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 东西著

第一章(2)



牛青松说再扭不开,我就把锁头砸了。他的话音未落,锁头咋地一声自动弹开,我
们都大吃一惊。牛青松想把单车推出车棚,但单车的轮子根本不能转动,车刹、泥巴、
铁锈已经把车轮紧紧地粘住。看上去,它像一辆几年没有人动过的单车,它仿佛在一夜
之间衰老了,它显得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可是就在昨天下午,我分明看见父亲踩着它
回家,它清脆的铃声至今犹在耳畔。
母亲像一个受骗上当的人突然醒悟,她说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单车不能证明你们
的爸爸没有失踪。牛青松把单车丢回车棚。然后,我们跟在母亲的身后,她走我们也走,
她停我们也跟着停。但是我们没有跟着她哭。
母亲搬过一张板凳拦在门口,她像一位英雄坐在板凳的中央。她说从现在起,没有
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离开家门半步。她要我们呆在各自的位置上,耐心地等候父亲归来。
我认真看着每个从我家门前走过的行人,他们的面孔有的陌生有的并不陌生。我感
到夕阳已经从高楼的另一面落下去了,世界寂静得可以。我的胸口像一只老鼠在蹦蹦跳
跳,我生怕天突然塌下来,地突然陷落下去。我害怕高楼被风刮倒,汽车撞死行人。我
害怕冬天打雷,夏天落雪。那一刻我像一个被雨淋湿的病孩,胆战心惊浑身发抖地守望
我家的大门。母亲一声不吭,牛红梅和牛青松也一言不发。他们不时地朝大门之外望一
眼,什么也不说心中有团火。渐渐地我有些困倦了,我像一只猫伏在母亲的膝盖上睡去。
我把那些重要的事情,全部丢到了后脑勺子的后面。
睁开眼,天已经全黑了。我想怎么一眨眼工夫,天就黑了呢?天黑了,我的父亲就
不会回来了。我是被母亲推醒的。母亲推醒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我们喊,你们
快来看,你们的爸爸他回来了。我们全都挤到门口,朝漆黑如墨的巷道张望。我们看见
父亲正从巷道的那一头,朝我们走来。昏暗的路灯轻轻地落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他
时而明亮时而阴暗地走向我们,我们已经听到他那亲切而又熟悉的脚步声。我甚至提前
享受了一下父亲迈进家门时的喜悦心情。
母亲急不可待地扑出家门,把头偏向左边又偏向右边,她好像要仔细地看一看,来
人是不是父亲。看了一会儿,她便迈开大步咚咚地迎上去。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冲出家门,
紧跟在她的身后。远远地,我朝着那个人叫爸爸。那个人没有回答我,那个人越走越近,
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清楚地摆在我们面前。他说谁叫我爸爸?他说着话,友善
地低下头,伸出他的右手扣在我的头顶。母亲说你不是他们的爸爸。他们的爸爸今早出
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们等了他一天,他还没有回来。我是他的妻子,他们是他的
儿女。我们没有跟他吵架,也没有跟他过不去。他工作积极,身体健康,尽管家庭收入
一般,但日子还过得下去。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突然失踪了。我想了一天都想不明白。
母亲一边哭着一边跟那个陌生的男人倾诉。我们都觉得她说得太多了,但没有人阻拦她
的倾诉。那个人说问题也许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也许他到亲戚家办事去了,也许他喝
醉了酒,正躺在朋友家睡大觉。母亲说不会的,他从来不喝酒。那人说可惜我不是他们
的爸爸,我得先走了。
那个人从我们的身边离开,愈走愈远,快要走到小巷尽头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朝我
们挥了挥手。这时的小巷空无一人,路灯依旧昏黄着,风扫动着地上的废纸和几块白色
的塑料布。母亲不停地揉着她的眼睛,说我怎么就看花了眼呢?我分明看清楚了,他是
你们的爸爸,可是走近一看,他不是。我们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不停地揉我们的眼睛。
我们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有气无力地往回走。所有的激情,从我们的脚板底溜走了。牛青
松说睡觉吧,也许睡一觉起来,爸爸就回来了。
牛青松合衣倒到床上,只一分钟便鼾声四起。母亲在他的床板上拍了几巴掌,说起
来起来,你怎么能够这样。你们想一想,你们的爸爸有没有不回家的时候?我们说没有?
