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之魂               第五章 大崩溃


 



  此前,好像为了证实英国盟友的卑鄙和自私自利一样,正当中国人为英国人的逃跑行为感到愤怒和悲观的时候,一支黑色的日本大军已经悄悄地在泰缅边境一座荒无人烟的山谷中集结起来。
  这是一支无坚不摧的钢铁大军,它的打击力因其士兵对战争的勇气和狂热而增加了十倍。第五十六师团是一支军威赫赫的常胜师团,师团官兵全都由日本本州造船工厂的产业工人组成,亦称“本州兵团”。这些曾经熟练掌握过铁钳、机床和电焊机的粗糙大手如今紧握枪杆,为了天皇的神圣使命而进行野蛮侵略和屠杀。他们有文化,守纪律,意志坚定,斗志顽强。本州兵团曾在中国战场创造过一系列“辉煌”战绩,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制造“九·一八事变”和参加“南京大屠杀”。
  在以後的故事中我们还将看到:这些由日本工人组成的大军自始至终都是中国人民最凶恶的对手和最顽强的敌人。
  士兵在凝固。枪炮在凝固。死神在凝固中苏醒。战争在凝固中爆发。师团长慢慢拔出指挥刀,他的动员令只有一句话:
  …………如果战斗失败,我将切腹以谢天皇。士兵们,前进!
  日军第五十六师团在没有任何后勤保障的情况下穿插泰缅边境,孤军深入,进行纵深一千五百公里的长途大奔袭,沿途还要闯过十几座敌人重兵设防的城镇关口,我们从这个行动中不难看出日本指挥官卓越的胆识和冒险精神。
  战争本身是一场赌博。敢于下赌注和敢于胜利是同义语。
  日本南方军总司令部对缅甸作战极为重视。为保证第五十六师团穿插成功,命令空军仅有的两支空降部队从马尼拉火速转进同古机场,随时准备实施空降支援。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日,先遣队攻陷乐可城,师团当天补充完毕,连夜穿过敌阵进入缅北山区。
  二十四日,先遣部队进攻裳吉,敌人猝不及防,缴获大量车辆、燃料和军火。师团再次连夜补充,然后乘车继续北进。
  当中国军队经过激战收复裳吉后,竟然没能捉到一名日本俘虏。当地人都以沉默来拒绝向中国人提供情报。当手忙脚乱的中国指挥官到处下达命令时,日军师团主力已经甩开追兵,沿着空旷无人的后方道路大踏步前进,其前锋坦克部队距腊戌还剩下两百公里路程了。
  机会终于一点点从盟军手中溜走。此时,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日本军队的胜利步伐了。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八日,中国远征军第六十六军新二十九师炮兵营长赵振全骑自行车到南泡山谷的阵地巡视,午后返回营部。途经一片丛林,赵营长将自行车靠在路边,然后钻进树丛中大便。大约蹲了一袋烟功夫,突然听见远远有车辆行进之声伴以钢铁履带沉重的碾压。赵营长吃了一惊,急忙探出头来张望。只见公路上尘土飞扬,一队坦克和汽车摆出战斗队行急速朝腊戌驶来。赵营长感觉不大对劲,因为这里是中方防区,盟军车队通过没有理由不通知友军,连忙取出望远镜,这才看清汽车上飘扬的日本太阳旗。炮兵营长惨叫一声,连忙提起裤子,顺着山沟的小路逃走了。
  这一天是星期日,腊戌守军的命运几乎都同猝不及防的赵营长一样悲惨。日军快速部队突然出现在城里,猛烈的炮火将不知所措的中国官兵纷纷抛进血泊中。更多的人听见枪响,不是拿起武器战斗而是争相钻出营房和阵地,向着中国境内的山谷和丛林溃逃。少数守军进行了英勇的还击,但是日本的坦克的履带只用了几个小时就碾碎了所有抵抗。日军缴获的军火武器和战争物资堆积如山。这些物资后来在日本进攻中国和印度的战斗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当晚,渡边师团长噙着激动的热泪将一面太阳旗挂在最先冲进腊戌的坦克上。第五十六师团穿插成功,师团向军司令部发出报捷电。
