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 东西著

第一章(5)



在这个我家阳台摆满煤球的傍晚,金大印坐在我父亲的遗像旁边。他已为我们劳动
了一天,现在很疲惫地坐在那里。父亲的遗像前摆着4个杯子,它分别代表母亲、牛红
梅、牛青松和我。每天吃晚饭前,我们各自在代表自己的杯子里添一点酒,以此纪念父
亲。金大印在等待吃晚饭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许感到无聊了,便闭上
眼睛打盹。他一闭上眼睛,我们便大胆地观察他。他的头发粗壮乌黑,皮肤上还沾着零
零星星的没有洗去的煤渣。他的手臂结实有力,他的手指有笛子那么粗细。我看见他的
鼻翼,像蝴蝶的翅膀那样扇动了两下,他的眼皮弹开了。他闻到了我父亲遗像前的酒味。
趁我们不注意,他把那4小杯酒全都灌进嘴里。
几口淡酒下肚,金大印的脸膛微微泛着红光,他也似乎恢复了元气,他很想跟我们
攀谈,但我和牛青松极力回避他的目光。准备开饭的时候,牛红梅回来了。牛红梅看见
金大印坐在客厅里,先是惊讶转而愤怒。牛红梅踏着响亮的脚步从金大印面前走过,一
直走进她的卧室里。牛红梅目不斜视身后烟尘滚滚。金大印对着她的背影说回来啦。牛
红梅用关门声回答金大印。
母亲把饭菜端到桌上,然后命令我们吃饭。金大印也坐到餐桌旁。母亲说你们得感
谢金叔叔,是他为我们打了那么多煤球。我们朝金大印冷冷地望一眼,丝毫没有感谢他
的意思。母亲发觉气氛不对,便偷偷地恨我们。我们夹上菜端着饭碗离开餐桌,餐桌只
剩下母亲和金大印。母亲对着牛红梅喊,牛红梅,你该出来吃饭了。牛红梅的卧室里寂
静无声。母亲说难道我错了吗?我打煤球错了或是我烧饭侍候你们错了?母亲抓起一个
酒杯摔在地上,酒杯的碎片在地板上弹了几弹,飞到我们的脚边。牛青松说你百分之百
地正确,谁说你错了?母亲仿佛被牛青松的回答激怒了。母亲又抓起一个酒杯,朝着牛
青松的头都砸过来。牛青松稍一偏头,酒杯碰到墙壁,瓷片四处飞扬。母亲说我算是白
养你们了,劳动的时候,你们一个接一个走开,吃饭的时候,你们一个又一个地回来。
我就是钢筋铁骨的身子,也会累垮。我就是宰相肚子,也难撑你们这三只船。母亲控诉
着,仿佛字字血声声泪。母亲又抓起一个酒杯,砸到牛红梅卧室的门板上,门板上像开
了一朵花,然后迅速凋谢坠落。父亲遗像前的酒杯,已经被摔碎三个。我想牛红梅破碎
了,牛青松破碎了,何碧雪破碎了,现在母亲捏在手里的那只杯子,代表牛翠柏,千万
再别破碎。我还没有想完,母亲已把酒杯摔到她的脚前。自此,父亲遗像前的四个酒杯,
已经完全彻底地被母亲摔碎,母亲好像完成了她的使命,坐在沙发上大口喘气。
关键时刻,金大印出来说话了。金大印说何嫂,还是我走吧。母亲说老金你不能走,
你学习雷锋并没有错。你吃饱了再走吧。金大印说我哪里吃得下饭。金大印起身拉门,
从门缝里闪出去。母亲说牛红梅,现在我正式把这个家交给你,我可要跟老金去啦。母
亲也从门缝里闪出去。
我们跑到窗前,看见金大印在前面走,母亲在后面跟。金大印向母亲挥了挥手,说
嫂子,你回去吧。母亲说你走到哪我跟到哪。金大印说孩子呢?你还有孩子呢。母亲说
他们都长大了,我不能管他们一辈子。金大印说回去吧,别孩子气了。母亲说谁孩子气
了?我这是当真的。金大印好像不太相信母亲的话是真的,返身继续往前走,母亲继续
紧跟他的步伐。金大印停,母亲也停。金大印走,母亲也走。金大印摇摇头,再不管身
后的母亲。
我们看着母亲的背影愈走愈远。我们对牛红梅说,姐,妈妈真的走了。牛红梅的卧
室依然沉默着。牛红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牛青松说不好啦,我们快去拦住妈妈。我们飞出家门,追赶母亲的背影。我们堵在
母亲的面前,说妈妈我们错了。母亲没有理睬我们,她从我们的缝隙走过去,就像水一
样流过去。我们向前跑了几步,再次堵到母亲的面前。我们整齐地跪到地上,母亲还是
不理睬我们,她从我们的肩膀上跨过去。
我们只好跟踪她,她走一步我们走一步,她往哪我们往哪。金大印再次停下来阻止
我们,但我们就像革命的洪流不可阻挡。我们从金大印的身边走过,金大印像一个革命
的落伍者,从前面一下掉到了最后。
