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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


1


  每当太阳升起来照亮泼皮河的时候,萃英女子学校的朝会便开始了。全校一百多名女学生身着萃英校服——白衣黑裙,队列齐整,挺胸昂首,在年轻女教师柳真清的带领下奋力高唱朝会歌。

  歌词是:

  朝阳东升,像我们的生命,

  活泼泼地是我们的心灵。

  有师作我指导,有友与我乐群,

  大家努力,锻炼身心。

  朝会歌是由校长黄瑞仪亲自选定的。柳真清是黄瑞仪的女儿。女儿曾竭力说服母亲改用《妇女解放歌》。黄瑞仪淡然一笑,谢绝了。女学生进行队列训练时正常的挺胸部翘屁股曾激起全沔水镇前清遗老的愤怒声讨,黄瑞仪并不据理力争,而是送出了十几幅元人字画平息风波。柳真清真不敢想象母亲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的时候曾是孙中山先生狂热的追随者。

  尽管柳真清不满意朝会歌,她还是尽职尽责每日领唱,就如同她不满意萃英女子学校,却日复一日地为它工作;不满意母亲,却顺从着敬重着她;不满意那个在省财政厅做事的程树光,却还在准备嫁给他一样。不嫁给他嫁给谁?柳真清都25岁了。老姑娘了。而程树光出身富贵,仪表堂堂,对柳真清无比倾慕。柳真清和中国绝大多数女人一样,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即使在那乱世出英雄的时代,也还不如一个童养媳有革命精神。她的眼睛看进去的是上下几千年中国文明史,流露出来的是不满,犹豫和怯弱。所以,这一天朝会结束后,柳真清向母亲挥了挥手绢就轻松自在地走出校园。谁都没想到柳真清从此踏上了她人生的巨大变故之中。
2


  这一天是事先约定了和文涛一块儿去胡裁缝家做衣服的。文涛是柳真清从开蒙学堂到女子师范的同窗好友,也是沔水镇柳家的姑娘,算起来与柳真清是五服之外的表姐妹。四年前,文涛毕业后一天没耽搁地嫁了人,做了少奶奶。丈夫吴梓是沔水镇人,在广州安福军舰上做大副。文涛新婚时在广州住了三个月,吃住都不习惯,语言又不通,就让吴梓送自己回了沔水镇,过起了我们现代人所谓的两地分居生活。这么一来,文涛和柳真清又续上了往日的同窗之谊。

  柳真清安安详详走在沔水镇的大街上,和煦的春风和时不时掠过耳畔的燕子使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含上了一丝笑意。突然,饶丑货拉了她一把。

  “小姐!”饶丑货很严重地说:“小姐快回去!”

  饶丑货是萃英女子学校的厨子。拿手好菜是沔阳三蒸。那时候虽说已是经过了大革命的二十年代末期,许多被剥削压迫的人觉悟还是不高,饶丑货就是这样一个人。黄瑞仪亲自去镇东破庙里问他愿意不愿意给萃英女子学校做饭并住在学校守夜?饶丑货感动得翻身就跪下叩头,拎着破行李卷儿跟在黄瑞仪身后,一边走一边赌咒发誓不要工钱。饶丑货不仅不要工钱,还以给黄校长做仆人为荣,经常忠实得像条狗。这天他买菜时遇上了白极会来铲平苏维埃政府,自己摔破了膝盖还奔过来劝阻柳小姐。

  柳真清说:“你的膝盖谁打的?”

  “没谁。”饶丑货说:“逃命时跌跤跌的。”

  柳真清笑了。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慌张。什么都不想一想。白极会是宗教团体,人家会长方焕是沔水镇的名人,据说他一家老少都吃斋念佛,还杀人不成?”

  饶丑货说:“小姐,我是沔水镇的厨子,难道不知道方焕全家吃斋?能吃斋就能开斋,昨日就杀了泼皮乡苏维埃的十七个人,今日道袍上还沾着血哩。”

  柳真清无比惊讶。说:“我要去看一下。”

  “小姐!”饶丑货又想拉柳真清的衣服,柳真清闪开了。街上行人望着笑,柳真清红了脸,使出小姐脾气,说:“你别碰我。你快回去做你的事。我这么大个人,还不知道道理不成?”

  饶丑货只好走掉。柳真清又在后头加上了一句:“别告诉母亲,免得她瞎担心。”

  柳真清离开大街,拐进了油榨路。

  在说了无数声“对不起”和“借光”之后,柳真清挤进了围观者的最里层,看见了传奇人物方焕。

  方焕身穿青色道袍,手执佛尘,面对檀香袅袅的佛坛,闭目默念着什么。他身后的五百名会员一律青色短衣,斜披白符带,头戴白色礼帽,打着绑腿,手持长矛大刀,也都闭目默念。一条长街只听得一片窸窣声。从人们的小声议论中,柳真清得知方焕这是在镇上设立总坛。只见方焕轻轻挥动了一下拂尘,竟有国民党镇政府的治安警察端枪守护着一只木牌进场,木牌上写的是:湖北阐教坎门金钟罩白极会。

  柳真清对宗教兴趣不是很大,加上惦念着文涛在家等她,就准备离开。但人群忽地骚动起来,尖叫和着一声声呐喊响彻天空。柳真清被人冲撞着,推攘着。终于人群散尽。柳真清看见了可怕的一幕:白极会追砍着苏维埃政府的工作人员,街上已经横陈着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苏维埃的牌子踩在方焕脚下,他仿佛没有看见眼前的屠杀,自顾自捋着胡须,亲自挂上白极会的牌子。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时间非常短暂,最后一个手握红樱枪的贫协委员企图阻止方焕的动作,可等方焕挂好牌子回转身来,那个衣衫破旧的人已成肉泥。

  狂暴的杀戮像它开始一般突然又安静下来,被鲜血溅红了脸膛的白极会员们扯着袖子揩脸,喘着气四处寻找他们的会长方焕。方焕在这一刻发现了呆立在血海边缘的柳真清。

  柳真清没有眼泪没有哭声地抽泣着,既说不出话又挪不动脚步。她记得她没见过方焕,却不知怎么方焕认识她。

  “柳先生受惊了。”方焕说着还作了作揖。

  柳真清的嘴巴多动了一下,还是发不出声。方焕说:“我请人送柳先生回校好吗?”

  两个会员走了过来。柳真清看见了他们白符带上的血点。“滚开!”她尖厉地叫了一声。

  四周的围观者以柳真清和方焕为中心又涌了上来。方焕说:“柳先生要持重一点啦。”

  柳真清说话了,声音非常沉静响亮,一如站在讲台上。

  “方焕,我从小就听说你的故事,我一直都敬重你化缘十载修建善堂的业绩。不料你竟然手持屠刀,滥杀无辜。真正是人面兽心,令人齿冷!”柳真清说完,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啪地甩下袖边,竟像一个男人羞辱另一个男人那样拂袖而去。

  这天柳真清穿的是件鼠灰色旗袍。那时候正派小姐们的旗袍决不是后来经过交际花和妓女们改造了的款式——突出胸部,紧匝臀部,开叉开到大腿根部。而是直统统的长袍,与男人的长袍极其相近。一般受过教育,具有男女平等意识的女青年都兴穿这种旗袍。柳真清的个子虽然高挑,但瘦而薄,旗袍袖子便总是长出一点,柳真清习惯挽上一匾,露出一道寸宽的白绸里子,有意无意之间当作了一种装饰,不想也就造就了这个拂袖而去的壮举。

  一个年轻女子在公开场合,在几百双眼睛底下对方焕做出最无礼的动作,且还含着一种胆大妄为的潜越意味,方焕当场扶住额头往后晕去。他被会员搀到椅子上坐下,一阵咳嗽,吐出的是一口带血的痰。
3


  柳真清一到文涛家就垮了。任文涛如何地劝慰还是止不住全身的哆嗦。文涛只好银牙一咬,打了柳真清两耳光,然后带她躲进吸烟室,和她一左一右侧卧在绣榻上,为她烧了一泡鸦片。

  递过来的烟枪使柳真清十分难为情。

  “不要。我不要这东西。”

  文涛说:“我的小姐,吸几口就镇定了。鸦片又不只是毒品,少量的时候是一味药。我有胃气疼的毛病,吴梓特意为我治病弄的这间吸烟室。”