  同一天,各个战场的日军都开始向敌人大举进攻,套在缅甸盟军脖子上的绞索被拉紧了。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九日,缅甸盟军三方指挥官在曼德勒西南小镇皎施举最后一次联席会议,讨论紧急撤退的对策。出席会议的有美国将军史迪威,中国指挥官罗卓英和杜聿明,英方是亚历山大总司令。另有参谋军官数十人。
  史迪威头戴上次世界大战时的美式宽边战斗帽,身穿卡其布士兵服,不佩戴军衔,也不刮胡子,一副怒气冲天和玩世不恭的样子。罗卓英大腹便便,怏怏不乐:杜聿明则满脸阴鸷,心神不定。只有英国人显得情绪很好。亚历山大像个衣冠楚楚的绅士,嘴里衔着雪茄烟,并不时对他的参谋们开上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会议开始,尴尬数分钟。形势很清楚,盟军已经落入敌人的三面包围中,唯一的出路只有一条:退到印度去。
  亚历山大发言:
  “诸位先生,我很容幸地报告大家,鉴于日军已经攻占腊戌的严重局势,敝国政府正式通知本人并由本人转告诸位:不列颠联合王国准许中国在缅甸的军队及其装备到印度避难。有一点需作说明:按照国际惯例,贵军入境前须申报难民身份,由英国军队矛以收容,并在指定地点集中管理,诸位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在此协商解决。我的话完了。”
  一片难堪的沉默。
  很明显,英国人达到了目地。他们既有理由从容不迫地撤出缅甸,又能体面地收容中国十万大军,这些军队日后还能帮助保卫印度。这样的好事一举几得何乐而不为呢?
  中国将军却无地自容。他们原本到缅甸来是为了拉英国人一把,不料反倒成了难民,落到被人家收容的地步,这岂不成了天大的笑柄?!
  杜聿明站起来发言。
  “先生们,我的部队不能接受亚历山大将军的好意。既然我们从中国来,就该回中国去。我想我有自己的国家,不必上印度去做难民。我相信日本人挡不住我的道路,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话。”
  亚历山大做个遗憾的手势,宽鸿大量地表示理解。
  “如果杜将军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我本人随时表示欢迎。”
  罗卓英悄悄阻拦杜聿明:“我们应该先向重庆请示在说。”
  杜不理睬,历声回答:
  “谢谢阁下,杜聿明决不会改变主意,除非我不再是军长。”
  史料载:“……杜聿明戴上军帽,凛然退场。”
  史迪威无动于衷地喝着浓咖啡,把玩咖啡杯子,咖啡的苦味悄悄在嘴里漫延。他突然觉得自己处境同喝咖啡很相似——本来可以放一把糖,可是人们偏偏喜欢自讨苦吃。缅甸之战远甚于咖啡之苦,它简直是一场恶梦,把人折磨得要疯。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史迪威唯一自慰的是没有像新加坡和菲律宾盟军那样挂出白旗投降。
  杜聿明一走,罗卓英再也坐不住了。他只是个空头司令,既约束不了杜聿明,又得罪不起史迪威。于是他左右为难了一阵,也悄悄抓起了帽子。
  “罗将军大概打算跟我上印度去,对吗?”史迪威突然抬起眼睛,讽刺地问。
  “不不……将军,你知道,我得立刻向蒋委员长请示。”这位有职无权的总司令结结巴巴地解释。
  “你又错了,你该先向我请示才对。可是我命令你一个人撤退到印度有什么用处呢?”史迪威说。
  罗卓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终于叹口气,抓住帽子的手又慢慢松开来。
  令人不堪忍受的沉默没能持续多久,屋外响起了尖锐的空袭警报声。很快天空中传来日本飞机的呼啸和扫射。会场大乱,人们纷纷跑到屋外去躲避。罗卓英趁机抓起帽子,连蹦带跳地溜走了。屋子很快空下来,会场上只剩下两个面对面坐着穿军服的人:一个是衔着雪茄烟满不在乎的英国绅士亚历山大,一个是抽着烟斗若无其事的美国中将史迪威。