母亲停在邕江边。我们生怕她跳到江里去。我想如果母亲跳下去,她的身后就会有
一大批人,跟着跳下去,此刻的邕江上,有几只汽艇正顺流而干,天边最后的一抹夕阳,
落在汽艇的顶端。惊涛拍岸,夕阳戏水,我突然觉得邕江是那么的可爱,世界是如此的
美好。我说妈妈,你千万别跳。牛青松说妈妈,你别想不开。金大印说何嫂,跳不得呀。
母亲转过身来,对我们说,谁说跳了,我根本没说过要跳下去。青松翠柏,你们要我回
家,就得把牛红梅叫来。如果她来叫我,我就回去。如果她不来叫我说不定我真的一咬
牙一闭眼,从这里跳下去。
我们把母亲交给金大印看管,然后飞快地跑回去叫牛红梅。推开门,我们看见牛红
梅正坐在餐桌边,独自享用晚餐。她对我们说,别去追她,如果她真的走了,我养活你
们。牛红梅说这话时,打了一个饱嗝。我们问她拿什么养活我们?我们还要读书,还要
结婚。牛红梅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们可以去偷去抢,还可以去投机倒把。我们说我们
可不干这些坏事,如果你真要让我们活着,就请你抬一抬腿,去把母亲叫回来。牛红梅
说她自个会回来的。牛红梅说完,又把自己关到卧室里。
我们每人吃了一碗饭,再赶到江边,母亲和金大印均不在原来的地方。我们在江边
坐了一会儿,看着夜色从天空一点一点地落下来,夜色像雨点一样愈落愈厚。牛青松拍
拍屁股,说回家吧。我说回家吧。我们于是回家。
在回家途中,我们路过星湖电影院。我们买了两张票,钻到电影院去看了一场电影。
我们记得那晚的电影叫《地道战》。
第二天早晨,我们醒来的时候,母亲已为我们做好早餐。昨天傍晚的那一幕,仿佛
是一场电影,在我们一眨眼之间,很虚幻地从我们眼前晃过。
我们追问母亲昨天晚上的行踪。母亲说老金请我到饭店吃了一餐饭,还请我看了一
场电影,我已有好几个月没看电影了。我们问她在什么地方看什么电影?母亲说在星湖
电影院,看《地道战》。我们说我们也看了,也是在星湖电影院。母亲张开血盆大嘴,
露出惊讶的神情。母亲说你们没有看见我们吧。我们说没有。母亲说这个老金,真是好
玩。你们根本想不到,他有多好玩。母亲还没把话说完,便用手捂住肚子哈哈地大笑起
来。她的笑声里夹杂着说话声,她说你们哈哈根本哈哈哈不知道哈哈哈哈他有哈哈哈多
好玩哈哈哈……
笑过一阵之后,母亲发觉我们都没有笑。她的嗓子像有一块骨头,突然把笑声堵住。
我很惊讶母亲的克制能力,她怎么一下子就把她那快速奔跑的笑声刹住了?一个快速奔
跑的人,是不可能一下子收住自己的脚步的。而母亲,却出色地把她的笑声堵住了。母
亲望一望我们,咳了两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
老金是十足的乡巴佬,母亲这样评价金大印。母亲说昨天傍晚,你们回家叫牛红梅
的时候,老金邀我进馆子吃饭。我说你帮我打了一天的煤球,怎么能让你破费呢?他说
他肚子饿了,他还说我的肚子也一定饿了。既然大家都饿了,何不进馆子里去填填肚子
呢?至于破费,谈不上,那是我自己愿意的。他这样一说,我就跟着他走,那时我也感
到特别饿。我说老金呀,我们就到路边的小摊上随便吃一点什么吧,馆子就不用进了。
我还在学生时代,跟同学进过馆子,跟你们的爸一结婚后,我就再也没进饭馆吃过饭。
昨天晚上,算是我结婚以后,头一次正式进饭馆吃饭。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还得感谢老
金呢。
我跟着他走过中山路又走过桃源路,中山饭店、桃源饭店、红星饭店、邕江饭店从
我们眼前—一晃过,我知道这些饭店我们都不敢进去。我们走呀走,走过了春天到冬天,
终于在七星路口找到一家大众餐馆。我们郑重其事地走进去,在角落找到一个位置坐下
来。服务员过来点菜,服务员是一位女的。老金问她,你的肝多少钱一盘?服务员说不
是我的肝,是猪肝,三块钱一盘。老金的嘴巴有点不干净,他每说一句话之后,总爱附
带说一句鸟毛,在老金的嘴里,鸟毛两个字,就像他的标点符号。比如应该说猪肝多少
钱一盘时?他不这样说,他说猪肝,鸟毛,多少钱一盘?服务员问老金还要什么菜?老
金说鸟毛,炒韭菜。服务员说我们这里只有鸡蛋炒韭菜。老金说那就要鸡蛋炒韭菜,鸟
毛。服务员瞪着眼睛看老金,瞪了一会儿,服务员自个也笑起来了。
