一笔数目可观的积蓄,但那都是存折,薄薄几张,全不似这些真正的面币,令人觉得虎视眈眈。

   张文和大红在小声商量今天出去购物大约需带多少钱。










   无论出于什么心理,伟白和甘平都觉得此刻的张文与大红,与刚才判若两人了。

   “这些钱,都是你们的吗?”这是伟白要弄清的第一个问题。面额巨大,不得不多加小心。

   “是的。”张文不经意地回答,并用脚踢了踢提包。

   甘平毕竟是大家闺秀,她不失身份地说道:“放在这儿可以。不过,请把数目清点一下。”声音淡漠而沉静,世家子弟的骄矜不知何时回到了她的身上。

   “不必了,”张文淡淡地说道,“姥姥家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我还信不过吗?”说完,和大红打起雨伞,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

   伟白和甘平没有了为之持重的对象,颓然倒坐在沙发上。

   “现在,总可以说了吧!”其实伟白已经不怎么急于知道以前的事了。无论那个大外甥是什么来历,唯有眼前这个提包才是最真实要紧的。

   但对甘平来讲,往事是值得回忆的。她对伟白讲述起来。

   母亲是胶东人,很小就参了军。十里八村出了妈妈这么一个女八路,乡亲们一直都挺荣耀。妈妈呢,也颇有点自得,虽说老家没什么亲戚了,但她很爱回去访视。家乡的人托她办事,几乎是有求必应,一副法力无边的样子。其实呢,多半是借助父亲的姓名。无论爸爸的官职怎样升迁,无论妈妈在她那个圈子里怎样高贵,对待故土的乡亲,妈妈总是热心好客,绝对不像小说里的官太太那样冷酷无情。也许,这是山东人的特性吧。

   但是随着年龄渐长,我对妈妈这种成瘾成癖地为家乡人操劳的劲头,也有些不以为然起来。别的不说,要不是家里雇着一个上海保姆,那些乡下人带来的虱子少说也有一个团的编制了。

   “老甘!老甘!我给你带回来个干女儿,我就是她亲妈!”

   妈妈又一次风尘仆仆地从老家回来,一进门就喊。

   我们全家,包括上海阿姨,都被妈妈训练得颇通胶东话了。妈妈家乡一带,很兴认干亲,干儿干女干爹干妈,有的人还不止认一个两个,乡邻关系盘根错节,非常热闹。更为特别的是,认下的干妈要被称呼为“亲妈”,这方显得格外亲热。

   爸爸稳坐着没吭气。人都说爸爸打仗时是一员虎将,我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真正的虎将是妈妈。

   “二花,进来呀,来见见你亲爹跟你妹子。”妈妈回一趟老家,胶东话就明显加重,侉里侉气的,听着挺有趣。

   二花怯生生地进来了。

   我和爸爸都楞住了。二花居然比妈妈还老!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她低着头哼了两声,谁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就被上海阿姨领下去休息了。

   爸爸不动声色地望着妈妈,等着她的解释。妈妈却跟没事人似的张罗洗澡换衣服什么的。

   哼!这是避着我呢。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问。乡下人有时候也傻着呢。好容易捱到妈妈不在家,我拐进为二花母子专门预备的房间。

   二花正敞着怀在奶孩子,扣子一个也不系,弄得我都替她害羞。那个菜青色长着稀疏黄发的小脑袋,将乳头叼得老长,好像一只贪婪的小狼。

   “是妹子来了,炕上坐。”她用腾出的一只手使劲拍打着雪白的床单。

   想起虱子,我拉过一把椅子,离她老远坐下了。

   “这小孩叫什么名字呀!”也不知从哪儿问起,我笨拙地搭讪着。

   “文文呀,快叫姨,叫姨啊!”二花赶忙把奶头硬从小狼嘴里拽出,把他的脸别向我。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为长辈。我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地等待着。没想到小狼在片刻的惊愕之后,昂起头,弓着身子四处寻找,寻找不到,就突然发出哨子一样的尖叫,凶狠地大哭起来,我看到他嘴里没长一颗牙。

   “他会叫姨吗?”我有点吃惊。

   “还不会呐……俺是想……他跟你亲,没准一下子就叫出来了……”

   这叫什么话!我抬腿想走,记起秘密还没探听到,又强忍着坐下。这一回,索性不绕什么圈子,单刀直入地问她:“二花,你这次到我们家来,有什么事?”我没叫她“姐”,认这么一个姐,怪败兴的。

   她把乳头更深地填进小狼嘴里,然后对我说:“来寻个人家呀。文文他爸殁了,撇下俺孤儿寡母,日子咋过哩?人家都说你妈妈——这会儿就得说是咱妈了,是俺那一方的活菩萨,听说她家来,大伙给俺出了个主意。在场院上,俺当着众人给她跪下了,认她做俺亲妈,好救俺母子一命。咱妈初起说啥也不肯,我就长跪不起,最后把这吃奶的娃也按在地上磕头,认她做个亲姥娘,咱妈这才……”

   我起身走了。

   我那好心而又糊涂的妈呀!一个拖着孩子的乡下妇女,一没户口二没文化,想在北京的部队里“寻个人家”,这不是天方夜谭吗(那几天,我正在看这本有名的童话)?爸爸纵是统领千军万马,这件事也是断乎办不到的。

   一天夜里我去厕所,回来时经过父母的房间,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说了几个都不成,你看这事怎么办哪?”妈妈的声音透着焦急。

   “没办法呀!谁叫你领她来的。这样吧,让她们母子回去,你按月给她们寄些钱,让她们维持个生活,数目多少,你看着办吧。只是以后不要再揽这类事情了。”

   妈妈没说话。

   看来就这么定了。走廊里有点冷,我打算走了,忽听得妈妈说:“这不行。我带她出来时,就说是给她找个对象成家。如今这样打发回去,甭管每月寄多少钱,我的面子上也过不去!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什么我也得把它办成。”

   “咱们要是有这么大个儿子,只要你愿意,我没意见。”爸爸无可奈何地说。

   幸好我的哥哥年龄还小!这个爸爸,也太迁就妈妈了。

   “要说嘛,办法倒是有一个。”一向果决的妈妈不知为什么有点迟疑。

   “噢……”爸爸支吾着,声音里带出了鼾声,好像快睡着了。

   “哎,醒醒,这法子成不成,可全看你的了。”随着话音,传来一阵蟋蟋嗽嗽的响动。

   “好了好了,你讲吧,我这不是听着吗!”不知妈妈搞了什么小动作,爸爸声音里的睡意全消。我也来了精神,裹紧睡衣,倚靠在门上。

   “你们不是要往西北调一部分人吗?把张……调了去,怎么样?”

   这个“张……”,究竟叫张什么,我到底也没听清,妈妈提到他的时候,总是格外压低了声音。我就管他叫张某好了。

   “调他?怕不合适吧?”也许是因为和妈妈单独谈话,爸爸的语气里,有我平日从未听到过的疑虑,“他爱人难产死了,留下个小女孩,刚才几个月……”

   “这我都知道,”妈妈打断了爸爸的话,“别忘了,他的年龄和二花可正合适。

   “年龄这个条件,可不是对象能不能谈成的首要因素,还有其它诸因素呢。再说,你也失去了战机,听说他马上就要结婚了……”

   “女方还是个大姑娘,人长得也挺漂亮。”妈妈接下去说,声音平和而冷静。

   “这些我倒不清楚。你的情报还挺准确嘛,你看,人家这样好的条件,你这个二花能比吗?”

   “不能比。”妈妈心平气和地说。

   “这就对了。还是我那个主意吧!睡吧。”

   “我不能把二花的条件升上去,但我能把张某的条件降下来。”虽说隔着门,妈妈的声音真真切切,一字一顿地十分清楚。

   “什么?”爸爸的语气里流露着惊讶与不安。

   “很好办的一件事。将张某调往西北。如果那个大姑娘还干,二花的事,就此做罢,我连一个字都不会提起。如果那女的不干了,可见她不是真心爱的张某这个人。这样的女人,还能结人家没娘的孩子当好后妈吗?晚吹不如早吹,张某该感谢我们才对。真到那时,我们再托人去提二花的事,成与不成,当然由张某自己说了算,你我都不要出面。至于二花的户口,西北那边要松动得多……”

   爸爸没有答话。

   “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调他,就得调别人。拖儿带女的,又是家属随调,又是子女上学,罗嗦事更多。怎么样,三全齐美的一件事,就在你一句话了。”

   爸爸的这一句话,我终于没有听到。只觉得有股幽幽的寒气,吐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回头一看,二花正在距我很近的地方站着,穿得齐齐整整,一副有准备有预谋的样子,全不似我冻得瑟瑟发抖。我这才想起上海阿姨颇有深意地抱怨过夜里不宁,原来她经常偷听!

   二花愣怔地看着我,脸上毫无表情,深潭似的眸子里,蕴籍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起码是当时年少的我,所不能理解的。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去了。

   那天夜里,我受了风寒,正儿八经地病了一场,也顾不上打听二花这件事了。等我病好之后,事情已经按照妈妈的预计,惊人相似地进展到了尾声。张某远调西北,对象告吹,他急需人料理家事,照顾幼女,在北京却再找不着对象。妈妈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他临行的前几天,才托人提了二花的事,张某连人都没见就同意了。二花托上海阿姨代笔,给老家的人报了喜讯。

   “那个张某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问上海阿姨。

   “勿晓得。看二花凄凄惨惨那个样子,瞎麻丑怪的也说勿定。”

   不能吧?!我满腹狐疑。到了二花临上火车的那一天,我自告奋勇地去给她送行,算是见了张某一面。精明的上海阿姨,这回是大错特错了。那张某非但不是瞎麻丑怪,而且是极英俊、极潇洒的一个青年军官,胸前还挂着朵光荣支边的红花。

   不管怎么说,妈妈也算对得起二花了。后来,二花从西北给我家来过几封平安信,妈妈连拆也不拆,就丢到一边,还是我偷着看的。本来嘛,像这样的善举,妈妈不知行过多少回,一件件都要追踪复查,还不把她累死了!

   多少年过去了。小狼长大了,张文成了腰缠万贯的富商。但没有妈妈,就决没有他们母子的今天。无论张文怎样飞黄腾达,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那只嗷嗷待哺的小狼。


















   下雨天,商店里的人不多。张文和大红,像一对闲散的情侣,从这家商场逛到那家商行。钞票流水似地泼出去,他俩手上却难得拿什么货物。他们像两条机警的鱼,在商品的江河湖海中巡游,谨慎而果决地挑选着H市缺少而这里又物美价廉的商品。交钱、取货,立刻缝成邮包,从最近的邮局发出,然后又两手空空地开始一轮新的选择,再次投入全部智慧与热情。商人对于商品,有一种农民对于土地般发自内心的眷恋。

   对于常见的货源,张文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他要做几宗未曾做过的买卖。只有货全,才能吸引顾客。有几个人是在家里写好了报告拨出了预算才上商店的?购买常常是在热烈而失去理智的情形下面做出的蠢举。一个好商人,要善于利用甚至事先制造出有利于产生蠢举的机会。货全就是一个极端重要的因素,也许为买一根针而走进店门的顾客,出去时抱走了一台电视机。不是连百货大楼这家京都最大的百货商场,也卖一分钱两枚的细别针吗?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谁说的?孔老二吗?应当给它改一个字:勿以利小而不为。聚沙成塔,积腋成裘,再伟大的富翁也是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出来的。

   “那是什么?”大红又惊呼起来。远处有一朵五颜六色的花,走近才看清是用彩色的塑料书皮绑扎而成的。

   张文见过这东西,一毛钱一个。此刻却突然动了心。他买下五百个,随手写了张“零点三零元”的纸条,夹在最上面书皮的衬里中。

   “这个价,是不是太狠了点?”张文写下的标签是对店里伙计的遥控定价,大红迟疑着,不肯将邮包缝起。

   “你呀,哪都好,就是心软。所以世界上的大财阀,多半都是男人。”张文不悦地说。

   “都是包中小学课本的,赚孩子们的钱……”大红坚持着。

   大红是张文的老板娘,在生意上,有更大的否决权。而张文不过是一个伙计。虽说是身份特别,伙计终究还是伙计。

   张文隐忍着耐心地指教:“赚孩子们的钱?你见过哪个孩子会挣钱?我赚的是他父母的钱!假如谁的钱都不赚,还要我们干吗?怕赚钱你可以不买呀,为什么偏用塑料书皮?你可以用牛皮纸、旧画报,也可以什么都不包。”

   大红被教诲得嗫嚅起来:“我是怕定高了,不好卖。”

   “小傻爪!”看大红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张文的口气放缓和了,“说实话,这个价钱,是为那些最心疼孩子的家长预备的。独苗一个,他们处处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只要孩子高兴,再贵他们也会掏腰包的。可光卖给他们不成,一则销量太小,二则一个两个地卖,纵是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这钱也赚得太麻烦了。我今晚就写信,吩咐店里的伙计,等书皮一到,就拿上到H市各中小学校去征订,由我们购入,由他们包销,统一计进孩子们的书本费中去。这样一来,咱们省了事,穷教书先生们可以赚点提成的外块。价钱上咱们适当让让,家长有商店里每个三毛钱的价码比着,也会觉得是件便宜事。怎么样,这桩买卖,做得过儿吧?”

   大红服了。飞针走线地开始缝包裹。“不过,时间一定得赶在九月一日之前。要不误了节气,一耽搁就是半年。”她突然想起买衣服要赶时令,忙着提醒张文。

   缝完包裹,该去邮寄了。张文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大红说:“你这是头一次出远门,该给你妈挂个电话。”

   “你等我?”大红惊喜地问。张文含笑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叫你妈让伙计们明天就开始征订书皮,把结果用电报告诉我。”

   大红答应着,蹦蹦跳跳地走了。

   大红一走,张文觉得自己少了一双神奇的眼睛。也许是女人的特性,大红对颜色、质地、式样、价格这些商品因素,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她能时时变换自己的目光,使自己与想象中的顾客相适应,代他们挑选,代他们斟酌,代他们决策。他凭着直觉做出的判断,往往较张文绞尽脑汁推导出的决定更为高明。

   缺了这个得力的助手,张文不再对某一类具体的商品做研究,他开动起自己的感官,从整体上去体会北京的商场与别处的异同。

   “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为自己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感到好笑,但又觉得它恰如其分,不愿轻易改动,“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的思维沿着轨道飞快地运行着:那么?”州的店铺像是男扮女装的旦角,有着大多的脂粉气;上海的商店则像一个西服革履的阔少,洋气十足,却又有遮挡不住的局促,大上海委实是太拥挤了。唯有北京的商场,雍容富贵,器宇轩昂,像一个踌躇满志的人到中年的国家干部!当然,它也有缺点,肚子腆起,面孔冷淡,缺少活力……那么,他自己的商店像什么呢?像一个强壮膘悍生机蓬勃而又富于野性的山地小伙子!他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终有一天,小伙子会成长为博采众长,傲视西北的一条好汉!

