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 /曹文轩 著

狗牙雨/金丝雨5



  采芹五岁时,程瑶田为她请了一位教书先生来家,专门教采芹读书识字。程瑶田对采芹的母亲说:“这闺女再玩下去,就野了。”采芹就不能像过去那样由着性子玩耍了。而此时的邱子东家也为邱子东请了一位教书先生。这样,邱子东就不能常到程家大院来玩耍了。

  杜元潮一时间觉得十分的孤独。   杜少岩对杜元潮说:“不要打扰人家采芹读书识字。”

  杜元潮说:“我也要读书!”

  杜少岩苦涩地一笑,拍拍杜元潮的脑袋,又一声叹息。

  杜元潮坚决要去找采芹,杜少岩一把拉住他。杜元潮赖着屁股,用手死劲扒着杜少岩的手:“我不说话,我就站在旁边看她读书、写字,还不行吗?”眼泪汪汪的。

  杜少岩只管抓着杜元潮的胳膊。

  杜元潮眼泪哗哗地望着父亲:“我不说话,我就站在旁边看她读书、写字,还不行吗?”

  杜少岩紧紧地抓着杜元潮的胳膊,将他往远处拉。

  杜元潮赖着屁股不肯走,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青砖上。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范烟户,心头微微一酸,走上前来,朝杜少岩挥挥手:“你去看车吧。”转而抚摸着杜元潮的头说:“咱可说好了,只许站着看,不许说话。”

  杜元潮抹了一把眼泪,乖巧地点点头。

  范烟户走在前头,杜元潮跟在后头,走进了专门为采芹开设的书房。

  正在练字的采芹一见杜元潮,叫一声“小哥哥”,连忙要从椅子上爬下来,穿长衫的教书先生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只好又乖乖地坐回到椅子上。

  这是一条简洁的红木夹头榫长案,采芹占一半,教书先生占一半。从天窗泻下明亮的光线,空空大大的书房里显得十分的素净。

  杜元潮站在长案的一头,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采芹在教书先生的教导下一笔一画地写字,老老实实,绝不吭一声。即便是采芹写得不耐烦了,扔下笔叫他,他也不答应。他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也在一旁看着采芹写字的范烟户,意思是说:“我只看,我没有说话。”

  范烟户点点头,意思是说:“这就对了。”

  教书先生也很宽厚,就让杜元潮一边看着,有时还一边指点着采芹,一边有意无意地将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放在杜元潮的脑袋上。

  杜元潮很乐意教书先生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上,那时,他觉得教书先生也在教他。他也在念,也在写,在心里。杜元潮对这间书房有一种本能的喜欢,对读书识字也有一种本能的渴望。但杜元潮真是十分的懂事,就是默默地听着,在心中默默地记着。

  采芹喜欢杜元潮在书房里呆着,哪怕他一言不发。

  有时,程瑶田会到书房里观摩一番,杜元潮见程瑶田来了,就会不声不响地走到一边去。

  采芹不干了,就伸着手叫:“小哥哥,小哥哥……”

  小哥哥杜元潮只顾往外走。

  采芹就会从椅子上下来去追赶。

  范烟户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小哥哥,小哥哥……”采芹挣扎着。

  程瑶田说:“坐到椅子上去。”

  采芹跺着脚:“我要小哥哥,我要小哥哥……”

  小哥哥早出了屋门,无影无踪了。

  采芹哇哇大哭,再也不肯回到椅子上。

  几个大人无论是哄她还是向她发威,都无济于事,哭得泪人儿一般。

  范烟户望着程瑶田:“要么,我还将他叫回来?”

  教书先生说:“那孩子乖巧得很,倒也不打扰。”

  程瑶田说:“就把他叫回来吧。”

  范烟户去了。

  程瑶田对教书先生说:“你就顺便教他也识几个字吧,那孩子天资聪颖,不识几个字,可惜他了。”

  教书先生说:“也好,就算是陪读吧。”

  从此,杜元潮也能坐到椅子上了。但杜元潮始终不言不语,教书先生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多嘴,也从不多事。有时,教书先生让采芹念字,采芹忘了,念不上来,他明明知道那字念什么,却绝不抢着念出来。
  等杜元潮与采芹下课一旁玩耍时,教书先生在与范烟户闲聊时说:“这孩子大了……”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范烟户点点头,也什么没有说。

  不读书识字时,杜元潮与采芹的事情就只有一件:玩耍。一般情况下,他们不出程家大院
,就在那一进一进的屋子里进进出出。杜元潮对程家那一间一间的房子,都充满了好奇。但他从来不擅自闯入,最多站在门口,悄悄地向里面张望。那些房间或大或小,但一律干干净净。不管是哪一间房,里头的陈设,都是深色的,那些椅子、茶几、衣架、盆架、架格、罗汉床、镜台、立柜、多宝格、屏风、架子床,幽幽地闪亮,都显得很沉重,没有几个人是抬不动的。杜元潮见到这些家具会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扔进水里,它们都会沉下去。采芹领着杜元潮从这个房间窜到那个房间,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事,似乎看到了他们,又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由着他们到处乱窜。有时,炳嫂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就会叫道:“芹儿!”采芹听见了也不答应,拉了杜元潮或往门后藏,或往屏风后面藏,炳嫂往往要花很大的工夫,才能从那些房间中的某一间将她与杜元潮一并找出来。

