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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土地,就会有足迹




  我走了那一步,

  它使我的良心

  感到了

  永远的欣慰。

                        ——小说中一个人物今天的话

  一段开场

  教训多得溢出来了:忠心耿耿的保管员朱老头为了守住队屋门口那棵老梨树上的大甜梨,把竹床扛到梨树下过夜。半夜里,悄悄摸过来几个人,连竹床带朱老头一起给移到了旁边的圆口粪坑上,梨树枝摇动的声音惊醒了朱老头,他赶紧翻身下床——咕咚一声,朱老头溜到粪坑里了。牛粪像泥沼一样软软陷住了保管员的腿。

  “救命啊——”保管员嘶叫。

  几条人影轻飘飘打他面前过,嚼着梨,叽叽哝哝笑,说:“……不要紧,不深……”

  “稍稍冷静一点儿,就爬上来了……”

  咳咳,听声音还有女的,这不是知识青年会是谁?

  自从知识青年下放到这里以来,朱滩大队三天两头丢鸡;河湾里的菱角说是明天可以摘了,可一夜之间全没了,就像自动沉到河底去了。还有,知识青年们的肚皮大得无边——“队长,没米下锅哪。”他们说。可是每人每月定量是足足五十斤大米,外加分些红苕、土豆什么的;他们烧柴就像烧窑,一个姑娘洗几根头发要用杀一头猪的开水,咳咳!

  朱滩大队分管知青的副书记在公社死乞白赖争招工名额,说他们大队的知青能吃大苦耐大劳,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心红眼亮政治觉悟高(事实上也如此,他们在白天干得的确不错)等等,到底让公社领导听进去了。几次招工,公社高抬了贵手——都走了,县城的和武汉市的都走了。那些年轻人高兴得把衣服,除了身上穿的之外,统统送给了农民,而朱滩大队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一夜之间少了六十多只老母鸡。够了!

  朱滩安宁了一年多。

  这是一九七五年,正月十五刚过。几天的小雨一停,冷风一吹,成了冰凌世界;四处都是亮晶晶、光溜溜的,杨柳枝不胜重裹,喳喳折断了腰。

  公社的通讯员小黑子骑自行车到朱滩来,一路数不清摔了多少跤。他闯进炉火熊熊的大队部干部办公室,把正在研究工作的干部们吓得一跳。

  “这么冷的天气,你来干嘛?”

  “就是!芝麻大点儿事也是紧急任务,盖个红巴巴,叫人跑断腿……”小黑于通红的鼻尖差点掉出了一颗清亮的鼻涕珠子。

  “搞水利?”

  “民兵训练?打靶?”人们猜测。

  “别慌,呃,让我先暖和过来……也没什么,要你们——接受几个知识青年。”

  “啊!”老保管员瞪圆了眼睛。

  “公社党委根据上头的精神决定,”小黑子一边掏文件一边扼要地流水一般地背着文件内容,“……因为朱滩管理知青有方,曾取得过很大成绩;又因为本公社各大队湖多田远居住分散,招工后剩下的知青分散住在各个大队不……不太好吧,所以,要把他们集中在几个大队。其中有五个分到朱滩。过了春节,即来报到。……都是本县城的……表现还可以。”

  老保管嘟嚷道:“春节早过啦,这也该有个期限:过期作废。”

  书记沉着脸说:“在各大队有什么不大好?什么意思?应该自食其果嘛。”

  小黑于招手让大伙凑近点儿,透露了一个不可外传的消息,说有一个女知青一个人住一间屋以后,就勾引了一个公社干部陪她过夜。这是不是不太好?出了问题谁负责?最后,小黑子的一句话擂到了每个人的心窝里,“看好吧,这个丫头可是分到你们这里来了!”

  小黑子走了。凭大家伙怎么掰也掰不开他的嘴。他死活不肯说出那丫头的名字,因为这关系到某位公社干部的名誉。

  书记挥手制止了长吁短叹,请各位想想办法。

  还是人聪明,人多智慧多。不一会儿,办法就拿出来了。首先肯定一点:这次是哪一个小队也不肯接受的,得让知青们单独生活才行。

  在大队土地的边缘,靠近汉沙公路的那块儿,不是有一片尽是水塘洼洼(人们叫它婶婶湖),长满了野草和杂树的柴湖林于吗?手扶拖拉机辛苦一下,不是可以开出几块地吗?虽说那儿远离大队的人家湾子,但离汉沙公路近,知青们是非常乐意这一点的。快吧,赶快调动劳力在那儿盖栋房子,让知青们一来便住进去。于是,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得派一个贫下中农当他们的队长呀。人们又开动了脑筋。