   大红回来了,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听到我声音,我妈高兴着呢,一个劲夸你想得周到。我还让我妈到你家去一趟,就说你也挺好的。”

   张文苦笑了一下,妈妈早已约束不了他了。他准备实施的另一项采买之外计划,妈妈如果知道,会拼死拦阻他的。然而正是为了母亲,他才一定要一步一步地去干。

   “我在那边柜台上看到一种首饰,很漂亮,销路一定会不错的。”大红灵敏的直觉又像探雷器一样活动开了。

   这是一枚假钻的耳环。无数菱形的刻面,向不同的方向散射着长短不一的光线,晶莹可爱。

   “请问,这是哪儿出品的?”张文说。

   “江苏。怎么啦,这玩艺难道还要保修吗?”商店里人不多,售货员闲得无聊,乐得打哈哈。

   “我们可以到产地去买。北京首饰真品的质量不错,但价格太高。赝品比不上南方的做工。不过北京的首饰盒还是很考究的。”张文不理售货员,耐心地指导着大红。

   “有本事,把这台机器买了去!”售货员不甘心受了冷淡,挑衅地说。

   “联邦德国产无痛穿耳机”几个字映入眼帘。它被塞在货架的最后面,若不是饶舌的售货员指点,他们难以发现。

   “好。我买了。”张文略一思忖就拍了板,“不过,请当场试验一下。”

   “无痛穿耳,当场操作,价格优惠,原价三元,现价两元啦!”售货员大声招徕着。

   很快有一位中年妇女,充当了第一个试验品。

   “疼吗?”大红关切地问。她自己的耳朵眼是妈妈先用两颗绿豆对着研磨,直到耳垂完全麻木了,才用烧红的针扎透的。就这样,还疼了好几天呢。

   “不疼。”那女人随即买了一副假钻耳环。

   张文付款提货,售货员要减收两元,大红便把那两块钱递给中年妇女了。

   穿耳机价钱不低,至此,他们今天所带的货款基本上花光了。

   “北京穿一次耳朵三块钱,咱们得收四块,才能尽快把本儿赚回来。西北本来就有地区差价嘛。”大红端详着这台昂贵的机器。

   “你又错了。我买下它,就是打算在H市免费穿耳。”

   “那不是干赔吗?”大红瞪大了美丽的眼睛。

   “眼光放长远点,免费穿耳,来的人必然多。哪个妇女穿了耳朵眼,会让它在那白白空着?那不比不穿还难看吗?她就得开始买首饰。首饰也像衣服。有档次高低,有流行款式,一副不会够用,她就得接二连三地买下去。我们既然打开了H市的首饰市场,就应该垄断住它,以我们的物美价廉,以我们的优异服务,女人大都生性谨慎,买东西也愿意去熟识的商店,她在我这个店里穿的耳朵,这个印象还不够深刻吗?只要你的货色好,她一定会来第二次第三次的。至于为穿耳而来,又买了其它东西的,也绝不在少数。其实,每个家庭里的钱,差不多都是女人花出去的,当然不是光为她们自己买东西了。到那个时候,你的钱还怕赚不回来吗?……”

   大红听得入迷,张文却突然停顿下来,快步向文体用品柜台走去。不一会,挟着个精美的盒子回来了。

   “这是什么?”

   “弹子跳棋。”张文说着打开盒带,呈六角星形的棋盘上,镶着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球。

   “这个也寄回去吗?它有什么奥秘?”大红颇感兴趣地问。

   “我终于买到了……”张文好像没听见大红的话,自言自语,神色有点恍惚。

   “你这么喜欢,我去给你再买几副。”大红已经觉出这不是普通的商品了。

   “行了。”张文拉住大红,用手将弹球一个个剥下,放进军装的大口袋中,然后将棋盘盒捏成一团,塞进果皮箱里。

   雨小多了。他们漫步在街头,张文的衣兜里不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迎面走过来一个小男孩,米色的短裤上绣着花,肩上斜挂着几乎和他等高的提琴盒。

   “小弟弟,我送你一样好玩的东西。”张文拦住了小男孩,捧出一把玲珑剔透的玻璃球。

   “弹球啊。这算什么好东西?再说,我妈也不让我要不认识人的东西。我们老师也不让玩哇,玩弹球多脏啊?”

   小男孩拒绝了,渐渐地远去,最后只能看清那个和他等高的提琴盒子。

   张文用阴郁的目光,一直目送到男孩子消失。他感到一种铭心刻骨的疼痛——他的自尊心被深深地伤害了。

   怎么可能呢?这个嫩得像小水泡一样的男孩子?他那颗久经荣辱像老笋一样裹在坚硬痂皮里的心,流出了血。

   他明白了:无论多么苍老的心,一旦陷入童年的回忆,都会变得像婴儿一样赤裸而娇嫩。而对一个婴儿来讲,这男孩已经足够强大了。

   他愤怒,嫉妒,而又充满了轻蔑。

   提琴盒子里能站起一条真正的男子汉吗?他记得自己最初的勇敢和智慧,最早的荣辱观和征服欲,以至于第一次的狡诈和欺骗,都是从这种被讥为肮脏的游戏中开始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使他的脸显出了一种近乎残酷的表情。他和这个裤子上绣了花的男孩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就像同甘氏父女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一样。他自信自己比他们更强大。

   他一扬手,一把五彩的球,像一阵宝石的雨,铿锵有声地坠入了路旁的水洼。

   “你这是干什么呀?”大红为张文的反常担心。

   张文已经平静下来。他的手心里还留下最后一颗。毕竟已经多少年没碰到卖弹球的了。

   这颗沾满了他掌心汗水的玻璃球,是黑色的。





















   雨,停了。

   东方天际出现了一道艳丽的彩红。很窄很硬的色带,分隔得非常清晰,像一把水晶的弓。在这条等级森严的正宗长链之外,不知何时笼罩起一匹宽大薄软的霓,它色谱的排列与主虹恰好相反,彼此间全无界限,毫无原则地互相渲染着,混淆着,像染花了的轻纱,自有朦胧旖旎之美,在云海之上飘浮。

   “你说张文他们返回来,到底要干什么?”伟白琢磨了半天,对甘平说,“他们会不会是来报恩的?”

   “这……”这甘平可没想到。几十年来,她耳闻目睹的都是父母居高临下慷慨无偿地援助别人,从未期望过什么回报。伟白想到哪里去了?甘平虽然已经变成了普通老百姓,但她血管里涌动着那种与生俱来的矜傲,却是平民出身的伟白所不能理解的。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也是咱们的传统美德。张文是山东人,该是最讲义气的。”伟白振振有词。

   “需要什么,你自己去要吧!”甘平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开始考虑把脚下这个黑提包藏在哪里合适。

   “当然不能自己张嘴要了。得用启发诱导式,让他们自己悟到这一点。到时候咱们还得再三推托,保住面子……”伟白有些情不自禁地喋喋唠叨。

   甘平把帆布包放进写字台下面的大抽屉,想想,觉得不妥,这地方太容易拿到了。她抻出来,踩着凳子,把提包摆在了立柜顶。退后几步一观察,实在太显眼了,又赶忙拽下来。藏在哪儿合适呢?原先舒适安宁的家,现在却处处危机四伏。

   “这还不好办,看我的。”伟白说起自己娘家保藏贵重物品的方法,接过提包,打开壁橱门,扯出一床旧网套,把提包严严实实裹在里面,又塞进去。关门,加锁。

   “怎么样?”

   “不错。”甘平答道,心里却有些嘀咕:倘若进来的贼也是小户人家出身,专晓这种 “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策略,岂不毁哉。然而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由丈夫。

   “要是自己的钱……”甘平下半句“倒还不会这么担惊受怕”还没出口,伟白眼睛一亮,说:“我也正这么想呢,要是咱们自己的钱,就好喽!”他说着走到壁橱门前,不辞劳苦地将刚裹好的黑提包,又揪了出来。

   “我倒要看看,这里头有多少钱?”

   “哗”的一声,那些浅红色的“砖坯”很有弹性地滚落在地,堆积着,够砌一堵小小的墙。

   “真不少哇?”伟白羡慕地说。

   谁说吃不到葡萄就说是酸的?!甘平气恼而又不无好笑地看着伟白。

   “这些用来买彩电。”伟自从中抓出两沓。一沓是一千,他已经数过了。

   “我们有彩电。”甘平冷淡地说。

   “太小了。车是越小越好,彩电可跟飞机似的,越大越好。”

   伟白又抽出两沓:“这些买一台高级组合音响。”

   “还买什么?”甘平似笑非笑。

   “这些买录相机。”伟白想了想,狠狠心,又加上两沓,“要买就买台好的。”完后,伟白抬起头在屋里睃视:双缸洗衣机已经不够先进了,新出的全自动洗衣机,从洗到晾,不必湿手。照相机也该更新换代了,记得好像是哪本摄影杂志上登的,最新的美能达——7000 型,有五个优先呢。电冰箱是双开门的,还算凑合,但愿市场上近期别出现什么三开门、四开门。等看到儿子的小床,他猛地一拍脑门:怎么能把智力投资给忘了,买一台儿童电脑!对了,还有钢琴,只是听说这是如今最紧俏的商品,恐怕不好买呢。还买什么呢?他冥思苦想着,空调,小汽车,这当然都是大宗,只是咱们房屋的建筑质量差,封闭不严,据说空调好买,电费掏不起。嗨,有这么多钱,还怕电费吗?吃得起饺子就打得起醋?至于小汽车,买来后放哪呢?楼底下的车棚冬不挡风夏不避雨,还不把车给淋坏了……

   伟白想着,念叨着,像咒语一样呼唤着这些高档消费品,地下的“砖堆”迅速地被码成整齐的阶梯,步步升高……

   够了!甘平实在看不下去,金钱果真有这么大的魔力,把一个循规蹈矩的政工干事,变得如此疯疯癫癫。她相信自己是清醒的。别的没有,还能没有一身傲骨吗?钱财再多,也是人家的,与你有何相干。她想把伟白从痴迷中拖出来,不由得想起中医的穴位。她和伟白之间有一处禁忌的穴位。

   “伟白,咱们不是说好要买一条红地毯吗?”

   红地毯像锋利的针刺使伟白顿然回到现实之中。屋内虽说只有甘平一人,他还是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悔,不出声地将钱重新装好锁起。

   甘平和伟白好像陌生了。

   天已不早。甘平扎上围裙准备做饭。“吃什么呢?”她仰着脸问伟白。

   就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世界上所有女人都问过丈夫的话,却把伟白惹恼了:“喝潘冬子的野菜汤!”

   甘平莞尔一笑,没理他。打开冰箱,倾其所有,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不管张文多么有钱,他是叫着姨妈找上门来的。

   伟白没好气地说:“人家会看上你这桌家常饭?早在外面馆子里吃饱了!”

   甘平还是一意孤行的烧菜做饭。

   事情还真叫伟白给说中了。等到很晚,张文和大红才回来,一看满桌饭菜,很有点不好意思,忙解释说为了怕添麻烦,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大红乖巧地帮助甘平收拾桌椅,甜甜地叫着姨妈,气氛才算融洽起来。

   伟白早早地回屋睡觉,甘平在小屋内加支了一张折叠床,一边铺褥子,一边和大红拉着家常:“你们俩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结婚?”大红扑哧一声笑了,“我们没结婚呢。”

   这笑声的意思有点费解,大概是笑把这种表面的仪式看得太重要了。甘平虽稍有不快,还是做出理解的样子:“先领了结婚证也是一样。”

   “结婚证也没领。”大红说完,随自哼起一首快乐的流行歌曲。

   原来他们千里迢迢投宿这里,为的是非法同居!甘平为自己识破了他们的底细而暗自庆幸:幸亏多问了一句话,否则岂不成了教唆犯!也幸亏大红没有心眼,不会撒谎。不然,她怎么解释这件事,二花知道了,该把她当成什么人?

   想到他俩中午同进一屋更衣时的情景,甘平又生疑惑。转念一想,换换外面穿的罩衣和同床共枕毕竟是有原则区别的。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后怕,赶紧抽身出去。

   “姨妈干吗去?”大红拉住她。

   “叫你姨夫过来和张文睡这屋。咱俩到那屋去。”

   “张文夜里打呼噜的声音大极了。别让姨夫受罪了。我已经习惯了。”

   甘平明白了:他们同居绝非一日半日。不由得光火起来,普天下地方大得很,你们尽可以到外面去“性解放”,不要玷污我清白的门风!

   看看大红,她又生怜悯:这种事,总是女孩子傻乎乎地吃亏。

   久未说话的张文,见状插了进来:“姨妈,我与大红真心相爱,我从未欺骗过她。”

   “姨妈,这是真的。”大红不知如何表白才好。

   甘平哼了一声,半信半疑:“既是真心,为什么不名正言顺地做合法夫妻?”

   没想到,张文突然咆哮起来:“你以为我不想跟大红结婚吗?我做梦都想能公开地、名正言顺地做她的丈夫!可我不能够。”

   张文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成龙吗?”

   甘平点点头,港台武打明星,大名鼎鼎。

   “你知道林凤娇吗?”

   甘平摇摇头。从这以后,张文和甘平的谈话中,越来越多地以“你”相称,而很少再称 “姨妈”了。这使甘平得到一种解脱,又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毕竟给人当长辈,有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

   “林凤娇是台湾金马奖影后。他们相爱多年,都过了三十岁,却迟迟不能结婚,原因只有一个,一结婚,影迷的数量就要大为减少。为了事业,他们必须牺牲自己!”

   H市的一家个体户商店,难道也算什么事业吗?甘平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看不起我们的店。”张文冷冷地说,“但它却是我一手开创出来的。我这一辈子,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大的事业了。这个世界并不公正,也不平等。我的妈妈碰到了你的妈妈,我才有了一个城市户口,为这件事所付出的代价,你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睛闪着绿荧荧的光,甘平又一次想到了狼。

   “我在大红的店里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大红漂亮,大红是店里的活广告。很多人是为了看一眼大红,才到我这个店里买东西的。我不能为了自己,让这块招牌褪了颜色。你尽可以觉得我下作,拿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当赚钱的手段,随便你怎么想。我们是普通百姓。没有权,也没有势,除了自己的力量,我们一无所靠。我得充分利用手头上的任何一点资本。女人结没结婚,这在男人们的心理价值上绝对不同。这是低级趣味,也许到了共产主义男人们就不在乎这一点了。”

   大红泪水盈盈地看了张文一眼。

   这目光好像变成了火,灼痛了张文,他突然变了脸,大声吼叫起来:“谁叫你这么美!”

   甘平起身告辞。还是把这个夜晚更多地留给他们自己吧。







   甘振远老早就醒了,硬躺着不起。据说睡眠越来越缩短,是衰老最确凿的证据,他希望别人都发现不了他这个秘密。

   墙上那一对盛年的男女军人好像在嘲弄地看着他。这是老太婆——甘平的母亲最喜欢的一幅照片。身着军礼服的甘振远年轻而威武,还有一点在他真人身上所不具备的风流倜傥。甘平的母亲十分端庄,尤其是那种尊贵雍容的神态,出自内心,毫无做作。

   甘振远宁可挂一幅他二十年以后的相片,据说现在的电子计算机有这个本事了。天天看看那样一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之人,大概心里还好受点儿。

   老太婆走过来。她并不太老,叫老太婆,显出一种相依为命的亲切。

   “来,下棋。”她摆开棋盘,很自觉地拿起了黑子。

   红先黑后,甘振远历来执先。

   一盘下来,老太婆输了。二盘下来,老太婆又输了。甘振远三盘皆赢,晨起的不快已荡然无存。

   “我看你有时候在外面给别人支个招,灵得很嘛,怎么总是我的手下败将!”

   “别人下的都是常法。你这棋是自创的,自然是你最熟了,甘氏象棋嘛。”

   “我来和姥爷杀一盘。”甘平的小儿子扣扣跑过来。

   甘振远又习惯性地操起了红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他执红的真正奥秘:红方的最高指挥官为“帅”,而黑方只是“将”。

   甘氏象棋的着法委实古怪。刚走了几步,扣扣就大叫起来:“姥爷犯规!你的老帅怎么出城圈了?”

   “身先士卒呀,要不,怎么能有士气?”

   “不能这么走,别着马腿呢!”校级少年象棋组的组员,简直气愤填膺了,又一次喊起来。

   “咱们这棋不别马腿,怎么跳马都行。”老军人谆谆指点着。

   “象怎么飞过河了?!回去回去!”