爸爸从来没有不回家的。母亲说现在他不回家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的爸爸死了。
牛青松从床上弹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说不会的,人又不是蚂蚁,说死就
死。母亲说怎么不会?你起来。你们都给我坐好了。
我们严肃认真地坐在母亲的面前。她严肃认真地扫了我们一眼。她说现在你们三个
人,加我一起共四人,我们一起来举手表决,看你们的爸爸死了没有。你们认为你们的
爸爸死了,就把手举起来。你们认为他还没有死,你们就不用举手。大家都沉默着,眼
珠子转来转去。牛红梅东瞧瞧西望望,双手突然掩住嘴巴想笑。母亲说笑什么,这有什
么好笑的,如果你爸爸真的死了,你还笑得起来。母亲说着,把她的右手缓慢而又庄严
地举过头顶。母亲像举一把沉重的铁锤,脸上的五官全部扭曲了,仿佛铁锤的重量全部
压在她的脸上。没有人跟着她举手,母亲很失望。她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她说牛翠柏,
我算是白白地疼你了。你爸爸对你好不好?我点点头说好。我对你好不好?我继续点头
说好。那你为什么不举手?我说爸爸也许还没有死。母亲说现在不是他死不死的问题,
而是你的立场问题。你是站在牛红梅一边呢?还是站在我这一边。我说我站在你这一边。
我把我的右手呼地举起来。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但是牛红梅和牛青松仍然没有举手的意思。母亲举着手臂对他们说,这是你们应该
享有的权力,举或不举你们自己考虑。我和母亲举着手臂等待他们的手臂,他们的手臂
一动不动。母亲说两票对两票,打平。母亲准备收回她的手臂,我忙举起我的左手。我
说三比二。牛青松说不算,一个人只能算一票,你把两只手举起来,好像是向我们投降。
我说我双手赞成妈妈,我百分之两百地相信爸爸已经死了。牛青松说我弃权。母亲说既
然你弃权,那就是两票对一票。现在我们再来表决一次,看去不去找你们的爸爸?同意
现在去找你们爸爸的,把手举起来。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举起了手臂。牛青松从凳子上
站起来,准备溜走。母亲说你要干什么?牛青松说我弃权。母亲说弃权并不意味着放弃
责任,你得跟我们一同出去找你爸爸。牛青松朝门外望了一眼,说黑不溜秋的,我们去
哪里找他。母亲说牛红梅先到省医院,去找那位医师,那位医师叫冯什么?我说叫冯奇
才,在内科门诊。母亲说对,你就去找冯奇才,然后到各大医院查一查,看你们的爸爸
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事故住院了。牛红梅,你明白了吗?
牛红梅从凳子上站起来,双腿一并,说明白。母亲说牛青松,你到兴宁派出所报案,
把你爸爸失踪的情况跟他们说清楚。牛青松说好的。母亲最后指着我说,你好好地呆在
家里,不让任何人踏进家门,除非是你爸爸。我要到你舅舅家姑姑家以及所有的亲戚家
和你爸爸的朋友家去。听明白了吗?我说明白了,但我有点害怕。母亲说怕什么?我摇
着头说不知道,反正我有点害怕。母亲用手在我头上摸了摸,母亲说坚强一点,邱少云
被火烧了还一动不动,黄继光敢拿自己的胸口去堵敌人的枪眼,董存瑞敢手举炸药包炸
桥,你守一下家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你真的害怕了,你就不停地念毛主席的语录:下定
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在毛主席语录的鼓舞下,我向母亲坚强地点
了点头。我说人在阵地在,我在家在,妈妈你放心。母亲说好样的。
他们都出去了,我像一只孤单的羊在家里走来走去。我的头顶上悬着一只15W的灯
泡,灯光像西下的夕阳,照亮我家的客厅。有许多细小的虫子,围着夕阳翩翩起舞。窗
外是黑咕隆咚的窗外,路灯仿佛在一瞬间熄灭。我决定找一把刀捏在手里。刀在何方?
刀在厨房里。我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菜刀泛着寒光冰凉我的手掌。一阵敲门声,从
门外传来。我说谁?是我,江爱菊怕妈说,是你妈叫我来的,你妈说就你一个人在家,
要我来给你做伴。我说我妈说了,除了我爸爸,谁也不能踏进我家半步。江怕妈说那你
一个人怕不怕?我说不怕,我有菜刀。江伯妈说牛翠柏乖乖,把门儿开开。我说不开不
开,爸爸没回来。
江伯妈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了。我突然记起我父亲有一把匕首。那把匕首长年锁在
父亲书桌的左边抽屉里,它和父亲的日记、备课本以及考试题锁在一起。走进卧室,我
碰了碰书桌的锁头,锁头无声地弹开了。父亲没有把锁头锁好,这是极不正常的现象。
拉开抽屉,我看见父亲珍藏的那把匕首和匕首下面压着的一张纸条,它们像两把铁锤,
锤向我的眼球。一瞬间,那白纸上的黑字,全变成了匕首,戳向我:
何碧雪、牛红梅
今青松、牛翠柏:
永别了!希望你们好好生活,珍惜家庭。青松、翠柏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红梅
要学会自强自立。碧雪,这个家全靠你啦。我爱你们!