  柳真清狐疑地打量了一番吸烟室,才勉强躺下吸烟,姿势僵强得像初进青楼的穷小子,惹得文涛娇笑不停。

  文涛和柳真清穿着打扮的风格绝然相反,文涛全力突出女人的魅力。她穿着一件缃色夹袄,缃色百褶裙。尤其这袄做得极尽妖媚:袄身紧而短,袖却松而宽,呈喇叭形状,袖口镶了四寸宽丝质花边,镂空绣着精致无比的翠色柳叶;凡抬手动臂,不仅飘然若仙,还时时裸露出大截玉腕。胸部不必说是如何地鼓突了。更妙处在下摆:圆圆的一抹镶边之下,衣摆短得应当露出肚脐,而一条象牙白丝带扎紧了细腰,肚脐在里面便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了。文涛柔软地雍容却又放肆地吸着烟,有条有理的替柳真清分析目前局势。柳真清细致地端详着文涛,不禁遗憾自己太缺乏个性和勇气了,尤其是在遇上了人生波折的时刻。

  柳真清叹息一声,说:“文涛啊,我今日总算明白你在男性世界无往不胜的奥秘了,你把情场也当作了战场。我要是有你这半份勇气,去追求我所向往的生活就好了。”

  “哦!”文涛拿烟枪敲着柳真清的额头,高兴地说:“你终于开窍了。”

  文涛说:“不情愿嫁那个程树光还嫁他做什么?不情愿受你母亲束缚还呆在萃英做什么?你的心我还不知道?想去革命,想去扶贫济弱,想去找严壮父,那就去呗,这下不正好。人家围了萃英问你母亲要人惩办,你还回去?”

  柳真清刷地坐直了身体,不知是鸦片烟的作用还是文涛石破天惊的话使她面容潮红,眼睛闪亮。她捂着一颗激烈跳荡的心,不住地叫唤:“文涛。天哪。文涛。”

  文涛戏谚道:“看,看,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柳真清说:“你才是红杏一枝。你敢说你不想念啸秋?”柳真清说罢便知失言,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有没有吴家的仆人,文涛现在毕竟是个有夫之妇了。

  “不要紧。”文涛说:“我是想念啸秋,但也不想念,他不值得我想念。”

  “为什么?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没有发生过什么。难道你觉察不出他真正喜欢的不是我吗?”

  “怎么可能呢?我看他总来约你嘛。”

  “那是为了你。”

  柳真清又一次为文涛的话所震惊。柳真清当年的确没去多想,因为文涛比她漂亮多了,啸秋也是个漂亮人物,文涛啸秋并肩而行曾吸引了中华大学许多羡慕的目光。那时候柳真清只敢把啸秋作为兄长、作为同志。凡聚会,游行,演讲,柳真清总是跟着严壮父,严壮父生着一张严肃的愁眉苦脸的面容,愿意保护女生但绝不献殷勤,绝不去注意女生的穿着打扮,和严壮父在一起十分地自由自在。

  所以柳真清还是说:“我不相信。我肯定不相信。”

  文涛说:“又固执起来了。你固执起来谁也没办法。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啸秋喜欢的是你。他这人有个极大的缺点:不讲真话,文过饰非,我就是讨厌他这点。他不说真话我也知道他是否真喜欢我,我是个受了高等教育的敏感的女人,不允许他伤害我的感情。”

  文涛的好强和严肃认真再一次地引起了柳真清对她的钦佩。她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文涛握住了它。两人紧紧握着摇着,蓦然都感觉到了一种生离死别的凄伤。

  柳真清说:“我要去找严壮父。”

  “别说。”

  文涛让柳真清别说,自己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说:“将来要是有机会见到啸秋,告诉他我想念他。”

  “好的。”柳真清说。

  文涛起身为柳真清准备行囊,指示仆人做几样柳真清爱吃的小菜,后来饶丑货寻到文涛家传达黄瑞仪的话,她让女儿在文涛家暂避两日。文涛少奶奶谱儿十足地说:“晓得了,你去罢。”她生怕柳真清和饶丑货多说话暴露出什么。

  在暮色笼罩沔水镇的时候,柳真清启程了。柳真清洗去了淡妆,脸上抹了些许香灰;脱下旗袍,穿上土布褂子,由文涛家一个略会武功的仆人从水路送她去洪湖苏区投奔严壮父。

  文涛披了一件昭君出塞式的丝绒斗篷将柳真清送到襄河边。柳真清以为文涛还有话说,可文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摆动着她的纤纤细手,直到小船没入黑暗之中。
4


  且不论柳真清文涛之辈将来的命运如何,至少她们的青年时代是非常有价值有意义有趣味的。

  柳真清文涛与严壮父啸秋相识在二十年代初期。

  那时候,“五四”运动的浪潮席卷校园,连最文静的柳真清都无法坐住,16岁的少女也打起了写着标语的小旗帜上街游行,高呼“取消二十一条亡国条约”、“收回青岛”等口号。柳真清生性腼腆,呼了口号还四处看一看怕熟人看见了笑话她。文涛却大胆泼辣,在她那发育丰满的胸前挂一条“严惩卖国贼”的标语,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列。在文涛的带动下,柳真清也慢慢敢于上街,守在商店门口,劝市民们抵制日货。

  严壮父读的是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董必武当时在该校做教育主任兼教国文,所以一师成了宣传共产主义思想的活动中心。严壮父从董必武那儿借阅了《共产主义ABC》、《觉悟》、《新青年》等革命书刊,逐渐就树立了共产主义的世界观。

  啸秋年纪大几岁,已是中华大学的应届毕业生。他的一篇演讲《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使他成为武汉学运中的知名人物。啸秋有一头浓密的黑头发,有圆润洪亮的好嗓音,加上他口齿流利,善于表情,讲到慷慨激昂处,头发直甩,声泪俱下,听众无不为之动容。

  有一天,柳真清和文涛去中华大学听演讲。恽代英正大讲马列主义,被陈启天打断,大讲他热衷的国家主义。

  柳真清说:“这人好不懂礼貌,我们走吧。”

  文涛说:“走什么走,古人都主张百家争鸣,听一听有好处的。”

  台上恽代英与陈启天辩论起来,台下各派的学生为本派跺脚助威。等柳真清拉着文涛想挤出礼堂时,会场已经一片混乱,互相殴打起来。文涛的屁股连续被人揪了几把,她愤怒地斥责,可寻不到冤头债主,便气哭了。柳真清的一双鞋被踩掉,十分难堪地踏脚乱跳。她们两人的处境被严壮父发现了,严壮父毅然脱下自己的鞋给柳真清穿上,然后寻到啸秋让他这个东道主保护一下两个外校的女学生。

  啸秋微笑着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文涛不哭了,在柳真清耳边说:“看,啸秋!多么英俊呵!”

  柳真清连连羞着文涛的脸,文涛娇声娇气嗔着以期引起啸秋的注意。啸秋果然注意到了:“你们是沔水镇人?”

  文涛说:“是的。”

  啸秋高兴得猛击严壮父的肩:“我们是老乡呢!我们又有了两个美丽的小老乡!”

  柳真清简直被啸秋的潇洒大方压迫得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相形之下,她多像个见识浅薄的乡下丫头。

  严壮父认真地说:“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

  文涛瞥了严壮父一眼,问:“你一向这么严肃吧?”

  “是的。”严壮父回答。四个人都不禁笑起来。啸秋当然邀请柳真清文涛吃午饭,她们同意了。午饭之后,文涛已经和啸秋谈得十分投机。只有柳真清一直偷偷瞟着自己的脚,她着急的是穿一双男式大鞋子怎么返校。

  令柳真清永远惭愧的是她怎么也不敢吭声,不敢打断文涛和啸秋严壮父的高谈阔论,到人家送客时她却再也忍不住嚼泣起来。他们三人这才注意到柳真清的一双纤足插在严壮父的大鞋子里。后来啸秋去女生宿舍募捐来一双鞋解除了柳真清的困难处境。然而有一个细节好像谁都没注意到,唯有柳真清的感受刻骨铭心,从此再也忘不掉。

  啸秋说:“我去给你找双合脚的鞋。”啸秋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问:“你脚多大?”那时代,鞋子还没有统一的标准号码,柳真清只得用手做了一个长度示意。啸秋说: “这是多长?”