   “不但象能过河,士也能过河。”

   扣扣委委屈屈地承认这条规则,将自己的象也驱赶过河。

   “噢,我赢了!老帅被将死喽!”扣扣一推棋盘,欢呼起来。

   “别着急呀,我还有子呢,不杀到没有一兵一卒,是不能定输赢的。”甘振远一本正经地说。

   小家伙几乎要指责老家伙玩赖。待清点了一下兵马,发现自己占着优势,便不再说什么,抖擞精神,继续与元帅的“红军”厮杀下去。

   在几乎是没有任何规则的棋盘上纵横驰骋。扣扣的脑袋瓜里用兵诡谲,几局下来,竟与姥爷胜负各半。

   老太婆担心了,赶紧把外孙打发出去跟小朋友玩。甘振远却好久没这样高兴了,他神采飞扬,不住念叨着:“棋逢对手,后生可畏,这孩子长大让他当兵去。”

   他的一生只从事过一种职业,这就是军人。只有一种技艺,这就是战争。他活到近古稀之年,真是一大幸运!军人这个行当,是不大可能长寿的。

   老而不死,老而不僵,头脑依然清醒,体力依然充沛,他必须干点什么,可他又能干点什么呢?自从离休之后,人们像对待一个挂了彩的伤兵一样,小心翼翼地关心他,照料他。他那颗敏感的心,在感觉温暖的同时,更多地感觉到了屈辱。

   他下意识地走到写字台前。一册天青色缎面精装的《竹谱》,摊开来摆在那里,旁边有一方歙砚,还有一支不知是什么毫的画笔。砚和笔都是珍品,老朋友送的。就像到谁家串门要给主人的小孩子买糖果,买玩具一样,来看望他的人都带来些文体用品,好像他的余生要改行做文人,或是体育健将似的。

   他提起笔,在宣纸上画了一道。他画的竹干类似一把军刀。为什么画不好呢?他有些焦躁,迅速地掀动《竹谱》。有了,这里写着画竹之诀窍:“不可太迷,迷则失势。亦不可太缓,缓则凝浊。复不可太肥,肥则俗恶。又不可太瘦,瘦则枯弱,不可太远,不可太近,不可过大,不可过小……”

   去你的吧!他愤然将笔一扔,这是做画吗?简直是坐牢!

   他无所用心地踱着,看到走廊的阴凉处养着一盆蚯蚓。粉红色的躯体蠕动着,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当鱼食。

   他不屑于钓鱼。用一个军人的全部心血智慧和毅力,去坐等一条智商很差的鱼,待浮子一动,夸张地把鱼竿呈抛物线样扬起,并且衷心希望有人能目睹这一伟大的时刻,这是军人的耻辱。

   要不,练练字吧!不!他不练。练字第一条便要临摹,而他一生中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能容忍攀仿。即使是他打过的败仗,也是创造,不成功的创造罢了。

   他像困兽一样,在宽敞的厅室中不停地转来转去。

   电话铃响了。老太婆站在一旁倾听着,却没有去接。这是甘家的规矩,只要甘振远在,便不许旁人接电话。他不能容忍一个上级、下级或同级,在找他的时候,先听到别人,特别是先听到女人的声音。

   电话铃不耐烦地响着……

   甘振远提着裤子,从厕所匆匆赶出,顾不得满手是水,迫不及待地抓起了话筒。突如其来的电话,也许会告诉他什么新鲜的消息。

   “我是甘振远……”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蕴含着焦灼的期待。

   “爸爸,我是平平……”深知父亲习性的甘平,不忍延长这种折磨他的时间,赶紧称呼他。

   “二十几年前,妈妈认的那个干女儿的儿子来了,要去看望您们。让不让他去呢?”

   “让你妈妈来听电话吧!”甘振远有点沮丧地朝妻子示意。

   甘平把话又重复了一遍,简要说明了几句。

   “让他们来吧。”妈妈很干脆地回答。老头子一天烦得够呛,让他重温一下权力峰巅时期的盛况未尝不是一件快事。想到这里,她告诉女儿:“明天下午四点,我派车去接你们。”

   “可是,家里还有用车指标吗?”甘平有些迟疑地问。休干所规定了每家每月用车的公里数,超标之后,是要加价收费的。她知道妈妈喜交际、善应酬,现在已届月底了。

   “没有了。”妈妈答道。

   “那……我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回去吧。”

   “你这孩子,操那么多心干吗?你爸爸就是离休了,也不能叫客人自己走上门来呀?”

   甘平的妈妈放下电话,心里阵阵悸痛。生活的变迁,已经把甘家的第二代造就得不知孰轻孰重了。

   甘平也觉得话没说完,这是公用电话,身后排着好几个人,有一个还是自己厂里的。她真希望家里拒绝这次会见,没想到妈妈竟这样兴致勃勃。倘妈妈知道今日的张文远非昔比,她还愿见他们吗?

   “你放心,水再大,也漫不过桥!”伟白笑她的多虑。

   但愿如此。

   “明天到我家去,第一,就说你们是一对合法夫妻;第二,不许提做买卖的事;第三,请大红穿朴素些。”为防万一,甘平不得不再三叮嘱。

   张文都答应了。







   红色的上海牌轿车,在夏时制四点的骄阳中疾驰,像一辆救火车。瘫软的柏油似乎连空气都粘住了,车轮拼命挣脱向前,发出一种热油锅煎炸鸡蛋时的滋啦声。

   车里没有空调,闷热难当,大红不停地抱怨着。

   伟白和甘平一声不响。从跨入车门的那一瞬起,他们便放弃了自己的独立存在,而只是甘振远的女儿和女婿了。尽管父亲已不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使他们缄默。

   张文双手抱臂,坐在司机旁边,双眼眯着注视前方。由于发动机的烘烤,他比后排座的人更热,连被眼前悬挂的那串绿色的塑料葡萄逗出的口水,也是火辣辣的。但是,在这狭小如火炉般的上海车厢里,他感到比坐在豪华的出租汽车内还要惬意!

   车子从厂区宿舍大门开出时,不知谁将沉重的铁门虚掩上了。需要有人下车将铁门推开。张文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端住双肩,纹丝不动地坐着——他是甘家请的客人。年轻的现役军人于是松开油门,自己跳下车去推门。望着黄绿色短袖军装背后沁出的汗渍,张文的嘴角露出了若隐若现的笑容。

   干休所到了。

   庄重却并不森严的大门。警卫人员正在和颜悦色地劝阻着想进去卖鸡蛋的小贩。火焰般的红色轿车浴进了清凉的绿色世界。

   和到处兴建的匣式高层公寓相比,一座座独立于绿树与鲜花中的二层小楼,像是扁平的岛屿。但它们正是以对土地毫不吝惜的奢侈,无声地显示着自己的地位与尊严。

   下车。与司机道谢。邀他到家里共进晚餐,虽说时间还太早。被有礼貌地谢绝。然后说声再见。

   当着张文等一行人,表演这一套体恤下情的程式,真把甘平窘得够呛。不过一般人是发觉不了她的破绽的。从小打妈妈那儿耳濡目染她早已掌握得很娴熟了。本来掏钱坐车,彼此间已经交割清楚,不必来这么多客套。但有什么办法呢?一走进这座大门,一种往日的习俗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到甘平身上。况且,她从妈妈的电话里也已悟出了良苦的用心,索性做得更像一点儿吧。

   小保姆出来告诉他们,甘振远夫妇被一位老战友接去看戏,大约要晚上才能回来。

   张文的心底苦笑了一声:当然,一个曾经差点饿死的乡下小子,尽管是二十年后从几千里外专程来访,也不会比一个“老战友的戏”重要。那项预谋多年的宿愿开始冒出嗖嗖的冷气。

   “这座楼,都是你家的吗?”张文环顾着问。

   甘平知道张文是在从交通工具和住房规格上判断着父亲的境遇。虽然妈妈成功地将租车掩饰得像派车,但她却无法扩大自家的住房面积。算了,随他怎么想吧。

   “这楼是两家合住的,我们在这一侧。”说完和伟白、大红进屋去了。

   张文独自站在绿树拱成屋顶样的林荫道上,泰然自若地打量着四周。上海车已经给他吃了定心丸。说实话,他想象中的甘家,远比这威凛显赫得多。他既然下了龙宫凤楼都要较量一番的决心,何况如此!

   仔细巡视之后,他终于有了一点儿遗憾:他盖得起这座楼,却修不成这座厅。

   厅在二楼,两面是从天花板直到水磨石地面的巨大落地窗,反射着熠熠的阳光,使它像是用水晶建造的。可以想象,每当夜晚灯火闹珊时,它就变成一座飘浮在空中的宫殿。住在里面的人,赏风霜雨雪,与星辰日月为伴,他们裸露胸膛去拥抱自然,他们置身于灿烂的阳光下而无愧无悔,他们把自己生活的断面剖露给社会,又随时可用自己的眼睛去探寻世界。

   他是无法住这种透明房子的。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就是在一帆风顺的今天,他也需要黑暗,需要隐瞒,需要用厚厚的帐幕将自己包裹起来。

   蓦地,他愣住了。同别人门前遮云蔽日的花木不同,这里是一片明媚的阳光,生长着碧绿的蔬菜。

   他从未见过如此森然的菜地。

   所有的埂埝沟垄像刀剁斧劈而成,每一株植物间的距离像用直尺量过一样不差毫厘,每一片菜叶,甚至每一只果实,都长在大致相同的部位上。就连支撑藤蔓的竹竿,一根根都笔直挺拔得像卫士一样端正。它们烙着紫红色星形或菱形的标志——都是从街上买回来的蚊帐竿。

   这不是菜地,而是一支军队。

   “嘿!你是什么人?怎么私自闯进我姥爷的菜地?”

   一个被北温带的阳光晒得像黑人一样的孩子,虎虎有生气地站在他面前。

   张文已经从甘平家的相片上认识了这孩子。

   “扣扣,你知道姥爷的菜地怎么种得这么好吗?”

   “当然知道。不管开不开花,结不结果,只要姥爷觉得它长得不是地方,咔地剪下来就是了。还有一条,嗯……我得保密。”

   “你喜欢拉小提琴吗?”张文想起那个水泡似的男孩,忍不住问他。

   “我拉得不好。我最喜欢的是玩。”小家伙坦率得可爱。

   “你玩过弹球吗?”张文突然充满了被人理解的渴望。

   “没有球。再说也不会玩。”扣扣失望地说。

   “我来教你。”张文说着就要在地上扒坑。

   “别把姥爷的菜碰坏了!”小家伙急得大叫。

   “走,咱们回家去,我在纸上画给你看。”

   扣扣的眼睛真像一对又黑又亮的扣子。他趴在沙发上:“讲啊,快讲啊!”

   张文却沉吟起来。我的童年,这孩子能懂吗?

   弹球。在平坦的土地上,刨出五个浅浅的圆坑。排列的方式像一个大大的“回”字,四角各一个,中间还有一个坑。弹的时候按着顺序依次进坑,最后进中央那个坑。那个坑有个名字,叫“皇帝坑”。进了这个坑,球还是那个球。身份就不一样了,变成了“皇帝”。这个坑赋予这个球生杀予夺之权,它可以任意去碰撞其它的球。一碰之后,是“警告”,它告诫对手已经遇到了极大的危险,二碰之下,是“锁住”,对方的球从此被禁闭在此,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连逃跑的自由都没有了。第三碰,称为“灭绝”,相当于枪毙,从此被皇帝夺去了生命。

   球有很多种。那种清亮得像早晨的露珠一样的透明球,叫作“乌灯”。中间嵌着一块菱形彩色玻璃的,叫作“花心”,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它都像一片花瓣。最珍贵的要算“白瓷”,奶白色,毫无光泽,像一颗大的死鱼眼睛。但极坚硬,稍有点涩,这更提高了它弹射时的爆发力和准确性。

   但是,我没有球。虽然一个球只要几分钱。家里弟妹多,实在太穷了。

   有一天,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球。它通红通红,滚圆滚圆,像是一轮太阳。我揣着它走进弹球的圈子。

   “玩真的,还是玩假的?”孩子们问我。

   所谓“假的”,就是玩归玩,输归输,玩完了各自拿着自己的球回家,是一种和平的方式。而“真的”,则带有战争的性质,输了之后,被“灭绝”的球,就得归“皇帝”了。

   “玩真的。”我坚决地说。

   于是各自拿出自己的球。我把太阳托在手里。

   “不跟他玩!他的球是泥捏的!”孩子们一块哄叫起来。

   我的球是泥捏的。红色的胶泥,淤在深深的冰河之下那种,粘得能拉出丝来。我把它们搓成球,在里面化进了我的唾沫,眼泪,甚至几滴鲜血。不是有意的,我的手恰好被河底的砺石扎破了。现在,它像上了釉一样,发出血红的光。

   “为什么不和我玩?这不是球吗?”我恶狠狠地说,高擎着我的太阳。

   不知是我的态度生了效,还是它的确应该算一粒真正的球,他们同意和我玩了。但事先约定,如果他们输了,就将弹球给我;如果我输了,需另找一个正规的球赔给他们。

   我慨然签订了这个不平等条约。用这颗溶进我血泪的球,我会赢!一定会赢!

   那天,也许有什么鬼怪附在我的球上。我弹得准极了。一坑、二坑、三坑……像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扯着我的球,它不但长着眼睛而且长了腿,从一个坑毫不犹豫地跳进另一个坑,所向披靡。终于,它越过了龙门,成为“皇帝”,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在距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粒黑色的“花心”,它也刚刚跳过龙门。为了和我的太阳相区别,我把它称为“皇后”。

   现在,轮到我开打了。我把泥球放在手里。因为不停地磨擦地面,它已经有些发烫。我朝它呵了口气,用眼睛瞄准了皇后。

   世界消失了。我眼前只有这粒花心。它的心脏是一条很细很弯的黑弧,像一瓣黑色的月牙。

   我屏住气,用右手食指半节和已经弹得麻木了的拇指盖,将泥球像子弹一样迅猛地弹射出去。

   中了!又一下,又中了!只剩下最后一击了,片刻之后,黑色的月亮就是我的了!

   泥球变得像灼热的火球,在我手中微微颤抖,好像自己就要飞出去。我把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极窄的缝,透进的光线刚够照亮太阳和月亮,然后一闭眼,将球送了出去。

   “啊!”孩子们惊叫出了声。

   我睁开眼,寻找着我百战百胜的皇帝和它的战利品。

   我终于看到了它。

   它碎成七八瓣,喷溅而出的红色粉未,沾满在黑色的月亮上,像是斑斑血迹。地上,有一粒萎黄的苍耳,那是我嵌进泥球的花心,那是我太阳的心脏!

   按照惯例,皇帝与皇帝交战,三击之后,要测距离。如果相隔不足两柞,首先发动进攻的一方即自取”灭绝”。现在,我的太阳已肝脑涂地,任何测量都没有意义了。

   黑色的皇后骄傲地立在那里,我必须赔给它的执有者一粒真正的弹球。

   我跟着卖弹球的老头,虽然兜里没有一分钱。兼收破烂的老头看我跟着他转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就说:“拿东西换也行,有牙膏皮吗?”没有,我们家从不刷牙。“有旧衣服也行。”没有,我穿的已是妈妈用旧衣改的,弟妹们还要拣我的剩。“旧鞋呢?”刚问完,他不吱声了,看见我打着赤脚。

   但是帐必须还。我要信守自己的诺言。于是,我从家里偷了一毛钱……

   这些,难道都能讲给扣扣吗?他的眼睛,还不曾见过这世界上的丑恶与贫穷,但愿他永远不要见到吧!