  “铁柱子。”

  “不行。太年轻了,里面有个骚丫头呢。”

  “朱良有。”

  “不行。老实巴交的,压不住槽。得要有文化、见过世面的。”

  “……不行。”

  “……不行。”

  书记一直在瞟着民兵连长朱仲贤,看人们都不中要害,启发说:“依我看,可以派一个有魄力的党员干部嘛。”

  “我去吧。”朱仲贤站了起来,保持着部队的作风:挺得笔直,表情严肃,语气果断。他身子骨高大健壮,眼睛凹在眉骨后,闪着冷峻严厉的光,看上去四十多岁。大概是黑森森的连腮胡子遮住了他三十五岁的实际年龄。

  “好!”众人喝彩,卸下了千斤重负。

  老保管骄傲地命令儿子:“狠狠教育那些个偷梨贼!树歪要别,人歪要整!”

  民兵连长漠然一笑:好个差事!这就是平日管得宽。过于认真的结果。这么一来,今后大队的任何计划、调拨等等就无法多过问了。既然你书记让我抓一手刺,好!那就正好让你看看。民兵连长拿过了名单。上面写着:

  欧光星 男 二十四岁

  吕伟 男 二十一岁

  赵罗娜 女 二十岁

  秋伟宜 女 二十岁

  容小多 女 十九岁

  ——五个,好,来吧!
1


  半个多月的工夫,不仅田整出来了,房子,不是一间,而是一栋(拐着弯的一栋)也盖好了。朱仲贤让劳力们统统回湾子,独自一个人完成刷墙壁的任务——他要消磨时间。还来不了,这帮散兵游勇。

  “你以为他们和你一样急?人家在县城里过得正舒服哩,看电影,逛商店;——他们的春节起码有三个月。”朱仲贤提着石灰水进进出出,自己给自己消火气。

  又过了一个星期。

  朱仲贤一拳擂在桌子上。这世界上简直没有方和圆了!等着吧,非把你们剋得头昏眼花不可!外加扣工分!要是在部队,他朱排长完全可以给你们记大过处分。这季节不等人哪,眼看就要春播了。水田就这么巴掌大的几亩,可以不育早秧,到时候便去大队扯点秧苗来;可这十来亩棉田得靠自己做营养钵①才是啊!朱仲贤急得咬牙切齿,只好一个人一趟趟从湾子里往柴湖林子拖渣肥。coc1①营养钵:是播棉籽的一种方式。coc2

  这天下午,朱仲贤爬土坡时,板车骤然轻松。上了坡,五个新鲜得跟刚出塘的鲤鱼一样的知青来到他跟前。两男三女,不错!你们来了!

  “大伯,”一个水灵灵的姑娘,露出两颗稚气的虎牙问他:“请问您老,柴湖林子在哪儿?知青的房子您老知道不?”

  成了“大伯”,朱仲贤不好发脾气。可别多望她,这丫头的脸蛋像熟透了的桃子一样诱人。

  “你脚下就是柴湖林子。往前,上那个坡,就看见房子了。”

  “嘀,好嗓门!”

  漂亮丫头朝她的伙伴们做了个鬼脸,挽起另外两个姑娘的胳膊往前奔。

  “等等,喂,我说等等,别拉,……哎呀,我的鞋子掉了。”一个细瘦的姑娘,掉了一只棉鞋,穿着花尼龙袜子的脚在地上乱踮;她的声音好听得跟小鸟唱歌一样。

  男孩子们到底稳一些,和朱仲贤并排走着。

  “您别见怪,她们天生就是这种样子。”其中一个帮朱仲贤拉着车把,对他说。朱仲贤看见了和自己一般高的年轻人淡黄的胡茬子;另一个穿着一件到处绽露着棉絮的毛领短大衣,衣襟上一颗扣子也没有。他两手一直插在斜口袋里,小胡须下的嘴唇撮着,吹着口哨,一双小绿豆眼四处逛荡。朱仲贤不满意地观察着自己的队伍,盘算怎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他的经验是:头炮很重要。

  三个姑娘蹦蹦跳跳爬上了土坡,站住了;几条胳膊乱舞着,指指点点。又是那丫头,回过头来叫道:“快来呀,你们,欧光星,这儿真美,美极了!哦唷,像一幅国画。”