  “先生,我能帮什么忙吗?”四目相对,这回亚历上大没有摆架子,诚心诚意地问史迪威。
  史迪威朝他探探身子,嘟哝了一句《圣经》上的话:
  “洪水到来的时候,先知说:‘有罪的人们,从头开始吧’”
  “不错,让我们从头开始吧。”亚历山大挤挤眼说。
  他们笑起来,碰了碰咖啡杯,彼此感到接近了许多。后来亚历山大没有食言,他果然在印度给史迪威提供了许多方便。
  意外的情况突然发生了:一颗炸弹落在了会议室门外的花台上,猛烈的气浪掀掉了门窗和半个屋顶,掀翻了会议室里所有的桌椅和陈设,浓烈的硝烟和灰尘弄得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当人们冲进屋子里抢救两位总司令时,才发现两位绅士都被压在桌子下面,弄得一头一脸都是灰土。幸好日本炸弹威力尚不算强大,否则盟国政府当天就向全世界发布一则令人悲痛的讣告。
  四月二十八日,腊戌失守当天,负责防守腊戌的第六军军长逃到畹町,又同刚刚开到畹町第六十六军军长张轸一道钻进装甲车,一口气撤退到三百公里以外的保山。
  二十九日,罗斯福总统从大洋彼岸打电报给委员长,保证美国一定要“打破日本的封锁,重新找到一条把飞机和军火送到中国的有效途径。”
  三十日,鉴于日军两翼继续推进,盟军加快撤退步伐。史迪威两次电告杜聿明向印度境内转移,均被置之不理。
  三十日下午,远征军总司令罗卓英上将悄悄离开指挥部不辞而别。他带了一排卫兵强行征用一列火车,押着司机开往密支那,准备从那里登机飞回重庆。不料这列不按计划运行的火车只开出二十五英里就与另外一列货车迎面相撞,致使本来就极度拥挤的铁路因此中断两天。罗卓英的逃跑行为无疑给中国军队的失败雪上加霜,再涂上了一层怯懦和可耻的色彩。
  “我的天!这头脏猪怎么没有撞死?!”史迪威在当天的日记中愤怒地写道:“难道委员长竟相信这样的人能够打胜仗?!”
  第二天,亚历山大也把他的司令部撤过瓦城大铁桥,开始向印度转移。桥对岸,史迪威和他的助手还在试图说服那些后到的中国军队撤到印度去。他告诉中国人,他一定要从印度发动反攻,重新夺回缅甸。他需要中国军队保存实力。
  但是他的努力收效甚微。
  在这场灾难性的国际大撤退中,每个中国将军都对前途丧失信心。失败已使他们人心惶惶,反攻缅甸更不是他们的责任,因此他们只想快快回国,逃出这场可怕的灾难。
  在去向问题上,绝大多数中国军官都自觉站在杜聿明一边,齐心协力带领队伍往北赶。
  只有一名中国师长例外。新编三十八师少将师长孙立人接受了史迪威的忠告,他在经过再三观望权衡和犹豫之后,终于放弃了拼死回国的念头,在最后时刻采取了把对伍拉往印度以保存实力的明智之举。
  五月一日,史迪威随同最后一批后卫部队撤过瓦城大桥,桥上已空无一人。一队英国工兵正在执行亚历山大地炸桥命令。美国将军神情黯然地伫立在西岸的山坡上,久久不动,一任江风拂乱他花白的短发。
  第二天凌晨,一声巨大的轰响伴随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瓦城大铁桥被拦腰炸成数段,跌入滚滚江水中。铁桥的命运象征着大英帝国在缅甸的彻夜失败,同时也标志着中国远征军踏上了退出缅甸的苦难历程。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八日,美国空军杜立德中校率领十六架“B-25”轰炸机,袭击了日本东京。不可一世的日本人第一次在本土受到炸弹的教训,从而使他们狂热的头脑开始懂得了战争的恐惧。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杜立德”大轰炸。
  这次大轰炸导致了五十天后发生在太平洋上的中途岛大海战。日本海军本想美国太平洋舰队,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大轰炸的另一个结果,是日本侵华日军疯狂向中国沿海的江苏、浙江两省进行了为期一月的大扫荡。“约有二十五万中国军民在扫荡中被屠杀,两万妇女被奸淫。”(引自《太平洋战争》)