   扣扣还是一个劲地缠他。张文把兜里的那颗黑弹球送给了他。

   “像一根黑眉毛。”扣扣小小的手,托着那颗球,仔细端详着。

   同一粒花心,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得到的印象并不一样。

   已经很晚了,甘振远夫妇还没回来。张文给扣扣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扣扣还是听不够。

   突然,从楼外传来一阵唰唰的响声,好像有人在拨动树叶。

   “有贼吗?”张文警觉地站起身来。扣扣在嘴唇上竖起一个手指,示意他别出声。

   唰唰之声越发清晰了。紧接着,传来陶器盖碰撞的闷哑声,然后是片刻的寂静。声音又复响起,初起舒缓,瞬间急速起来,又渐渐细弱下去。

   “告诉你,这就是那个秘密。”扣扣神色庄重地说。

   “这是什么声音?”张文着实琢磨不出。

   “是姥爷在尿尿呢!”

   啊?!张文目瞪口呆。

   扣扣笑话他的大惊小怪:“不尿尿,哪里来的肥料?菜能长得那么好吗?告诉你,姥爷的尿罐就在丝瓜架后面,他每天晚上都去。这件事,就我一个人知道……”

   张文瘫了。他的一切如意算盘,未曾谋面,就叫老头子这一泡尿给烧黄了。







  

   早餐丰盛极了。

   菜肴都是昨天预备下的,因为主人看戏,将接风的晚餐变成了早宴。

   大家却迟迟动不了筷子。一大早,伟白就把他和甘平这次回娘家的礼物——一份最新发出的中央文件,送给了甘振远。休干们级别虽高,看到文件的速度,有时还赶不上伟白这种近水楼台。甘振远如获至宝,老花眼镜加放大镜,趴在写字台上看个没完。

   扣扣饿得熬不住,吃了点蛋糕,跑出去玩了。

   大家枯坐着。

   甘平的母亲,透过二十多年时空的界限,打量着张文。

   她已经从女儿处得知了张文的近况,但她仍以一种欣赏的态度注视着张文和大红。这颗她二十多年前随手播下的善果,如今已如此昌盛!一个多么强壮的小伙子,还带着一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她能感觉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蓬蓬勃勃带着野性的朝气,不禁又有些惋惜地同自己的儿女做着比较:平平太清高,伟白太顺从……她生出一丝妒意,假如没有父母的荫护,和张文他们相比,伟白和平平是要吃亏的!

   张文也掩饰不住自己探究的目光。这就是他在脑海中曾千百次想象过的恩人加仇人。她不像妈妈描绘过的那样年轻和美好,而是一个带着老态的妇人了。但她自有她不可一世的尊严。她的额头光洁而明亮,全没有自己母亲那种日日夜夜为生活操劳而生出的细小破碎的皱纹,也不像日下渲染的那种女强人,眉宇间聚着原本属于男人们的纵形纹理。尤其是她那种毫不做作的对人赏赐般的关怀,使人不由得生出卑微。张文清醒地意识到了对手的强大,不论自己多么有钱,倘母亲同来,她仍旧会匍伏在这妇人的脚下。

   甘平的妈妈决定帮助女儿女婿。她可以想见这样一只拥有令人惊愕财富的狼,给正统家教而出的孩子精神上物质上多么深重的压抑。甘振远不许她给子女金钱,怕他们变“修”变懒,她时而偷着接济他们一下,女儿多半拒绝。就是收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管不了多大事。她知道甘振远的心事,他愿在身后拿出一笔相当数目的党费,最后要一次强。钱是老头子自己挣来的,她不想拗他的意。但她的儿女完全不必被金钱所压倒。她的双手几乎从未进行过赤裸棵的金钱交易,她的一生,不是依然富足而轻松吗?二花母子得以从那样的劣境中解脱出来,她从未花费过哪怕是一分钱的硬币,甚至连念头都不曾转过。无论张文将来有多少财产,他都无力改变这段历史。世界上有比金钱更为强大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以长辈人的和蔼与慈祥问道:“你妈妈好吗?”

   预料中的忆旧开始了。张文在心中冷笑着。他收起脸上谦恭的神情,变得阴骛而冷酷。从现在开始,他要为母亲二十多年无望的冤屈,为他自己悲惨的童年,甚至为与他有仇的继父——复仇!

   你们听过人肉抽打人肉的声音吗?干瘪得像纸一样的颜面,坚硬得像挫一样的掌指,接触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像两条松紧不同的布带,抽打着,拧绞着,发出一阵阵忽而暗哑忽而尖锐的唿哨。

   这是我的继父在打我的母亲。这声音,是我童年永不更换的催眠曲。墙上挂着继父的奖状。我真不明白,一个在外面备受称赞的男人,怎么能如此虐待我可怜的妈妈。

   而在每一次惨重的殴打之后,妈妈都变得格外平和,甚至有一种解脱了的安宁,好像皮肉上惨烈的疼痛倒是她所需求的。

   终于,我明白了。

   我至今感谢我一生唯一的一次偷盗。它使我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我从家里偷了一毛钱。正拿的时候,被妈妈看见了,她含着泪闭上了眼睛。我用这钱买了弹球,还给小朋友。当时父亲还在部队,铮的钱并不算少,但给妈妈的钱极少,而且每一分钱的开销他都要知道。他举着拳头盘问妈妈,妈妈一口咬定是她丢了。我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恶,求他饶了妈妈。

   他毫不理睬,照旧极其残暴地打了妈妈一顿,然后朝我挥起已经红得像火炭似的巴掌: “还有你!小兔崽子,要是没有你,我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落到这种地步!”

   “不许你……打文文……”妈妈的头,已经涨大到我陌生的地步,眼睛也被封住看不见了,但她仍然张开双臂,护着我。继父虽然常常对妈妈逞凶,却很少碰我。也许在他最后保存的良知里,知道我是无辜的。这一次的反常,我后来才知道,他因为作风问题,被从部队清除出去,还受了十分严厉的处分。

   妈妈这种极轻微的反抗,激得继父左右开弓,像抽一个悬挂在半空中的乒乓球一样,毒打妈妈。妈妈木然地站着,没有眼泪,也没有痛苦,像一座没有生命的蜡像。

   “我告诉亲妈去……”这是妈妈实在捱不住时,所说出的唯一一句话。

   “告去!告去!”继父歇斯底里地怪笑着,“你算什么东西?她把你这个没人要的货塞到我这里,早把你忘光了!她设下计谋坑我,找她报仇我没这个胆量,我可以打你……”一阵挟风的掌声又呼呼而下。

   “你胡说!这是我姥姥刚给我妈寄来的照片。”我像拿着一道救我母子脱苦海的护身符。

   “文文,给我!”妈妈急得直叫。

   然而已经晚了。继父倒真被震慑了一下,他把相片夺过去,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姥爷穿着一种极威武的军装,洞察一切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他。他微微哆嗦了一下,马上又清醒过来,这不过是一张纸!一张比一般纸厚一点并且泛了黄的纸!

   “刚寄来的?”继父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们会送你?这是你在他家时偷的!”他又举起手。

   妈妈的脸变得煞白。我突然知道这是真的了。

   “你胡说!”我拼命向继父撞去。姥姥是妈妈心中最后的希望和光明。我要奋起卫护妈妈!卫护我们的恩人。

   继父没有想到,看我扑过来,他仔细地将照片对折了一下,然后沙沙撕得粉碎,纸钱似地扔向天空:“给你们吧!”

   姥爷的军礼服断裂成几截,四处飞舞……

   “我和你拼了!”我随手抄起一件家伙,就往继父身上抡去。妈妈曾经说过,我的生父是个非常膘悍的山东汉子,我这时全身流动着和他一脉相承的血液。

   “文文,让你爸爸打吧,”妈妈反倒死死抱住我,“他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我欠了你爸爸的……一辈子也还不清……妈妈都是为了你……”

   从此,我沉默了。妈妈麻本地忍受着,借此以赎罪。她为继父生儿育女。对他所有的风流韵事置若罔闻,在极端的穷困中给继父以最周到的照料……

   继父是我一生中永不宽恕的罪人,也是我人生第一位老师……

   这最后一句话,是张文在心里说的。他随之将一张千疮百孔的相片放到了桌上。它同甘振远卧室内的合影,出自同一张底版,只是要小得多,无数道折痕和粘贴的浆糊,使它变得厚而模糊,表面白花花的一片。

   在餐桌上,听到这样一个凄惨的故事,所有的人,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怎么不吃啊,不是说了不要等我吗?来来,这么多年才聚到一起,不容易。”

   甘振远大着嗓门走出来。中央文件的内容大概很令人振奋,他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大家。他一眼瞥见桌上的相片,随口说了句:“你也有一张?”长时间的用眼之后,使他看不清相片细节。不过这对盛年男女他是太熟了,光凭轮廓也认得出。

   “姥爷,您能让我看看照片上您穿的这套军装吗?”张文又恢复了他的谦恭。

   “可以。来,把酒满上。”

   怀着不同心情的手,举起了鲜红的葡萄酒杯。

   “我也喝。”扣扣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

   “小孩子,不许喝。”几个人一起训斥他。

   “有功也不许喝吗?”扣扣不服气地争辩说。

   “你能有什么功呢?”甘振远很感兴趣。

   “我给你们带来了一封信!”扣扣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过来,又黑又脏的小手里真捏着一封信。甘平很快地将信拆开,一边看一边说:“是我上海阿姨来的……她说她挺好的……有机会来北京看望你们……她很感谢……钱收到了……妈妈,你给上海阿姨寄钱了?”

   “是的。我每月给她寄二十块钱。”

   “她病了?”甘平有点吃惊,上海阿姨和家里多年没有联系,现在找上门来,必定是有了为难之事。

   “没有哇。她的儿子孝顺得很,生活过得挺不错。”

   “那……”

   妈妈看出了甘平的不解,说道:“这是我给她发的退休费呀!她在咱们家当了那么多年保姆。”说话中脸上的神色十分自得。

   妈妈依旧还是那个脾气。

   甘振远给扣扣倒了个杯底的酒,算是庆了功。然后装作随口问道:“你们那儿最近有些什么事啊?”等着甘平他们回答。

   爸爸的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现在,儿女们几乎是他联系社会的唯一脐带。可怜的爸爸呀!甘平生怕张文再讲出什么刺激性的话来,赶快搜肠刮肚地想好消息。有了!

   “我们最近要长工资了。”

   这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只是,什么标准呢?

   “大锅饭呗!人人有份。听说除了进过公安局的流氓、诈骗犯,剩下的每人最少半级。”

   这就好。甘振远夫妇欣慰地看着女儿和女婿,像一对巴着雏鸟快些长硬翎的鸟禽。

   张文感到一种被排斥在外的异己感。一方面,他鄙薄为了半级而津津乐道的国家工作人员们,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永低一头。

   他冷淡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虾爆得太老,鳜鱼又太嫩。吃不得。”说着放下了筷子。

   大红也随着叫起来:“这是什么呀?难吃死了!”一块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棉团样东西被挑出来丢在桌上。

   说实话,张文和大红指出的缺陷,是很准确的。新来的小保姆不会烧菜,甘氏夫妇又因看戏去未加指点,一桌貌似丰盛的筵席,几乎全不可口。

   然而,这是能说的吗?

   甘平母亲满腔的怒火就要喷发出来。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是你品头评足的地方!借你母亲的境遇含沙射影,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多管闲事!没有我,你母子二人在随后的天灾人祸中,不定死在哪里了!恩将仇报!你以为老头子离休了,就可以趁机打上门来,告诉你,这天下是我们这些人打下来的!你未免得意得大早了!

   不过她还是把怒火强压了下去。她淡淡地问大红:“你可知道你刚才扔出来的是什么吗?”

   “不……不知道:“大红虽吃过不少风味名菜,还真说不出这道不咸不甜有一种异味的菜肴是什么。它盛在一只小小的蓝花碟子,里,摆在甘振远面前,色香味全无,大红出于好奇才尝了一口。

   “那是专为你姥爷准备的,用橄榄油和无盐酱油炒的剔了蛋黄的纯蛋白。”

   大红窘得满脸通红,求救地看着张文。

   餐桌上空弥漫起阴云。张文好像想说什么。

   伟白乖巧地用公筷给自己盘里挟了一大块鳜鱼又一大段爆虾,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说: “味道好极了。”

   语气惟妙惟肖,大家都笑起未,风波暂且平息下去。张文终于没吭声。

   饭后,妈妈和甘平聊天。天下的母女总有说不完的话。其实,老太婆喜爱女婿超过女儿。作为一个女孩子,又没有戎马倥偬的战机,老大婆只希望她平平安安舒适顺利地度过一生。女婿是确保女儿幸福最重要的条件。在亲朋们推举的众多候选人当中,她选定了工人家庭出身的伟白。老太婆不信门阀,她自己就是胶东普通农户的后代。周围的男孩子她见得太多了,纵侉有余、心智不足。那种人,她可不放心。而伟白除了相貌人品无可挑剔以外,老太婆发现了他于不动声色中的城府与机变。初试之后,她交与甘振远终审。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甘振远于百忙之中,委托干部部门做了调查。家庭出身好,本人历史清白,政治上可靠,在军队受过嘉奖。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处分一栏里,自然是空白。就是他吧!甘振远一拍板,伟白遂成为甘家快婿。

   一阵家长里短之后,妈妈突然问道:“平平,你还记得你爸爸的秘书乔叔叔吗?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

   几乎所有认识爸爸的叔叔都抱过她,谁记得是哪一个。

   “就是那年你去西北,回来帮你买飞机票的那个。”

   噢,想起来了。

   甘平出差,被困在西北,回不了北京。连日降雪,好多次航班停飞,压了一大群旅客。甘平急得没法,便拿出临行时妈妈交给她的“联络图”。这是爸爸在全国各地的老战友老首长老部下的名单住址。像七仙女下凡时所携带的“难香”,遇到困难时祭起来,屡试屡验,百战百胜。她找到这里有一位姓乔的熟人,是大军区的保卫部长。

   第三天,甘平踏上通航后的第一班飞机,回到北京。

   “那个小乔,究竟用的什么办法让你走成的?”妈妈很有兴致地问。甘平当年曾详详细细汇报过此事,老太婆这时好像是明知故问。

   “我在飞机上才听说,那次赴京开会的代表突然被卡下一张机票,说有要犯潜逃北京,需派一名侦察员即刻飞抵首都。吓得我一路都不敢说话,生怕人家认出我的真实身份。”

   “没出息,”妈妈在女儿的头上点了一指头,“告诉你,你乔叔叔现在是H市的副市长了。”

   老太婆的这句话整个客厅的人都听到了。

   透明的客厅里,雪白的尼龙窗纱被柔风轻轻梳理着,银网似地抖动。阳光被筛成细碎的金屑,飘落在客厅满铺的地毯上。这也是一条紫红色的地毯,只是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像一片红色的草地。

   甘平走爸爸的不少战友家见过同这一模一样的地毯,使她立即产生出一种回到自己家的亲近感。她问妈妈:你们怎么都喜欢紫红色?

   “这是统一配发的呀。”







  

   墙角的花几上,摆着一盆巴西木,在皴裂得像出上古陶一样的柱形干上,挣扎出一丛又一丛玉米苗似的嫩叶,形成令人震惊的对比。

   这么老的树干,还要被人一截截锯开,送到外国去供人观赏!在客人们赞扬巴西木蓬勃盎然的生命力时,甘振远觉得自己才是它的知音,他仿佛看到那断面流出无形的血液。

   当甘振远不得不兑现自己在兴头上的允诺,打开他珍藏的衣箱时,内心正是这样一种复杂的感情。

   一股刺鼻的和人造卫生球味绝不相同的天然樟木气息,芬芳而令人清醒地弥散出来。

   这是一个逝去的世界。从最早发放的棕黄、浅黄两种柞蚕丝夏服,到最后一套涤卡罩衣,几十套军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樟木箱里,像密致的岩层一样,组成一组军装的系列。

   张文有几分敬畏地看着这绿色的岩石,不知该抽哪一件。照片是黑白的,他无端地觉得那军礼服应该是黑色的。

   “他要看的是这种。”老太婆拎过一只棕色水牛皮箱。

   “噢。我忘了他要看的是军礼服。”甘振远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多嘴的老太婆呀!