  啸秋蹲在柳真清面前,不由分说脱下了她的鞋,把她的脚按在他的大巴掌里衡量了一下。柳真清没缠过脚,但她的脚天生小巧玲戏。啸秋握住她的脚时似乎非常吃惊。他停留了片刻。是那种别人察觉不到,只有他俩心有灵犀的停留。柳真清的心几乎要从胸膛跳出来,她深深勾下头以免别人看到她脸红。这时文涛正背对他们和严壮父大声说笑,啸秋也毫无异常表情匆匆离去。柳真清便把这段细节埋藏进了心底。随着文涛与啸秋关系的密切,柳真清愈加谨慎,对啸秋完全是一副天真浑沌的态度。一个女性的秘密锁进了柳真清记忆的密箱。

  不久,啸秋决定去法国留学。他们四人聚会相送,文涛毫不掩饰地哭得一塌糊涂。啸秋走了之后,文涛逐渐对活动失掉了兴趣。消沉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对柳真清严壮父宣布她彻底清醒了,懂得世故了,不再过问政治了。严壮父听罢扭头便走,柳真清追上去送他,他问:“你还来吗?”

  柳真清肯定地点头。后来严壮父每次都指名道姓专找柳真清一个人。

  一九二五年,严壮父毅然投笔从戎,赴穗去考黄埔军官学校。柳真清设宴为他饯行,他却没到,差人送来一封信,信上只抄录了一首关于战争的古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柳真清没有哭,心里却酸楚得不知怎么才好。

  至此,四个人的革命小组便彻底解体。柳真清遵从母训,回沔水镇萃英女子学校任教。黄瑞仪告诫女儿:“中国不需要战争,最需要教育。”

  四年来,军阀的马蹄得得去又复归,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惨遭失败。今日贫农协会成立,打土豪分田地;明日清乡团又解散了农协,夺回了土地;苏维埃红色政权的对门经常是国民党县政府,居然两个政权并存,人民办事不知道去找谁。冷眼看着这乱哄哄的世道,柳真清心灰意冷了。萃英女子学校也不可避免出现了一种倾向,即成了贵族学校。因为平民太穷困了,他们的女儿没工夫上朝会没工夫排演文明戏,还经常将校服偷回家给姊妹们穿。

  柳真清坐在船头,浮想联翩。春夜里襄河上的风是凉的,却也吹不冷柳真清兴奋得滚烫的脸颊。发现自己的血还是新青年的热血,发现自己还是有勇气开创新生活,这真是令她万分地高兴。
5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仆人带着柳真清来到了洪湖白庙乡白庙村的马二年家。仆人指指三棵梧桐树说:“到了。”

  柳真清间:“到了哪里?”

  仆人定睛一看就犯了傻,梧桐树下没有了房屋,只有一堆死灰,房子烧了。

  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芦苇一直铺向天边,仆人扯直了嗓子叫道:“马二年。马二年。”不见回答,又叫:“马大年。马大年。”还是不见回答,又叫:“三年。三年。”

  柳真清打断了仆人。“算了。想别的办法吧。”

  仆人往地上一蹲,呜呜地哭起来,说:“柳小姐,我只认得马家。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今天还要赶回去买一百斤大米,吴家奶奶吩咐过的。”

  马二年是严壮父手下的一个红军战士。和这个仆人小时候是开裆朋友。最近潜入沔水镇,通过这个仆人与吴家老爷接上了头,请吴家老爷给严壮父买点军火。军火是吴样从广州弄来的,货色是不错,可吴家要价也太高。由于讨价还价。马二年在吴家不免多盘桓了几天,秘密就被文涛知道了。文涛问了马二年一些情况,知道严壮父就是当年的严壮父,便婉转说服公公降低了一点价格。

  大家原以为洪湖又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与沔水镇紧挨着,历史上无数次地将这两地合为一个县。要找个马二年家还不是像走趟亲戚!不料马二年家烧了。

  仆人还在哭,他是真着急了。说:“柳小姐,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可担当不起,可我今天非赶回去买米不可,吴老奶奶的脾气您知道,少奶奶都让她几分的。”

  柳真清说:“那你赶快回去买米吧。”

  仆人说:“那我怎么回少奶奶的话?”

  “随你怎么回。”

  “那可不行!少奶奶聪明,瞒不住她的。”

  柳真清啼笑皆非。心想自己一个女子,就够没主张的,却又碰上一个无用的仆人。柳真清只得打起精神,说:“你带我找到一个大村庄就行了。你就回去买米。找到了人家,还怕什么。”

  仆人连连点头。一跃而起去寻村庄。

  清晨的湖区,轻雾如幔,柳真清完全迷失了方向。仆人倒还分得清炊烟和雾,盯着一缕炊烟,果然走进了一个村庄。

  一进村就遇上了一个捡粪的老头。仆人问:“老爷,这是什么村?”

  老头说:“我不是什么老爷。我是穷人。这是鸡鸣村。”

  “鸡鸣村有没有马姓?”

  “马姓是大姓哩。你找谁家?”

  “我找马二年家。”

  老头盯着仆人看半天,说:“马二年家在白庙村芦苇荡子里。我是二年他远房的叔。”

  仆人顿时喜形于色,对柳真清说:“这是他叔!可好了,这是他叔!”

  仆人将柳真清送到老头面前,自己飞快跑了。

  老头问柳真清:“你是二年什么人?”

  柳真清觉得一下子解释不清楚,就说:“不是他什么人。是找他打听他们严师长。”

  老头说:“你是严师长什么人?”

  柳真清非常不习惯这种没教养的问话,她皱了皱眉,回答:“是他的朋友。”

  “朋友?”老头琢磨着柳真清,忽然转了话题:“吃了早饭没有?”

  “没有。”

  “那先到我家吃口东西再说吧。”

  “多谢了。”

  老头的家在村庄的另一头,柳真清跟着老头像游行一般穿过全村。狗最敏感,首先发现她是一个陌生人,便追着她狂吠。狗的叫声提醒了人,家家户户都有人惊慌地跑出来,粗声大气问老头:“嘿,这丫头是谁?”

  老头的老伴,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婆子第一句话也是毫不客气地说:“哪来一个丫头子。”

  吃饭前,柳真清要求先洗漱一下。她从包袱里取出牙刷时,老俩口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随时准备伸手抓柴刀。

  柳真清尽量放柔嗓音,说:“这是牙刷。刷牙齿的。”

  没有水杯茶缸,柳真清只好端着葫芦瓢蹲在大门口刷牙。全村的人都注目着她,扯着小孩不让靠近她。柳真清刷完牙抬起头,一幕凄凉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低矮破败的茅草房;衣衫褴楼,面黄饥瘦的男女老少;黄的牙齿,黑的手指,迟钝木呆的眼睛。这就是农民,柳真清想,这是我的同胞呵!

  柳真清湿润着眼睛顽强地喝下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碗野菜粥,把文涛给她准备的干粮——两听美国饼干一听香肠放在了老俩口面前。

  老大婆经不住精美食品的诱惑,想动手拿了吃。老头制止了她,唤过猫,喂猫吃了一块饼干,然后默默观察猫的反应。

  柳真清洗过脸之后显得更加可疑。白嫩光洁的脸完全暴露出她的小姐身份。

  “我是小姐,可我更是教书先生,我是沔水镇黄瑞仪的女儿啊。”柳真清竭力做到坦诚相见,希望人们答应帮她寻找马二年。但没有人知道黄瑞仪是谁,报纸曾一再宣传教育家黄瑞仪,结果江汉平原上一个上百户的大村庄没人知道黄瑞仪。正当柳真清为中国农民的现状深感痛苦时,一条黑布袋罩住了她的头。

  鸡鸣村的农民是老革命根据地几经风霜的农民了,决不是表面给人印象的那般麻木愚钝。他们光是用眼神就商议好了计策。在老头听柳真清说活的时候,几个汉子从后面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们。柳真清的头一被罩住,随即上来了麻绳,很快绑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柳真清气愤得大声呵斥这种粗暴行径,但没人理睬她。

  农民们摊开了柳真清的包袱,看见了银元和一把防身小匕首。他们在柳真清身上敲了几棍子:“说!你是什么人?谁派来的?带银元做什么,带刀子又做什么?是不是想祸害红军?”

  审问从上午持续到午后,柳真清文绉绉的答话根本满足不了农民,有许多话他们听不懂。柳真清考虑首要是揭开头罩,面对面讲话才有互相的信任,其次她实在受不了口袋里头的霉烂味儿。

  “请你们拿掉头罩,银元全给你们!”

  哈哈。农民们豪迈地大笑,说:“谁稀罕你这臭钱。老子们要翻身。要红军。”

  柳真清弄巧成拙,只好沉默。使她安慰的是农民对红军的一腔赤诚。这是好事。多少人想拯救中国,多少主义想拯救中国,都唤醒不了农民,看来共产党正在赢得广大农民的心。柳真清打心里为严壮父快慰。

  马二年被找来时跑得满头大汗,不顾一切乱喊:“快放绑快!简直胡来!”