  朱仲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么,这个吹口哨的小胡子就是欧光星了。他不屑地耸了耸肩,对身边的伙伴说: “瞧,吕炜,倒是记得我。”吕炜烦躁地扯开棉衣领子,显得心事重重。

  板车顺着树林里的一条斜道滑下去,轻轻松松小跑一阵子,正好停在禾场的一头。

  这里确实是个妙不可言的地方。本来是有些荒凉,可是经人的手一指点就变了,你看,房子前面是比篮球场还大的禾场,是朱仲贤用一车车黄土掺沙土拍平的;禾场前面慢慢溜下去,接上一片草滩,草滩上几株小垂柳;再往前就是婶婶湖了。别以为婶婶湖只不过是一个大水洼串几个小水洼洼,正如书上说的那样:它别有风味。远处是田,是一望无边的仿佛熨斗烫过的平展展的江汉平原。房子后面有条小路,穿过一片杉树林和一座半塌的砖窑,十分钟左右就上了汉沙公路。

  朱仲贤不止一次地坐在土坡上看这片地方,就像它是他刚刚生下来的胖娃娃。

  五个知青在禾场上乱窜。

  “嘿,我们的房子这么大?”

  “……一个四方框框,活像个小小的机关单位。”

  “可……这么多房间,妈呀,我们加个队长也只有六个人。”

  “队长就没有老婆孩子?爹呀娘的?说不定还有老叔子啊二姑婶啦……农村人就是亲戚多。”

  “倒也是,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一人一间,帅!”

  这些毫不顾忌的大声议论刺痛了朱仲贤的心。他没有孩子,老婆死得太早了。是的,是他要求大队修这种房子的,只要他往院子大门口一站,每一扇房门和窗户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他留出了大大的仓库、工具房,他要让这里出粮食和棉花。这是朱仲贤对大队书记提出的理由,也是他能够公开的理由;不能公开的呢?朱仲贤心里打算:知青迟早总会走的,留下这房子,办个农科所,自己蹲它一辈子。

  一个姑娘注意朱仲贤了。这是个宣传画上画的知识青年的典型模样:齐耳短发,圆脸盘,大眼睛,一身洗白了的军装,军用球鞋系得利索精神。她说:“吕炜,书记不是说队长在这儿吗?”

  朱仲贤放下铁锹,摘掉了头上扣的“狗钻洞”①,搔了搔平头,整整旧军衣领上的风纪扣——其实风钩早没了,阔

  248步走到禾场中央,大声说:“集合!”coc1①狗钻洞:一种纱织的直筒帽子的俗称。coc2

  还兴集什么合,知青们一愣。不过到底都当过学生,尽管愣了一刻,还是走过来自动排成了一横排,只有欧光星一个人弯着腿斜站着,毫不掩饰他嘲弄的笑,看样子,他们都想笑,都使劲憋着。朱仲贤恼羞成怒。很明显,他们笑他是个乡巴佬还喊什么口令。等着瞧吧!

  “我就是你们的队长——朱仲贤,你们的春节可真长啊!谁叫赵罗娜?”

  看吧,一个个马上收敛了。

  “我。”漂亮丫头左右瞧瞧,迟疑地出了队列。

  朱仲贤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厚厚的信封扔给她。

  “好哇,人还没来,信就到了。”

  “还有什么?”

  “有什么?在我这里,不许干过分的事!”朱仲贤就抓住了这个靶子。他说:“对不起,我当了十年兵。对纪律、作风是绝不含糊的。你们既然来接受再教育,就应该想到要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上磨炼,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锤炼成真正的接班人。”朱仲贤停了停,观察反应。没反应,老兵,油条了。他想,说多了反而不好。来点儿实际的。

  “你们的行李都在大队部吗?”朱仲贤转了一个活题。“是的。”马上得到了回答。

  “我们这就去拖回来,顺便领回油、盐、菜、米等等。现在先进屋去,我熟悉一下每个人的姓名。干事没头不成,大家抓紧时间先选出队委,再讨论一下还需要哪些东西;然后队委分派人,出去的出去,分房的分房,厨房点起火,准备做饭。有意见吗?”

