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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永不回

 


1


  十八岁左右的时候是人生最苦的阶段——这么说谁信?没人相信!所以温泉从来不诉苦,事儿全藏在心里。待业一年半了,父母让她怎么她就怎么,不发一点牢骚。平常做三个人的饭菜,星期六晚餐做六个人的饭菜。她从不对人流露她对星期六的厌恶。

  饭吃到中途,温暖说:“该有点儿好汤喝吧?”

  温泉注意到哥哥自从提升为科级干部之后便开始频繁使用问句,说完还哈地干笑一声。将命令用问句形式下达,他一定自以为非常有独创性。

  母亲赶紧说:“当然。每个礼拜六晚餐我们都要为你准备一道你所喜欢的汤。”

  为你。她说为你。母亲一遇上要对儿子表达感情的细节时就会忘记是否伤害了别的人。

  父亲飞快瞥了温泉一眼。说:“温暖每周六才来吃顿饭,客人嘛。”

  温泉觉得父亲很笨拙。此地无银。欲盖弥彰。温暖北京大学毕业,而她连个普通高校也考不上,温暖是爱情的结晶,而她是花色品种。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温泉宁愿公开承认差别。父母的掩饰使她感到恶心。

  母亲对温泉说:“上汤。”

  “嗯。”温泉答应。

  温泉正在吃一块多刺的鱼。母亲说:“温泉,能不能快点上汤?”

  “好的。”温泉慢慢放下筷子,泪水忽地涌进眼眶。温泉竭力忍着,眼眶胀痛得不得了。

  尔红说:“汤在哪儿?我去端。”

  坐得笔直的母亲侧过头制止了尔红:“你别动。你喂好温鑫就行了。”

  温暖说:“我去吧。”

  温泉说:“你们都别动。我马上上汤,待业青年不工作谁工作?”

  “别油腔滑调!”母亲说,“我生平最恨油腔滑调的人。”

  温暖说:“温泉不过是幽默一下,是吧?”

  温泉本来不想再说话的,但她不愿让哥哥袒护,他似乎他优越就能袒护别人。“不是。我不懂幽默。我只是实话

  实说。”

  温暖一点不介意。少女常有的尖刻。他和父亲相视一笑。母亲忧患地注视着温泉走进厨房的背影,说:“她今天怎么了?粗鲁得像个工人。可你们还笑。”

  温泉捧着满满一砂锅鱼头豆腐汤轻轻移步。汤来了,先生。汤来了,太太。汤来了,少爷。父母亲及哥哥肯定希望生活是这样,也一定希望汤来了,小姐。可她不争气,只受了高中教育,因为找不到体面一点的工作在家干粗活。

  其实,即使温泉考上了大学也成不了小姐。温功达和张怀雅结婚时就是两张单人床一拼,多少年来一家四口住在集体宿舍的一问房里,根本没什么育婴房之类的设施,简陋的环境里哪能出什么小姐?可温家的教育是温良恭谦让的一套。在知识分子成堆的钢铁研究所宿舍大院里,大家崇尚这种家教。结果一院子的小孩全都富有礼貌却胆小怯懦,心理阴暗。温暖在十五岁之前经常在外面被打得头破血流,十六岁下农村后才开始学会打别人。不过他没总结过这方面的经验教训。如今在他有了一定社会地位时,他反而觉得父母家的气氛非常适合他。温泉十八年来从没离开过家庭一步,她只觉得生活越来越别扭,但不知道为什么别扭。

  温泉含着些微的笑意依次给父母哥嫂侄子添汤,一人一小碗,想象如果在汤里加一点泻药的话,这家人就会泻得人仰马翻。为什么他们老拿她当话题?

  母亲依然认为她的女儿决不能当工人。父亲则认为不能绝对。实在没有进医院的可能就还应该去做工人,然后上电视大学,然后当技术员乃至工程师。温暖不同意父母的观点,温暖自从当知青后就从不赞同别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一整套见解。他断言温泉的性格最适合在某个闲散的机关办公室做闲散的文秘工作。

  温泉小口小口喝汤,一副置之度外的表情。没人会考虑她的意见。没人注意她想干什么职业。

  在一旁注视了温泉很久的尔红说:“温泉气质风度多好,怎么不去深圳那边闯闯。听说漂亮女孩在那边很吃得开。女孩嘛,读不读大学无所谓,关键要人生得好,脸蛋身材就是最大的本钱。”

  “尔红!”温暖赶快制止妻子。但父母都已变了脸色。

  母亲说:“尔红,我以为你到我们家几年会有一点教养的。你真让人失望。”

  尔红僵坐在那儿,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抽动着五官。

  “我怎么没教养了!”尔红带着哭声的嚷嚷把大家吓了一跳,在这个家里出现这么凶的嚷声是史无前例的。温暖喝斥道:“住口!”

  尔红掀开椅子,索性大叫大嚷起来。“我受够了!”她火山喷发一般:“这个家不让这样不让那样,哪来那么多臭规矩!温暖你少来,我给你生了儿子你还要怎么的?我是为你妹妹着想,我错在哪里?”

  母亲指着尔红直哆嗦,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流泪。父亲过来搀扶母亲时碰了饭桌。一只盘子摔到地上破碎了,碎片砸了温鑫的脚,他捂着脚哇哇大哭。温暖没法再保持他的温文尔雅,左窜右跳地抢救着,像个救火警察。

  只有温泉安之若素。这个星期六的晚餐一点不令人生厌,她觉得。真好。真是生动。没用泻药就人仰马翻了。
2


  晚上,在父母安寝之后,温泉关上自己小房间的门写了一篇日记。夜深人静,小房间拉上窗帘,只燃一盏小台灯,世界变得微小而安全。温泉写道:

  尔红真他妈可爱,建议我去特区。我敢说她是有口无心说的,可我们家几个人全都想到了妓女,肯定是想到了妓女,他们的表情很清楚,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可漂亮对女人对男人都很重要这是客观事实。可笑我妈装得像天真未凿的少女,哦,我的父母。现在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到处在改革开放,他们不知停留在哪个时代。

  我真后悔读书时没有用功,如果考上大学我不就飞出这个家了?无边无际的待业真叫人受不了。十八岁的姑娘了却只能穿妈妈做的棉绸连衣裙,还不许戴花边海绵乳罩,你已经成人了,可他们都把你当孩子。人人都可以说你,你却没力量没勇气反抗,因为你没有职业和经济收入。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天天盼望这个世界有所变化,哪怕战争,瘟疫,车祸,地震。只要不让我干护士,我憎恨妈妈的职业,害怕鲜血;让我干什么都成,甚至当妓女。尽管我没谈过恋爱,我对普通男人不感兴趣;尽管我讨厌下流的东西,但我可以干好某种职业。只要能离开这个家,让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我万死不辞。

  写完后,温泉畅快地扔掉笔,往她的床上一倒,目光就穿过天花板飞向了广阔的天空。

  一觉醒来,已是凌晨两点。温泉从日记本上撕下了这页日记。在月光下,温泉又读了一遍。然后一条条一缕缕撕碎了。温泉有日记本,但本上没有一页日记,有的只是撕去了页码的厚厚的毛边。她没有地方藏日记本。这不是她的家。不论她多么精心藏匿,她父母都会嗅出来,会偷看。母亲要是看见自己整洁规矩的女儿写这么野的日记,准会气疯。

  温泉把日记碎片包在一方手帕里,打着赤脚悄悄过客厅来到阳台上。她抖开手帕,碎片在夜空中飞散开去。当太阳初升的时候,清洁工人将扫走马路上的纸屑。即使扫得不那么彻底,父母上班时踩到了某一片,他们也决不会想到那是女儿泄露内心机密的日记。

  温泉静静立在阳台上,无声地流着她青春躁动的泪。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这一天是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五号,星期天凌晨,温家刚刚度过一个动乱的星期六。所以温泉将永远记得这个星期六晚餐到星期日凌晨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命运在这一天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3


  这次行动是事先策划好的。这片街区的待业青年管这次行动叫新Z行动。当然只限于几个核心人物知道。温泉也是待业青年,事先就没闻一点风声。扎成一帮共度寂寞岁月的待业青年给孤傲清高的温泉取了个绰号叫“中学生”。因为温泉的打扮完全和中学生一模一样。

  行动策划于密室时,他们研究过温泉。了解温泉的人

  认为她不会有任何危害性。“凌晨两点多,那个妈妈的乖女儿早洗得干干净净在她散发着香水味的床上睡着了。”他们说。有个男孩子兴犹未尽地补充一句,“一定还穿着洁白的睡衣和三角裤叉”。