  柳真清蓦地见了青天,她眯缝着受到阳光刺激的眼睛,看见一头驴子由远及近,驴子上坐着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军团第十八师师长严壮父。
6


  身着戎装的严壮父来到柳真清面前,柳真清的眼睛慌乱得无处躲藏。在来洪湖的路上柳真清无数次地想象过与严壮父见面的情景,万万没想到他俩会在一间挤满农民的茅草棚里相见,严壮父留起了一脸胡须,黑瘦得风干了一般;而她一身仆妇的衣服,蓬乱的头发上沾满了霉菜的渣子。

  实际上严壮父对此情此景更加意外。报信的人只说有个自称从沔水镇来的女人坚持要见他。严壮父猜测可能与购买军火有关,多半是个乔装的女人。而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柳真清。刹那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使这个身经百战的红军师长突然地陷入了温情之中。严壮父到底是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的人了,很快便把握了自己。说:“真清,你一点没变嘛。”

  严壮父说着伸出了自己的手。柳真清低低地叫了声:“壮父!”将手放进严壮父的巴掌里。严壮父礼节性地握着一摇,柳真清的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马二年十分见机地轰出了咧嘴傻笑的农民,替师长反锁上了房门。咔嗒一声锁响,严壮父异常敏捷地跃到了窗前。

  “马二年!”

  “到。”

  “把锁打开!”

  “是!”

  “把大门敞开!”

  “是!”

  严壮父待马二年麻利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后才在柳真清对面坐下。

  “对不起,真清。在这里我代表着共产党,代表着红军,我必须时刻想着维护我党我军的形象。”

  “没关系。”柳真清说。柳真清从严壮父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类似教徒的执迷光芒。严壮父比她所想象的走得更远更深入——在他的信仰中。一个人进入了这样的境界是幸福的,他不会有失落感空虚感颓废感无聊感,他不会无所事事,自暴自弃。柳真清想成为这样一个人。

  柳真清说:“快谈谈你的经历。你去广州之后都在于什么叶

  严壮父说:“我考取了黄埔军校。在军校认识了周恩来。”

  “哦周恩来!”

  “二六年我加入了共产党。”

  “你是共产党员了?”

  “当然。结业后,我被派到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在叶挺独立团担任连长。”

  叶挺,又一个传奇人物。

  严壮父简洁地说:“我参加了北伐。参加了消灭军阀吴佩手主力的汀泗桥战役和贺胜桥战役。然后就到了湖北,以江汉平原为主要根据地,也经常转战鄂西一带。”

  “你胜仗多还是败仗多?”

  “胜仗多。二八开。”

  “你杀了多少人?”

  “杀敌无数。”

  “你受过伤吗?”

  “当然受过。”严壮父取下军帽,左边发际有一道紫红的深沟。严壮父又挽起袖管,子弹在胳膊上斜穿了过去,留下了一条肉的隧道。

  柳真清吓得咬住了嘴唇。问:“你就不怕死?”

  “不怕。我严壮父一条蚁命,生死何足论?如果能为中国人民将来的幸福洒尽这腔热血,那么我心甘情愿。就是马克思不愿要我,说我太年轻,要多打几仗,要不我早去见马克思了。”严壮父说到这里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柳真清注意到严壮父长了一颗虎牙,笑起来很纯真,像个孩子。

  这一天是柳真清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之一,严壮父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刻在了她的记忆之中。多年之后,在中国人民果然获得了解放的日子里,干部中非常流行说“见马克思”这种话,柳真清对此很是气愤,她认为严壮父第一次这么说,贴切而幽默。往后的人一再重复就俗不可耐了。况且很多人不够资格这么说。他们都是真正的马克思的信徒么?显然不是。后来柳真清之所以成为沔水镇一怪杰,与她年轻时候的经历是密切相关的。

  严壮父说:“谈我谈够了。你呢?这四年你在干什么?”

  柳真清被严壮父的经历震慑住了。

  “我,教书。平淡如水。”

  严壮父说:“还有呢?”

  柳真清不知道还有什么?她望了严壮父一眼,双方忽然都不自在起来。严壮父看了看表,说:“我来安排一下,我招待你吃顿饭,饭后让马二年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柳真清叫起来。她与方焕斗争的经历这才被她想到了。

  严壮父高度赞扬了柳真清的斗争精神,告诉她最近红军正在研究除掉这个反动会道门头子。最后还是叫了马二年,说:“送她回沔水镇——娘家?还是婆家?”后半句话是问的柳真清。柳真清暗暗“啊”了声,她想严壮父还是那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战争并没有改变他的根本性格。

  柳真清说:“我没有结婚。”她示意马二年退下,说:“我没有结婚。我是来找你的。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严壮父又一次笑了。他拍了拍柳真清的脸颊,说:“我不敢。”

  这时马二年在门外突然大声报告,说:“军长来了!”
7


  哈哈大笑闯进门来的军长是贺龙,他身后还有一位军长是红六军军长段德昌。

  段德昌与严壮父有某些相似之处,头一次见面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普通人。贺龙则留着两撇八字胡,足登马靴,手上夹一支老粗老粗的烟卷,一派军官的英气。

  严壮父给两位军长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柳真清女士。

  柳真清说:“贺军长好。段军长好。”

  贺龙说:“好好。严师长蛮有本事,金屋藏娇嘛。”

  红潮简直溢出了严壮父满脸的黑胡碴子。段德昌替他解了窘。说:“听说柳女士与方焕作了斗争,来投奔红军,严师长还不想要,你不要那我要。”

  贺龙说:“胡来!怎么不要?革命力量愈壮大愈好。严师长,留下柳女士。”

  严壮父立正,说:“是,军长。”

  柳真清留在了鸡鸣村。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柳真清住在了一户名叫马有良的富农家里。马有良两夫妇加一个女儿过日子。儿子成家后另立了门户。本来苏维埃的工作同志们希望柳真清与贫农同住同生活,一来是贫农没人敢请这么漂亮洋气的柳真清同住,二来柳真清多少也还有一些小资产阶级情调,愿意住一个干净宽敞些的家庭。马有良的家庭很符合柳真清的愿望。另外也不违背政策,马有良夫妻是有名的勤劳能干人,靠勤劳能干发的家,算不上土豪劣绅。

  每日里粗茶淡饭,睡的是土布卧单,忙的是干革命办平民教育,看到的是一张张信赖人尊重人的朴实笑脸,柳真清的身心都十分舒展,十分快乐,倒还比在沔水镇白胖鲜润起来。

  红二军第十八师就驻扎在鸡鸣村背后。当严壮父明白柳真清果真留下来之后,以为她是来从军的。

  柳真清问:“女兵要拿刀枪杀敌人吗?”

  严壮父说:“当然。但一般不需要。一般女兵当军医。”

  柳真清说:“军医更是天天看见血,我不行。”

  “那你做什么工作呢?”

  “我办平民教育呀。”

  “你还是教育救国论。还是一杯温开水。”

  “我只会办教育嘛。我看教育就是重要。你我不受教育,会懂革命道理?还不只会做小姐少爷。”

  一番争论,柳真清赢了。苏维埃政府大力支持她的建议。方方面面,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所茅草做盖,泥巴做墙的平民学校在鸡鸣村诞生了。

  柳真清请严壮父为学校题写了校名:列宁学校。

  鸡鸣村的穷苦孩子全部免费上了学。柳真清给小学生开了国语,算术以及地理课。自编教材。废除了开口就背三字经的陈旧教学方式。同时,列宁学校还是贫民夜校。柳真清夜晚教贫民们识字,读书,唱革命歌谣。尤其是柳真清唱的歌谣,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一样风靡了整个江汉平原甚至传到了鄂豫皖边区。

  至今都有人清楚地记得那些歌谣。之一是《诉苦歌》:

  辛苦一块田,死活奔一年,粒粒来粮血汗换,

  农友呀,地主(他)来吞占。

  之二是《贫农歌》:

  贫农真可怜,缺油又缺盐,勤扒加苦做,

  无吃又少穿,日子似黄连。

  之三是《妇女解放歌》:

  叫声我姐妹,不要把急着,黑暗地狱努力来打破,

  再走光明道,姐妹才快乐。

  柳真清还固执地脱掉了仆妇的服装,穿上了自己的旗袍,脖子上扎一条白丝绸围巾。她认为一个教书先生应该拥有整洁端庄文雅的外表。严壮父担心柳真清招来非议,却不料大家都喜欢看她这副打扮,鸡鸣村的农民则引以为荣,在别的村里十分自豪。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柳真清的名气几乎与严壮父同等了。

  严壮父这一年在全力以赴搞土地革命。不停召开各种会议,起草土地政纲实施细则,拟定各种计划,有了战事则立即率部奔向战区,以确保苏维埃红色政权的土地革命顺利进行。

  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工作,常常在路上擦肩而过却没工夫停下来说几句话。柳真清趁人不注意便给严壮父送去一个顽皮的笑脸,意思是当初你还不要我呢,现在我干得怎么样?