老金点了很多菜,有排骨、羊肉、鸡蛋炒韭菜等。起先老金不敢放开肚子吃,他害
怕菜不够。但等我宣布我已经吃饱以后,他把盘子里的菜全部扫进他的嘴巴里,他说不
能浪费,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当桌子上的东西一点也不剩的时候,老金已经饱嗝连天
了。我看见他试着站了三次,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站起来不为别的,就为松裤带。他
的裤带刚一松开,我听到他放了一个响亮的屁,所有的吃客都看着我和老金。当时,我
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到地里去。老金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又坐下来。你
们想想,在那种场合,况且跟一个女同志在一起,怎么能够放屁呢?稍微理智一点的人,
怎么样也会把那个屁憋回去。
不仅如此,老金在看电影时,还向我求爱了。老金的求爱也很特别,你们猜猜看他
怎么向我求爱。我和牛青松摇着头说不知道。母亲说老金对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
愿做你的仆人。这话我一听起来就特别别扭,那么俗气的老金,怎么突然变得文绉绉起
来了。何况这文绉绉的话,好像是从哪部外国电影,照搬过来的,老金绝对想不出来。
老金见我不回答他,他又说今晚你就不用回去了。我说不回去,去哪里?老金说去我那
里。我想人又不是牲畜,刚吃一餐饭,就要睡觉,这怎么能行呢?我刚这么一想,老金
接着说你睡床上,我睡沙发。我说别痴心妄想了,老金,我还有孩子,我爱他们,这一
辈子我永远不会结婚了。有一位伟人说结婚是人生的坟墓,我才不会再进坟墓呢。青松
翠柏,请你们相信我,我绝对不会爱上金大印,我从心底里瞧不起他。
母亲的誓言还在我的耳边回响的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三的下午。我因打乒乓球扭伤
了胳膊,所以提前回家。我知道这天下午母亲轮休。打开我家的大门,我看见有一条褪
色的军裤,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军裤的裤裆裂开了一道口子,有一根针连着线,别在裤
裆处,似乎是要把那道口子缝好来。但缝口子的工作只进行到一半,针和线的主人不见
了。我站在客厅里叫妈妈。我看见妈妈从卧室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金
大印,他只穿着裤衩。我想他们一定干什么坏事了。我说你们真流氓。金大印捡起那条
旧军裤,连针带线套到腿上,然后跑出我家。母亲说翠柏,你看见什么了。我说我看见
军裤、针和线。母亲说我在给金叔叔缝裤子,但我忘记拿剪刀了,我们是在屋里找剪刀。
我说你不是说瞧不起他吗?母亲说我什么时候瞧得起他了?我根本瞧不起他。他算什么
东西。翠柏,你答应妈,今天你看见的,不要对任何人说。我对母亲说,你背叛了爸爸,
你把他彻底地遗忘了。母亲说没有。
我想我和母亲从此以后,拥有了一个秘密。我也下定决心不出卖母亲。但是我认为
的所谓的秘密,在第二天就传遍了长青巷和兴宁路。他们说昨天下午,金大印来找何碧
雪聊天。聊着聊着,金大印的裤裆莫名其妙地破裂了。何碧雪说老金呀,你把裤子脱下
来,我给你补一补。金大印说现在?何碧雪说现在。金大印于是脱下裤子,让何碧雪缝
裆。缝着缝着,金大印的裤衩又突然裂开了一道缝。何碧雪和金大印再也坐不住了。何
碧雪说老金,还是到卧室里去,我先给你缝裤衩吧。金大印说嫂子这样热情,那我就不
客气了。金大印和何碧雪就这样,双双走进卧室。
牛红梅把这个故事说给牛青松听,牛青松把这个故事传给我。牛青松特别强调,这
个故事是金大印自己说出来的,绝对真实可信,没有半点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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