  “得了孩子们。”李志祥制止了男孩子们。这种过嘴巴瘾的把戏使他不耐烦。策划就是策划。他是他们请来的“杀手”,他要有万无一失的把握。至于温泉,他已经猜测到是哪个姑娘。他每天早上上班从那幢七层楼下面经过,经常看见一个朴素的神情安详的女孩手捧不锈钢饭锅穿过马路去医院食堂买早点。她的饭锅总是擦得锃亮,别人都抢道走,而她则让着自行车。如果能遇上温泉,他私下认为不一定就是坏事。

  一切如期进行。这夜月色也很好。李志祥喜欢好月色,免得他开灯。

  凌晨两点,一支吸管贴着地皮从门缝伸进四楼二号吹进去了许多烟。两点半,李志祥从七楼的顶楼阳台顺着下水管道下滑。当他滑到四楼时,他和温泉同时发现了对方。

  温泉先说的话。她只是略微吃惊,但并不害怕。

  她说:“当心。三楼的管道断了。”

  李志祥忍不住笑了。他是第一次遇上不大惊小怪的女孩,他很亲切地说:“我就是修管道的。请你进屋去,乖乖睡觉,好吗?”

  温泉点点头,进去了。

  温泉没有睡,但她不敢再上阳台。她坐在床上,双手抱膝,心口怦怦乱跳,脸像喝醉一样酡红。她几次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用手掐大腿却分明感觉得到疼痛。

  年轻人有张棱角分明的脸,头发浓黑,神态不慌不忙,光明磊落。她坚信没有这么英俊和蔼的坏蛋。坏蛋不管五官多么端正,眼睛总是邪的,脸上总有狠琐的表情。

  我就是修管道的。——她还不至于这么傻,谁凌晨两点多钟修管道?那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关键还在于他好像早就认识她。他轻声细语对她说:乖乖睡觉好吗?

  温泉心烦意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哪?她六神无主地谛听着窗外的一切动静,一切都没什么异常。

  父亲起床了。他去了厕所。然后是母亲起床上厕所。父母亲在嘀咕什么,准是为昨晚的事。家里发生任何一件事他们都会议论好几天,过一段又会翻出来议论,这个家的帐本一定老厚老厚。

  温泉站在镜前梳理她的长发,心中有说不出的失望,她已经去阳台上看过,没有年轻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突然,外面嘈杂起来。住在对门的钢研所副所长林克大声叫道:“老温!温功达!嘿!老温!”

  林克的妻子老姚则用失常的声音喊:“来人啊!”

  温泉丢开梳子就冲了出去。

  林克家门前已站满了人,林克家被盗了。温泉靠着自家的门冷眼观看着,心中气愤之极。他骗了她!

  这起盗窃案很具滑稽的意味。盗贼只偷走了一只袖珍收录机。这是林克的独生子林壮用来学外语的。林壮和温泉高中同班,他考取了湖北大学外语系。他每星期六下午回家,过一个星期日,星期一清早上学校。收录机是他随身携带的物品。偷走收录机并不有趣,有趣的是盗贼反锁了门并带走了钥匙。林家对于打不开房门比对盗走收录机似乎更恐惧。大家又怕撞坏了门,于是叫来一个锁匠,锁匠声称这种四保险锁相当难开,要了十元钱工钱。结果他用了不到一分钟就撬开了锁。老姚披头散发从房里冲出来,扔给锁匠十元钱,骂道:“趁火打劫!骗子!”

  房里很整齐,没有动抽屉什么的,几只凳子是故意放倒以造成混乱局面的。在林壮房间雪白的墙上,有个用炭棒画的巴掌大的字母:Z。大家纷纷猜测这个“Z”是什么意思。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说:“佐罗做了好事之后就在坏人那里划一个Z。”哄笑声把这件盗窃案越发烘托得像桩恶作剧。

  保卫科的人是在上班之后赶来的,警察也先后到了。温泉始终站在外面看着这一切。温功达夫妇好几次叫她回家她不回家。张怀雅气得没吃早点,一直坐在客厅,等待女儿回家和她认真谈谈女孩子的修养问题。

  警察询问林壮的时候,林壮脸色不好,垂头丧气。

  “你有仇人吗?”

  “没有。”

  “你能描述一下收录机吗?”

  “我的收录机是从日本带回来的,用了不到半年。它很好。市场上卖八百多块钱。”

  “你有仇人或类似的反感你的人吗?”

  “我说过没有。”

  林壮抱住头,不愿再说话。温泉想:林壮才像个小偷呢。

  林克告诉警察:“我们这院子里的小孩都很有教养。这种案件纯粹是小流氓制造社会混乱。”

  警察到温家来作了一下调查。温泉心虚得要命,生怕警察问她什么。结果警察只询问了温功达。温功达说:“我爱人昨晚头疼,我们电视都没开,很早就就寝了。一家三口是听到对面叫声才出门的。在这之前,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张怀雅等警察一走就叫过了女儿。温泉坐在母亲身边,低着头一动不动。张怀雅谈了半个多小时一个高雅女孩应有的举止风度然后要女儿给她倒杯水来,温泉无动于衷。

  “温泉!”

  温泉一惊,抬起头,一脸遥远的梦幻色彩。

  “你病了?”

  温泉躲开母亲审慎的目光。说:“我没病。”
4


  像一颗小石子咚地掉进水里,林家的被盗事件在院子里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之后慢慢被人遗忘了。日出日落,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电视。生活一如既往。温泉还是早上到医院食堂买早点。平常做三个人饭菜,星期六做六个人饭菜。但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一连三个多月,温泉夜夜起床溜到阳台去。她始终不相信事情就会这么不了了之。她常常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等在楼梯口问林壮收录机追到没有?

  林壮在不久之后就恢复了气宇轩昂的神气。他对温泉

  说:“你以为凡事都会有结果吗?不。哦,非常感谢你的关心。”

  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林壮盯着她,眼睛像猫一样发亮。温泉以后就不好再问林壮了。

  怀着秘密过日子,日子就显得很漫长。可偏偏温泉的时间那么多。在吃了午饭之后到下午做饭之前有六个小时,六个小时呆在一间无人的房子里,她不可能不乱想一气。为了抑制自己的幻想,温泉买了许多流行歌曲磁带。这些磁带多数是诉说爱的烦恼,温泉在歌声中不断看到年轻人英俊和蔼的面孔。难道她爱上了那个小偷?荒唐!她想找到他是因为他欺骗了她,我就是修管道的。

  张怀雅发现了女儿的恍惚。她多次跟踪女儿,还偷偷观察了女儿的月经周期。事实证明温泉是个纯洁正派的姑娘。她和丈夫研究得出结论:这是待业的恶果。长期在家关着,待业幽闭症。

  张怀雅对女儿说:“你太闷了可以适当找同学玩玩嘛。”

  “找谁呢?”温泉反问。值得她找的只有那么三四个,而这几个全考上了大学。不过她仍然对母亲的放宽政策给予了应有的感谢:“谢谢妈妈了。”

  张怀雅点头微笑,心里再一次说:我的女儿决不当工人,瞧她多懂礼貌。
5


  一只大木盆里游着肥头大耳的乌鳞胖头鱼。卖鱼汉子穿着长统水靴瞪着他的鱼,嘴里含一支香烟呼呼地吸。

  一般没有人买的菜温泉是不敢独自上前的,她不善于砍价也不认识秤。但母亲经常嘱咐她见了新鲜大胖头鱼就赶快买,她徘徊了一会儿,硬着头皮上前了。

  “这鱼什么价?”

  卖鱼汉子看了温泉一眼,不太起劲地说:“三块钱一斤。”

  “是不是太贵了一点?”

  “那你别处去吧。”

  别处没有这么好的鱼,温泉尴尬地站了一刻,小声说那就买一条。

  那汉子动作很麻利地捞起一条鱼,称的时候秤杆尾巴高高一翘,“看好了,一斤九两半,只算你一斤九两。”

  温泉正要接过鱼,一只手握住了秤杆。

  “等等。师傅你再称一称,拎起来,注意手指别碰了秤。”这是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温泉认出是同学,但不知道是哪个班级的,叫什么名字。

  卖鱼汉子恼火了,说:“你又不买,多管闲事。”

  姑娘不慌不忙,毫无怯意,说话一字一板充满力度。

  她说:“这叫打抱不平。她是我的朋友。你在骗我的朋友。”

  “去去,别处玩去,我不卖了!”卖鱼汉子将鱼倒进木盆,水花溅得老高。温泉跳开了,她的同学却一动没动,任水花溅湿她的时装,她很快捞起了那条鱼。她回头对温泉笑着说:“温泉,我是王艳文呀。我们就是要买这条鱼对不对?”