  柳真清和房东马有良一家人相处得十分融洽。融洽的日子一长,他们就势必关心起柳真清的婚姻大事。常敦促说:“柳先生,你该成婚了。”

  柳真清就抿嘴笑。问:“和谁成婚?”

  “和严师长呗。是不是你们还缺个媒人?”

  柳真清说:“我不知道缺什么。”

  柳真清无法诉说。无处诉说。有许多夜深入静的时候,柳真清想念着近在咫尺的严壮父,可她知道他正在忙工作,他不会来看她。严壮父只有剑胆,缺的是琴心;只有侠骨,缺的是柔肠。这深刻的遗憾使得柳真清从不主动对严壮父表示她需要什么,她倒想等着看看严壮父何日向她求婚。难道他不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男人吗?
8


  我们后人研究历史,总是非常之认真,非常之郑重,然而历史却自然潇洒,常开玩笑,令人为之瞠目,为之结舌。正当洪湖苏区工农武装割据成功,土地革了命,严壮父等一大批革命者日以继夜地辛勤工作,按繁复的政策文件条款没收了土豪劣绅的土地、词堂、庙字、教堂等等,又按同样繁复的政策文件条款将土地分配给无地少地的农民、工人、退伍士兵、土豪劣绅家属、无反动嫌疑者、富农、地主——总不能地主一点地也没有;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所有种田人都举起了犁耙准备大忙春耕生产,严壮父也准备睡它两夜好觉之后去找柳真清,向心爱的姑娘表达衷心的歉意。就是在这个时候,党中央的六届四中全会结束,一批肩负改造苏区党和红军重任的党代表奔赴基层。啸秋是湖北人,就被派到了湖北,某一日,一路顺利到达洪湖。

  这天傍晚下了一阵细细的春雨。柳真清感觉有些凉,便戴上了一条湖蓝色丝巾去列宁夜校上课。来苏区之后,柳真清不但没有穿上草鞋,让腿上滚一些黄泥,反而比从前讲究了许多。她希望严壮父总看到一个漂亮的她。她漂亮吗?严壮父从来没评论过没赞赏过,似乎和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一样毫无审美意识。柳真清不相信严壮父真的忘记了美。

  柳真清深怀着这种不合时宜不可告人的遗憾沿着湖边小路去工作。工作是愉快的,是可以令人忘忧的。现在夜校学生爆满。外乡的许多青年农民步行三四十里路赶来听课。

  柳真清一进教室,教室里立刻掌声雷动。柳真清微笑着做了个请安静的手式。

  “现在我们上课。”她说。

  学生中有人喊了一声:“我们要唱歌。”

  课堂零零落落地呼应道:“对。我们要唱歌。”

  “今天我们的课程应该是识字。”柳真清沉静地扫视着课堂,说:“谁要唱歌?站起来让我问个道理。”·

  农民们嗤嗤窃笑,没人敢站出来。夜校初开时,学生基本是鸡鸣村人,都指望学习认字,以后不受人哄骗,上起课来又认真又憨厚,根本不敢老盯着柳先生的脸。时间一长,柳真清的名气一响,四里八乡的人都慕名而来。虽然列宁夜校只收贫雇农,可贫雇农毕竟也是良莠不齐,许多人因为懒,因为赌而贫困,穷了之后便娶不上媳妇,光棍一条,做人家的雇工,流痞习气学了不少。他们来报名上夜校,政策上拦不住。其实上夜校就是为了看柳真清,每逢教唱歌,课堂上便有人眼睛瞪得像猫一般放绿光。

  柳真清出身豪门,本来就是在改造自己,贫雇农当时是苏区最红的阶级,革命的主力军,柳真清不大好批评指责他们。也不敢向上面反映,怕消息传到严壮父那里给他添麻烦。

  有两次放学路上柳真清受到了骚扰,房东马有良就常在半路上接她回家。马有良家劳动力少,他农活太忙,柳真清想了个办法:带上迷糊。迷糊是只看家狗,对柳真清很不错。只是在春季把握不住自己,闻到母狗的气味就忘记了职守。这天柳真清出门也是唤了迷糊的,还没走到湖边,树丛里有母狗哼卿,迷糊就毫不犹豫冲进了树丛。为此,迷糊屡遭马有良呵斥,还剁下了它的一截尾巴埋在堂屋里。可效果并不明显。

  不过,光棍也罢,迷糊也罢,所有这一切烦恼都抵不上新生活给柳真清的快乐。新生活使她自信自强,她懂得干事业是会有些小困难的,她不怕。

  柳真清的严肃压倒了教室里的歪风邪气。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窮”字。

  “农友们,这个字念穷。穷苦人的穷。穷——”

  农民们跟着念:“穷。穷。穷。”

  “看这个窮字,上头是个穴,穴就是石洞,土室。下面左边是个身,指人的身体。右边一个弓,弯腰的意思。一个人住着弯着腰才钻进的石洞,他没有房子,这就是穷。然而,地是我们穷人开,屋是我们穷人盖,树是我们穷人栽,我们为什么没房子?为什么受穷呢?”

  哗地又是一片掌声,许多农民拍着脑袋,茅塞顿开的样子。

  教室的掌声停下之后,教室门口的一个掌声却依然热情地鼓着。柳真清提着马灯到门口一看,马灯差点脱手摔掉。是啸秋。

  啸秋依然鼓着掌,朝柳真清亲切地微笑着。

  “啸秋!你是啸秋吗?”

  “我是啸秋。真清,继续上课吧,农友们等着你呢。”

  “可是啸秋,你怎么来了?”

  “待会儿你尽情地问。现在请允许我进教室听课,你的课讲得真好!”

  啸秋进了教室,挤在农民中间坐着。柳真清重新开始讲课。她发现啸秋一直用手托着下巴仰望着自己,一动不动,聚精会课,仿佛进入无人之境。
9


  一连四个夜晚,啸秋在开完会之后都赶来接柳真清,送她回去。他们慢慢向前走,还经常停顿一下,因为柳真清太兴奋了,她有问不完的话。

  啸秋有问必答。但从不主动提问。在柳真清蝶蝶不休说话的时候,他观察着她,分析着她,了解着她。长期的革命生涯已把啸秋锤炼得十分沉着老练。

  中国这么大,世道这么乱,然而,他们居然重逢了。十一年前在学生运动中浪漫地相识,自然形成四人小组,尔后天涯海角,各奔东西,十一年后的春天却有三个人汇聚到了洪湖地区,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生故事。柳真清被这奇遇弄得高度兴奋。

  她说:“我真想写部小说。”又说:“我们把文涛弄来吧。”

  柳真清轻盈地蹦跳着,随手扯着柳枝茅草。遇上了高兴的事,有文化的女人就和没文化的女人一样思维混乱了。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经常反复问一个问题,经常异想天开提出无理要求。

  “壮父知道你来了吗?”

  “当然知道。”

  “哦当然,你是党代表呢。他还在忙什么?怎么见不到人影?我们三个人应该聚一聚,你说呢?”

  “应该。”

  “我们应该把文涛弄来。”

  “你已经说过这话了。”

  “不行吗?”

  “显然不可能。”

  “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都三十多了,怎么可能不结?”

  啸秋呵呵一笑。

  “毛泽东什么模样?”

  “高大,仪表堂堂,一口湖南土话,爱吃辣椒。”

  “要是不说土话就好了。”

  惹得啸秋又发了笑。

  第五天啸秋挤了个时间,约柳真清划一条小划子,进了芦苇荡。啸秋开始对柳真清讲话了。

  “首先说你要告诉我的一件重要事情,什么事?”

  柳真清说:“文涛让捎句话你,她说她想念你。”

  “见鬼!她脸皮真厚。”

  “啸秋,你竟然这么对待文涛的一片痴情!”

  “我要一个资产阶级少奶奶的痴情做什么?我是一个共产党员!”

  “好罢,那我还是个资产阶级的小姐,你难道不是大少爷出生?”

  “那都是从前的我们。我们是家庭的叛逆者。和文涛决不能等同!你怎么还像个小姑娘,还是一团糊涂!”