   皮箱被打开了。里面还躺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箱子,帆布面,暗枣红色,很干净,但也很陈旧了。

   帆布箱被打开了。一套孔雀蓝色的纯毛哗叽礼服,呈现在大家面前。

   老太婆轻轻拨动着,检查有无虫蛀的痕迹。甘振远像看他心爱的孩子一样,看着这套军装。这种三十多年前军队授衔时发放的札服,时至今日,保存如此完好的,大约是不多了。他想起当年穿着这套礼服,站在天安门侧的朱红色观礼台上,是何等威武!何等豪迈!

   甘振远内心突然涌动起一种如火如荼的渴望一他要穿上这套军装,重现一次当年的风采。

   老太婆也深情地望着他,柔声说道:“你就试试吧。”

   他们共同忘记了三十年的时间差。

   甘振远陷在松软的沙发里,开始穿这套亲切的服装。

   上衣怎么变得这么瘦?好像还短了?怎么?我还长个了吗?噢!是因为肚子凸起,把长向宽里扯去了。下摆的扣子也系不上了?算了!不系了,就这么敞着,还舒服自在些。裤子可真是变长了,我的腿短了?立裆也提不上去,怎么搞的,当年好像不是这样的嘛。糟糕!裤腰太小了,扣不上挂钩,这可是最大的问题。屏住气、收腹……只差半厘米了,再努一把力,就差不多了……

   甘振远终于成功地将自己装进了当年为他定做的礼服之中。他抑制住变粗的呼吸,挺胸收腹,器宇轩昂地站在地当央,期待着。

   “很合体。跟你当年穿时一样。”老太婆第一个说。

   “爸爸当年的雄风仍在。”伟自接着说。

   “做衣服时,要稍微大点就更好了。”甘平有点迟疑地斟酌着字句。

   张文和大红没有答话。

   甘振远陶醉在回忆之中。穿衣镜近在咫尺,他并不去照。

   扣扣跑进来,寻找他的什么玩艺。一眼瞟见人丛中的姥爷,探着头看了看,说了句: “姥爷怎么变得像个坏蛋了?”然后又一溜烟跑出去玩。

   完了!

   甘平追着要打扣扣。

   “回来吧,”甘振远嘶哑着喉咙说:“小孩子说的是实话。”他三把两把将衣服褪下,搭在沙发上,皱着眉默不做声。

   礼服又恢复了挺拔修长的造型,无声地侍立一旁。

   这衣服对甘振远来讲,已经没有丝毫实用的价值了。张文冷眼旁观,忽然萌生起一个惊人的念头——将这衣服收买下来!到那时,他穿上礼服,大红穿上纱裙,他们将比照片上的甘振远夫妇,还要威凛华贵百倍!苦命的妈妈再不用对着粘贴而成的相片朝思暮想,她像仰望星星一样认为高不可攀的权力象征,如今就穿在她亲生的儿子身上。让妈妈用手摸一摸,甚至用牙咬一咬,以证明这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让那个凶残成性的虐待狂看一看吧,这是真正的甘振远本人穿过的礼服,就是那件曾经被他撕得粉碎的礼服。

   张文的心咚咚直跳,他听见太阳穴处,自己那青春的血液汹涌澎湃之声。这狂飙突起的渴望,占据了他全部身心。只要甘家出卖这件衣服,他愿倾家荡产,购买这地位与尊严的象征。

   “爸爸,让我试试成吗?”伟白腼腆地恳求着。只要是身材匀称的青年男子,见了如此考究的军装,没有不动心的,更何况伟白还是当兵出身。

   甘振远几乎不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

   因为大红在场,伟白走进内屋去换衣服。当他重新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极其英俊极其潇洒的青年军人。笔挺的孔雀蓝礼服使他风度翩翩,铠甲般坚挺的垫肩和胸衬,更增添了他咄咄逼人的英气。纯黑的丝质领带,雪白的细纱手套,于威严之中又隐隐透出几分异国的情调。在巨大的像鹰翼一样舒展的西式翻领上,缀着金丝绣成的松枝,上面盘结着银丝扭成的松果,发着灿烂夺目的光辉。

   奇迹发生了。三十年前的甘振远,从相片上走了下来。

   老太婆的眼前模糊了,这正是她心目中永不磨灭的形象。

   甘平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那时的父亲是什么容貌,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认识这套衣服,这个英姿勃勃的形象,只能属于她的爸爸。

   “爸爸,你的衣服湿了。”

   “唔。今天观礼时下雨了。告诉我,刚才下雨时,你在哪呢?”

   “在楼顶上面。我想看看爸爸……”

   遥远的对话从记忆的深谷中传出。那是哪一年的国庆?五六年还是五七年?大典遇雨,那似乎是仅有的一次。

   多么古怪呀!

   面对着穿礼服的爸爸,甘平只看到一个臃肿衰老的陌生人。而对着自己的丈大,她却极其鲜明地回忆起父亲。其实,他们的相貌,是完全不同的。

   都是这套神奇的衣服。它是青年甘振远的魂灵。

   张文也被震慑住了。这衣服赋予这家族中最平庸的伟白以惊人的魄力,使他变得像一个统帅。张文精于服装,他发现伟白虽与青年时代的甘振远身高相似,却毕竟单薄了一些。尽管服装优雅挺括的造型,弥补了这一点,仍显得略宽大了些。如果是他自己穿上,才是天作之合,无与伦比。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个老军人,较之他的女儿女婿,似乎有着更多的相似之点。

   无论如何,他要买下这套军装!这将是他所从事过的最伟大的一项交易。哪怕重新从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开始,他也要得到它!

   “我,可以试穿一下吗?”张文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

   “你?”未及甘振远答话,老太婆急急插嘴追问了一句。

   张文没有重复自己的话。所有的人,都听得很清楚。

   “他要试,就让他穿一下。”甘振远并不知这两天的风波,既然有人这样喜爱他的军装,试一下也无妨。

   老太婆却不动声色地开始叠整那套军服。

   “让孩子们都试试。”甘振远宽厚地说。

   “他和伟白不一样。伟白到底是个转业军人,他嘛,喜欢的是跑买卖。赚钱算啦,别胡闹了。”

   “军人未必不需要钱,赚钱的未必不喜欢穿穿军装。”张文同样笑眯眯地与老太婆应答。

   甘振远愣了:他的衣服怎么跟钱联系起来了?

   老太婆终于以为抓到了张文的什么:他要用金钱亵渎甘家最神圣的东西!她反倒平静下来,用一种近似戏谑的口气问道:“你到底有多少钱呢?”

   “不多。不过买你这套衣服是足够了。”张文一脸骄矜之色。

   “喔。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大的口气。只是你可知道,我这套衣服要卖多少钱呢?”

   “价钱随你定。我绝不会还价。”

   “那么,你听好了,这套衣服,我要一万元。”

   “此话当真吗?”张文内心悸动了一下,但马上乜斜起绿莹莹的目光。这是他与人在黑市成交时惯用的神色。

   “当——真!老甘,卖了它,你我也成了万元产了。”老太婆像一只逗弄老鼠的猫,眉开眼笑地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红,你给我拿钱。”

   十秒钟之后,一万元钱——十块齐崭崭的红砖,排在了陈旧的枣红帆布箱盖上。

   “现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款额不算小,请当面点清。”

   说完,张文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这套衣服,就是我的了!他把两手对着摩擦了一下,向那套老太婆刚叠好的军礼服伸去……

   一个恶意的玩笑,瞬间便演变成这种结局,一向处事不惊的老太婆心慌意乱起来。

   直到这时,甘振远才以他纵横疆场数十年的魄力与胆略,明白过来这是在算计他的军装呢!他那斑白的眉毛痛苦地抖动着,像一根拧紧的绳子。

   他的一生,除去身上斑斑驳驳像几何图案一样的伤痕,只剩下这一堆不可能再穿的军装维系着他的功勋与骄傲。它们不是普通的衣服,是他一次次蜕下的鳞甲。正是在这种蜕换中,他登及自己权力的高峰。它们是他的脚印,他的形象,他生命的一部分……当他最后一次脱下军装的时候,他感到撕心裂胆的痛苦,觉得被扒掉了一层皮。从此,他的灵魂裸露着,自然界的风霜雨雪,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任何一点刺激,都会将他蜇咬得出血。

   现在,居然有人要买他的军装,他的军礼服,还一本正经出了一个价钱!哈哈,真是古怪极了!滑稽极了!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什么都能卖钱了!战场上流出的血,多少钱一碗呢?是不是和大碗茶一个价钱?伤疤值多少钱一平方米呢?还有草根、树皮、牛皮带,又都是多少钱一斤呢?

   他悲愤难平,热血激烈地喷涌着,涨得全身像要爆裂。当他看见张文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就要触到他的军礼服时,他变得像雄狮一样怒不可遏了:就这样一个货色,竟凭着有几个臭钱,居然想穿上老子用命挣来的衣服,在我曾挂过功勋绩带的胸前,别上一朵假花;在我系过威风凛凛武装带的腰间,绕上一只酒吧女郎的胳膊……够了!还有比这更耻辱的吗?我宁可将礼服碎尸万段,也绝不会……

   他几乎老泪纵横了。

   蓦地,在按住军礼服的同时,他触到一件坚硬的东西。他机械地将手伸进礼服裤兜,先碰上一片凹凸有致的花纹,紧接着是弹性极好的扳机,最后是短短的枪筒。

   他劈手掏了出来。这是一支枪,一支瓦蓝泛亮的加拿大橹子。

   枪,使老军人刹那间恢复了统率千军的气概,冷冰冰的枪身将一股钢铁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他变得斗志昂扬。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缓缓地对准了那只年轻的数过无数钞票的手。

   “爸爸!”甘平惊恐万分地呼唤着。伟白急得七窍生烟,却又一动不动。他学过捕俘拳,可是不敢在岳父大人身上施展。

   大红吓得面无人色。唯有老太婆,带着报仇雪恨的笑意,看着惊慌失措的张文。

   如果说张文面对着指向他的枪口,还能保持住最后的镇静,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甘振远的双眼,他毛骨悚然了。这是一双见过无数血浆迸射人头落地的军人的眼睛!它带着傲视人间一切金钱的冷酷笑意,直刺他的心扉。

   张文的手蠕动着,一寸一寸地退了回去。

   “哈哈……哈……”甘振远狂放地大笑起来,震得整个屋字一阵轰鸣,“到底还是怕死呀。你小子若真有种,始终不把爪子缩回去,告诉你,这套衣服,我就送给你了。现在,可就没那么便宜啦。这是我的寿衣,你们听清楚,除非我甘振远到八宝山化了烟,世界上谁也得不到它!”说完,他把枪随手一丢,迈着极其稳健的步子回自己卧室去了。随着关门的声音,人们听到重物坍塌的声响。

   老太婆和甘平急忙跑进去,给甘振远服药。

   那支枪柄上雕有不知是哪一家族族徽的加拿大橹子,静静地横置在军礼服的左胸上方,正是每个人心脏的地方。

   伟白顾不得照看岳父,赶紧将手枪保管起来。他拉开枪栓,枪膛里空空的,根本就没有一粒子弹。

   这支加拿大橹子,是甘振远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它原来的主人是国民党一位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师长。手枪制作得极为精巧,只有手掌大小,有效射程为五米,是一种自卫性武器。解放后收缴私人武器时,他恋恋不舍地让秘书去交公。不想秘书回来说,缴枪人员告诉他,这不是武器是玩具。甘振远的橹子才得以留下。他自然十分高兴。不料他以后从别人那儿得知,秘书将话只告诉了他一半,还有半句“侍请示后再做决定”被他贪污了。甘振远立即将这个秘书从自己身边调出,他就是后来给甘平买机票的那位乔叔叔。不过,加拿大橹子却一直留在了甘家,它那种特制的嵌有族徽的子弹已全部打光,无处补给,成为一支名副其实的玩具了。

   服了“救心丹”,甘振远渐渐安静下来,大家松了一口气。

   楼下,传来几声轻柔的汽车喇叭,像在通知主人它的到来。

   老太婆走到窗前一看,惊喜地对甘振远说:“来了辆‘红旗’。大概又是哪个老首长老战友看你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想让咱们突然高兴一下吧?”她知道甘振远心病还需心药医。

   老太婆为甘振远抻抻衣服,搀着他去迎接客人。

   张文跟在后面说:“我订了一桌便饭,请……”

   没有人理他。快出楼门的时候,甘振远甩开老太婆,抢先迎了出去。

   一辆漆黑程亮的“红旗”,像只硕大无朋的水鸟,栖息在花砖雨道上。在满街热带鱼一样续纷的车流中,它那海豚似的躯体,显得过于圆滚而粗笨。但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它却十分和谐。以自己对空间和油耗毫不吝借的大度显示着与众不同。

   奇怪的是并没人走下来,只看见方向盘边有只淡黄色的麂皮玩具狗,正一探一探地叩着脑袋。

   一个穿粉红格衬衫的小伙子从车后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对甘振远夫妇说:“请赶快上车吧,途中停驶等候是要照章收费的。”

   甘振远听不懂这句话,愣着没动。

   司机奇怪地说:“这不是您订的车吗?张文先生。”













  

   长工资的消息,像一个美丽的神话,被人们口头加工得越来越美好。每过一天就像过了一个世纪,大家翘首以待。

   甘平已经把她和伟白即将增加的工资数额打进了她的财政预算,他们似乎不应算穷人,按着报上公布的市民生活费人均统计指数,他们要居中等偏上。但他们却总是处于无法解脱的经济危机之中。哪一样东西不需要钱呢?况且,她可能真属于不会过日子的女人,如果世界上有一种“过日子学”之类的书,她一定会掏出仅剩的钱去买一本。这能怪她吗?妈妈从来不用精打细算。可她过了一辈子优裕富足的日子。谁教给过甘平把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艺术?埋怨牢骚谁都会发,但日子总得过下去。节流既不可能,开源就成了唯一的希望。每月十五日,他们会接到用计算机打印好的袋子装着的工资,数额相符,一分不少,但也一分不多。这是一股永不枯涸的泉水,流量稳定,涨落有时,甚至人死后还会延续一段时间,好像惯性似的。可面对着“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它太涓细了,无法灌溉这样一片干旱的土地。甘平和伟白没有别的挣钱门路,他们不会养蜗牛,不会养蝎子,祖上也没有传下什么貌不惊人实则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没有什么从小远涉重洋如今回来寻根的华裔亲戚,他们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铁饭碗内容物的增添上了。

   然而,长工资的名单采取了极严格的保密措施,好像是份绝密文件,而且迟迟不见公布。世界上的好事总是多磨,但焦急的人们开始惴惴然起来,每日到处打听。现代人自有现代人的烦恼。中国猿人也有他们的幸福,只要火种不灭,人类不是就延续下来了吗?