  “可以哪。”

  “就这样吧。”

  “挺好的。”

  反响热烈。

  乱哄哄了一阵子,队委选出来了:吕炜是副队长;秋伟宜,那个朴素的圆脸姑娘是妇女队长;赵罗娜是宣传兼生活委员;欧光星是会计;掉鞋子的那一位——容小多是记工员;——人人都是官。有什么办法,机构必须健全。

  下一个问题是还差什么东西。

  “哎哎,”欧光星的手总算从斜口袋里抽出来了,“搞条狗来怎么样?”

  “狗?不不,不要!狗咬人!”容小多夸张地尖叫;赵罗娜表示赞同:“对了。狗有狂犬病,据说咬了人,人就会死亡,而且没法治疗。”

  “娇得冒腥气!”欧光星叭地点燃一支香烟。

  吕炜拿出了当家人的姿态说:“我看可以喂条狗,这里只有我们一家——”

  “就是不要!”赵罗娜挑衅地冲着吕炜说。吕炜的脸上显出难以掩饰的痛苦和茫然;秋伟宜飞快地扫了这两人一眼,说:“这是干啥?有事大家商量着办。我提议喂只猫,我们倒是要防老鼠。”

  意见得到了统一。

  “要一只雪白的,朱队长。”容小多紧跟在赵罗娜后面说:“要叫得响亮的。”

  欧光星怪笑了一声,容小多横他一眼,说:“免得我们寂寞嘛。另外,给我买一副鞋带,黑色的,不是那种最长的,是中等长短的;……还有,替我买一对勾勾,裤子上的。——”

  “荒唐!行了,小多!”秋伟宜蹙起了眉头。
2


  都三月中旬了。婶婶湖边垂柳枝条上正舒展着鹅黄色的嫩叶儿。可是,寒流来了。真利索,收音机里话音一落,田野里的风就呜呜吼了起来,气温表上的水银柱刷地掉下好几格。

  秋伟宜又到禾场上张望了半天,猜不透为什么田里的伙伴们还不回来,他们的衣服都穿得不多,莫非这朱队长真是石头做的?

  老套套,轮流烧饭,秋伟宜是第一个。事情总是开头难。灶台、厨柜、水缸,把她都转昏了。现在总算把厨房收拾得样样俱全,井井有条。当伙伴们吃上可口的饭菜时,个个都说爱她;惹得朱队长也抽了抽嘴角——模样挺像笑。秋伟宜只觉得累,倒没觉得难。她是吃食堂长大的,从没亲手做过饭菜,但是四年前,一群姑娘站在乡下的大锅大灶前畏首畏脚时,她过去操起了锅铲、菜刀,点燃了灶膛;一会儿,饭香菜美。她觉得这都是自然会做的事呀,她只有一桩难事:写诗。

  秋伟宜的小木箱里锁着一大迭稿纸,上面画满了长短句,删节号和惊叹号,可是全不能确切地表现她所要表现的情感:宗旨即做一个高尚纯粹的人,——做家务比起做诗来算得了什么!

  天上没有云朵,是一整块毫无光泽的灰布,灰布低得好像就晾在树梢上。风还在刮。伙伴们还没有回来。秋伟宜估计要下雨,说不定雨后还会有冰冻。她想得多挑点水蓄着。

  朱仲贤果然像石头一块,在气候骤然变冷的情况下纹丝不动。他给每个人下达了做五百个营养钵的任务。简直把瘦得柳条儿似的容小多也当壮劳力使了。

  冷风穿透一层层衣服,收干了皮肤上的热汗,接着就侵入肌肤,刺向骨子。欧光星的忍耐到了顶点,他拣了根草绳,把破大衣拦腰系紧,又竖起只有几根毛的毛领,缩得只剩下鼻尖翘在外面。吕炜把他的手从袖筒里拉出来,等朱仲贤一走开,他又筒起手,用胳膊时和脚歪歪扭扭地搬动营养钵的铁模子,做出来的不到一分钟便成了一盘散沙。

  一颗水珠滴落在朱仲贤前面的细土上,他这才慢腾腾抬头望天,顺势也望了望他的队委们。赵罗娜的手脚都不灵便了,脸蛋发紫;嘴唇不知是在哆嗦还是在抱怨;哪里是在下雨,是容小多走过这里洒下的;她冻成一团,跪在地上和土,一面叭嗒叭嗒地掉泪;吕炜在帮她赶任务。朱仲贤知道考验应该到此为止了。说实话,他们没有抗议——比他估计的要好,虽然照理说,在农村干了三、四甚至六年的人不应该这么窝囊。朱仲贤宣布收工,并说不留下工具,下午休息;田野里立刻响起了轻轻的欢呼声。

  大家都在跑。吕炜赶上赵罗娜,把自己的上衣塞了过去。赵罗娜站住了,娇憨而又傲慢,说:

  “谁要你的嘛!”