  啸秋叉着腰,挺立望长空。他这副庄严的样子使柳真清开口不得。啸秋的情绪平缓了下来,但依旧十分郑重,眉心里结了个深刻的“川”字。

  “真清。我观察了你几天,发现你处境很危险。”

  柳真清腾地从土埂上站起来,“我?危险?”

  “你看你,居然一直穿着绸旗袍。连地主婆的旗袍都被苏维埃撕碎了,你还穿,你的立场站在哪一边了?”

  “可我喜欢穿旗袍。”

  “对。这就是潜伏在你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世界观!”

  “啸秋。”

  “我再问你:你申请入党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要思考,不要说假话,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出身不好,又没有贡献……”

  “够了!这一切全是借口。”

  啸秋激动地痛心地抓着他的头发,做着手势,说:“真清哪真清,你到底是来参加革命还是来修正革命的?你住在富农家,穿着旗袍,戴着丝巾,不写入党申请,连地主富农都称赞你好,你想想!想想!你在滑向哪条路?”

  柳真清懵了。随着啸秋的深入剖析,她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最后,她实在不敢听不去,捂住了耳朵拼命摇头。

  啸秋等待着,让柳真清自己冷静下来。

  “是啊。”啸秋感叹道:“旗袍是比布大褂优美得多,我从前何尝不是酷爱西装革履,这就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弱点,经不起美的诱惑。但是,革命是一种非常的行动,现在是个非常的时代,我们的一言一行,举止穿着不代表革命则代表反革命。所以,像我们这些出身富家的知识分子首先就必须革自己的命,要比别的人更革命,党和人民才会接受我们相信我们。我说得对吗?”

  柳真清一边咀嚼着啸秋的话一边点头。她在想严壮父真粗心,他就不懂得启发他。严壮父啊,为什么就缺那份琴心柔肠呢?啸秋为什么偏有这副琴心柔肠呢?

  啸秋好像洞悉了柳真清的心思,好像偏要替她证实一下她的心思。说话竟换成了一种特别温柔的声音。

  “好了。我吓坏你了。不再说那些话了。这里没别的人,我们可以说说朋友的私心话。你穿上农妇的褂子又有什么坏处呢?你的美能够欣赏的人总是欣赏。你天生丽质,浓妆佳,淡妆亦佳,粗衣乱服不掩国色嘛。”

  男人的这种话,对一千个女人说就能击中一千个女人。柳真清娇羞地捶了一下啸秋,啸秋开怀大笑。能让柳真清这种淑女捶一下可是不容易,啸秋为自己感到骄傲。

  “真清,听话,明天就换下旗袍。”

  “嗯。”

  “尽快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

  “好的。那……我明天就搬出马有良家吗?”

  “这个别慌。鸡鸣村贫农家光棍痞子不少,让我给你物色一家可靠的。”

  啸秋掏出一包东西,说:“送你一件礼物。”

  柳真清本能地说:“不”。她知道接受一个男人的礼物意味着什么。

  “你别怕。打开布包看看再说。”

  布包里躺着一支油光铮亮的八音小手枪,枪尾巴上系着鲜红的三角缎带。

  啸秋说:“我要工作,不能每天接送你。目前苏区也还是复杂得很,带上它防身吧。”

  柳真清接过了手枪,垂着头好半天不吭声。她流泪了。她想:为什么啸秋偏有这副琴心柔肠呢?
10


  严壮父和柳真清一见之下彼此都被对方吓了一跳。严壮父胡须蓬乱,眼窝深陷,眼睛里头满布血丝,看人的目光的的逼人。柳真清一改往日穿束,穿了马有良老婆的一件补丁摞补丁粗布夹袄,一条肥大裤子,裤子上沾着泥巴点子。

  柳真清说:“壮父你病了?”

  “没有。”严壮父说:“你怎么换了这一身?”

  柳真清支吾了一下,说:“不好吗?”

  严壮父毫无表情地说:“好。”

  柳真清说:“这十几天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好几次。啸秋来了,你像不知道似的。我提议我们三个聚会一下好吗?”

  严壮父突然省悟:“是啸秋让你换的这身衣服吧?”

  柳真清说:“是的。我觉得他讲得在道理。”

  严壮父口干舌燥地挠着脖子,马二年飞快端过一碗水,严壮父咕咕咕一口气喝干了。柳真清委屈地立在一旁不出声。

  严壮父走到柳真清对面,望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柳真清看了一眼严壮父的眼睛,心就软了。严壮父有双诚实的眼睛。这双眼睛使柳真清感到安全、坚定、善良、有依靠。严壮父相貌平平,可就是一双眼睛令人难忘。

  柳真清调了一点皮说:“生我气了?严师长。”

  严壮父说:“马二年你出去,我和柳先生有话说。”

  马二年说:“是。”转身就走。刚跨出房门,严壮父说:“马二年你回来。我出去,你和柳先生说话。”

  马二年说:“是。”

  柳真清扑哧笑着,说:“你们搞什么名堂。”

  严壮父果然出去了,还带上了房门,和堂屋里的马有良大声谈春耕的事。

  马二年说:“柳先生,我们师长说让我送您回沔水镇。”

  “又要送我回沔水?和两年前一样?”

  “不是说笑话。柳先生,我们师长说局势有变化。我们师长还说让您回去好好安排生活,他这一生不打算结婚了。是真的。”

  “马二年!马二年你不要当你们师长的炮灰,马二年反正你什么都知道,我也就直说了,啸秋党代表从前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应该生这种闲气。”

  “不是的柳先生。我们师长哪还顾得上生气。啸秋党代表一来就搞‘肃反’,已经抓了我们师三个团长。苏维埃特委会抓了十几个人了。军事情报也来了,说蒋介石又要调兵围剿苏区,形势危急得很哪!”

  “真的?”

  柳真清不相信。啸秋是个共产党员,他抓共产党干什么?柳真清在马有良家已经像在自己家,所以她撒了点娇气,赶走马二年,嚷着要见严壮父。

  女人一撤娇,男人就着了慌,革命者也是如此。严壮父搓着巴掌说:“别哭嘛,我来了还不行吗?”

  柳真清说:“你让马二年说的什么混帐话?”

  严壮父只好破釜沉舟。说:“马二年说的是真话。真清,我对你的心你知道。我本来准备田分了休息几天,好好陪陪你,也许还能……结婚。啸秋突然到了。啸秋还只是个具体工作人员,小头目,上面还有夏曦、张国焘。党内‘肃反’运动已经展开了。从鄂豫皖边区有消息来,张国焘在那边已经开始杀人。我当然要坚持正确路线,反对错误路线。后果就很难预料了。我想通了,我还结婚做什么?结婚不是害了你?”

  柳真清想不到共产党党内斗争也如此残酷,像听一个可怕童话一样害怕得只是绞手。

  严壮父说:“两年多来,我看你只适合于办教育,不适合搞战争和政治。你还是回去吧。办教育好,中国需要教育。”

  柳真清从道理上讲不过严壮父,涨红了脸,说:“你要我做一辈子老姑娘。”

  “瞎说!你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为妻为母,生儿育女。不过不是和我结婚,也不是和啸秋。我看这次啸秋会追求你的。”

  “壮父!”

  “别答应啸秋。他这个人不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哪天让马二年送你回去,我要对你的一生负责。”严壮父说完就走,柳真清追上几步拉着了他的衣袖,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大步流星走了。柳真清相信她方才看见了严壮父的泪水,盈满眼眶没流出来的军人泪。忽然,一股不祥的预感袭击了她。
11


  柳真清第一次找啸秋,他在开会。第二次,也在开会。第三次,去外乡开会。第四次,还是在开会。守卫会场的红军战士远远就挡住了柳真清。她根本无法见到啸秋,何谈质问。

  柳真清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晚上还要生好半天闷气。这天傍晚刚吃过晚饭,啸秋突然出现在马有良家。马有良一家人点头哈腰,一片声说:“党代表好党代表好。”

  啸秋背手站在大门口,冷淡地向马有良点了点头,说:“请柳先生出来一下。”

  柳真清听说啸秋来了,便在房间等着他。马有良忐忑不安地来告诉柳真清说党代表让她出去,说党代表不愿进他家的门,他家肯定要遭祸了。柳真清出门时安慰马有良说:“别乱想。我会照顾这个家的。”

  柳真清一见啸秋,啸秋便说:“我给你找了个贫农家庭。搬家吧。”

  “现在?”

  “现在。我来帮你。我好不容易挤了点时间。”

  “非搬不可吗?”