                      牛正国
                 1976年9月9日
直到这一刻,我才完全彻底地相信,父亲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我把纸条揣进怀里,
把匕首捏在手里,像一只被遗弃的狗崽,静静地蟋缩在门角,等候母亲们归来。那只
15W的灯泡,在我的头顶嗞嗞地燃烧着,它像一只明亮的眼睛穿透黑暗,窥视我的内心。
我决定把灯关掉。叭地一声,屋内一片漆黑,路灯突然变得明亮,它们的光线透过玻璃
和门缝,到达我的脚边。好长好长的时间过去了,我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我对着门外喊,
你是谁?门外说是我。我说我是谁?门外说我是你老子。我从门角站起来,握着匕首的
掌心已冒出细汗。门外说你开不开?不开我就砸门了。我说除了我爸爸,谁也不能踏进
我家半步。但是爸爸已经死了,你们谁也别想进来。
我是牛青松,门外一声怒吼。我说不管你是牛青松或是马青松。我是你哥哥,门外
又说。我说我哥哥已经出去了。门外说现在他又回来了,他就站在你的门外边,请你开
门。我说妈妈说过,谁也不能进来。沉默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外面的人开始
搬石头砸门,他一边砸一边说开不开?我说不开。又一声巨响传来,我家的门板快被砸
破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另外几个人的声音。他们说牛翠柏,你快开门,我们是派出所的。
你可以从门缝看一看,看我们是不是派出所的,我们有帽徽有手枪,你仔细看一看。我
把眼睛凑到门缝上,我看见牛青松和三个公安站在门外。我说终于把你们盼来啦。我拉
开大门。
他们把屋内所有的电灯拉亮,然后认真地看我递给他们的纸条。他们说这很明显,
你们的爸爸自杀了,你们等着收尸吧。牛青松问他们去哪里收尸?他们说不是跳楼就是
跳河,当然也可以触电可以吃安眠药,发现尸体我们会及时告诉你们。他们还说小朋友,
不要悲伤,爸爸死了妈妈还可以帮你们找一个。他们说着笑着,在我们的卧室里翻箱倒
柜,像是翻他们自己的东西。他们翻了半个小时,才走出我们的卧室。他们的手里拿着
父亲的三本日记。他们说我们要把这些带走,还有这个这个。他们说这个这个的时候,
从我的手上抢过纸条和匕首。他们终于走了。
牛青松说快把卧室的灯关掉。我说你自己去关。牛青松坐在木沙发里跷着二郎腿,
眯着眼睛看我。他说你关不关?我说不关。他从沙发上跳起来,举起右掌准备扇我。他
的右掌只举到一半便收了回去。他说今天是非常时期,否则我必扇你半死。关了卧室的
灯,他又坐到沙发里。他把他的两只臭脚丫架在一张小板凳上。他用手拍拍沙发,对我
说牛翠柏,给我倒一杯开水来。我站在原地不理睬他。他的眼珠像吹胀的气球,突然向
外一瞪。他用手又拍拍沙发,比第一次拍得响亮。他说老子这么辛苦,需要休息休息,
你给我倒一杯水来,我口渴了。我为他倒了一杯水。他说这才像我的弟弟。
我说爸爸已经死了,妈妈和牛红梅还不知道,我们得想办法通知她们。牛青松说怎
么通知他们?反正人已经死了,她们晚知道一两个小时,她们的希望就多延长一两个小
时。闭上眼睛,我都能想象出妈妈和牛红梅焦急的模样。让她们焦急去吧。我说你真卑
鄙。他说卑鄙是卑鄙者的证件,高尚是高尚者的招牌。我说你说什么我不懂,我只懂得
应该尽快把爸爸的消息告诉妈妈。他说要告诉你自己去告诉,我不知道她们在哪里。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里坐立不安,我一次又一次地跑出家门,朝静悄悄的巷
口张望。我对着巷口喊,妈妈——你在哪里?我对着大海喊,妈妈一一你在哪里?我对
着森林喊,妈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在心里这么默默地喊着,突然
想这喊声很像诗,这喊声一定能写一首诗,如果我是诗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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