  卖鱼汉子吼起来:“放下!我不卖!”

  温泉说:“王艳文算了。”

  王艳文说:“不卖?没那么简单吧!你刚才不是已经称过了有一斤九两半吗?”王艳文突然提高了嗓门,朝市场管理员叫道:“喂,管理员,请过来一下。”

  卖鱼汉子立刻软了,挤出笑容,说:“得了得了,再称称呗。”

  重新过秤,那条鱼一斤半。

  王艳文接过找的钱塞进温泉手心,对卖鱼汉子说:“对不起了。”

  在卖鱼汉子哭笑不得的表情中,王艳文响亮地笑着挽着温泉的胳膊走了。

  温泉说:“你可真行啊。”

  “这就是生活。”王艳文说:“我们学生多单纯,可社会这么复杂,光是怕它不行的。”王艳文特别快活,特别喜欢笑,笑声很富有感染力。

  温泉和王艳文手挽手逛了菜场,一路被王艳文逗得不停地笑。王艳文几乎知道所有待业同学的情况,就像一个一个有趣的故事,听得很开心。

  在分手的时候,温泉觉得若有所失,又不好意思表露。王艳文说:“我们再约个时间玩玩好吗?”

  温泉高兴地说:“好。”

  一个星期天,温泉参加了王艳文组织的一个聚会。聚会在一家舞厅举行。舞厅同时还经营餐馆。除了温泉之外,其他三个女同学都号称自己是待业青年俱乐部会员。但她们对温泉都非常热情友好。一个女同学的哥哥是司机,是他开车来接的温泉。温泉上车的时候知道她家里一家人准定在阳台上看她。她自己也有点吃惊,居然有“桑塔纳”小轿车来接一个待业青年去赴聚会。

  “没有我们办不到的事,对吗?”王艳文总是那么活跃。

  几个女孩举起盛满可口可乐的玻璃杯响应:“对!”

  大家砰地干杯,嘻嘻哈哈乱笑一气。司机是个爱说笑话的小伙子。他和他妹妹搭档为大家示范各种交际舞。温泉十分感慨地发现同学们都会跳舞,只有她不会。而她还不好意思学,光站在一边看。我可真没出息!温泉心里使劲批评自己,可就是迈不开脚步。

  尽管没跳舞,温泉还是很快乐。她第一次见识舞厅,第一次吃粤菜,第一次和待业的同学们畅谈今天明天和昨天。她看到了另一种生活。她从前不愿结交的粗俗的女同学其实也挺可爱。她为自己长期的偏见深感抱歉。

  最后服务员送来了帐单:一百一十元人民币。

  王艳文毫不在乎地付了帐。其他同学都毫不在乎。温泉却做不到。

  “我要给你钱,王艳文。”

  “不敢。”王艳文说,“这钱又不是我出的。”

  温泉非常吃惊:“谁呢?谁会给几个待业青年提供经费?”

  王艳文说:“是啊。谁为我们提供经费。一百一十块钱,一笔经费。”说完,率领几个人大笑,笑得意味深长。

  温泉在下车之前说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王艳文,下次见面你得告诉我谁出的钱,否则我就要发恼了。”

  温泉说完谁也不看赶紧跳下车,她为自己有这么大勇气激动得脸红心跳。

  总之,生活开始变得有点意思了,不是吗?

  很快,王艳文来约温泉看电影。

  影片是战争喜剧片《伦敦上空的鹰》。电影一开始,王艳文就说:“我去上个厕所。”

  李志祥摸黑过来坐在王艳文座位上。温泉轻声说:“对不起,这里有人。”

  李志祥亮出票,说:“我就是这座,没错。”

  温泉一看李志祥,赶紧转过了脸,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李志祥低声细语仿佛很慈祥的说:“我就是修管道的,星期天玩得好吗?粤菜味道怎么样?”

  一个圈套!温泉明白了。王艳文不会再回来,一伙子阴谋家。在电影院里,温泉不敢说什么也不能动。观众的笑声一浪赶一浪。温泉就像掉进陷阱的小动物,她都快要哭出声了。

  “我们出去吧?”李志祥扶着温泉的胳膊,温泉毫无反抗力地随他站了起来。她觉得全影院的观众都在看她而不是在看电影。她恨不得一把甩开李志祥的手,可她深怕引起旁人的注意。
6


  “小偷!骗子!可恶!卑鄙!”温泉索性让泪敞开流淌,“可耻!你要干什么?你偷了人家的东西还不算,还设圈套骗我。你知道我胆小,你就欺负人。你是什么人?你说!你要干什么?你骗我干什么?你说呀!”

  街心公园里没有人。车辆在大街上行走不会到这儿来。整个城市灯火闪烁可只是一个背景,如果她不勇敢就没有人可以保护她。温泉奋力叫骂着,但在一棵巨大的雪松下,她仍像个幼稚的、和哥哥或者恋人吵架的女孩子。

  李志祥欣赏地望着温泉,他就没见过这么单纯的姑娘。等温泉无话可骂了,只是抽泣个不停的时候,李志祥笑了。

  “温泉,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志祥,管道工。就是修管道的,我没骗你。”

  温泉。她想:他知道我的名字。当然,他知道。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我们去找家咖啡厅之类的地方坐坐好吗?你一定渴了。”

  过去没人时刻注意她渴不渴,小偷也许就是会哄人。

  温泉说:“不。我不渴。只希望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希望你能坦率一些。”

  李志祥发出愉快的笑声。他掏出一份过期的晚报铺在石凳上让温泉坐下,自己靠在一株树上。

  “好了,擦干眼泪听我告诉你一切。”

  李志祥伸手给温泉抹泪,温泉心头一跳,躲闪开了。怎么如此随便。温泉想。但她心底里是愿意有人为她擦泪的,凡是女人都有这个愿望。

  “对不起。你这受了委屈爱哭的小模样真像我妹妹。”

  这话真油滑,很多小说电视里面都有。温泉低着头,脚尖划拉着泥土。她不想和他针锋相对,只想知道一切。她知道了一切就走掉,再也不会理睬他。

  两年前,李志祥是这片街区待业青年的头头。不仅仅是地下的,也是公开的,是派出所和街道公认的。有关待业青年的一切全是由他出面接洽和组织。

  后来,李志祥的父亲去世了,他顶职参加了工作,再就很少参与待业青年的事。这次搞林壮是王艳文再三请他出面的。

  王艳文家境很苦。母亲有精神病,父亲工伤失去了双臂,哥哥小儿麻痹症,从小坐轮椅。王艳文为了满足哥哥学好外语找个案头工作的愿望,到处去做临时工。甚至清早卖菜,晚上到餐馆加夜班。她父亲则捡破烂,胸前吊个筐子,用脚捡。这样攒钱为她哥哥买了一只袖珍收录机以便他学习。林壮在外语补习夜校认识了王艳文的哥哥,十分垂涎当时还不多见的那种收录机,经常借用,后来就说不见了。说了许多赔礼道歉的话,保证马上筹钱赔偿。但林壮并没有兑现他的话,他不再上夜校。一年后他考取了大学并拥有了一部高级袖珍收录机。朋友们气愤不已,决定报复林壮,夺回收录机。李志祥既喜欢冒险又喜欢打抱不平,他就干了。

  “可这是犯法。”温泉的眼泪已干,头也早就仰了起来。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让他们去干,只有我才有把握成功。再说我已经有工作,他们在待业,出了事,他们就没希望得到工作了。而我,最多让领导训一顿。”

  “多轻松,训一顿?这可是犯法,要坐牢的。”

  “厂里哪舍得我。”李志祥哈哈笑,胸有成竹地握紧双拳。“咱样样事情都会干,出一个点子替厂里赚了十几万,厂级劳模呢。”

  温泉又低下了头。有人活得这么痛快,这么自信,真是的,这类青年当中为什么没有她?