  大轰炸的影响也迅速波及到缅甸战场。日本军方担心美国继续利用中国大陆为基地,轰炸日本本土,因此决心不惜代价打击重庆政府,迫使蒋介石和谈。在缅甸作战的日军从此全力以赴打入中国境内而放弃了进攻印度。这样,英军得以逃之夭夭,而中国军队则成为重点打击的目标。
  四月三十日,进攻腊戌的日军五十六师团奉命向中国境内进攻。他们分兵两路,一路扑向缅甸最后一个大城市密支那,以切断中国远征军的退路,一路由坂口少将率领,沿滇缅公路向中国境内挺进。
  一周后,密支那被攻占。中国远征军回国的最后一线希望被掐断了。




  由于中国军事当局严密封锁了缅甸战败的消息,因此国内民众仍然被蒙在鼓里。报纸天天都在报道记者发自前线的“胜利”消息。那时候的国内报纸几乎千篇一律都用虚假的新闻欺骗民众。比如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九日《中央日报》宣称“同古大战战果辉煌,歼敌一个师团”,四月各大报又争相刊登“仁安羌歼敌五千”的捷报。“彬文那重创敌寇一个师团”的消息尚未证实,国内舆论又开始展望“曼德勒会战胜利在望”,云云。这些用谎言编织的胜利图景一度确实起到了鼓舞民众的作用,使他们在防空洞躲避敌人飞机时对未来前途充满信心。只有五月初的一份《云南日报》在不显眼的位置上,刊登了一则记者发自畹町的快讯。快讯寥寥数语,称“我军与敌在腊戌激战”。对国内多数既无军事常识又无地理知识的人来说,这则快讯很容易被忽略,只有少数头脑冷静的有识之士才会蓦然觉察形势不妙:既然缅战连连告捷,为什么远征军却在家门口与敌人发生激战呢?
  腊戌失守,中国境内一片恐慌,滇缅公路陷入空前的混乱之中。成师成团从前线溃退下来的败兵,紧急疏散的政府机关和老百姓,扶老携幼的缅甸华侨和难民,组成一支规模空前的逃难大军。无数汽车、牛车、马车和手推车充塞道路,人流与车流混杂,一齐浩浩荡荡向内地转移。不久,滇缅公路沿线又开始销毁不及运走的美援物资,一时间到处火光冲天,远远近近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日,日军快速部队三千人越过国境,以十辆坦克开始攻陷畹町。三日,再占遮放,芒市。四月下午进入龙陵县城。张皇失措的第六军军长甘丽初眼看敌人将至,竟然下令炸毁一连坦克堵塞公路,以期迟滞敌人的行动。结果日军只花了两个小时就清除路障继续前进。
  滇缅公路地形极为险要,易守难攻。然而中国境内却出人意料的混乱和空虚,致使抱着决死信念的日本人大大松了一口气。畹町沿线本来有远征军总预备队第六十六军两个师,却被这支三千人的日军队伍在四天之内一连撵了三百公里,这个战绩可以算得上中国抗战史上的一个奇迹。
  日军进攻速度之快,推进之顺利,不仅出乎中国人的意料,甚至大大超过日本指挥官的估计,当日本人的车队开进芒市街上时,站在街心的交通警察还在起劲地打手势,只是后来突然发现不对头,这才撒开脚丫子逃得无影无踪。
  胜利鼓舞了势如破竹的日本军人。信心百倍的坂口指挥官决心再接再励,创造一个把日本坦克开到中国境内“任何可能到达之地区”的奇迹。他确信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的进军,横亘在他面前的壁障只有一个,那就是举世闻名的怒江天堑。
  五月四日晚六时,日军快速纵队一部数百人扮作难民,车载步行,悄悄接近了怒江大桥。
  时值黄昏,暮色苍茫,车过松山,怒江大峡谷便赫然出现在眼前。举目四望,群山如黛,关山千重:大江如练,气象万千。一座铁索桥扼天险于一线,凌空飞架:江对岸,保山重镇的灯火隐约可见。
  这就是滇西通往内地地道道咽喉通道……-惠通桥。
  保山古称永昌府,人口十万,为边关重镇。历代朝廷都在保山设置郡、府、县,辖制滇西乃至密支那以远大片边土。民国二十七年,滇缅公路修通后,这里又成为滇西最大的商业集散地和物资中转站。