  “罗娜,别任性,我有什么不对么?”

  “哦,这么说是我不对罗?”赵罗娜冷得牙齿磕磕作响,愤愤地说:“我说,我们也该结束了!”赵罗娜旋风一样跑了。伤脑筋啊,这恋爱,都说出了这样的话!吕炜闭上了眼睛。

  赵罗娜追上了躲在欧光星身旁的容小多,可欧光星块头也不大,和赵罗娜一样高:一米六十六公分。容小多有一米七十呢,所以她的头发在空中无遮无挡地飞舞。赵罗娜发现吕炜的上衣还抱在自己怀里,顺手就披到容小多头上了。容小多立刻在下巴那儿拽紧了衣服。

  “好……多了。谁的?”

  “……少废话……舌头冻坏……了。”

  三个人一起冲进厨房,差点儿撞垮了门。什么都不顾了,都往灶肚子上贴。等缓过一口气来了,容小多沮丧地说:“妈呀,有点儿热的喝吗?人呢,烧饭的师傅呢?”

  “干嘛去了?妇女队长——”赵罗娜叫起来。

  欧光星揭开锅盖,热气一扑,“姜汤!……小丫头们,别发神经,秋伟宜熬了姜汤。来,喝哟。”

  这时的秋伟宜正蜷缩在棉被里发抖。她挑第三担水时,风把她从跳板上刮倒了。幸亏婶婶湖岸边都是浅滩,要不,秋伟宜可能就难得回来了。

  天纷扬了一阵小雨,竟然下起雪来。

  晚饭后,吕炜抄起扁担去挑水,他一看,水缸都是满的。

  “你挑的水?”吕炜问坐在灶台上吃锅巴的欧光星。欧光星说:“我?这对宝贝水桶比我还重呢。”

  “是我。”秋伟宜推开欧光星,扫着灶台。

  “你疯了!”吕炜吃惊地打量秋伟宜。

  秋伟宜是三个姑娘中最矮的,虽不像容小多那么瘦,可也远不如赵罗娜丰满结实;除了脸是圆形,其它全是扁的,像条比目鱼。

  “以后再也不许你动水桶了,这是我的事。”吕炜说,“你照顾好赵……她们就行了。”

  秋伟宜抬起大眼睛上帽檐一样的黑睫毛,若有所思地望着吕炜点了点头。欧光星走过来,慢吞吞地说:“如果……吕炜不在,叫我一声就行了。我这个人发现不了问题,反应迟钝,我小时候得过脑膜炎,……不,大脑炎。”

  吕炜居高临下把欧光星的帽子撸到了鼻梁上。

  晚饭一过,天就昏黑了。小雪花在柴湖林子飘洒。知青队每间房子的每扇窗户下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总像有人要推门而入,总像要发生什么事情。秋伟宜怀着这种预感,披着军大衣坐在灶前。水烧热了,只等伙伴们舀去洗。

  秋伟宜用火钳在灶膛里扒拉,把通红的棉梗堆在当中,用两边的灰往上盖:这样,明天的灶膛扒开还是热的,好烧多了。一只毛色漆黑的小猫偎在秋伟宜腿弯边,恬静地打着盹。它叫“非洲人”,是秋伟宜起的名字;她反感什么“丽丽”、“花花”之类花里胡哨的名字,而赵罗娜却喜欢,硬说生活需要浪漫的情调。她们为此争持不下,最后各执己见。当然,还是“非洲人”赢了。因为大家都愿意叫这个名副其实的名字。

  门吱地一响,赵罗娜侧身挤了进来,提着一只塑料小桶;容小多胸前抱只脸盆,影子一样跟在后面。本来是一个人住一间房的,容小多却搬到赵罗娜房里去了。

  “来,‘非洲人’,咱们和好吧。”赵罗娜亲呢地唤着“非洲人”。她认输倒快。她所说的“和好”的意思是指朱队长带来一只黑猫而偏偏不是白猫时,她踢过它一脚。那是气朱队长故意和她别扭。赵罗娜一想起当初的那一声“大伯”,后悔得舌尖直冒凉水。至于对“非洲人”本身,赵罗娜倒没什么恶意。

  容小多说:“你看,它理都懒理我们。”

  “我这里有糖,逗逗它。酥心糖呢,我们先吃了再说,给——”赵罗娜送了一颗到容小多的嘴巴,又对秋伟宜说:“给你——”

  “别扔,”秋伟宜说出口,糖已到了怀里。她平时不爱吃糖,就说:“我不想吃糖,给,罗娜,别浪费了。”

  “我不要了。你不吃扔到灶里去吧。”赵罗娜一边说一边抱过“非洲人”,把一颗糖往它口里塞,“吃嘛,别这么不知好歹!”