  “画在墙上的‘Z’是什么意思?”温泉问。

  “天啦,这么通俗还不明白,佐罗的代号,杀富济贫见义勇为的佐罗。骑士佐罗。”

  温泉忍不住笑了。那天只有小男孩说对了。

  “你笑了。好。往下我说话是不是可以更放肆一些了?”李志祥说:“是我让王艳文去菜场捕捉你的。我要感谢你守口如瓶,没有告发我。”

  温泉的两条腿吊在石凳上晃荡起来,夜色还真是挺美好的。她说:

  “我总觉得为了感谢我你下的功夫大太了。完全可以写封信或者根本就不理睬,因为我并不认识你,无从告发。”

  “是的温泉。社会经验告诉我不应该和你见面,但我忘不了你对我说的那一句话:‘当心,三楼的管道断了’,从来没有人这么无条件的关心我的安危,温泉,我感谢你天性中的那份善良。再说……”

  “说下去。”

  “算了。不说。你会生气的。”

  “李志祥!”温泉脸红了,幸亏是在夜里。她在撒娇,她为自己向一个刚认识的青年撒娇而羞愧。

  李志祥装做视而不见,望着远处的大街,说:“我想认识你!而且,我一直感觉你在……在”李志祥小心地选择着恰当的词语:“在希望我出现。”

  温泉说:“现在我口渴了。”

  “太好了,我请你喝饮料。”

  他们回到电影院门前,李志祥让温泉挑选自己爱喝的饮料,温泉挑了一瓶“可乐”。

  李志祥也拿了一瓶“可乐”,他们退到树的阴影里,一人咬一根吸管慢慢吮着。

  “温泉,今天净是我讲话,是不是你也讲讲你的情况,否则太不公平了。”

  “我,一张白纸。”

  “什么经历也没有?”

  “没有。”

  “总有男孩追求过你吧?”

  “哦李志祥。”

  “看你脸都红了。十八岁的姑娘应该为没有男朋友而脸红。”

  “那你一定有女朋友了。”

  “当然。”

  “王艳文吗?”

  “不。你。像你才是朋友,艳文是情人。”

  温泉不禁吐了吐舌头。新佐罗。什么都敢干什么都敢说。

  温泉没带手表,她一直想着等电影散场了就回家。等到卖饮料的都推着小车离开时,温泉才觉察到电影早散场了,“呀,糟糕!”她失声叫道,顿时沮丧得不得了。温泉从来没回家这么这么晚,况且还是和一个男孩在一块,她不愿对父母撤谎。撒谎比最坏的事都坏——她从小就是受的这种教育。

  “你不用撤谎也不用说实话。”李志祥告诉温泉:“你是一个大人了,应该有自己的一摊子事。”

  温泉又是第一次坐在男孩的自行车后座上,因为骑得飞快,温泉不得不听李志祥的话,用手拉着他的皮带。一路上她都是热烘烘的。
7


  温功达夫妇等女儿等到夜里十二点。上床后依然睡不着。温泉一直是个听话的、自觉守时的好孩子,她准是出什么事了。张怀雅尽管当了一辈子医生,见过了无数残酷的场面,可一想到女儿出事就受不了。

  钥匙在房门锁上咔嚓一响。温功达张怀雅就一骨碌爬了起来。

  温泉非常健康,春风满面。

  张怀雅的气就上来了。“请问现在几点了?”

  温泉瞟了眼客厅墙上的挂钟,两点,凌晨两点。

  “对不起,妈妈。”

  张怀雅瞪着女儿,希望瞪得她主动坦白出今晚的行踪。

  “我看了电影,和一个朋友讲话讲晚了一点。”温泉说完往自己房间走。

  “回来!”张怀雅喝道。“请说清楚。和哪个朋友,说些什么。我明天得证实一下。”

  温泉的脸苍白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温功达一般都在关键时刻加重分量。他们夫妇配合了一辈子,就这么管教孩子,显然很成功,儿子都是科级干部了。

  “说吧。”温功达说,“温泉,我们是为你好。女孩子一般是不能这么晚回家的。如果你觉得我在场不好说,我走开。但你必须告诉你妈妈。”

  温功达停顿了一会儿,拍拍妻子的肩,进了自己卧室并较重地关上了门。

  温泉让父亲的一番话屈辱得再也忍不住眼泪,她抽泣着说:“反正我没有干坏事!我没干坏事!”

  “那就说说你干的好事吧。”张怀雅泡了一杯茶,说:“妈妈有耐心等待。你应该知道我们家规矩,小孩子不能瞒着父母干什么。现在社会是那么复杂,待业青年是很容易学坏的。允许你和王艳文来往了几次,你就明显地变了。你还小,我们不怪你。可你必须告诉我们你在干什么。我们养了你就要对你负责,懂了吗?”

  张怀雅一杯杯喝茶,盯着女儿。她爱自己的孩子,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呢?女儿像尊雕塑立在那儿,她很想发狠将杯子扔过去。

  温功达看母女俩僵持得厉害,只好劝妻子暂时回房间睡觉。

  “你真是个没良心的孩子!”温功达对女儿说了最后一句活,扶妻子回到了房间。

  温泉在客厅站了一夜,清晨时双腿一软,不由自主瘫在地上。

  温功达夫妇不得不承认他们输了,女儿变了。
8


  自从采取了晚上不让出去的管制政策后,温泉再也没出去。但李志祥是三班倒,经常白天有休息时间。他们可以在菜场见面,对于要好的年轻人来说,菜场和公园没什么两样,重要的是见面和谈话。

  家庭的压力和监视反而增加了事情的神秘感。李志祥每天早上上班骑车经过买早点的温泉身边,他都要握握拳头鼓励她勇敢,吹几声行云流水的口哨示意她应该愉快。温泉领会这一切含义,她用微笑的眼神回答李志祥。谁都不知道手中端着一锅馒头的女孩正经历着激动人心的时刻。

  从表面上看,温泉没有反常的迹象,没有嫌母亲做的衣裳土气,也没有偷偷涂脂抹粉地化妆。而张怀雅认为如果一个女孩变坏必定要有爱打扮的表现。除了那一个晚上倔犟的反抗之外,温泉依然温顺勤快地做着家务,依然懂礼节有礼貌,总是为父母添饭送到他们手上。

  实际上,温泉已偷越了封锁线。她跟着李志祥认识了本街区几乎所有的待业青年,知道了自己的绰号叫“中学生”,她很喜欢这个绰号。由于温泉在新佐罗行动中表现出色,也因为她举止高雅而为人大方坦率,大家都尊重她喜欢她听她的话。温泉还去了李志祥的工厂,看到工人们绿林好汉似的豪爽粗犷,不拘小节,觉得十分自由自在。厂长拍李志祥的肩,和他称兄道弟,还让食堂为温泉特意做了四菜一汤。温泉还去了李志祥家,李志祥的母亲不让他们做任何家务,她乐呵呵为他们端茶做饭,凡事都征求儿

  子的意见,生怕儿子不满意。他们母子相处得和姐弟一样。

  王艳文也把温泉引为好友,向她倾诉了她和李志祥恋爱关系中的磕磕碰碰。并且有十分机密的情况请温泉帮着出主意:王艳文遇上往日的邻居了,那青年做生意发了财,长得也挺帅,最近天天来找她,要这年轻的财主还是要李志祥呢?

  从前温泉是个寂寞的女孩,走到哪儿都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现在路上老有人说: “嗨,中学生。”大家便点头微笑。

  温泉看见过母亲偷偷翻看她用的化妆品,她洞悉母亲的心思,她觉得很可笑。她一点不想改变“中学生”形象。李志祥就是喜欢她的清纯。他和许多女孩打情骂俏,唯独和她正经谈话,最多也只拍拍她的肩,这是当着大家包括王艳文的面常做的动作。李志祥就是这么一个热情奔放的人。后来还有更让父母吃惊的事呢:她已经请李志祥在为她找工作了。她愿意当工人。

  就在温泉满心欢悦地过着双重生活的时候。他们被温暖和尔红在电影院发现了。

  这是一个下午。电影两点开演四点之前就可以结束。为了防备父母在上班中途回家突击检查,温泉在家留了一张纸条。

  ——我去新华书店找同学李晰买《大趋势》。

  《大趋势》已由李晰交给李志祥,李志祥在看电影时送给温泉。李志祥是策划行动的行家。温泉还是认为撤谎可耻。如果回家没有情况,她准备撕掉纸条,不提她买了一本《大趋势》的事。

  照例是熄了灯之后,李志祥领着温泉进来的。一部外国惊险警匪片,一看才发现他们在上个星期在另一所电影院看过了。待业青年没有单位给他们包场电影的待遇,但他们总是最先拥有好看影片的票子。电影院是待业青年活动基地之一。温泉加入了所谓的待业青年俱乐部后,一般总能很早看到新影片。

  既然是看过了的电影,他们就谈起话来。为了尽量减少对他人的影响,他们把头凑得很近。《大趋势》是当时十分流行的书,热衷于改革的人们都读,李志祥已经读过了。他按自己的理解给温泉讲“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

  银幕上警察正在追击罪犯,小汽车急转弯转得嗤嗤作响。这时候温暖已经从后面看清了前排的两颗脑袋绝对是妹妹和一个小流氓。尔红劝阻丈夫不要鲁莽,温暖推开了尔红的手。

  温暖叩了一下李志祥的肩:“请出来一下!”