  公元一九四二年五月四日,星期日。对于许多从未有过战争体验的保山民众来说,这一天注定是该城历史上一个最悲惨和最黑暗的日子。
  上午十时,省立保山中学与县立师范学校师生千余人在保岫公园内举行“五·四”庆祝集会,发表抗日演说,朗诵诗歌,演出形象生动的歌舞话剧,吸引城内数千群众踊跃观看。集会后,学生又举行田径运动会,意在鼓舞国人强健体质,拯救中华。
  同日,保山逢街,四乡民众云集县城,肩挑车载,熙熙攘攘。尽管日前不断有小道消息从畹町、瑞丽传来,但是对于闭目塞听惯了的老百姓来说,只要战争不打到家门口,一切生活照旧。因此集市的生意依然做得十分火红。
  十一时,婆海山防空监视哨发现西南天空出现大批飞机,于是连忙向县政府报告。但是电话铃响了许久无人理睬,原因是唯一一个防空警报员早早下班赶街了。
  十一时十五分,第一批日本轰炸机二十七架,排着整齐的三角队形飞临保山上空。飞机隆隆的马达声引起人们的注意。由于事先无人报警,加上最近城里一直传闻美国飞机将进驻保山机场,因此民众都以为美机光临,欢欣鼓舞,孩子们向空中欢呼雀跃。
  只有运动场内一名教师认出飞机的太阳机徽,连忙将学生山坡下隐蔽,避免了许多无知的牺牲。
  日机在保山上空盘旋一周,然后不慌不忙低飞投弹。第一批重磅炸弹准确地落在了县城中心的大街上,炸坍了百货商号和南洋大旅社。由于街上汇聚了太多南来北往的车辆和行人,因此炸弹几乎无一例外地落进人堆里爆炸,把地上炸出许多触目惊心的大坑。
  紧接着第二轮呼啸的炸弹又炸坍了无数民房,炸起了许多粉红色的肉末和血雾。保山城到处黑烟冲天,死尸壅道,天崩地裂的巨响不绝于耳。尽管侥幸活着的人群大梦初醒,鬼哭狼嚎地往城外逃命,然而日本飞机仍然不肯放过他们,飞机到处追逐人群,把雨点般的炸弹和机枪子弹往他们头上倾泻。
  亲自参加轰炸的日本第五飞行师团少将团长河原利明在拍给南方军总司令的电报中称:
  “……我确信轰炸(保山)已达到动摇和摧毁怒江守军意志之目的,该城至少在半年之内不能被用作敌人的屯兵之地。”(引自《缅甸作战》)
  保山惨遭轰炸,全城夷为焦土。史志载:“……城中原有一条小河,河水变色,数日不见清澈。”据统计,全城百分之九十民房被毁,民众死伤逾数万人。五月的滇西,气候炎热,大量死尸腐烂,无人掩埋,于是野狗当道,瘟疫流行。当地人先后死于瘟疫者甚众。后来瘟疫又扩散到云南全省和四川、贵州、广西等地。有确切资料表明,这年全国瘟疫肆虐,死人多达数十万。
  保山大轰炸当晚,一支驻扎在城外的滇军部队“息烽旅”开进城来。他们不是来救民于水火,而是趁着月黑风高兵荒马乱,将全城幸免的商号钱庄统统洗劫一空,将死人及未死之人的金银钱财席卷而去。乱兵还扮作蒙面盗匪,奸淫妇女,杀人纵火。保山再经洗劫,终于沦为一座死城。
  公然纵兵洗劫保山的罪魁祸首是“息烽旅”旅长、云南省主席龙云的公子龙奎亘。后来保山官员和乡绅联名将龙公子告到重庆中央政府,龙云为了平息民愤,将恶棍儿子软禁了三个月,然后调到一处未打仗的地方当师长。
  “五·四”保山大轰炸只是日本帝国主义欠下中国人民无数血债中的一笔,它距离美机轰炸东京只有两周。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战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试图以“下令处死被俘美国飞行员”一事对日本天皇起诉。日本政府辩解说,那些飞行员轰炸东京时确曾犯有屠杀平民罪。起诉无效。
  循例追究,日本方面应该有多少人应该为发生在中国土地上的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负责呢?从东北“九·一八”事变算起,在长达十四年的日本侵华战争中,中国方面死难同胞逾三千万人,其中百分之九十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即使以三十比一的不公平比例计算,日本方面应受到追究和起诉的战争罪犯都该在百万人以上,其中最大的战犯就是日本天皇。日本政府还应当对中国的战争损失和经济破坏支付巨额战争赔款。