  秋伟宜猛地站起来,但她没吭声。从某种角度来说,秋伟宜很喜欢也很善于争论。但指桑骂槐她不会。她觉得这是一种低级的做法。她拉了拉大衣就出去了。

  从哪个时候起?高中?——大概就是。秋伟宜从那时起就看不惯同年级的女同学赵罗娜。

  赵罗娜漂亮,鲜艳,女中音唱得不错,吉它弹得不错,素描绘得不错;不错,的确是多才多艺。但是,人总不能太那个……狂妄自私……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还要明白自己是女性,总不能那么卖弄。自然,秋伟宜也发现赵罗娜看不惯自己,这她就找不出原因了。大概就是彼此性格不同所致的吧。这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

  “算了吧,伟宜,不值得生气。”

  秋伟宜一点儿都没察觉到容小多尾随在身后。她没有理睬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四合院笨重的木栅门哐地锁上了,是朱队长在锁门。他推行的是宵禁政策。住的方向是男女各三人,隔着院子住对面。另外一侧是仓库,一侧是厨房,他以为这样是能保证安全的。没料到,大门刚锁好,厨房里就传出一声尖叫,同时,什么东西被推倒,铁瓢哐啷落地等声音轰然大作。

  秋伟宜的预感应验了。她抢步出门,厨房里已响起了朱队长的雷鸣。“我要关你们的禁闭!吕炜,去给我写检讨!去!”
3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没有一个人没有笑。在微明的婶婶湖边,突然爆发出的大笑划破了黎明的静寂。

  本来这日子,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能够博人一笑的。加上双播又要开始了,朱队长吆喝出工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可今天……

  今天天刚蒙蒙亮,几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就跟着朱队长出工了。他们带上镰刀和秧架子,要去大队的田里割紫苜蓿。

  朱仲贤是个最没风趣的人,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最忧虑和知青们一起走远路。他没话讲,他们也统统不出声。他想,一定得设法打破这种僵局。不然,他就会老被他们蒙在鼓里。

  “吕炜,秋伟宜,你们看,我们那几亩水田割几担紫苜蓿才好?”朱仲贤本是无话找话说,却把两名副手考住了。

  “这……这要看每亩下多少合适……”

  “就是……”

  突然,欧光星跳起来大叫:“有鬼!哎呀有鬼!”大家都被他吓得一跳。欧光星把镰刀丢在一边,提着裤子的皮带扣惶惶地说:“衩呢?我裤子上面的衩呢?”他已经顾不得有女伙伴在场是否得体;因为男式制服裤的前面中间肯定开有一道衩,然而他的裤衩肯定是没有了,他拉给伙伴们看。

  “我的衩呢?”

  “呀,”秋伟宜不禁脱口而出:“是我的裤子。你错收了我的裤子。”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腰,生怕自己的衩也错了地方。这一下,大家像中了魔一样爆发了久久持续的哈哈大笑。

  吕炜是最后笑的,可他一笑起来就止不住,而且笑声也异样了。他离开大家,面对婶婶湖狂笑,比哭还难听。朱仲贤一下子垮了脸。这不吗?最能干的一个就是这种熊样子。多大一把年纪,就和姑娘闹事。检讨还没交又这么发傻。

  “吕炜!过来!检讨写好了吗?”

  没料到吕炜转过身,双手撕扯着衣领,“检讨什么?去它的吧!”他像小野畜一样龇着牙齿,“我……赵罗娜,在大家面前,你敢理直气壮地到我这儿来,坦然地望着我吗?”

