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情人 /残雪 著

四十六


小伙子丹尼尔(5)
   
    “你在热尼娅家变得性情沉稳了。”马丽亚面露笑容。
    “爹爹在街上走来走去的,怎么回事啊。”
   
    马丽亚“扑哧”笑出了声,说:“他却说是去出差了呢。一个人要是过分沉溺在故事里头,就不再有现实的感觉了,你说是吗?”
   
    丹尼尔看了妈妈一眼,觉得她的眼睛也变得目光炯炯了。
   
    他上了楼,来到父亲的书房。他在那张旧式扶手椅上坐下来,环顾那满屋子的书籍时,便觉得爹爹刚才到这里来过了。桌上摊开的那本旧书的书页上画着一只猫,旁边有几个字:“土耳其猫”。他仔细看了好久,始终看不出土耳其猫有什么特点,这只猫同他这个城市里的猫一模一样。小的时候,丹尼尔有时也溜进这间书房里来看过。丹尼尔不看书,但是对于书的气息总是很熟悉。从6岁起他就知道了,沉默的爹爹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虽然爹爹的世界吸引着他,但他从未想到要通过读书去同爹爹沟通,其实,他觉得自己同爹爹已经是相通的,只是爹爹本人不这样认为罢了。比如现在他看见书页上的这只猫,看见“土耳其猫”这几个字,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感到了书中的内容,并隐隐地激动起来。为了平息这种激动,他将书挪开一点。但这么一挪,他拿过书的右手也有了感觉,一股酥麻的感觉直冲心脏。他一直认为,能沉溺在这么多的书籍里头的爹爹,心脏一定强大得不得了。丹尼尔自己很瘦弱,容易激动,遇事往往不能自拔。他对他爹爹的崇拜是自然而然的。
   
    丹尼尔将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拿下来翻,然后又一本一本地复原。他又一次被书中散发出来的气息迷住了。那是一种非常熟悉,但又复杂得说不出来的气息,好像雪天清晨起来看见的窗花,陈年老井旁边的青苔,然而最像的还是桌上那本书上的插画——那只土耳其猫。当他专心致志地在那里翻书的时候,有一个人潜入了书房,躲在一个书架后面,这个人是阿梅。阿梅在那个隐蔽的处所不住地叹气,她老觉得丹尼尔是那种难以成活的男孩,现在他的这种样子更证实了她的想法。
   
    “谁在那里叹气?”丹尼尔问道,他看不见阿梅。
   
    他忽然心里有点乱,就将书放好,去找母亲。
   
    但是母亲不见了,坐在花园里那张桌子旁的是热尼娅。热尼娅眉开眼笑地迎向他。
   
    “每次来到你家,我就忘记了我的肥胖。我现在差不多身轻如燕了呢。”
   
    丹尼尔坐下来,面对着爹爹的书房的阳台发愣。在那阳台上,阿梅的身影闪现了一下。他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的书的氛围里。
   
    “热尼娅,你说说看,我爹爹到底在哪里?”
   
    “他和马丽亚在一起呢。他俩一刻都不能分离。丹尼尔想过离家出走吗?”
   
    “我已经决定在这里做园丁了,怎么离得开?”
   
    “啊,那并不妨碍。”
   
    热尼娅将非洲猫抱在她气垫一样的肚子上,猫儿驯服地隔着衣服舔着她的肚子。
   
    “丹尼尔,我要给你讲讲你的妈妈。”热尼娅看着飞来飞去的红蜻蜓说。“马丽亚是一个奇女子,如今已经找不到她这种人了。你想啊,她从前居住的小镇都已经消失那么多年了,从那里留下来的人根本就找不到了,可她还是初衷不改地同他们对话。在这个城市里,谁又会将房子建在先人传下来的宅基地上呢?恐怕只有马丽亚了。有一天夜里,我的西伯利亚的未婚夫托人带信给我,说他等得不耐烦了,还说既然接触不到我的身体,他就等于是没有未婚妻,所以他打算去流浪。我读了他的信之后,哭啊哭的,就哭着到了你妈妈这里。那时你还在寄宿学校,你家亮堂堂地开着灯,你爹爹出差去了。我以为你妈在卧室里,我找了又找却没找着。可是这样一找,我心头的悲伤就减轻了。我坐在你家的厨房里吃馅饼,心情完全平静了。这时我就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我顺着那声音找去,最后找到了地下室的洗衣房里。你妈睡在那个大桶里,那里头装了很多脏衣服,她口里不停地、轻轻地呼唤着一个我听了耳生的名字。她每呼唤一次,从她对面的墙上就响起奇怪的、沙哑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热尼娅,亲爱的,你爱你的未婚夫吗?’她忽然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我站在那里,我的脑子完全麻木了,紧接着我又感到自己心潮澎湃。我一叠声地说:‘马丽亚,马丽亚,我爱你!你可不要撇下我啊。’”
   
    “你看,丹尼尔,我同你妈妈是多么的心心相印啊。你妈后来告诉我,你爹爹出差的那些夜里,她通过那些先人同你爹爹进行了‘真正的交流’。当我和你妈坐在这玫瑰丛里喝咖啡时,我的身体就浮在空气中了,那真是少有的舒畅!她给我唱‘小镇的面包坊’,每次我都听得落泪!两只猫跑来跑去的,弄出很多电火花。如果不是外面有汽车的声音,我俩都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了。丹尼尔,我给你说这些,是要让你知道,你妈是个固守着旧时代的女人,她的家族渊源很复杂,她为这个又自豪又痛苦。而她,在这片宅基地上又生下了你,这有多么奇怪啊!”
   
    热尼娅的话音刚一停下,丹尼尔又看见了阿梅。阿梅悄悄地从大门那里出去了,丹尼尔喊她,她没有回应。
   
    “生活多么美好啊!红蜻蜓,女孩!”热尼娅说。
   
    那一天他俩手挽手回到店里,丹尼尔在一路上好几次嗅到了西伯利亚吹来的冰风,既凛冽,又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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