  “真清,别像个小孩子。要知道这是个立场问题。”

  柳真清扎着头跑进屋,抱了行李又扎着头跑出来,生怕看见马有良一家人的表情。她和啸秋经过打麦场时看见了马有良的媳妇,她找了个借口跑过去在她耳边说:“告诉他们,我会照顾他们的。”

  孙剃头是鸡鸣村最穷的人家之一。他父亲是个剃头师傅,逃荒逃到这儿落了户。孙剃头本人既不会剃头也不会种田,夫妻都是弱智,生一个孩子死一个孩子,连起码的生活能力都成问题。住一间靠几棵大树搭成的草棚子,鸡猪和人混为一团。一年至少有半年在外讨米要饭。

  柳真清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孙剃头夫妇倒殷勤地扯住啸秋和柳真清往屋里让。口里叫道:“党代表。柳先生。党代表。柳先生。”

  啸秋说:“看他们多热情。他们是被剥削被压迫傻的。其实他们心明眼亮着呢。”

  好在啸秋早已派人收拾出了一间小房。摆了一张床,一只桌子一只椅子,房门框上装了一扇门,门后边还放了一只马桶。这些都是没收的地主的东西。

  马桶是红木的,镶了银边,十分精致。柳真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啸秋说:“我看他们家没有茅坑,特意给你找来了这个。”柳真清不得不承认啸秋替她想得非常周到。这么一想,离开马有良家的难受劲便好了许多。

  啸秋让柳真清坐着,自己打开行李铺床铺被子抖枕头,边干边得意地说:“你看我这个留学生怎么样?洋的土的,文的武的都能干吧?”

  柳真清望着啸秋忙活的样子,望着他英俊的脸庞——英俊是文涛用过的词,用得恰如其份——她无法想象他在主持肃清党内反革命分子的运动。

  “啸秋。”

  啸秋回过头,看见柳真清绷着脸。他走过去关上了房门。

  “啸秋,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你,我要质问你,可是,一旦见了你,我又无法质问。但是你还是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

  啸秋说:“只要我错了,质问也是可以的。你说吧。”

  “你在抓人,是吗?你要重新分配土地,说他们分错了,是吗?你说党内军内有个右派小团体,要彻底肃清他们,你说反革命分子就坐在身边,这些都是你说的吗?”

  “真清,这都是谁告诉你的,这是党内的机密呀!”

  “外面都在传,全苏维埃人人自危。我还不相信呢,原来是真的了。”

  啸秋在小房间踱来踱去,猛然,他停下脚步,用手托起柳真清的脸,说:“为什么你光是听了些传言就又倾向那一边了呢?我真为你担心哪!”

  柳真清心一惊,茫然了。

  “你哪里懂得党内斗争的复杂性和严重性。这一片苏区苏维埃政府机构一直不健全,长期执行着非布尔什维克的路线,对我党危害极大。我作为一个党代表,难道没有责任纠正和改造他们,以保护党的纯洁吗?”

  啸秋的理论又徐徐展开,从党中央谈到地方,从六届三中全会谈到四中全会,完全是给非党员柳真清上了一堂党课。

  柳真清听完,眉头松开,说:“哦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啸秋说,“你这云开雾散的晴朗神态真是可爱极了,和十一年前的你简直一模一样。”

  “别说这样的话,啸秋。”

  “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你和壮父是好朋友,因为我是要和壮父结婚的。”说出了这句话,柳真清几乎为自己的勇敢感到骄傲。

  啸秋冷冷地坐在床沿上,冷冷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十一年前就爱你?那时候我恨不得把你劫持到法国去,你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你这个傻小姐,以为我喜欢的是文涛?你没看见文涛那幽怨的眼光?”

  文涛的活与啸秋的话契合上了。柳真清百感交集,头脑里热烘烘不知如何处理目前的关系。

  “啸秋你走吧。天色晚了,我想睡觉了。”

  啸秋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柳真清以为他要走,抬起头来,却见啸秋正立在面前。

  啸秋说:“记得那天吗?我给你去找鞋子。我把你的脚放在我的手掌里,我们不约而同颤抖了,记得那感觉吗?”

  柳真清仿佛听见了“啪”地一声,她还来不及明白而她的感情已经决了口,啸秋捧住了她的脸,挨住了她脸。有句话说:爱情就是皮肤的饥渴。用这句话就好理解柳真清了。一旦啸秋的脸贴住了她的脸,一切都完了,剩下的只是熊熊燃烧的爱情。

  临别时柳真清总算清醒了一点儿,怀着内疚的心情想到了严壮父。

  “啸秋,别伤害壮父!答应我,千万要保护他!”

  “我答应你小乖乖,壮父是我们俩的好朋友,是个好军人。我会保护他的。你的要求我都会做到。”
12


  一九三一年的初春气候不太好,偏冷,偏干。虫子在土里不肯出来。洪湖的农民在农历四月份还袖着棉袄的袖筒天天望天。到谷雨的前一天突然地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透透的春雨,雨丝是暖和的,还打了雷。一天一夜之后雨停了,日头出来了,夜里立刻就听到了卿卿的虫叫。接下来春意一刻浓似一刻,农民犁了地,眼看就要插秧了。

  啸秋决定不再等待。秧一插下去,田还怎么重新分配?啸秋的笔记本上记着他找严壮父谈了二十七次话。重温友谊,开导启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已经仁至义尽。戎马生涯已经将严壮父铸造成了一介武夫,脑子里铁板一块,他是不是以为老朋友老同学就不敢动他?他如果这么以为就错了。共产党人讲什么老朋友老同学?讲党性!

  啸秋在村里发现马有良挑了一担秧苗急急往田里去,他喝住了马有良。

  “你的秧苗出齐了?”

  马有良恭顺地答:“报告党代表,出齐了。”

  “你是全村最早的秧吗?”

  “是最早的。”

  “你挑回去吧。”

  “挑回哪里?请党代表指教。”

  “挑回哪里随你便。今天不准插秧。”

  马有良惨白了脸:“明天可以插不?”

  “明天我会告诉你的。”啸秋挥手示意马有良走开。他今天就解决问题。他今天就提供严壮父一个暴露的机会。他说:“去请严壮父师长及苏维埃全体干部,开紧急会议。”

  严壮父在门口打草鞋,他的业余爱好就是打草鞋。他动了许多脑筋,把草鞋改进得既美观又耐用。马二年说稀奇,他爷爷打草鞋,爹也打草鞋,几十年都一种打法。严壮父说:“这就是知识的力量。知识分子一旦穿草鞋就会运用知识改造它。”

  马二年说:“我很愿意做知识分子。”

  严壮父纠正说:“做工农知识分子。”

  紧急会议的通知就是这个时候来的。通讯员是严壮父的人,就汇报了啸秋对马有良的行为。严壮父猜测啸秋要拔他这颗钉子了。这片地区,顶他的只有严壮父,最有权的也只有严壮父,啸秋拔他是早晚的事。

  严壮父在赴啸秋的紧急会议之前召开了红二军团第十八师营以上干部紧急会议。这批干部全是严壮父北伐时的部下,一听啸秋要开会,个个都拔出枪要护驾。严壮父为了保全本师实力,下达了三条命令。他说:“第一:任何人不许跟着我去开会。第二:我出了任何意外不许谁去找啸秋。第三:马二年从即刻起调到侦察连。他拥有我交付的特殊使命。可以擅自行动。”

  大家啪地立正敬礼。

  马二年哭起来,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开这次会。严壮父让两个警卫绑了他。最后严壮父朝他的部下行了个非常正规的军礼。

  会议室设在地主马道昌的词堂里。严壮父迈着军人步伐迈进词堂时,几十个干部都望着他,按常规,他来得太迟了。

  啸秋不动声色,心里说:好!你迟到!你给颜色我看!

  党政军干部到齐之后,啸秋作了措词严厉的讲话,彻底批判了本地区长期执行的非布尔什维克路线。最后宣布推翻已经执行的分田政策,从明天开始重新分田。

  干部们面面相觑,最后的期待都落在了严壮父身上。

  严壮父说:“依你该怎么分?”

  啸秋说:“不要依我,是依党的政策。”

  “怎么分?”

  “地主不分田,富农只能分坏田。比如马有良的田就该分给孙剃头。”

  严壮父望着啸秋,非常希望同他有几个目光的交流。啸秋不交流。

  严壮父说:“现在正是春耕大忙季节。你误它一季,它误你一年哪!明年我们吃什么?部队吃什么?”

  啸秋说:“路线错了就误了中国革命!看深远一点儿同志!”

  严壮父气得发抖,心想啸秋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呢?