  “傻!”赵罗娜说,镇静地走到吕炜跟前。啪——一记耳光落在赵罗娜脸颊上,赵罗娜打了个趔趄,嘴唇上渗出了血。

  该死!这是在一眨眼间发生的。朱仲贤从惊愕中醒过来,一掌推开吕炜。公牛、母牛,又犟、又横!比农民还野蛮!检讨书有屁用!朱仲贤气得直哼哼,“吕炜,我命令你!去大队部挑粪,装满,拿十担的收据给我!”

  “轻点儿,挑就是了。”欧光星代他的朋友说。

  “赵罗娜!回队去!”

  这丫头居然行若无事,问:“去干什么?”

  “去哭!”

  “本人觉得不需要。”赵罗娜弯腰捡起镰刀,径直朝田野走去。朱仲贤只好命令秋伟宜、欧光星跟上去。

  ……这天上午,紫苜蓿割得还真不少……

  在这个世界上,吕炜失去的太多了。

  首先是母亲。那是他七岁生日的早上,妈妈对他和爸爸说厂里有突击任务,领导干部应该带头参加,吕炜答应了她。不过要求她午饭一定得回来吃,替他做生日面条。可是,吃午饭时她没有回来。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吕炜听说了“工伤事故”这个词,他妈妈就死在这个词上了。

  接着是文化大革命,爸爸又失去了。他没有死,可一去几年不回家,也不管孩子们的生活,跟死了区别不大。吕炜失去了一连串在他那个年龄应该有的一切:欢笑、顽皮、撒娇等等。他到工厂去擦锈,到建筑工地去洗石灰,在高高的竹跳板上挑砖,以此来养活自己和两个弟妹。有时候,饿得没办法了,只好领着弟妹走进陌生人家,请别人给顿饭吃,他失去了他本来应该有的尊严。

  偶然的一次,同学借给吕炜一本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完后,他用唯一的一件毛衣换成了自己的。这时候,他猛然明白了。

  “算不了什么!”少年的吕炜扬着拳头对过去的生活说。“保尔就是吕炜”——他把这几个字描成粗体正楷。

  吕炜对生活发出了挑战。他深信自己懂事了,深信自己能叱咤风云,深信,在将来,他所干的事业能写一部灿烂辉煌的回忆录。吕炜像一匹渴望战场的雏马,一声嘶鸣,腾空而起……

  在学校,他的功课一门接一门夺得满分;在批判会上,他硬着心肠引证自己父亲的例子积极发言;高中毕业,他第一个写出“到农村去”的倡议书……下农村,一干就是四年。

  本来,他的决心是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不料才干了两年,他就认识了赵罗娜。

  在一次公社召开的“先进知青代表大会”上,吕炜作了“扎根农村几点体会”的报告。散会后,一个漂亮动人的姑娘在门口拦住了他。吕炜心领神会地朝她笑了笑,和她一起走向无人的地方——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一百年。

  知识青年们在土地上挥霍不了丰富的幻想,就提前了恋爱;田野处处都是鸳鸯。吕炜断然呵退了一群胸脯才刚突起的女娃娃们。他理想中是要一个高挑个子,漂亮丰满,而且聪明的姑娘。果然这个姑娘出现了,吕炜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他和她慢慢爬上汉水大堤,他还得看她是否聪明。

  “你以为扎根农村就算革命么?”姑娘嘲讽他。

  “当然。”

  “那你娶一个农村姑娘就更革命了。”

  “这……我并不主张。”

  “好一个傻瓜。”姑娘激昂地发表她的高论,“我真为你担忧。你的文章写得生动感人,听说你的数理化也挺好,难道你就不想继续深造?不想当作家或者数学家、你是糊里糊涂还是真的喜欢种田?真正地对……泥土的颗粒结构、团粒结构有兴趣?我一点儿也不委屈自己。我想当歌唱家、画家,因为这两件事可以使我入迷。我发了疯一样喜欢它们。所以,农村是我的过程而决不是我的结果——我敢这么说。”

  “你多大?”