  李志祥只能看到一双愤怒的眼睛。他说:“现在我不想打架。”

  “不用打架,只是谈谈!”

  “现在我不想谈。”

  温泉回头一看就张口结舌愣住了。尔红居然还习惯性地朝她笑笑。温暖逼视着温泉,说:“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他是谁?”李志祥问温泉,温泉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尔红说:“我来介绍一下,他是温泉的哥哥,我是她嫂嫂。”

  “十分荣幸。”李志祥说。一旦遇到挑战,李志祥就骤然亢奋,嘴巴和拳头都格外具有杀伤力。

  温暖说:“现在好了。既然明白就好了。尔红陪温泉回家,你出来,我得问你几个问题。”

  李志祥笑了。“非常抱歉。”他貌似彬彬有礼:“我们不能应邀,我们在看电影。”

  温暖不觉提高了声音:“温泉!”

  李志祥也故意提高了声音:“同志,请您注意公共道德。”

  四周的观众有人附和李志祥的意见。温暖拉起尔红退出了影院。

  温泉一直捂着脸,李志祥拉开她的手,她满脸满手都是泪痕,李志祥握住温泉的手,一阵一阵送去力量,低声说:

  “哭吧哭吧,在这儿哭个够。回去就要像个大人一样处理自己的事了。”
9


  在楼梯口,温泉遇上了尔红。尔红扎着温泉平时下厨房的围裙正在倒垃圾。看来今天用不着温泉做饭,温家的生活打破了常规。

  尔红悄声告诉温泉:“爸爸妈妈都回家了。如果你先头跟我回家,温暖是不打算告诉大人的。那男孩把温暖气得够呛。”

  温泉觉得很好笑。仅仅事隔一小时,温泉就觉得哥哥受了挫折的样子不是可怕而是可笑了。

  他们并没有看完电影。李志祥把温泉带到了他家,他让温泉用冰敷消了眼睑的红肿。温泉一边听李志祥振振有词他讲话,一边洗了脸,梳理了头发,吃了东西,李志祥预计今天温家的晚饭一定吃不好。当温泉离开李志祥家时已经胸有成竹,毫不畏惧了。

  是的。总有决裂的一天。既然她和他们的观念完全不同,决裂迟早会来到。哪个孩子能改变父母呢?一般父母都认为应该是他们改变孩子。可温泉就是考不上大学,就是想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怎么办呢?那就碰撞吧!李志祥说得真对,温泉觉得他可以为待业青年写一本人生之路的书。

  温泉的害怕和眼泪都是因为羞耻而流的。被哥哥发现了她和一个男孩头碰头说话看电影真是羞人。李志祥一句话便让温泉豁然开朗。

  “我们并没有谈情说爱,你没注意到这一点吗?”李志祥说:“我们是一般的朋友,像我和艳文那样才是情人呢!你害什么羞?”

  王艳文曾当众投进李志祥怀抱,而李志祥也紧紧揽住王艳文的腰肢。他们没有过。他们的确没说过什么爱呀情的。只是今天在温暖的突然袭击下,李志祥才握了温泉的手。温泉一路走一路为自己叫劲:别怕。她挺着胸脯望着远方往家走,心里说:别怕别怕。

  尔红要去报信,温泉拦住了她。温泉推开门,大大方方走进客厅,在桌子上放下《大趋势》,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水,对着注视着她的父母及哥哥说:“我去看了一场电影。”

  温家本来是商量好,由父亲唱红脸,母亲唱白脸,哥哥嫂子善后的。他们料定温泉会一个劲埋头哭,什么都不

  肯说。可温泉一进门就打乱了他们的部署。

  张怀雅一反平时的慈母形象,狠劲捶了几下桌子,说:“那个小流氓是谁?”

  温功达一看情形,连忙改变了事先的角色,态度温和地说:“温泉,好好回答妈妈的问题,别让妈妈气坏了身体。”

  温泉说:“他不是小流氓,他是劳动模范。”

  张怀雅说:“那小流氓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我说过了他不是小流氓,是劳模。”

  张怀雅差不多在嘶叫:“名字!他的名字和单位!”

  “我不能告诉你们,我没征得他本人的同意。”

  温功达极为惊异女儿今天的口才,他倒很想驳倒女儿。他说:“我们做父母的有权知道自己的女儿和谁谈恋爱。”

  温泉的脸忽地红了一下,她恨自己红脸。她说:“我没和谁谈。”她省略了“恋爱”两个字。在这个家里孩子和父母从来没有面对面使用过这一类词语,温泉没法冲破习惯。

  温暖说:“温泉,别抵赖。你今天勇气好像很足嘛。”

  温泉转向哥哥:“怎么哪?你不也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吗?难道你也认为青年人在一起看电影就是谈恋爱?”

  温暖一时间无言以对。

  尔红早从厨房出来,靠在客厅一角看着这场斗争。她下意识地微笑着,为小姑子暗暗叫好。她发现自己从前太忽略小姑子了。按说她们可以结为好朋友,挫挫温暖那种天之骄子的傲气。

  “我不许你再和他来往!不许!”张怀雅说,“我生了你养了你我对得起你,我不许你做出伤风败俗,有辱门庭的事。告诉你温泉,你不说清楚,你从此再不许出这个家门!”

  “冷静点。”温功达对妻子说,“你要冷静一点,不要让邻居听见。”

  温泉从来没看见母亲气成这个模样,她都说的真话可她母亲快气死了她想干脆全说了,免得这样的情形再来一次。

  “妈妈,你别生气。”温泉强忍憎恨给母亲倒了一杯水。“我没做坏事。我说的是真话。我马上就十九岁,是成年人了。我需要进入社会,有个工作,自食其力,仅此而已,我已托朋友替我找了份工作。是当工人。我已经填了工厂的一份表格。要我不出家门是不可能的事了。”

  张怀雅突然抓住了心口,倒在沙发上。

  这件事并没有因张怀雅的心脏病发作而告结束。温功达单独找女儿谈了话,温暖也和妹妹谈了话。温泉后来顶不住,还是哭了,她为把母亲气得住院而难过,但她始终不肯松口放弃去做工。

  张怀雅把丈夫和儿子召集到医院病床边商议了一个对策。先稳住温泉,张怀雅暗中办病退,让女儿顶职。这些事都难办,首先医院不会轻易同意张怀雅退休,其次顶职的政策似乎有变。但他们决定排除万难去争取,温暖准备动用他最好的一批关系人物。他们都是温泉的亲人,决不能让她年轻时一时糊涂,终生受苦。

  张怀雅伤心地说:“温家多少辈多少代了,都是书香传家。还没出过一个工人呢。”

  温功达像对一个成人那样对女儿说:“温泉,我只有一个要求。在你妈住院和回家养病期间,你暂缓出去办工作的事,让你妈完全病愈后再商量。可以吗?”

  “可以。”温泉连忙回答。她被父亲语气里的让步感动了。她从小就怕父母,他们从不让她犟赢。可这次她赢了,当然可以。
10


  张怀雅出院回家时还很虚弱。但她仿佛忘了和女儿的争吵。整整一个多月都是和颜悦色的。为她做的可口小菜,她总是挟到温泉碗里。温功达居然借走了《大趋势》。甚至有一天傍晚,全家在阳台上,张怀雅给女儿唱了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这是温泉曾几次要求母亲唱,最后被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顿的。因为这歌唱的是一个少女爱慕一个少年。

  渐渐地温泉不仅丢掉了戒备,心里还多了一份内疚。不管怎么样说,母亲是被她气病的。所以,她像只听话的小猫咪,终日围绕在母亲脚边,尽量周到地照顾她。后来,张怀雅能出去走走了,温泉也并没有立即去找李志祥。她等待着父母主动和她谈。她不愿意再惹他们生气。

  医院劳资科长的突然出现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在温泉头上,劳资科长送来几种表格让温泉填上,说:“祝贺你呀,马上就是护士了。”

  当着过去一直称呼某叔叔的劳资科长的面,温泉不敢哭叫怒吼,她只是抱着胳膊直往后退,惊慌失措像只被追猎的小动物。

  父亲回家了。哥哥也回家了。他们到得十分准时。母亲在他们的簇拥下,声音又是那么富有权威性,“温泉,尽

  快把表填了。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为了给你谋个好职业,我提前退休了,你爸爸和哥哥跑了许多路,找了许多朋友,花了不少钱。现在待业青年太多,谋个好职业很不容易,你要珍惜,好好工作。过去是我们做得不够,使你自己出去找工作,现在我们尽了自己的努力,对得起你了。”

  “不!”温泉说,“我不愿做护士!不愿意!”