  严壮父说:“我不同意这个建议。”

  “不是建议,是决议。”啸秋一字一句地说:“严师长,我们不能再迁就你。是你说过有土不豪,有绅不劣,对吗?”

  “对。我开万人大会说的。这是事实。”

  “反动。什么事实?事实是没有不吃鸡的黄鼠狼,天下乌鸦一般黑。”啸秋甩出了厚厚一本材料,说,“看,这就是你的反动行为右派言论,是广大干部群众揭发的。我看了非常痛心。我作为你的老朋友老同学,我非常痛心。我一直帮助你,找你谈心,可你自恃军功,拒不认罪。看来你那资本家的家庭对你影响大深刻了,你没有——几乎从没有真正站在无产阶级劳苦大众一边。要不然,怎么会给地主分田呢?”

  啸秋将材料拍了拍,送到严壮父面前,逼近严壮父低声说:“要么你对我有私仇,故意对抗我。”

  这次会议座位的安排是有预谋的。一般军方干部坐一块儿,党的干部坐一块儿,政府干部坐一块儿。啸秋让工作人员将党政干部座位搬到了自己身边,军方座位摆在对面。军方这次只来了严壮父一个人,那么啸秋靠近严壮父低声说话时别人听不清楚。

  严壮父不屑地说:“扯淡,我对你有什么私仇?”

  啸秋说:“因为柳真清。”

  严壮父扭过头去不听。

  “因为我把柳真清弄到了手。”

  严壮父说:“你敢再说一遍这种肮脏话?”

  “因为我把柳真清弄得了手。”

  严壮父一下子弹跳起来,一手抓住啸秋的脖子,另一只手狠狠击过去。啸秋惨叫一声,捂着脸倒下了。

  啸秋成功了。严壮父当时就被扣留下来。在场干部无话可说。怎么可以无故毒打党代表呢?
13


  重新分田使鸡鸣村陷于一片混乱。由于失去良田和秧苗沤烂让一部分地主富农悲痛欲绝,如丧考妣。马有良的老婆上吊被人发现救了下来,转眼间又一头栽进水缸里自溺了。

  是那只叫迷糊的狗跑到列宁学校给柳真清报的信。

  柳真清被这种罕见的死法震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安慰马有良的话,光是跟着马家的人流眼泪。她又能说出什么呢?她答应过照顾他们的呀。

  啸秋对她解释说:“党的政策是对全中国人民的,不能因为洪湖鸡鸣村有个比较勤劳的富农而多订一条政策。对吧?再说我们的贫雇农被剥削阶级逼死过多少?他们死一个富农婆子有什么了不起。”

  柳真清说:“人命总是珍贵的,我真怕听你这么说话。”

  “那好。我不说这样的话了。在你面前,我只说你爱听的话,我的小乖乖。”

  这一声小乖乖就把柳真清叫糊涂了。她眼前没有了马家的悲惨情景,只有爱人英俊脸庞和爱人的温情。那个时代的人普遍早婚,二十出头的姑娘还不嫁,街坊邻里就议论纷纷了。对读大学的富家女子,人们稍微宽容点儿。但像柳真清快二十八岁的女子,即便别人不说,自己心里也不舒服了。如今九十年代二十八岁都是大龄女青年,何况三十年代初期呢?年龄的确是个极大的因素使柳真清一旦从了啸秋就分外痴情,只看见他的优点,看不见他的缺点,对革命想得少了许多,对结婚想得很多。夜校也不是夜夜上课了,不上课的时候柳真清就坐在窗下绣枕头。这段短暂的时光在当时是令柳真清陶醉的,在后来的人生里,柳真清不敢回想,想起来就恶心,悔恨得直咬牙。

  又是好几日没见着严壮父,柳真清在有意躲避他。红二军十八师那条通往鸡鸣村的小路是柳真清上学的必经之路,她宁可绕道而行,从坟地那边走。渐渐地柳真清有了心理准备,她想她和啸秋的事总有一天要面对严壮父。还不如由她亲口告诉他,也让他明白她对他永远存着一份内疚一份歉意一份感激。

  柳真清又从原路去学校了。她以为她会在路上遇到严壮父的,就像从前经常遇到一样。一连几天过去,不仅没见到严壮父,马二年也无影无踪。柳真清有些奇怪,只好硬着头皮去十八师师部。师部的战士用更奇怪的目光看着她说:“你还不知道?”

  柳真清说:“别这样,我找严师长有重要的事。”

  “严师长被啸秋党代表逮捕了。”

  “逮捕?”

  战士冷冰冰地说:“开始是扣留。现在是逮捕。”

  柳真清发疯一般在村里四处寻找啸秋。啸秋不在。她又回到十八师找马二年,马二年调走了。柳真清在孙剃头家中枯坐着。枯坐着从马有良老婆的死想到严壮父的被抓,女人的特殊感觉逐渐复苏了,她觉出啸秋在欺骗她,蒙哄她。

  黄昏时分,马二年幽灵一般出现在柳真清房间,穿的是老百姓的服装。

  “你是马二年吗?”

  “我是的。柳先生,我是来送您回沔水镇的。”

  气氛很神秘。柳真清说:“这是干什么?谁让你送我?”

  马二年低声说:“严师长。”

  “他人呢?”

  “他被逮捕了。他出事之前命令我见机行事送您回家。您是投奔他来的,现在这里很危险了,您必须马上跟我走。”

  马二年不由分说,扯起床单做包袱,忽拉忽拉包裹柳真清的东西。柳真清拽着包袱说:“不行这不行,啸秋还不知道呢。”

  马二年说:“就是不能让他知道。为什么非要让他知道呢?”

  暗地里柳真清忽地脸一红。

  柳真清说:“就是走得再急,我也得见见严师长。”

  马二年说:“严师长给关着呀。”

  柳真清说:“不见我不走!”

  马二年说:“好好。我这就去侦察一下,你包袱别解开。”

  马二年走后,柳真清果然没动包袱。她感到事情不妙。

  不一会儿,马二年回来了。一把一把抹汗。说:“啸秋党代表把严师长押走了。是我表哥马癫子撑的船,表嫂说党代表吩嘱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告诉了一个人都是死罪。”

  柳真清问:“什么时候开船的?”

  马二年说:“夜饭后。”

  他们决定抄小路追赶。鸡鸣村有条小路直达白庙乡白庙埠头,而走水路出去的船必须经过那里。柳真清对马二年十分自信地说:“我就不信啸秋不让我接回严壮父!我坚决要接回严壮父!要解决问题在鸡呜村也能解决!严壮父没有什么问题!”

  马二年一听柳真清当着他的面直呼两位领导的姓名,句句话说得炒豆一般脆响,非常受鼓舞,去找了两头驴,领着柳真清直奔白庙乡。

  往下的一幕不是每个血肉之躯的人都能经受得住的。柳真清却经受了。

  在白庙乡荒无人烟的芦苇荡子里,啸秋正秘密地执行着严壮父的死刑。

  严壮父被绑在一棵枯死的树干上。啸秋和他的一个助手监督着刽子手。五个持枪的便衣呈扇形面对芦苇荡,瞪着大眼警戒着。

  刽子手是请来的,马二年认识他,是硬肚会的一个土匪。这个土匪穿着一身香云纱褂子,腰间扎了条五寸宽的皮搭肩,绑人的动作十分利索干净。他绑好严壮父之后闪在一边,请啸秋检查。啸秋上来试了试绳子的松紧,说:“很好。”

  啸秋说:“严壮父,你我同学一场朋友一场,我知道你生要做人杰,死要为鬼雄的雄心大志,我成全你让你站着死。为革命节约一颗子弹,也算替你赎了一分对革命的罪过。你也死得其所了。”

  严壮父被塞住了口,说不出话。他梗着脖子,怒目喷火死盯着啸秋。

  “开始吧。”啸秋说。

  土匪端上来一只瓦盆,满满一盆酒里浸透了一叠黄表纸。土匪向严壮父作了个揖,说:“好汉,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怪只怪兄弟吃了这碗饭。没办法,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人干。得罪了。”

  土匪从瓦盆里捞起了一张薄薄的黄表纸,娴熟地蒙在严壮父脸上,然后慢条斯理再揭起一张,又向上蒙去,如此一张一张加厚着严壮父脸上的纸。严壮父的呼吸被憋住了,他吭吭地挣扎着,奋力扭动头颅,一双手抓烂了自己的衣服接着又抓烂了皮肤。当黄表纸糊到第十二层时,严壮父猛一阵冲撞,树干都摇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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