  可是我们没能看到这样的审判。
  已故日本裕仁天皇在世时,依然高高在上。他的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据说中国人主动放弃了战争赔款要求。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只判处七名战犯死刑,十八人监禁。
  这就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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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通桥始建于明朝末年,初为铁链索桥。它位于滇缅公路(中国段)六百公里处,是联接怒江两岸的唯一通道。民国二十五年,新加坡华侨梁金山先生慷慨捐资,将旧桥改建为新式柔型钢索大吊桥。吊桥全长二百零五米,跨径一百九十米,由十七根巨型德国钢缆飞架而成,最大负重七吨。至一九七七年新建钢骨水泥大桥落成通车,吊桥始废弃不用。
  进入公元一九四二年五月,缅甸前线风声日紧。从西岸涌来的败兵和难民队伍骤然增多,人们代来的全是坏消息,大桥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五月二日,远征军工兵总指挥马崇六将军从畹町撤往昆明,途经惠通桥,给大桥留下一队宪兵和工兵。马将军授权宪兵队长张祖武接管大桥,一旦情况紧急立即炸桥。
  张祖武,广西人,行伍出身,军阶少校,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当地史志资料为其立传,仅留一言,云:“……身量短小,善使枪,勇猛机智。”
  五月二日,形势更趋紧张,西岸的盘山公路上,等待过桥的车流和人流一眼望不到头。未经证实的消息说,日本人的坦克已经开进芒市。
  整整一上午,张队长觉得右眼皮跳个不停。俗话说:“左跳财,右跳崖”,右眼跳终归不是好兆头。芒市距惠通桥不到一百公里,如果日本人高兴,他们只需半天功夫就能把坦克开到江边来。如果他们事先派便衣混过桥来,张队长和他手下几十个弟兄就只好乖乖地举手当俘虏或者提着脑袋回去交差。难道区区一队宪兵能挡住成千上万的日本大军么?
  好在惠通桥是座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张队长命令工兵提前在桥上装好炸药,宪兵把守桥头,严防日本便衣混过桥来。
  采取了措施,心头才觉得稳当。于是张队长命人搬来一把藤椅,亲自坐镇桥头检查过桥行人。
  中午,日军轰炸保山,消息传来,人群哗然。下午二时,一架涂膏药旗的飞机反复掠过惠通桥,既未扫射,亦未投弹。四时,又有三架飞机掠过。受惊的人群只想快快过桥,涌来挤去,吊桥被压得剧烈摇晃,竟有好几个人被晃下江里去。好容易恢复了过桥秩序,时间已经临近那个危机四伏的黄昏。
  六时许,一辆灰尘仆仆的破卡车从保山开到桥头,欲与人流逆行过桥。宪兵不许,令其返回。车主何树鹏,自恃与“息烽旅”有瓜葛,出言不迅,被宪兵当众重赏两嘴巴。何车主受了委屈,只好忿忿然将汽车掉头。不料操作过猛,车头与另一车相撞,至使大桥阻塞。
  张队长大怒,命令宪兵将卡车推下江去。何车主不允,呼天抢地,以身护车。队长火上浇油,以“妨碍执行军务罪”将何拖到江边抢毙。车主始惧,然为时已晚,一排枪打得他翻滚着跌进陡峭的怒江中。
  骤起的枪声在暮色苍茫的峡谷中引起一连串巨大的回响。受惊的人群涌来涌去,粗打的钢索吊桥发出嘎嘎的呻吟。宪兵为了平息骚动,再次对空鸣枪。
  枪声骤起时,日军敢死队数百人扮作难民,潜械暗行,其尖兵小队距大桥已经不到两百米。钢索吊桥近在咫尺,过桥车辆人群历历在目。暮色掩护了阴险的日本人,也掩护了他们的紧张与不安。西岸的人们只巴望快快过桥,谁也没有觉察到一个巨大的阴谋已经悄悄迫近。