  “十八。怎么,不小了!我们这一代人都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吕炜被征服了。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赵罗娜是他生命旅途中的第二盏明灯。第一盏,当然是保尔·柯察金。不过保尔没有给他别的,而赵罗娜还给了他无数热烈的亲吻。

  有了罗娜,生活的车轮飞转起来。

  短暂的含着泪花的离别紧接着惊呼一声的相会。一切都充满了天真的夸张,一切夸张都实在是天真无邪。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直到招工轮到了他们这一届的头上。

  赵罗娜的语言里开始使用“手段”、“手腕”之类的词。吕炜制止她,她说:“你懂什么?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这次还招走了我们同届的陈南?表现最好的是你呀,同志!我们不能久等了。”

  不久,赵罗娜告诉地说公社党委有个副书记,他的儿子是个海军战士,北海舰队的,她认识了他。吕炜没往下问,他怕赵罗娜笑他小心眼。反正他们的爱情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

  可是,赵罗娜到公社去得越来越勤。海军战士的休假结束后,接着就是一封封书信穿梭来往于北海——江汉平原的上空。

  吕炜的好友,也就是欧光星在一天黄昏来到他的队里,从斜口袋里掏出一封窃来的情书,摊在他眼前。

  “看看战士的信吧,从中还可看见别的东西。相信了吧?就是这种臭丫头。我尝够了她们的苦水,我比了解自己还了解她们,我提醒你,忠告你,你却鬼迷心窍!可怜的男子汉,怎么这么无能?”

  吕炜不能不相信。可是,要他离开赵罗娜却不行!在没有恋爱之前,他不也豪爽地夸过口:……那种女人,咱一脚踢她八百几十里……

  无能呵——吕炜只好去提醒聪明的糊涂姑娘。

  赵罗娜的回答只是笑。要不就安详地说:“你真傻,想想啊。……如果你嫉妒,就堵上耳朵。”

  吕炜一次次找她,说要向全中国宣布他俩的关系,她烦了。

  前几天的那个晚上,容小多替赵罗娜把吕炜叫到厨房。赵罗娜在灶前拨火灰,说:“我只想告诉你,我做的事,对你我都有好处,以后你会知道。现在呢,我们暂告一段落,必须这样。”

  “得了。讲清楚为什么?”

  “又来了,你呀!”赵罗娜把通红的棉梗一段段夹到一只铁瓢里,打了个呵欠,慵懒地说:“不为什么,我想这样。”

  似乎一切都淡了,冷了,过去了;吕炜只觉得精疲力尽。又失去了。他受了伤的心隐隐作痛。

  “好吧,”吕炜把手插进裤兜里,走近赵罗娜,说:“再见。就算我雇了一个歌妓,为期两年。”

  赵罗娜顿时怒目闪闪,流下泪来,“你……你……”她说着把手里端的一瓢暖脚用的火炭劈头盖脑扣在吕炜身上了……

  吕炜挑着粪,从湾子到柴湖林子……十担,一上午谈何容易,非马不停蹄才行。吕炜愿意,他愿意让肉体上的痛苦狠狠压迫自己。汗水流过他颈子上被的伤的地方,像针尖在刺……他不在乎,他失去的反正够多了,那都像刀尖在刺呢!

  收工回来,五个人又累又饿。可容小多从灶前钻出来,鼻翼两边糊满了灰,说: “米才刚刚下锅呢,那……钟停了。”
4


  星期六,容小多好像是为了赎罪,端出了让大家喜出望外的美味:红烧鸡块。尽管有些烧糊了,有些还是夹生的,仍然不可否认它本身的价值。生姜、小葱、五香粉、味精和黑胡椒总算有了一次献身的机会,它们和鲜肥的鸡肉在锅里一煮,锅盖一揭……那诱人胃口的香呵!

  天天的豌豆酱,辣椒糊和老包菜刮干了肚里的脂肪,这下真解馋哪!“非洲人”也高兴坏了,歪着脑袋啃鸡骨头,一点一点地好不逗人。秋伟宜吃着,心里总有些过不去。朱队长偏巧回湾子去了。鸡不在这一餐吃不行吗?躲掉一个同锅灶吃饭的人,未免太……秋伟宜忍不住了,说:“小多,给朱队长留点儿吧。”

  “一人一碗,三个鸡头六只鸡爪给‘非洲人’了,没了呀。”

  “我这儿还多着,就——”

  “秋伟宜,不爱吃给我。”欧光星说,“这能留谁还不留?可惜不是我算盘上的开支。”

  “偷的?又开始偷鸡了!”

  秋伟宜明白了。她看看大家,都吃得正香,没有一个人表示惊讶。可见他们早就知道怎么回事。秋伟宜是不习惯这种心照不宣的。她一向认真。“我不吃了。”秋伟宜说完端起饭碗,挑了点辣椒糊,回宿舍去了。

  这是为什么?

  要这样生活?

  儿戏神圣的爱情,

  出卖真正的品德。

  背叛的背叛,

  偷窃的偷窃。

  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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