   甘平安静得像一粒白色药片。她自信自己的勤勉与才干,肯定会在那份绝密的名单之上。

   张文夫妇还住在她家。在发生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后,甘平实在不想再留他们了。爸爸妈妈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去赴张文的便宴。一顿海参全席,她吃得索然无味。她讨厌这种一遇强敌便连脏腑都吐出来的软体动物。但伟白却殷勤地挽留他们又住下了,还说他们 “姥姥”也是这个意思。

   住就住吧,好在他们早出晚归地跑买卖,彼此应酬的时间并不多。

   不知怎么,伟白对做买卖也来了兴趣,得空便围着张文问个没完。也许是想松弛一下为长工资绷得快断了的神经。

   张文并不想说。哪个买卖人能把做生意的诀窍和盘托出呢?出于某种动机,他讲了些认为应该让伟白夫妇知道的事——

   没做买卖之前,我是个养路工。只有这种又苦又累的活才能轮到我们这种人头上。在山的最高处,有几间破房子,那就是道班——我们养路工的家。吃的用的全靠不定期的交通车从山下运上来。生活很苦,有时几个月不见油星儿,再具体的怎么苦法,我都忘记了。我记得的,就是我在公路上走。天是黄的,到处是风沙;地是黄的,到处是沙石。在这天和地的夹缝里,我牵着骆驼往前走,用骆驼拉着一种像轮子似的东西把路耙平。

   一天百十里,一年下来,比红军长征走的路还远了。我裹着件没有面的老羊皮袄,腰里捆着根旧电线,又结实又暖和,天天跟骆驼说着话,在路上走啊走啊……只要天上不下刀子,我们就得出去走。如果不是我后来得了一次很重的病,也许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了。

   也不是太大不了的病,就是发烧,大概有四十多度吧,山顶上海拔高,不赶紧送下山,怕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我们的交通车谁知什么时候上来。大家商量着拦个便车,把我捎下去看病。第一辆是大轿车,先问我是不是传染病,听到说不知道,就说挤不下了。下一回来的是辆面包,明摆着车里有地方,可还是不让搭,说要到前头捎时鲜的山货。一连几辆车,都是这样屈服后头卷着尘土,跑了。弟兄们这个骂娘啊!我躺在那儿,烧得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糊涂的时候,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明白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想:我明天就上班养路去!甭管出多大力,流多少汗,我也得把路整得跟地瓜地的垄沟一样。

   后来、来了辆军车,听我们说完,二话没讲,司机助手腾出驾驶位子,自己去蹲大厢板。西北的冬天,大厢里能把人活活冻死。养路工都是粗人,不会说感谢的话,只知道一件又一件地往大厢里垫老羊皮袄,给解放军絮了个窝,把我抬进了驾驶室。从那以后,我对当兵的特别好,我那个店,一到星期天,你瞧好吧,头上脚下全是一片国防绿。有人说,当兵的光棍多,冲着大红来饱眼福。我看倒是冲着我来的。我从不欺瞒他们,不像有些个体户,专抓当兵的大头。不然,再漂亮的女人,看上一回两回也就得了,谁还老来。

   这说的是后话了。那会我在家治病,还没好利索,继父又逼我上山。我们是干一天给一天的钱。我已经不小了,偏不听他的。他瞪眼,我的眼瞪得比他还大,他也管不了我。

   我在街上乱逛。满街的招牌,这公司那中心,花花绿绿像雨后的毒蘑菇。怎么人们都一窝蜂地做开了买卖?我开始研究这事。其实就是为了赚钱,经商是一本万利的事情,西北和内地有地区差价,做生意的利润更高。我年轻,不怕吃苦,自认为脑瓜子也还活泛,为什么眼看着别人发时,自己就不试一试呢?养路工我是再不想干了,苦累姑且不论,在人们眼里毫无地位。我从小看继父的冷眼,长大了又遭世人的轻视,我难道就这样一直混到死吗?有人会说,你可以当兵立功,上大学当科学家什么的,都是骗人的鬼话!我能当兵吗?有着那么一个不光彩的继父。上大学,更是没门,别说我考不上,就是考上了,家里也出不起学费。天下好像大得很,其实留给我们这种人的,只是一条极窄的缝……

   我决定从这个缝钻进去,大不了失败了重回山上当养路工!那个行当永远缺编,什么时候去都受欢迎。

   做买卖赚钱的决心,我是下了,只是一没本钱,二没铺面,我打算先打进一家店铺做伙计,然后再篡夺它的领导权。我开始走进一家又一家商店。国营的、集体的、私人的,都转了个遍,没有一个人肯雇我。山里风大,吹得我像个放羊的,没人相信我能做买卖。我一赌气借了一提包书,又回到山上去做了养路工。

   都是什么书?什么书都有,服装的、裁剪的、烹任的、化妆的、百货的、化工的……一边牵着骆驼一边看。几个月后,当我重新下山的时候,我已经“鸟枪换炮”了。

   我走进大红她妈开的这个店,说要见店里主事的。大红说她就是。我已经知道了待业知青开业,可以免税三年,她就是再能干,也得有幕后操纵之人。所以我说要见主事的,而不是立营业执照的那个名字。正说着大红她妈走过来了。怎么形容我这位丈母娘呢?说好说坏都不合适,随你们想去吧,无非是那种家庭妇女式的女掌柜。听我说明来意,她一指门外: “你要能把这批货给我卖出去,我就雇你。”

   我一看,一块破烂不堪的纸上写着:快来看快来买!跳楼货!不惜血本甩卖……底下的货名和价钱可就看不清了,贴出来的时间不短了。什么东西,值得老板娘和她的漂亮女儿跳楼?我顿时来了兴趣。等打开库一看,我也傻了眼,从贴出广告到我进来,或者说从买进那天到我进来,她们连一分钱的货也没卖出去,看来,这母女俩真得跳楼了……

   “你别拿人开心好不好?广告上的话哪有当真的!”大红假嗔着打断了张文的述说, “也不看看几点了?姨夫和姨妈明天是要准时上班的。”

   “我倒忘了。你们吃公粮的人,不像我们,时间是自己说了算的。”张文有些歉意地说。

   甘平和伟白回到自己屋里。

   “看来,张文也不容易。”伟白若有所思地说。

   在这个世界上,谁容易呢?甘平没说话。

   “我跟你说个事,你得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伟白严肃地掉转了话头。。

   甘平为之一惊,随之又有几分气恼,搞政工的人似乎有职业病,凡事不弄玄虚就显不出其重要性。能跟张文海阔天空聊半夜之后才谈的话题,谅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

   伟白见她不吭声,以为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接着说下去:“这次的调资名单已经内定了,马上就要公布。名单里没有你。”

   甘平呼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不可能!”

   “我还会骗你不成?消息绝对可靠!”

   “为什么?不是说人人有份吗?”甘平已经记不得“按劳分配”之类的话,只觉得受到莫大的歧视。

   “话是那样说罢了,你怎么能事事当真。因为你是大学生,比同工龄的工人已经高了一级,所以这次没有你。这话也不算错,总之不是因为你个人有什么表现上的问题,你也得想开点。”

   想开点,这是能想开的事情吗?她着急地问:“这消息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知道了。”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路

   “现在告诉你,你还急成这样,要早告诉你,你除了多着几天急外,有什么好处。”伟白一副关心体谅的样子。

   “照你说的,我该怎么办呢?”甘平确实没了主意。

   “既来之,则安之。等到下次调级,你已和大家拉平。到那时,不用你争,不用你抢,自然会分你一杯羹的。”

   甘平气得几乎落泪:“这是不公正的!我没有迟到,没有早退,勤勤恳恳。

   伟白用枕巾给她擦擦眼睛,劝慰地说:“你呀,太急脾气。世界上的许多事,偏是急不得恼不得,哪有那么多公正可讲。眼前就是例子,张文他们可以成千上万地拿着钱不当回事,我们却要为六块钱一级的工资在这里大伤脑筋,咱们是比他们笨,还是比他们懒,这公正吗?不公正!但你没办法。做为一个小小老百姓,你根本不可能和组织上抗衡。只能是忍受下去,顺其自然。而且,你没长上级,领导上便要格外关注你的表现,会不会闹情绪?说风凉话?甚至甩耙子不干了?这种时候,你尤其得谦虚谨慎,比干日更加勤勉………”

   伟白还在喋喋不休,甘平知道他是好意,但她听不进去。她要找个地方讲理去!她要为自己报不平!她不稀罕万元户大把的票子,但她珍惜自己六块钱一级的工资。钱和钱是不一样的!

   夏末秋初的夜晚,像一盆逐渐凉下去的温水,令人于温罪之中觉得不舒服,不痛快。甘平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起衣服走出卧室。

   小小客厅里,红红的烟头闪动着,飘下点点火星。

   “你也没睡?”甘平有点丧气地问,她原想自己安静地呆一会。

   “买卖人,伤心劳神。”张文轻轻弹了弹烟灰,不经意地反过来问甘平,“你和姨夫好像吵架了?”

   甘平一惊。这房子的墙实在是太薄。

   孤立无援的窘境,使甘平淡忘了老一辈之间的恩恩怨怨。她乐意有个人能倾听自己的心里话。张文其实是有意等在这的,他极想知道他以为是极乐世界中的烦恼。于是,官宦之女与乡下穷寡妇的儿子,在融融的月光下,面对面坐下了。

   初时,张文一直沉浸在幸灾乐祸的快感当中。六块钱,让这位小姐难成这般模样。他几乎抑制不住地想大笑一阵。听到最后,他有些代为打抱不平了:这不是长工资,是用六块钱拿人开心。他那颗不安分的抗争之心,使他顺嘴滑出一句话来:“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完!”

   这句和伟白的劝说完全风格不同的话,颇使甘平受了感动。她的鼻子又是一酸。

   “我也想找个人讲理去,可是找谁呢?”

   “谁官大跟谁干!”连张文自己也弄不清楚,他为什么那么快地从牙缝里又挤出这样一句。是说自己呢?还是挑动这个大官的千金反叛呢?

   甘平却当作一个很认真的主意听进去了。她知道厂子是“厂长负责制”试点单位,厂长个人是有很大权力的。“可是,我怎么说呢?为了六块钱……”甘平还是迟疑着。

   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如此遮掩虚荣!张文又生出鄙夷之心。这世上成千上万自以为清高的人们耻谈钱字,可离了钱他们又寸步难行。他真想抛手不管,由着甘家小姐清高去,但他在最初听到“姨妈”、“姨夫”为六块钱发生不快时就悟到了一个天赐良机,这下轮到他来救救甘家后人了。在甘平没到这小客厅之前,他曾面向西北,从内心唤了一声:“妈妈,从此我们将平起平坐地面对甘家了。”

   “甘平,你如果需要给厂长表示点意思的话,我张文可以……”

   已经彻底失去“姨妈”头衔的甘平正想着明天见了厂长该如何措词,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使她差一丁点儿像她妈妈一样地跳了起来。
十一






   登往厂长办公室的台阶,像一排排光洁的牙齿,噬咬着甘平的双腿。她的膝盖像嚼得恰到好处的泡泡糖,又粘又软。

   她还是来了。她不能容忍张文那几句话中恶毒的果肉,却接受了那个坚硬的内核:找个最大的官干干!可是,真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她像做了贼似的心虚。阳光使夜晚那些振振有词的理由,褪色得只剩下一个“钱”字。为了钱去自己游说,真叫人为难呢。可自己不说,谁为你主持公道?连伟白都不理解。别的人将怎样看她?厂长会不会容她将话说完呢?如果厂长将她轰出来,那……她不敢想下去了。

   台阶,终于走完了。她先推开厂长秘书的门。

   一见甘平,秘书迎上来:“吃了您的药,我的病好……”

   “今天不谈病吧。我要找厂长。”甘平鼓足勇气说出来意。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有点抖。但一经说出,就像打响了第一枪,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反倒沉着起来。

   “厂长病了?我怎么不知道?”秘书大惊失色。

   “不是厂长病了。而是我要找厂长。”

   “噢,是这样的。厂长吗,工作很忙,今天上午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这是时间表,你呢,可以看一看……”秘书立刻习惯地打起了官腔。突然,他的眉心搐动了一下,他那没痊愈的病根不客气地提醒了他。他热情起来,又不显突兀地问道:“不过,事情很重要吗?”

   “对我来讲,它十分重要。”甘平有分寸地强调着。

   “那好吧!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就斗胆犯一回欺君之罪。厂长约了个客商来洽谈业务,人已经到了。我想办法拖住他,给你争取十五分钟的时间。记住!”

   甘平已经径直走进了厂长室。紧迫感真是个好东西,它彻底根除了甘平的犹疑和怯儒,使她义无返顾地开始了这轮艰难的对话。

   女厂长穿着一套土豆皮色有很多兜的工作服,背对着门凭窗站着,正在眺望她的厂区。她很瘦,衣服横竖都聚着不少褶痕,加上式样像外国的军服,一眼看去,她有些像个空投下来的女特务或是巴勒斯坦的难民。听到门响,她回过头来。那种从她背影所得到的落魄甚至委琐的感觉,顿然间消失了。在鹰翅一样的黑眉毛下,是两道很亮很锐利的目光,含威不露,带着一般女性所没有的肃杀之气。她的脸上浮着一种适度的浅淡笑意。见来人是甘平,那种为客商预备的纯礼节性的表情隐去了。

   这瞬息之间的变化,激怒了甘平。她大踏步地走过去,腾地拉开她对面的弹簧软椅,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

   “你好像是位大夫?身上药味很重。”厂长有些懒散地说。一边审慎地打量着甘平,一边用余光注意着门口,似乎预备客商一进来就把甘平打发走。

   时间是宝贵的。必须单刀直入,一语中的。甘平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找您,是为了谈我的工资问题。”

   厂长的脸色立即变得很难看:“如果你是为这个问题而来,那你可以走了。我已经在全厂大会上宣布过,凡是来谈工资的,我一律不接待。你的问题请去找具体业务部门。”

   “您的规定,全厂无人不晓。在这种情况下,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走出去。正是因为主管业务部门的不公正,我才来要求您主持公道:“甘平强硬地说。

   “噢?”厂长略为有点惊异,一个外表文静的女医生,竟这样锋芒毕露。她不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那你有什么要求呢?”

   “我的要求很简单。一句话——吃大锅饭。”

   女厂长鹰翅似的眉毛飞扬起来:“在这间屋子里,我接待过数以百计的工人和干部,都是异曰同声要求打破大锅饭的。说你这个话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讲讲你的道理吧。”

   “道理当然有了。只是讲起来大浪费您的时间,我打个比方吧。假如您这个厂是座庙……”

   “怎么能是庙!”厂长嗔怪地说。

   甘平有些嗫嚅:这个比喻也是有点不伦不类。

   见她尴尬,厂长反倒开心地笑了:“要是也只能是座尼姑庵嘛!”

   甘平也轻松地笑了起来,一看表,不好!时间已经过了一半,她还没切入正题呢,赶紧一口气说下去:“就说是尼姑庵吧,住持或者方丈分粥时,每人一勺,轮到我了,偏一口也不给。我跑去问,告诉我是因为我碗里的粥,比别人原本就多些,这次就不给添了。我说,这碗里的僧食乃是别处化缘所得,与你这座庙可是没什么关系,套用一句时髦话,这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了。所以,作为没有分上一口粥的我,要求吃大锅饭。如果分粥不是人人有份,而是真的拉开档次,按劳分配,那么,就请厂长考察一下我的工作实绩。我是劳得不够,还是劳得不好呢?因为扪心自问,钟还是敲得响的。如若这也做不到,就请厂长在公开场合宣布此次调资是属困难补助性质,不视好坏,只论多少,目的是填平补齐,削去虎头山,造一块大寨田,那我以后绝不会再来麻烦您。如果上面说的都不确,那就是我本人另有自己也不知道的劣绩,也请组织上私下里找我谈谈,看我够不够进公安局的资格。纵是做鬼也心里明白。几个方案,请厂长给个答复,之后我转身就走,永不打扰!”

   “做为一个医生,嘴不应该这么厉害。”女厂长皱着眉说,“我也不是街上的修鞋摊,不能立等可取,我还得再听听另一面之辞。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此次以你工资基数较高为理由,未给你调级,你有意见。是这样的吧?”

   “是的。”同刚才的慷慨激昂相比,甘平此时却像泄了气的皮球。如鲠在喉,不得不吐。吐过之后,反倒像散了架似的心虚。

   “有件事我想问你。当然喽,你也可以不回答。长工资的名单目前还在保密阶段,你是怎么知道的?”

   伟白看来要被她出卖了。甘平有点后怕。但事已至此,她不可能说别的:“这个,无可奉告。”

   “好吧,你可以保守秘密。但私下里传递这种信息是不正常的。这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一点。其二,我想知道你的消息是否准确。”

   “绝对可靠,明摆着的事,如果它是假的,证明此次调资有我,我还有什么必要来找您呢?”