  时间再往前延伸一刻钟,不,也许再有十分钟,伟大的日本军队就将像神话传说中的天兵天将一样出现在桥头,把中国人像捏虫子一样一个个掐死,然后占领这座通往胜利的战略要道。几小时后,坂口将军的坦克和步兵纵队将通过大桥进攻保山,然后再进攻昆明、贵阳,直至重庆。那时候,士气低落的中国人将无险可据,重庆政府将腹背受敌,四面楚歌,没有人能够挽救他们的失败,就像没有人能够阻挡日本人的胜利一样。
  历史的长河在这里凝固了一刹那。
  夜幕在降临,军队在潜行,巨大的邪恶与阴谋在黑暗中悄悄露出了狰狞。
  但是偶然性帮了中国人的忙。
  桥头骤起的枪声不仅震惊了西岸的难民,同时也扯断了日本人内心绷紧的神经之弦。日本指挥官并不知道此刻大桥正在上演一幕微不足道的悲喜剧,他仅仅凭着军人的直觉,以为有人暴露目标,敌人已经戒备,于是在经过半秒钟思考和犹豫之后,就下令敢死队冲锋。一时间怒江西岸枪声大作,飞蝗般的弹雨将桥头的宪兵打得晕头转向,中弹的人群好像下饺子一样纷纷坠入江中。
  历史的走向在这里发生了改变。上帝在最后一刻钟抛弃了大和民族的勇士。
  张队长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打懵了几秒钟。他伏在地上,倾听凶猛的机枪子弹带着哨音从头顶掠过,心里充满恐惧和绝望。但是时间帮助他恢复了本能。当他终于判断出日本人尚未过桥时,后背上才渗出许多冷汗来。他暗暗庆幸那个倒霉的乡巴佬帮了他的忙,致使日本人提前暴露目标。
  导火索点燃了,一溜淡蓝色火花嗤嗤响着,像一条扭动的小青蛇速疾地向大桥爬去。
  日本人意识到情况不妙,冲在前面的敢死队员全部都端着刺刀奋不顾身往桥上冲。他们呐喊着,眼睛冒着火恨不得立刻扭断那条企图使他们前功尽弃的毒蛇。然而他们的步伐毕竟迟了。他们面前隔着一条宽阔的大江,一道峡窄的吊桥,一段无法逾越又无法缩短的距离。因此当第一名勇敢的日本士兵刚刚来得及踏上大桥桥板,一个无比壮观的景象便在他们面前猛然展现开来。
  一只橙黄色的大火球从桥头轰然升腾起,耀眼的弧光和迸射的火焰将峡谷和大江映得雪亮。紧接着巨大爆烈和猛烈的气浪将吊桥高高抛起,然后像一架破碎的玩具那样慢慢跌落下来,坠入黑沉沉的峡谷。高大的桥柱也被摇撼得站立不稳,终于好像喝多了酒的醉汉一样慢慢载进江水里,激起高高的水柱。
  心如刀饺的日本人眼睁睁看着奇迹从他们面前消失,江水复又无情地挡住去路,只好把仇恨和怒火发泄在尚未过江的中国老百姓身上。一连数日,西岸枪声不断,日本人大开戒,滥杀中国难民百姓数千。
  历史终于将日本人在一九四二年辉煌胜利的句号划在了怒江西岸的废墟上。
  由于惠通桥守军张祖武少校临危不惧及时炸毁大桥,阻挡了日军前进,因此有关部门提出予以嘉奖。不料在荣誉面前又有许多人站出来竞争,个个都有许多充足的理由和过硬的后台。于是这个功劳几经辗转,先是被工兵总指挥马崇六将军摘取,后来又被另一位军衔更高的肖毅肃将军夺走。再后来重庆政府颁奖时,领奖人又变成两名:高参林蔚和肖毅肃二位将军共同分享。他们各领得一枚云麾勋章和一大笔奖金。肖将军后来果然身手不凡,在台湾做到国防部次长。新闻记者不辨是非,只管摄下功臣的大幅照片到处宣传。张队长从此消声匿迹。
  五月七日,日军步兵一个中队,携机关枪四挺,掷弹筒三具,沿腾龙公路向滇西名城腾冲进发。腾冲为当时腾龙边区行政公署所在地,驻军为“息烽旅”一部及海关警察一千五百余人,另有地方团练若干。闻日军来犯,号称“滇西王”的边区行政大员龙绳武仓惶出逃,携带烟土银钱数十驮,大小老婆十余人。各级官员纷纷闻风而动,宪兵不战自乱。百姓入地无门,只好听天由命。
  《腾冲地方志》载:“……民国三十一年五月十日午后二时许,敌兵一百九十二人,不费一枪一弹,大步扬扬,把臂欢笑,直入腾冲。腾冲城内囤集甚丰……敌尤喜出望外。”云云。
  腾冲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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