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终结               104公司   


              

  赶回曼谷我们就去找老邓也就是宫齐。

  老邓好像料到我们会来公司找他,他先把我们领去向经理做了介绍。经理姓陈,
是个印堂发红的广东华裔,气宇轩昂的样子。老邓脸上挤出许多笑容,着重说明我
们都是他的朋友,我是大陆著名作家,而刘义则是侨乡会的总干事,特意来看望他
的,云云。经理大约不相信老邓会有什么值得尊敬的朋友,所以斜着眼睛看我们一
眼,心不在焉地敷衍说:是吗哦哦……好好好。

  宫齐上班的旧楼里,楼道即使白天也要点灯,给人昏昏欲睡的感觉。据说19
98年东南亚金融风暴之后,曼谷每天都有一百家公司破产,所以没有身份的老知
青老邓能在经济危机中保住饭碗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老邓安顿我们坐下来,然后
继续忙他的事情。我看见老邓的工作主要是做汉字校对,也给广告词描个花边什么
的,再就是打杂。老邓说他从前在印刷厂干过汉字校对,也算学有专长。

  曼谷天气炎热,老邓的写字间没有空调,我们即使坐着不动也大汗淋漓。中午
的快餐是楼下送来的,老邓的午饭则是从家里带来的两只饭团,一条咸鱼,但是他
吃得津津有味。老邓放下饭盒就开始体力劳动,他用湿拖布清洁地板,收拾写字间
杂物,抹去灰尘,把同事用乱的东西重新归类摆好等等。我忽然明白,我的朋友老
邓每天早上要像救火一样赶往公司,比其他员工提前半个小时上班,他提前的目的
就是承担一大堆应该由清洁工完成的杂务。等他终于忙完了,我问他:你做这些服
务是额外的吗?

  他说:这是泰国,不是中国,没有人强迫你做事。我说:包括清洁工吗?老邓
看我一眼,他答:邓老弟,请不要忘记这里是资本主义,你如果不想做,就请回家
自便好了。

  下午老板率先下班,自己开车走了。跟着是经理,他穿过写字间消失在门外,
此后同事也陆续离去,写字间只剩下我们三个老知青。我问老邓什么时候下班?他
回答要等到晚上8点钟。我吓了一跳,我说:你的工作不是干完了吗?那些人不是
都走了,你还等什么呢?

  他戴上一副老花眼镜,开始很舒服地阅读当天的华文报纸。他说,我得接听公
司电话,这是我的工作。




  老邓一天要替老板工作12个小时?关键是他的态度那么自觉,那么敬业,简
直令我匪夷所思。我无法想象,这还是那个往肉体上别毛主席像章的红卫员,冲冠
一怒就把游击队监狱夷为平地的暴动老知青宫齐吗?他难道以为自己是为人民服务
吗?资本家即使赚了再多钱,同他一个没有身份的中国打工仔有什么关系呢?他的
造反精神呢?老邓从老花镜底下瞅我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话,令我的愤
愤不平烟消云散。他说:我有4个儿子,他们要靠我挣钱吃饭,还要念书长大呢。
老邓的家在曼谷郊外,据说偏僻到连许多出租汽车司机都没有听说过。我们耐心等
到老邓下班然后一起向城外走去。

  天色向晚,天空坠着一抹红云,老邓大步走在前面,我和刘义紧随其后。老邓
走路很有精神,手臂甩动,像士兵出操。穿过几条街区,来到一座公园门口,曼谷
公园都有很浓密的热带植物和草坪,对市民免费开放。老邓回头招呼我们说:请你
们等一下,我去去就来。我看见这个老知青端平手臂,收腹挺胸,做出一种蓄势待
发的准备姿势,然后像一列火车那样呼哧呼哧地沿着小径开走了。我与刘义的脸上
同时呈现一种痛苦的表情,我不明白这个老邓也就是宫齐,他不是上了一天班,怎
么还有多余的精力去跑步呢?他肚子不饿吗?他不想赶快回家吃晚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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