   “关于这件事的可靠程度和你个人的一些情况,我会加以核实。”厂长扶起粗钝得几乎看不见尖的红铅笔,在画满字迹的台历上又做了一个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记号。

   时间只剩下三分钟了。甘平的话已经说完,她悄无声息地拈起一把竖刀,削了一支有着优雅坡度的红铅笔,轻轻地放在桌上,算是自己的谢意。现在,她可以走了。无论事情是什么结果,她的心已经安宁了。

   “如果一切属实的活,”厂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将运用厂长的职权,予以干预。”

   这最后一句话,她说的格外轻,甘平却感到了它非同寻常的分量。

   “但是,事情总可能有两种结果。即使调不上工资,希望你不喝粥也撞钟,而且还要撞得更好。”厂长结束了她的谈话。客商在秘书的陪同下,已经出现在门口。

   整整一天,甘平都处于一种无名的兴奋之中。厂长并不像伟白说的那样严厉和不近人情,她得到了比期望更多的东西。

   晚上,张文又接着讲他的经历,甘平也用一种宽容的态度听下去——

   所谓跳楼货,是上千米纯白涤纶,白得像冰和雪的混合物,莹白闪亮。进的时候想价钱很便宜,颜色也很漂亮,就买了不少。谁想到西北风沙大,白色太不禁脏,除了医院和饭馆以外,没有人爱穿这个颜色。可那时,哪有用白涤纶做工作服的。货一压,上万元资金无法周转,等于一分钱也没有。这对寡妇母女开的小店是笔沉重的负担,难怪要跳楼了。

   我一声没吭转身走了。我也没办法。但我开始琢磨这件事。正在这时。我继父的父亲,也就是我名义上的爷爷死了。按继父家乡的风俗,须得长孙回去扶灵。我于是跟着继父回到江南。这是我第一次进玉门关。一路上长了不少见识。丧事办完,我对继父说要独自去上海看看,继父一分钱没给,总算是答应了。

   看了上海人的穿戴,一个主意就想了出来。我在南京路上买了一种很便宜的面料,却进了家很有名气的西服店。老裁缝一边量尺寸,一边唠唠叨叨:“你身材蛮好的,这样便宜的料,要的式样又不古怪,到外面去买现成的好了。在我这里做,手工贵得很呀,想想好,莫后悔的。”我说:“不后悔。手工费该多少我给多少。只是衣服只要裁好,不必缝上。”老裁缝眼睛瞪得鸡蛋大,嘴里可没吱声,大概认定我的神经出了毛病了。几天后,我取回半成品,顺便向他请教白色西服上钉什么样的扣子好。“乳白色,有凹凸的那种。”说完又开始不停打量我。我谢过他,买了扣子,回到H市。

   “把你积压的白涤纶赊给我够做两套衣服的料。”我对大红妈说。

   别看那东西放在那儿一文不抵,听说我要赊帐,差点没把我吃了:“看不出来,你倒算计起我来了!到时候积压的货卖不出去,你先混了两身衣服溜了,我找谁要帐去?告诉你,本店概不赊欠!”

   对付这种老板娘,你有什么办法。我不上班就没有工资,家里那个样,我哪能再向妈妈伸手。这次去上海买衣料付手工费,都是借的钱。两身白涤纶虽不算贵,可我真没辙了。

   “我借给你。”

   说着有人递过钱来。我一看,是大红。当时也顾不得说别的,就把钱交给大红妈,我这未来的丈母娘还真收下了。从柜台里拿出来的钱,转了一个圈,又塞回柜台里,我这才算拿到布料。我把它从中一撕两半,把其中一份放在柜台上,对大红妈说:“请你找个女的,长相可以不论,身材得好。用这料子找最好的裁缝做一套西服,天天穿上在人多的地方走动。手工费算我的,记在我帐上。你要是觉着不保险,就让你女儿再借我点。一个男子汉,我将来就是砸锅卖铁,也赖不了这笔帐。这是和白西服配套的扣子,叫她钉好,三天后,咱们人多的地方见。”说完,我挟上我那一半料子,找着裁缝,比着上海带回来的样子,精工细做了一套西服。

   三天后一大早,我就到了市中心。没想到,有人比我到的还早。满街的赤橙黄绿中,她那一身笔挺的白西装,别提有多潇洒显眼了。“大概是个华侨,你瞧那衣服有多派!”“若要俏,需带三分风流孝,想不到纯白的衣服这么风头!”人们议论纷纷,不知是说她还是说我,反正我的模特战术成功了。走近一看,那女的原来是大红。

   “真不错啊!想不到是你亲自来了。姜还是老的辣,用了我的钱,给自己女儿做了套衣服不说,连雇人当模特的钱也一块儿省了。”不知怎么,见是她来我挺高兴。

   她的脸一下变得比衣服还白。我一看,赶快说:“咱们分开行动。你往东,我往西。” 我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生怕又冒出什么话伤了她的心,干脆兵分两路吧。

   一路上,不断有人问衣服是哪买的,我都把他们打发到大红她们家的店里去了。一会工夫,大红找我来了,说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老跟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地瞧。她有点儿害怕。我听出了她的意思,就说:“你要是不怕我影响了你的光辉形象,咱们就联合行动。”她听完只说了一句:“你别冤枉我妈。是我自己要求的。”这一回,我可再没敢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我跟她一块走,中间隔得老远。可我马上觉得靠近她这半边发热,离她远的那半边身子发冷,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街上转得差不多了,我们俩商量好晚上去电影院。

   不管买的是哪一排的票,我们都跟人换到第一排去坐。看电影第一排可不是什么好座,所以一换就成功。早早进去,单等开演的铃一响,四周灯光渐渐暗下去,电影机把明亮的光束打到银幕上,我和大红就站起身来、肩并肩地缓缓地沿着逐渐上斜的南道往外走。不是我吹牛,只听唰的一声,全场上千双目光就都集中到我和大红身上,到处是啧啧的惊叹之声。当时正上演一部很卖座的影片,天天爆满,我们每晚花一毛五买张票,进去展览一回白西服。到了第七天,大红妈一边抱怨量布量得胳膊酸腕子疼,一边喜滋滋地告诉我们,白涤纶已全部售出,连我们俩身上穿的这两套,她都给卖出去了。定了货的人明天一大早来拿,要我们赶紧脱下洗净熨平。价钱里加了手工费不说,因是在上海定的样子,连扣子都是正宗的上海货还特别加收了钱……我听着没表态,只觉得全身比拉骆驼耙了一天搓板路还累,这毕竟是我办成功的第一件事。大红拉着我,又要去电影院,她妈愣了:“料子都卖完了,还去干什么?”“去看电影!”大红没好气地说,“我们到现在,连电影是什么意思的,还不知道呢。衣服也不能卖,我还得留纪念呢………”“什么纪念?”一向精明的大红妈糊涂了,我却明白了。

   就这样,我正式辞去了养路段的工作,进了大红家的店当伙计。山上的弟兄们舍不得我,叫我啥时候混不下去了,再回他们那儿。我答应了。心里想的是:等将来我自己开了店,有了钱,我先买一辆车,送给山上的道班。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那种丰田车,养路工再有了病,也就不怕了。

   难办的是我妈。继父倒好说,见我挣钱多对我比以前客气了。我妈一听说我要跑买卖,吓得差点没昏过去。我对她说,“妈!咱们穷了一辈子,你就让我试试吧!”她连听都不听,说什么也不让我干。我就变了个方式:“妈,您要不让我干,大红可就不跟我了。”这一招还挺灵。我妈那时已见过大红,虽说她漂亮得令人不放心,可看得出对我是真心实意的。要是我真回山上再去当养路工,别说大红她妈不会让姑娘嫁给我,只怕连个老婆也找不上。好说歹说,最后看在大红的份上,才没有拼上一死阻拦。

   要说没人要的白涤纶怎么能卖出去,捅穿了,也很简单。我从杂志上看到,服装市场预测,春节联欢会上,张明敏穿了一套白外衣,多么引人注目!一首《我的中国心》唱遍了大半个中国。歌走红了,人走红了,白色的张明敏服必将风行。只不过当时的H市还没有兴起。西北人忌讳白色,平常没有人用它做外衣,有一弊也必有一利,看到白色后就会分外注意。基于这种分析,我决定领导一次H市的服装潮流。西铁城可以领导世界钟表新潮流,我也试一试,结果,我成功了……

   甘平简直是在期待着张文的故事快快讲完,伟白快快睡着。她好把自己首战报捷的好消息大声宣告给一个一门心思想打败甘家的狼崽子。

   在几乎与昨晚的同一时刻,甘平和张文十分默契地又聚集在小客厅里。甘平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白天的事。

   张文自始至终表现得异常冷淡。

   他一直在内心咒骂着自己。傻瓜,你从此得时时记住,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宠儿,有着优越的地位,纵是一时受挫,也会轻而易举地摆脱出来。焉知她所说的那个女厂长不曾与甘家有什么瓜葛?焉知甘平表面拒绝而私下没送一份厚礼?焉知她说的是否是实情,还有多少内幕不曾托出……这种人一辈子会一帆风顺,你一个受尽磨难的穷小子想大包大揽地施恩于他们,你又出丑了!你永远只是个被怜悯过的人,被人施恩的人。

   想到此处,张文觉得牙根有些痒痒。他发狠地暗里盘算,我要继续住下去,起码等到那个长六块钱的最后结果。
十二






   “听说医务室的甘大夫找厂长去要工资,碰了一鼻子灰!”

   “想不到家里那么有钱,倒比咱们小百姓还抠!”

   流言像火一样地蔓延着,给即将揭晓的调资方案蒙上了一层竞争性的色彩。

   伟白的估计一点儿也没有错,甘平给自己带来了灾难。她对自己找厂长之行并不想隐瞒,她认为这是光明正大的。人们却只注重她去找厂长这件事本身,而完全不相信她和厂长之间的坦率与真诚。

   甘平不屑于争辩。她相信事实是最有说眼力的。接踵而来的事实却是严峻的,厂长正式通知她:鉴于干预无效,甘平仍然长不上工资。

   “你知道,我是现实中的厂长,而不是小说中的厂长。那些小说全是些浪漫主义作品,人们往往根据那些神话去理解厂长,要求厂长。而这实际上是完全做不到的。比如你的工资,我过问之后,立即报来了此类情况共有多少人。其中又有数不清的细微差别,牵一发而动全身。给你解决了,又会有多少人要求解决此类问题,除非上面再追加百分之多少的调资指标……我没有精力去办这些事。你以个人的力量去克服某种制度的弊病,是十分困难的。我绝不像你想象得那样有力。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一个厂长的苦衷。有关你的材料我都看过了,你说的是确实的,档案里的记录也调过了……主要的是,你的道理说服了我。但是,在我这座庙里,这一次是给你分不上粥了,我希望你能继续努力工作。我们的事业并不永远像镜子那样公正,但它毕竟由千千万万人推动着前进……”

   女厂长的眼圈是暗青色的,像时髦姑娘们涂的眼影,只是衬托出的不是女性的魅力,而是疲倦的苍老。

   甘平失败了。她觉得沉重而悲哀。女厂长随后又谈了她的设想,甘平拒绝了。她用自己的心血与力量,去推一扇门,不想另一扇门却开了。但她不想进。

   找甘平看病的人骤然增多。病人们在好奇地研究女医生,看她在一无所得之后是否还一切正常。。

   甘平克制着自己,她仍然沉稳而认真:既然她答应过,饿着肚子也会把钟撞响。

   然而,回到家里,她落泪了。

   “我早跟你说了,你偏不听!”伟白像训斥孩子一样地对她说:“现在怎么样,不但你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连我也跟着倒霉!”

   甘平睁大泪水朦胧的眼睛:伟白受到了连累?

   “你就不想想,厂长会不追究你的消息从何而来?最大的嫌疑犯就是我!而我又是从哪得知的,这样一环环追查下去,你说不糟透了吗?”伟白焦虑地用手捶着另一只手的掌心。 “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厂长说不要私下传小道消息时的表情,是怎样的?是很严厉呢还是一般化?说话的速度如何?是很快很连贯,还是一边思考一连说的?停顿多长?有没有做什么手势?眼神……”

   甘平惶恐地望着伟白。本来厂长和她谈话时的情景,清晰而完整,现在却因多次的复制、定格、正负向快速倒带,而变得无法辨析了。她似乎很严厉又似乎很一般,似乎很连贯又似乎有停顿……眼神……对了,唯有厂长的眼睛她不会忘记:很锐利很明亮,满含着理解与信任……

   只是这一点,伟白会相信吗?还是不说了吧。甘平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却失去了更多的尊严,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消消气,不顺心的事,人人都会碰到。咬咬牙,就对付过去了。我给你们讲讲我倒霉的事,愿意听听吗?”张文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本属于他“长辈”的寝室。

   甘平透过泪眼,看到张文那头乱钢丝似的头发,越发显得刺长,越发透着一股好斗好战的干劲。也许是自己的哭泣又长了这小子的精神。甘平对这栋公寓楼太薄的墙壁顿生万分恼火。

   张文的脸上十分和善地笑了一下,坐在写字台的一个角上径自说起来。

   你们权当听着解闷吧。自从我进了大红家的商店,买卖就一天天兴旺起来,店要好,全凭货。当然态度要好,像大红去站柜台之类,但那是皮毛,真正的实力在你经营的独家货色上。西北本地出的大路货,国营商场敞开供应,我比不了,全靠从内地贩去的时新物品才能赚钱。我得主持店里的事,不可能一年到头在外采购,得经常用别人代办。最方便的当然是利用国营商店派出的采购员了。他跑外或驻外给公家办货时,顺便把我的货也购来了。当然他们不是白干,货发来后他们要提成,每个人我都请客送了礼,还有红包。他们一般都是行家,外头人熟,只要真心帮忙,我并不吃亏。他们赚,我也赚,比他们赚得更多。要求只一条:凡给公家已采购的,我就不要了。也就是说,给我的货,必须是H市国营商场里看不见的。

   有一次,从上海发来一批“特体背心”。我想:哥们儿行啊!夏天马上就到,时令正对,国营商店里的背心,都是标准尺码,这算得上是俏货。拆包一看,我傻了眼:件件又短又肥,胸围比身长还大。更损的是数量大多,上万件,H市哪有这么多大胖子!我一脑门子是火。帐可以以后算,货可得快出手,过了夏,就更不好卖了。我和大红一合计:高价出售。

   为什么要卖高价?人们对于未曾买过的新鲜物品,无从比较,一般是从价格上来判断它的好坏的。本来就没见过,价钱又低,谁还信得过?所以,某些东西,高价反而比低价好卖。广告贴出的第二天,全城的胖大叔胖大嫂就像赶集似地全来了。偶尔进来个苗条的姑娘或小伙子,家里也必有心宽体胖的父母。加上大红嘴甜,跟他们说:背心谁不需要哇,又不跟外衣似的,今儿一个新款式,明儿一个流行色;再说一个也不够穿哪!这货不好进,连上海本地都不好买;今年算赶上了,明年后年谁知还有没有啊……好,胖子们还真不吝,三个五个地往回买,也不在乎价钱高,自个也挺会解释:贵是贵点,可这东西面宽,费料呢!

