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终结              41诗人    


           

  1954年,一个寒风呼号的日子,一队民兵把父亲从家里押走,因为父亲曾
经是国民党军官。

  年轻母亲惊恐地搂住3个孩子,像母鸡紧紧护住鸡雏。

  你母亲呢,她改嫁了吗?

  刘义摇摇头,眼圈立刻红了,我看见面前这个历经沧桑的老知青一提起母亲就
好像患肝癌那样浮现出疼痛的表情来。他说:不是有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吗?
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至今一听见这支歌就会产生强烈生理反应,缺氧,心脏刺痛。

  你看照片,我的母亲很美丽,身体柔弱,像一株娇嫩的花朵。她出身名门,受
过良好教育,外公为滇军将领。父亲入狱那年母亲才二十多岁,每月工资只有28
元,她最初在地段医院做会计,后来下放养猪场劳动,身份也从国家干部转变为农
民饲养员。再后来挑猪粪折了腰,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直到患肺结核去世。

  刘义将一张老照片摆在我面前。

  这是年轻母亲下放前和3个孩子最后的合家照,母亲看上去依然年轻秀美,但
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却不再流淌汩汩的梦想。

  她紧紧拉着3个孩子的手,好像一松手他们就会被风刮走一样。

  刘义告诉我,母亲终于没有熬到与亲人团聚,她死后被埋葬在老家一座山坡上,
那个地方只有峭立的岩石和干燥的红土,连一棵树也不长。

  下葬那天没有多余的亲人,也没有太阳,山风刮得很硬,很凄厉,像野兽在嚎
叫。13岁的侯景贤牵着大妹,背着不懂事的小妹为母亲送行。妹妹抓起一把坟头
的湿土,仰着冻得通红的小脸问哥哥:妈妈不跟我们回家吗?她为什么睡在土里,
她不怕冷吗……

  ……

  刘义终于大声哽噎起来,大串眼泪从这个硬汉子脸上急速地跌落下来。我原以
为枪林弹雨的战场生涯早已经将我面前这个老知青磨砺成一块坚硬的石头,什么儿
女情长,什么似水柔情统统随风而去,支配命运的只有适者生存法则。但是刘义还
是像个孩子那样大声抽泣,缺氧般大口吸气,痛苦像大山一样压得他弯下腰来。

  这天晚上,刘义整夜都在抽烟。



  早上起床,刘义准时坐在办公桌后面,我看见这个泰华诗人像个封建时代的衙
门师爷,戴一副老花镜,他不仅手中举着一枝古色古香的毛笔,而且书写的是那种
在大陆已经快要绝迹的繁体汉字。格式不是从左向右而是自右向左,不是横排而是
竖排写。在中国,许多现代青年已经快要不会用笔写字,他们的笔就是电脑,可是
我的朋友刘义还在用毛笔写繁体字。刘义透过眼镜上方盯着我,他慢悠悠地说:邓
贤你可知道,如今在曼谷找工作有多难。

  我知道亚洲金融危机之后泰国经济濒临崩溃,失业率接近天文数字。我说:你
干吗不用电脑?电脑提高效率啊。像你整天这样一笔一画地写,不是浪费时间吗?

  刘义答:你要知道,我正是会写这手毛笔字才坐在这里。要是用电脑的话,坐
在这里的人就不是我了。

  刘义出版过一本个人诗集,至今仍坚持写诗。我问他:你早已不年轻,怎么想
到写诗呢?在今天的社会,难道写诗比挣钱更重要吗?

  刘义淡淡地说:挣钱能代替写诗吗?打个比方吧,就像手术没有麻药,或者忍
受酷刑,所以你只好拼命嚎叫,像被宰杀的动物,企图把那些可怕的疼痛从喉咙里
吼出去。这就是诗。这个比喻令我毛骨悚然。我叫道:这是诗吗?简直是恐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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