  温泉无法诉说出满心满腹的悲愤,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家里人会哄骗她,到处是阴谋诡计使她畏惧这个世界。她呜呜地哭个不停,拒绝吃饭。反复只说不愿做护士,因为没有语言可以表达她深深的伤心。

  温功达夫妇被女儿哭得有点束手无策。他们不理解仅仅因为不太喜欢一个职业怎么就可以绝望成这个样子。张怀雅在温泉哭了两天之后怀疑女儿是不是有点精神方面的毛病?温暖则认为这事和那小流氓有关。解铃还须系铃人。

  温暖根据母亲提供的王艳文的线索找到了李志祥。温暖走进李家狭窄的房间不禁为妹妹感到深深的难过。

  李志祥显然出乎意料,但他没有表现出过份的惊讶,他指了指一只老式太师椅,说: “坐。”

  温暖没坐,他说:“我父母想知道你和我妹妹到底是什么关系?”

  “朋友。”李志祥说。

  “你用替她找工作引诱她!”

  “我再说一次:朋友。不是情人。我是替朋友帮忙。这下明白了?可以请你离开我家了吗?”

  温暖沉着地望着李志祥,心想像这种自以为是的狡猾的小流氓为什么不进监狱呢。

  “请问你给温泉找的什么工种?”

  “要干什么就痛快干,我可没工夫和你磨。”

  温暖简直恨得牙根痒,他很想揍人,当然他不会动手。他知道自己来的目的。

  不用温暖说服,李志祥欣然同意劝劝温泉。很简单,他认为护士工作比工人更适合温泉并且社会地位高多了,何乐而不为。

  最后,温暖让李志祥去自己家。李志祥说:“不去,让温泉来我家。”

  他怕对比,怕羞辱,有自知之明,温暖冷笑了。温暖临走不得不承认李志祥是个聪明的小流氓。

  尔红陪温泉来到李志祥家,李志祥极有礼貌地接待了她们,温泉要求单独和李志祥谈话,尔红同意了。她坐在客厅吃了一包瓜子,温泉从房间出来就同意做护士了。这一天李志祥的母亲在家里,她忙忙碌碌不停在房间进进出出。“当护士多好!”她对温泉说,“看病不用求人开后门,你这傻妮子。”

  温泉笑了。她做学生时哪会考虑这么多实际问题。可生活中全是很实际的问题,李志祥就是这么告诉她的;你得用很实际的态度去对付它们。

  医院有许多待业的中学毕业生,唯独温泉得到了进医院工作的机会,这使许多职工忿忿不平。温泉从踏进医院的第一天就感到周围气氛的阴冷。

  按说温泉没经过专业训练只能当清洁工之类的,但由于张怀雅全家努力,温泉破例当了护士,让她边干边学,边等待学习机会。温泉的老师是她从小就叫刘阿姨的一个中年妇女。她女儿和温泉同班,成绩极差,也在家待业。第一天上班是张怀雅送女儿来的,在病房一一拜托了她从前的同事,刘护士是最热情的,揽过温泉的肩,说:“张大夫您放心,我一定严管严教。这不就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吗?”

  母亲一离开,刘护士就没有了笑脸。她自顾自忙碌,让温泉穿着一身浆硬的新工作服站在走廊里发呆。温泉好不容易才等到她从身边走过,“刘阿姨。”温泉说:“我现在该干什么呢?”

  “哦。”刘护士好像才发现这里站着一个人,她冷冰冰说:“别叫什么阿姨,叫老刘。我们是同事了不是?”她嘲讽地笑笑,“至于你该干什么?你会什么呢?会打针吗?”

  温泉摇头。

  “会量血压?”

  温泉低下头去。

  “什么都不会对吧?可号称护士!这世道什么荒唐事都有!”

  温泉的头垂得更低了。

  “那你先帮清洁工拖拖地,洗痰盂。清洁工倒是忙不过来。”

  上班的第一个上午,温泉洗了五十只痰盂拖了三间大病房。所有的医护人员在上午都忙着查病房和治疗,没人理睬她。温泉随着人流去食堂买了午饭,一口都吃不进去,偷偷倒掉了。

  下午又是晾了她大半个小时,病人都好奇地看这个立在走廊里的小护士。

  刘护士又像新发现温泉一样,说:“唷,你在这儿傻站,我到处找你。”

  许多护士嗤嗤笑。

  刘护士给温泉一盒体温表,说:“先学量体温吧。”

  幸亏温泉有个做医生的母亲,她还会看体温表。但刘护士嫌她动作大慢,看得也不准确。温泉一慌乱,摔了一个体温表。

  刘护士到处说:“摔了。一动手就摔了。”

  护士长拿过一个本本,对温泉说:“自己记载,到时候自己念给大家听。大家认为必须赔偿就从工资里扣。这是规矩。”

  温泉这一天还没看见过护士长的脸,她一直戴着大口罩,眼睛像两口枯井。温泉就是怕这些,她母亲也曾是这个模样,她从小就怕。

  晚饭温泉吃了很少一点,关进自己的房间再也没出来。
11


  所有的人都发现温泉瘦了。

  张怀雅询问过女儿,温泉说:“挺好。”于是温功达对妻子这么分析:“悠闲的日子没有了,要操心要工作当然就瘦了,一般年轻人都有这么个过程。”

  温泉对父亲的话毫无反应。随便他们怎么想,她是再也不会对他们说实话了。母亲到病房找刘护士或王护士质问只能加重她的灾难。

  上班两个星期后,温泉才去见李志祥。

  李志祥几乎不敢认她。“温泉吗?”他说,随即把她拉进家里。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不想吃东西,一点食欲没有。”

  “为什么?”

  “我说过我不喜欢在医院工作。可你们都让我去!”温泉突然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我工作得好吗?告诉你们,我很好!没想到你也这么俗气这么市侩,劝我去做护士。我能怎么样,只能听你们的,只能依着你们。我这才知道,自己的苦得自己受。所以,我特地来告诉你:我挺好!”

  李志祥无活可说。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温泉觉得十分无趣,她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李志祥看上去也并不那么出众。谁都以为她掉进了蜜罐里。

  偏偏李志祥还说:“你别太偏激,一般说来,医院工作当然比工厂工作要好,尤其对女孩子来说。”

  “对。”温泉干笑着说,“医院工作使我苗条。”温泉把在医院受的怨毒恨不得全发泄出来,她冲着李志祥说:“我今天是特意来感谢你的,感激你劝我跳进火坑。你必须时时处处向人显示你的能干、聪明。你在哪儿都得赢,你赢了温暖,赢了我的父母亲,其实,你们应该在一块儿干杯。你们是一路货色,都是阴谋家。我明确告诉你:我讨厌你,你们!”

  “温泉你别这样。”

  “温泉就是这样!”

  “温泉你等等,你听我说。”

  “不听。”温泉已经冲到了楼下,她仰起脸对李志祥叫喊到,“我恶心!”

  在医院工作两个月后,温泉已变得很怪。在医院怯生生对谁都怕,在家里谁都不怕,不理睬。她不仅没学会任何技术,反而一天到晚捅漏子。打碎体温表是最轻的,有两次发错了药,有一次把送太平间的尸体推到了电梯里就不管了。弄得医护人员们怨声载道。

  鉴于这些情况,医院赶紧在全国到处联系,了解到湖南长沙要开办一个在职护士培训班,学费也不贵,就将温泉送到了湖南。
12


  “喂,林彬说你叫温泉,是吗?”