   这样高价卖了一阵子之后,大背心终于无人问津了。H市特体背心市场已经饱和,别说今年卖不动,就是明后年也难得再有销路了。数量还大约有一半。怎么办?大红说削价处理,我说,这背心我就是烧了,也不能贱卖。为什么?前两天卖高价,现在货还是那货,就成了处理品,咱们店的信誉何在?以后就是真卖什么抢手货,只怕人们也得等一等看一看再买了。胖大叔胖大嫂们已经储备了足够的大背心,你再削价,他们也买不了几件,反倒会后悔几天前买的太贵了,那些孝心的姑娘儿子们也得受埋怨。所以,万不可贱价甩卖。

   话是这样说,五千件背心总不能让它烂在库里吧,大红急得去问她妈,我那丈母娘此刻早已无法适应多变的行情。她会的那套把红糖水往黑木耳上浇,又好看又充分量;把红薯油熬出来对到香油里卖的把戏,哪里还能用?干瞪眼想不出辙,我干脆不用她管,让她安心打麻将去吧。

   想来想去,我有主意了。我买了些松紧带,找了一拨会蹬缝纫机的家庭妇女,也不要求技术怎么高,凑合着能走直趟的就行。然后,让她们把每件大背心改制成一件小背心和一条小裤权,装进印有上海商标的塑料袋封好。然后连夜写了广告贴出去:独生宝宝们的好消息!本店新到上海产精制两件套,质量上乘,做工考究,数量有限,欲购从速!第二天,年轻的父母们又一窝蜂地赶来。两件套的美观程度令他们失望,但还是实用的,价钱上我又定得低。虽说不满意,多半还是挟着一套离开了。过六一节,我又给托儿所幼儿园捐赠了一部分。就这样,大背心总算处理完了。

   核算帐了。除去本钱、运费、小背心的加工费、松紧带钱以外,我不但没赔,还赚了一些。虽说赚了钱,我心里还窝着火。在大背心上,我被上海的采购员涮了!他肯定又受了厂家的好处,把别人都不要的次品推销给我,并且大大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他回H市以后,我给他送了最后一次礼:十件未经改制的大背心。我对他说:“你留着慢慢穿吧!也好别忘了咱们这段交情!”其实,他是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头,穿我的儿童两件套倒合适。

   是的,我常给各种各样的人送礼,我没有旁的东西,只有钱,我就用钱去换我所需要的东西。遇河搭桥,逢凶化吉,都靠钱,钱还真不负我。不过,有时我也很气愤,当我和他们举杯换盏的时候,想的却是抡起桌上放着的酒瓶,照他们的脑袋砸下去!就拿我前面说的那个采购员,他拿着公家的俸禄,又给个体户搞长途贩运,拿着国家压我们,又用我们坑国家,简直是吃里扒外的奸细!总有一天,我得离了这伙吃两家饭的小人,建立起我自己的、灵敏得像蜘蛛网一样的进货渠道!

   张文讲完了自己的倒霉史。

   甘平望着他,心想这算什么倒霉?不是最终也没赔钱吗?

   “姨妈,别伤心了。不就是一级吗?长不上,以后再说。我们虽说挣得多。可哪有你们的饭碗牢靠。”大红也走进屋来温柔地给甘平宽着心。

   张文却突然面对甘平,问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问题:“你父亲一个月挣多少钱?”

   你父亲?!甘平半天才明白过来,张文也不再称甘振远为姥爷了。

   父亲一个月挣多少钱?她觉得这是一个十分生疏的字眼。父亲那一辈的功勋是不能用钱来计算的。她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问父亲级别者有,问父亲职务者有,问父亲哪年参加革命哪年参军者有,惟独还从未有人问过她钱。她鄙视地看着张文,这个商人,把世上所有的事物都简化为钱,他只用这一把尺子衡量人的价值。幸好尽管物价不断上涨,货币相对贬值,父亲的收入仍然是可观的。

   “每月三百五十元。”

   说完之后,甘平觉得脸热。这数字是有水分的,她把干休所发放的勤务费、车马费等都加进去了。对于有关父亲的一切、她从来都是引以为自豪的,今天却无端地气馁。她希望父亲的形象更高大些。

   张文的表情毫无变化,他打开提包,用大家已经见惯了的姿势,抽出一沓人民币,放在茶几上,淡淡地说:“这是三百五十元。如果你们答应在京为我采购货物,并随时提供商品信息,我每月将按照这个数目,发给你们佣金。”

   伟白身下的沙发座簧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主人陡然间超重了。

   这是一个多么精明的买卖人。伟白想:他给了我们一个期望中的最大值。好像讨价还价,他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摸到了底,马上豪爽地定了一个最高价格,使你除了接受,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你甘平难道敢挣一个比你父亲还多的工钱吗?

   三百五十元放在茶几上。茶色玻璃面的反射,使它的厚度增加了一倍,更显得洋洋大观。

   张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从伟白抑制不住的惊喜之中,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了。甘振远,我并没有输!你的女儿女婿就要成为我的雇工,我有权奖赏,惩罚以至解雇他们!从此,我将成为甘家第二代的主人。

   然而,张文高兴得太早了一点儿。真正的甘家第二代甘平,正为三百五十元积聚起满腔的怒火。

   这不是一个小数字。这对刚刚为六块钱而殚精竭虑而一无所获的甘平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这不同于伟白对着巨款的发神经,也不是张文强买父亲衣物时那种富有报复意味的一掷千金。如果是凭着自己的劳动去挣收入,甘平并没有清高到送上门的好事都不干的地步。但三百五十元这个数字,深深地激怒了她。为什么不是三百四十元,也不是三百六十元,而恰恰与父亲的收入持平?她嗅出了面前这个数字阴冷、嘲弄的邪恶气息。士可杀而不可辱。甘平宁可贫困如洗,也绝不会受雇于一只曾匍匐于她父母脚下的狼!

   她用手指冷冷地摊开了那沓钱币。它们是新的,硬铮铮的边缘像铁板一样锐利,割痛了她的手,“张文,请把钱收回去。你是叫着姨妈走进我的家门我才接待你们的。你认为凭了你的钱,当你走出这个家门的时候,你就变成我们的少东家了吗?你在我父母那里买不到的东西,在我这里也同样买不到。”

   一个为六块钱愁眉不展的女子,竟把张文精心策划的方案搅得露了底。

   张文没有料到事情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愣怔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甘平确确实实只想要应该属于自己的那六块钱,而不会接受数十倍于此的他的赏赐。怎么?我的钱就不是钱了吗?!他于满腔愤懑之中又感到无法宣泄的凄凉与悲苦。无论他怎样奋斗,怎样抗争,甚至怎样富裕,他永远是下等人,永远得入另册,永远不能和他们平起平坐。不!这是不公正的!终有一天,这道鸿沟会被填平!

   他看到了甘平微微颤粟的苍白的嘴唇,知道她是真伤了心。这个此时显得非常虚弱的女子竟使他生出几分钦佩之意。

   不管怎样,生活证明:他显示出了较甘平他们远为强大的经济实力和运筹这种实力的自由。他完全没有必要自卑,双方的距离在以飞快的速度缩短着。只是甘平是从空中降到了地面,而他正从深渊浮起!

   想到这些,张文心平气和起来。老一辈的事自由历史去评说吧。人不可能靠忆旧吃饭,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

   “她不干,我来干。”伟白急于想挽回局势,“张文,你这几天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你的家当是自己闯出来的,你容不得欺瞒诈骗。我也查了有关文件,我们帮助采买货物,并不违犯政策。只是不要叫正式雇工,还是说亲戚间互相帮忙为好。我会好好干的。”

   他又回过头来对甘平说:“你放不下大小姐的架子,为了咱们家,我来干!我没有你那么高贵的血统。这还不行吗?”

   甘平无动于衷。纵是夫妻,心也并不相通。

   张文淡然一笑:“算了。为了我的事,搅得你们之间不和睦,我也于心不安。”

   伟白呀伟白,你就至今不明白这是侮辱吗?甘平痛心地想。

   其实伟白又何尝不知!只是,这有什么呢?个体户的钱难道就不能买东西了吗?不这样,我们这一辈子,谁又能挣到三百五十元一月的工资呢。心理上的侮辱,不去想就等于没有。

   大红走过去,搂着甘平的肩膀,叫了声:“姨妈。”

   甘平心里一阵温热。她并不留恋姨妈这个称呼,只希望人间多一点儿真情。

   “姨妈,我们明天就要走了。这次来,给你们添了麻烦,言语中又多有不周,您就多多原谅吧。”

   张文也笑了一下算是表示了他的谢意。

   甘平和伟白,说了些合情合理的客套话。之后,主人和客人共同度过了一个五味俱全的夜晚。




十三


  

   伟白和甘平又开始了死水一潭的生活。伟白天天埋在他的文山会海之中,细心地揣测着领导的意图。甘平以她精湛的医术和热诚的态度,重新赢得了病人们的敬重。张文和大红,像一颗偶然闯入的彗星,以它巨大的尾翼横扫半个天空,在引起一系列黑子爆炸,气候紊乱之后,已消失在茫茫太空之中。伟白又回了一趟家,将扣扣接回来上学,小小的三口之家,更加忙碌了。

   一天,张文突然来了一封信,说请代为购买五百个锦缎首饰盒。

   “说没说雇工之类的话?”甘平问道。

   “没有没有。”伟白急忙表白,接着又自言自语道,“看来他们在北京还没找到合适的采购人员。”

   “既然没有那种混账话,这个忙就给他们帮吧。”甘平身上那种胶东人的遗传因子,又开始活跃起来。

   五百个首饰盒寄出去不久,甘平在传达室的小黑板电汇一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当时正是要打上班铃的时间,铃响时不在班在岗是要被扣掉奖金的。她只好悻悻地从自己的名字下走过。

   待到她去拿时,汇款单已被伟白拿走了。“数目真不少呢!”收发告诉她。

   大概张文他们又托买东西了。

   下班回到家,伟白已在家里。

   “真想不到,你还这么有本事。”伟白亲切地对她说,“只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伟白的语调又变得很郑重。

   什么事,这么阴一阵阳一阵的?伟白大概又犯了职业病,做出一副兵临城下的样子。所有重要的事,似乎都在前一段发生过了,甘平疲惫地望着伟白,请他把事情再说明白一点儿。

   “今天厂长找我,要我给你做做工作,希望你接受她的聘任,去当她的秘书。”

   这就是甘平与厂长第二次谈后时,她无意走进去的那扇门。没想到厂长还记得她。甘平感到一种被人信任的快慰,但她实在无法接受聘任。

   伟白又开始了追问,不过这一次是和颜悦色的。

   “那天,厂长在说完长工资不可能后,问我能不能做好工作,我说能。我需要的是理解,她也需要。后来她又问我愿意不愿意当她的秘书,我说不愿意,事情就过去了。我并没把它看得多么重要。回家后,你一个劲地问我关于小道消息的事……”

   伟白觉得内疚了。当他像训斥扣扣一样指责妻子的时候,厂长正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人才而欣喜不止呢。他觉得对不起甘平,但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他得帮助甘平做出正确的抉择。

   “这次的机会再不能放过了。”他十分严肃地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别看官职不大,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它是厂长的门面!厂长对我说,她经过亲自考察,发现你完全可以胜任这个工作。哎,说说看,你是怎样在厂长那儿表现的?”伟白在官场上一直小心谨慎,却总不得志,真有点羡慕甘平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过就是像个一心想长工资的人,说了点心里想说的话。”想到自己曾在不知不觉中,被人“考察”了一番,甘平心里有点不寒而栗。

   “看来,还是要创造直接对话的机会,这是让领导了解一个人最有效的途径。”伟白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一定得注意分寸感。你没有弄巧成拙,也算幸运了。即便是这样,真走马上任之后,你也得嘴上小心,千万不要有什么说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答应啊。”甘平不得不提醒伟白。

   “难道还有什么其它的选择吗?”伟白惊奇地说。

   “你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再说我喜欢当医生……而且,我根本就不知道厂长秘书该干点什么……”甘平急于拒绝,话都有点结结巴巴。

   “知道!这我都知道!”伟白不耐烦了,“可你明白不明白,当今最有出息的就是做官!”为了说服妻子,他不得不把内心最隐秘的东西端了出来。

   爸爸做了一辈子的官,又怎么样呢?抛弃自己学有成就的专业,去从一个秘书当起,她将如何适应如此重大的转折?

   她不知怎样对伟白说。

   扣扣满面通红地从里屋跑出。甘平怕他发烧了,赶紧摸他额头,摸到一层绒毛似的微汗。

   “你怎么热成这样?”此刻她只记得自己是一个母亲。

   “我在地毯上练翻跟头来着。”

   地毯?甘平满脸孤疑地推开里屋房门。

   这是一条鲜艳厚实的纯羊毛手工织毯。浓重的深紫红底色上,散布着大大小小浅藕色的荷花。豆青的花挺,洁白的花蕊,庄重典雅中又透出几分清丽婉约。

   甘平像见到了久别的老朋友,心中百感交集。她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它,借手中毛茸茸的质感,以证实这是真正的红地毯。

   只是,它是怎么来的?

   “我买来的。用的是张文他们电汇来的钱。”

   “你怎么能用人家的钱!”甘平急得站了起来。

   “这钱不是买东西的。汇款单我已经交给邮局了。不过汇款人简短附言里写的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一句什么话?”

   “写的是‘送你一条红地毯’。”

   “这难道就是那腻百个首饰盒的谢金吗?”甘平虽说觉得不可能,还是怀有几分希望地问。她太喜欢这条红地毯了。如果真是这样,她决定收下了。爸爸妈妈,原谅女儿一次吧。没有这样的机会,甘平什么时候才能买到红地毯呢?做骨也需有经济实力做后盾。况且,他们确实为买首饰盒付出了劳动。尽管它根本值不了这么高昂的报酬。

   “你买的首饰盒总共才值多少钱?要这样抽成,他们早赔完了。”伟白冷笑着说。

   “那么,是预支给咱们的工钱了?”甘平又问。为了这条红地毯,得受雇于个体户三个月屈辱的感觉又油然升起。

   “那是后话了。这一次,倒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叫预付,叫现付。”伟白颇有深意地说。

   “你把什么给卖了?”甘平一惊,“不是爸爸的军装吧?”

   “你放心,我虽然认为那军装根本没有保留的必要,总还不敢背着他们卖家里的东西。我只不过通知了张文一条信息。”

   “一条信息能值这么多钱?”

   “我看还便宜了呢!要是没有我,只怕张文他们店已经关门大吉了!”

   “你……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本事?”

   “我有什么本事?”伟白自嘲地苦笑着说,“天下之大,有本事的人多了。我只不过顺水推舟而已。记得那个给你买飞机票的乔部长吧?他现在是H市的副市长。妈妈叫我跟张文他们聊天,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乔部长,让他抓住他们的不法行为,狠狠整冶他们。”

   “这信你写了?”

   “写了。母命不可违嘛。只不过在写信的同时,我也给张文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大祸将至。现在,他既然有心思给咱们送礼,想必又用钱逢凶化吉了吧。”

   “你真卑鄙!”甘平愤怒地喊起来。

   “随你怎么认为都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活得更好一些?张文他们难道不应该教训一下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一个养路工混到这份上容易吗?我们也可以利用这种形势,渔翁得利嘛!”

   甘平不想听下去了。她把鞋脱掉,站在地毯上。弄脏了,可就不能退了。

   她可以毫不迟疑地拒绝一沓散发着腥膻气息、已经交换过千百次货物的钱币,但对着一件与货币等值的艺术品,却着实踌躇起来。它们毕竟是不相同的。

   扣扣跑过来:“妈妈,姥姥家的红地毯大,咱们家的红地毯小。”

   “唔。”甘平心不在焉地支吾着。

   “妈妈!小地毯是大地毯的孩子吗?”

   “不!不是!玩去吧,扣扣。你不懂这其中的事。”甘平怔怔地站立着。夕阳透过窗榻照射进来。

   妻子的沉默感染了伟白,他觉得自己今天说得太多了。

   “厂长让你尽快答复她。”他小声说道。

   甘平点了一下头。她会答复厂长的。

   “这是商店里最后一条红地毯了。”伟白又小声说道。

   穿着白衬衣、蓝裙子的甘平,赤着脚站在紫红色的地毯上,身上披着一层夕阳的光。

   是的,她得赶紧拿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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