  这天,采芹将杜元潮带进了父母的房间。

  这个房间,采芹很熟悉,因为三岁之前的大部分夜晚,她都是与父母一起睡在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上度过的。被迫分床后,她随炳嫂住到了后屋的另一房间内,但还是常常跑回父母的房间,有时还会耍赖,偶尔也能够得逞,被允许再与父母一起睡到那张大床上去。

  杜元潮站在房门口,迟迟疑疑地不敢进去。

  “进来吧,进来吧……”采芹召唤着。

  杜元潮站在这个房间门口,比站在程家大院内任何一个房间门口都更加感到好奇,也更加感到胆怯。在采芹的一次又一次的召唤下,他才撩起绣花门帘的一角,将一只脚轻轻跨进房内。他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像一只来到陌生人家的小公鸡。

  采芹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爬上那张大床。在她看来,那儿才是她的家———家中之家。以前,她在床上一玩就是半天。

  杜元潮听到远远的有脚步声,连忙退了出来,直到判断出脚步声不是往这里来的,才又掀开门帘。但,依然只是一脚在门槛内,一脚在门槛外,依然只是张望。

  采芹趴在床沿叫着:“小哥哥,进来呀。”

  杜元潮摇摇头。

  “进来嘛。”采芹招着手。

  又迟疑了很久,杜元潮才将另一只脚也跨过房间的门槛。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很简洁,但又显得十分贵重。一道黑漆描绘的屏风前,放了两张紫檀木圈椅,一张紫檀木展腿式平桌,上面放了一只青花缠枝莲梅瓶。杜元潮先是看了看这些东西,接着才走到屏风后———屏风后,除了一张雕花镜台,就是那张四周都离墙好几尺放着的大床。

  床前的踏板上,是采芹的一双小红鞋。

  杜元潮走到屏风后,采芹已早在床上躺下了。她将面颊贴在温馨的、散发着母亲体味的枕头上。她能从气味里分清哪一个枕头是父亲用的,哪一个枕头是母亲用的。她侧过头来,看到了杜元潮,心里欢喜得了不得,但立即又转过脸去,深深地埋在枕头里,并收缩起身子咯咯咯地笑着,像有人要胳肢她。

  杜元潮站在大床面前,再也不敢往前走动。

  采芹见半天没有动静,就又掉过头来:“上来呀!”

  杜元潮像走在秋天早晨的树林里,一阵风吹过来,抖落下一串冰凉的露珠,落在了他光溜溜的身子上,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脖子一缩,连忙摇了摇头。

  “我要你上床来。”

  “不。”

  “我要你上床来。”

  “不。”

  采芹用脚扑通扑通地擂着床。

  杜元潮往后退去,靠在凉丝丝的屏风上。

  “我要你上床来!”采芹躺在枕头上叫着。

  杜元潮紧张地:“外面有人听见了。”

  “我要你上床来!”采芹坐起身,将双手捂到眼睛上,准备哭了。

  杜元潮说:“到院子里玩去吧。”   “不,”采芹蹬着腿,“就在床上玩。”

  杜元潮磨磨蹭蹭、磨磨蹭蹭地往那张大床挪去。

  采芹笑了,用手拍着另一个枕头:“你睡这个枕头,我睡那个枕头,我们俩睡一头。”她转过身,去整理两个枕头,她要将它们一一放好。她告诉杜元潮,邱子东曾好几回在这张大床上与她一起睡在一头。她说邱子东睡着了,会把胳膊放到她脖子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还会把他的脚跷到她的肚皮上……她回头一看,杜元潮站在那儿动也未动,叫着:“你快点儿!”

  外面响起了炳嫂的叫声:“芹儿!”并一路向这边找过来了。

  采芹向杜元潮招着手:“快上床,我们一起钻在被子里。”

  杜元潮摇摇头,样子是好像要往门外逃。

  炳嫂的脚步声清晰地响起来。

  采芹掀开床上的被子,一头钻了进去。

  炳嫂进了屋子。

  杜元潮一头钻到了床下。

  炳嫂进了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大床上散乱的被子,知道采芹藏在里面,却故意不去立即揭穿她,而一边叫着“芹儿”,一边在房间里到处找着。

  床下一片黑暗,杜元潮没有被炳嫂发现。

  炳嫂装模作样地找了一阵,自言自语地:“小死丫头,人上哪儿了呢!”说着,走过来,猛一揭被子,“这儿藏着谁呀?”

  采芹蜷在床上咯咯咯地笑。

  炳嫂将她从床上抱起来:“不是说好了,不让你上这张床的吗?你又上这张床了!瞧你把床上弄得!”她顺手将床整理了一下,抱着采芹走向门外。

  采芹转动着脑袋,四处寻觅杜元潮,却不见杜元潮的影子,便以为杜元潮早在炳嫂进来之前就已经跑掉了。

  杜元潮从床下爬出来时,炳嫂已抱着采芹离开有一会儿工夫了。

  四周无一点声响,屋子里一下显得十分空大。

  此时,杜元潮倒不怎么胆怯了,他竟然在大床前站了一阵。

  大床的四条腿十分粗硕,脚为虎爪形,整个看上去十分稳重。床围子的侧面纹饰与正面门围子纹饰为镂空的花纹。在两扇正面门围子的纹饰中,各有一只回首的兽物,其角,其尾,其四腿,巧妙地与那些旋转着的花纹连接在一起。

  两个枕头,两条绸缎面的被子,静悄悄地放在床上。

  采芹在外面呼唤着他。

  杜元潮最后看了一眼大床,立即跑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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