  马佳问温泉。马佳是个高大的漂亮姑娘,来自北京,因为说一口清脆而道地的普通话十分得意。在分配宿舍的上下铺时,林彬把温泉安排到了马佳的下铺。林彬是长沙本地人,是这个六十人培训班唯一的共产党员,所以理所当然被学校指定为班长。林彬到火车站接站时,温泉还以为她是老师。林彬也高大也漂亮,就是略单薄一些,肤色黑一点,马佳一到学校就有点不服气林彬。

  八个姑娘正在各自床铺上整理,一听马佳傲慢地询问温泉,就都住了手,看着她们。

  “是的。”温泉说:“我叫温泉。”

  马佳咯咯笑起来,她竖起一个指头点着温泉,“亲爱的小姑娘,你这名字叫得不好,极其不雅,温泉,一个人人都可以跳进去洗澡的地方。”

  林彬说:“喂,你的名字也不好,马甲,是件人人都能穿的背心。”

  “哦,”马佳说:“班长,你的名字尤其糟糕,林彬,淋病。”

  姑娘们嘎嘎大笑。八个都笑了。马佳说:“我建议我们三人都改一个名字,名字我都想好了——”

  这时候大家已经觉得马佳并不是个尖刻刁钻的人,不过爱出风头爱闹罢了。大家嚷嚷要马佳说出新名字。

  “南丁格尔。怎么样?南丁格尔之一,之二,之三。”

  有的姑娘不知道南丁格尔是何许人,马佳说:“护士教育的创始人。天呐,护士不知道自己的创始人,可真该来培训培训。”

  温泉一点都不生气。她从来都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这气氛真是好极了。都是狗屁不懂的护士。她开始浮出水面,呼吸到氧气了。她感谢这里的一切。

  温泉说:“马佳,我和你换个铺位好吗?”她要用实际行动感谢,心里才舒服。

  “太好了!温泉,谢谢你,祝愿你在今后两年的学习中万事如意。”马佳说。

  马佳的预祝对了。温泉在长沙的两年学习中果然万事如意,甚至可以说远远不止如意,她还学到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东西。

  从学习一开始,温泉的各项成绩就是第一流。许多姑娘是冲着热爱护士工作来学习的,而温泉是满腔仇恨来的。她把每一门功课都当堡垒攻克。这种毅力有时候是惊人的

  顽强。

  在班上,温泉不是最漂亮的姑娘却是最娴静最有礼貌的姑娘。她诚实,大方,朴素,容人,不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喜欢她。她话语不多,分析能力很强,不爱挑拨是非。所以既是林彬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也是马佳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她在这一对最漂亮的女人之间冷静地观看了一场厮杀。

  人太善于伪装了。同学们都以为马佳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可她不是。她非常有心计,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夺到她想要的东西。

  起初,林彬和马佳关系还不错。马佳的性格有感召力,林彬要利用她做学生工作。马佳告诉温泉:“让她利用吧,我心甘情愿为她工作,虽然她是个庸人。她一定暗自高兴,可有她哭的时候,她不知道她将失去什么。”

  好长一段时间。温泉的确不知道林彬将失去什么。马佳和林彬在几个月内亲同姐妹,饭菜票都混在一块用了。她俩年龄比大家大,经常撇开同学在一块讲悄悄话。

  林彬在和温泉谈到马佳时这么说:“她这个人很自私但号召力强,不团结她班级就活跃不起来。我想留在护校当老师,关键就看我把这个班带得怎么样。”

  林彬有个军官未婚夫,挺帅气的年轻人,每周六下午来学校接林彬回家,穿一身迷彩夹克,骑着军用摩托。军官性格热烈开放,和女学生们混熟后就向她们飞吻。女生中也还有人有男朋友,也到学校来,比起军官可就差多了。林彬非常迷恋她的军官,他们准备一毕业就结婚,新房都有了。林彬和军官像一对小鸟,经常往新房叼些精美的新婚用品。据说军官的爹是军分区副司令员。女生们在一起谈起林彬的婚事都羡慕得不得了,只有马佳不屑一顾。

  “羡慕我吧,姑娘们。我的男朋友也是军官,他老爹也是军分区副司令员。叭,叭。”

  大家都以为这是玩笑话。没想到在念完第一年的寒假里,林彬的军官护送马佳去了北京。

  温泉假期都没回家,她和五个同学组成旅游团到处旅游。温泉一行人这一天正要坐火车去山东泰山。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马佳挽着军官姗姗走进候车室,军官旁若无人地亲吻马佳的头发。他们拎着旅行包,像一对新婚小夫妻登上了列车。

  寒假结束重新开学,林彬的风姿依然如旧,她忙碌地为开学组织这项或那项活动。温泉不相信林彬对自己后院起火一无所知,她敬佩林彬的沉着镇定。有的女同学看林彬吃饭那么香就打赌她肯定还蒙在鼓里,有好事者就跑去告诉了林彬一切。“是吗?”林彬笑眯眯地说:“既然是这样,我一定成人之美。再找嘛,天涯何处无芳草。”

  林彬因此而在全班威信大长,可她有一次约温泉在深夜的校园里散步,哭倒在草坪上,“等着瞧!”她说:“马佳一定会后悔莫及的!伤害了我的人决无好下场。”

  窗户纸是由林彬亲自捅破的,她找马佳谈了话又找军官谈了,十分凄婉地表示愿意成全他们。马佳这下可真是感动了,发誓要做林彬的好姐妹,在班级里全心全意拥戴她。军官更感动,甚至还有些动了旧情,觉得放弃这么贤惠的姑娘太可惜。林彬把军官的这种态度也告诉了马佳,要马佳抓牢他。

  从此,军官每周六来接的是马佳而不是林彬了。

  不久,马佳怀孕了。偷偷设法做了人工流产,向学校交了一份重感冒诊断书躲在新房里休养。

  当马佳病愈回校时,学校当众宣布了对她的处分:开除学籍。处分通知是由班长林彬念的。念完她十分怜悯地望了马佳一眼。

  马佳是最看重这次学习的。她家在北京是毫无权势的一介平民。北京待业青年的竞争比其它城市尤为激烈,马佳所在的医院简直像个赛技场——这是马佳平日告诉同学的,她若没弄到这次学习机会,她就会去当清洁工。

  当场马佳就号陶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质问校方:“为什么?我犯了什么错?”

  校方只好再次让林彬上台念一份材料:关于学员马佳生活作风错误的调查。材料中详细而准确地指出了马佳和军官婚外同居并怀孕并做了人工流产的事实。还没念完马佳就冲出了会场。

  马佳立刻找来军官,在宿舍当着所有女同学的面给了他几个耳光。她撕扯着军官哭闹不休,恶毒地咒骂他。因为只有军官出卖她,校方才可能了解一切秘密。所有一切马佳做得非常隐秘,有许多话甚至是他俩关在新房里说的。

  漂亮的马佳就这么灰溜溜离开了学校,离毕业只差三个月,学了一身护士的本领只好去当清洁工。她和军官的关系也彻底垮掉了。

  军官一场噩梦醒来,又来求林彬的谅解,有好几个学生在校园的树林里看见军官跪在林彬面前。

  不久,从校办公室传出小道消息,说处理马佳的调查材料是林彬弄来的,林彬在新房里放了录音机,录了十几盒磁带。

  温泉实在不敢相信,她偷偷问了林彬。林彬已不屑于掩饰,说:“是的,我配了一把钥匙保存着,我知道他们会先去父母家吃饭然后回新房睡觉。我不是说过伤害我的人决没好下场吗?”

  温泉两年没有回武汉。当她再次踏上回家的路时已和两年前判若两人。她长高了长胖了,腰背挺得很直,胸脯已发育成熟,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13


  温泉回到家里,看见母亲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最想见的人是李志祥。

  张怀雅一眼就看出了女儿的变化,她高兴极了。她相信女儿再也不会憎恶护士工作,再也不会把父母的好心当成恶意。她成功了!张怀雅有许多话要对女儿说。

  “温泉快给我看看你的毕业证!”这是她迎接女儿的第一句话。毕业证和成绩单是最重要的。

  温泉拿出毕业证送到母亲手上,毕业证上附有成绩单,她的成绩全在一百分到九十分之间。

  张怀雅在女儿的成绩中陶醉了很久才想起其它的情节。她说:“怎么不事先拍个电报回来,让你爸爸去接你?”

  要是先说这句话再要毕业证就好了。温泉想这就是她的家,一点没改变,一点没温情,如果她成绩很差怎么办,班级里有成绩很差的女生,她母亲照样不远千里给她捎去

  鸡蛋。

  温泉环视着家里,环视着她的小房间,一切依旧,只不过她的小书架上多了几本护士专业的书,一定是父亲买的。她的小房间其实属于父母,她从不敢摆上花草或者布娃娃。她变了,家里没变,她有了一种住不进来的感觉。

  张怀雅说:“温泉你先洗洗,今天我们随便吃一点,星期六下午做一顿好吃的为你接风。星期六正好你哥哥他们都来。”

  又是星期六的下午,又是全家人聚会。

  温泉说:“妈妈我下午不在家吃了。我想洗了澡去医院看看,可能要和朋友们一块儿吃了。”

  张怀雅认为首先想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是有事业心的表现。“好吧。”她说:“不要回来大晚。”

  “好的。”温泉说。这个时候她已经丝毫不觉撤谎有什么不好。

  温泉根本不想去医院,医院里没有她的朋友只有欺侮过她的敌人。她会去的,会按规定的时间去上班,会做出个样子让她们瞧瞧。现在温泉想见的是李志祥,他一定会惊喜过望,会马上就为她接风洗尘。

  洗完澡,温泉换了身自己裁剪的很怪的衣服:一件长及臀部以下的黑色无领夹外套,里面穿了件很厚的高领白色毛衣。扎了根天蓝色丝带,足蹬高统皮靴。她还涂了口红和眼影,上了睫毛油。这一切都是从护士班学来的:有钱就买与众不同的高级服装,没钱就自己设计与众不同的怪式样服装。女孩不要用脂粉,但要让眼睛黑亮让嘴唇饱满鲜润。温泉各种成绩都很出色。

  张怀雅被女儿吓了一跳。她睁大眼睛注视着穿过房间的女儿,不得不承认她比过去漂亮了许多。

  “只是怪了一点儿。温泉,你还化了妆不是?年轻姑娘不用化妆。”

  温泉说:“妈妈,我只修饰了一下眼睛和嘴巴。我们上化妆课时,老师认为我应该注意这两部分。”

  “现在护校有化妆课?”

  “叫护士仪表课。选修课。”

  温泉在母亲的惊讶中拎着小包离开了家。当然,校方没有开办什么护士仪表课,是她们宿舍开办的,由马佳主持并任教。女儿没有必要对母亲说那么清楚。

  在两年的学习中,温泉和李志祥通过十几封信。都是不超过一张信纸的日常问候。他们两人都是语文成绩不太好的学生,不觉得文字能表达生活和思想。温泉经历了那么多有趣的事,她只这样告诉李志祥:我们班有很多有趣的事,以后讲给你听。李志祥也没写过任何具体事:我们也有很多有趣事,等你回来再叙。

  文字能说明什么,还是让人突然出现有趣。

  温泉一进工厂就知道李志祥当了车间主任。她在众多女工的注目下径直将自行车骑到了车间里面。李志祥在一台大机器面前猫腰工作,温泉在他不远的身后使劲摇自行车铃铛。

  李志祥回过身来,说:“天!是你!”

  温泉吃惊地发现李志祥壮大了,简直成了一个大人,眉头间还闪动着“川”字的形状。

  温泉就更令李志祥吃惊。面对她,他的一双油污大手不知放哪儿好。

  李志祥让温泉等一等。他拿了一件新工装垫在椅子上让她坐,给她找来几本相对干净一些的杂志。让她暂时看看。他便去请假洗澡换衣服。

  从洗澡间出来的李志祥是一个十分英俊潇洒的年轻人,他穿着羊皮夹克很神气地穿行在自己工厂里。女工们一点不掩饰她们爱慕的目光,男工人们则和他开玩笑。温泉就喜欢工厂的这种随便气氛。

  李志祥把温泉带到了一家新开张的舞厅。这类舞厅在中原地带正萌芽。它们用茶色玻璃做门,里头豪华干净,服务员都穿制服,说“小姐,请进。”和“先生请进。”温泉进这种地方还有些怯意,她知道这种地方价格昂贵。

  “只能在这种地方为你接风。”李志祥说,“大众餐馆对今天的你不配。”

  温泉就知道李志祥会为她接风,但她还不知道李志祥会如何评价她。现在她知道了。

  他们吃了饭,喝了鸡尾酒。鸡尾酒是温泉点的,她点的“红粉佳人”。“红粉佳人”一杯十元钱。后来他们跳了舞,彼此谈了分别两年的经历。温泉已不能称作“中学生”,她具有了女人的娇媚和洒脱大方。而李志祥变稳沉了。回忆起新佐罗行动,李志祥大笑自己的幼稚,他说他再也不会那样孩子气了。

  六个小时的相聚中李志祥至少有二十次赞叹温泉的漂亮。他注视她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一种很深的遗憾。温泉屡次问他怎么啦他摇头不语。

  在分手的时候,李志祥告诉温泉说:“我结婚了。”

  温泉愣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眼前走马灯转的尽是毫不相干的马佳和林彬的面容。

  李志祥和王艳文在十天前结了婚。王艳文是俗气了一点但李志祥已经懂事了。他知道一个工人只能娶到像王艳文这样的老婆。王艳文的容貌身材都属上乘,李志祥为她还很花了一番气力呢。

  这天晚上,温泉辗转难眠。她头一次认真考虑自己该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其实她的男朋友就是李志祥。回忆从前的一切,难道还有其他男孩子亲近过她吗?温泉再也找不出比李志祥更好的男孩。一想到生活中从此再没有李志祥,温泉就觉得身后没有了依靠。

  王艳文夺走了她的依靠,她不能允许。温泉想:决不允许!
14


  星期六的家宴按期举行。温功达夫妇拟了一张菜单,根据菜单又列出了购买原料的清单,让温泉星期六一大早去采买。过了三天就没有新鲜感了。头三天温泉感到父母对她格外宽容迁就,时常新奇地注视她。现在她又是他们的小孩温泉。他们又开始说她这不对那不对。他们让小孩子自己为自己接风洗尘。

  下午五点三十分,温暖准时按响门铃。温泉开门迎进了哥哥一家三口。“吃饭真准时。”温泉说。

  温暖和尔红都像没听见温泉的话。笑着说温泉回来了,

  学成归来大好了。温鑫两年不见姑姑,不肯认了。扭了扭身子就跑到餐桌旁边趴着看菜。张怀雅呵斥了温鑫,说:“温家怎么能有如此无礼的孩子,温暖尔红你们是怎么管教的?”

  尔红扯过儿子,“噼啪”揍了一下屁股。温鑫不哭,却很凶地踢尔红。温泉鼓掌了。她想温家变化大的不光是她嘛。

  张怀雅问丈夫:“老温,我想起来了,对门老林出差还没有回来吧?”

  温功达说:“没有。”

  “那我建议请老姚和林壮到我们家过周未算了?”张怀雅特意对温泉说,“你两年不在家,家里很多事多亏你姚阿姨帮助,林壮还常替我们换煤气呢。”

  轻易不请客人的温家居然忽发奇想要请人共度周未,温泉警惕起来。为什么母亲不征求其他人意见偏征求她的意见?尔红没等母亲说完就跑去请人家,温暖取酒杯已经多取了两套。似乎他们都知道什么而唯独瞒着她。

  老姚和儿子林壮很快就来了。

  张怀雅说:“快叫姚阿姨好。”

  “姚阿姨好。”温泉说。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什么时候提醒一下母亲才好。

  老姚握了握温泉的手,说:“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林壮已留校当了外语系老师,据说还翻译出版了一部小说。林壮的外表已经是老师的模样并有未来教授的趋势,头发留长向后梳了。

  “嗨,你好!”林壮主动伸出手和温泉打招呼。

  “你好林壮。”温泉大方地与林壮握手。她发现屋里所有人都兴奋地望着他俩。温泉有点明白事情原委了。

  温暖安排座位时好像很随意。结果温泉和林壮挨在一块,老姚在温功达和张怀雅之间。

  因为温家很少请人吃饭,所以有些不知道饭该怎么样吃法,只会笨拙地表扬林壮或者表扬温泉。好在尔红比较内行。她一会儿谈天说地,一会儿来段笑话,调节了整个气氛。老姚吃得很拘谨,看温泉的目光却比较放肆,好像温泉是道极好的菜。在老姚的示意下,林壮几次殷勤为温泉挟菜。温泉很想笑,真是主客颠倒了。

  吃罢饭,大家散坐在客厅里吃水果。张怀雅又拿出温泉的毕业证,大家传看。

  温泉说:“我想起了一件事儿。林壮,你被盗的收录机找到了吗?”

  林壮毫无防备地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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