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 东西著

第二章(2)



牛青松看信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好像母亲说的事与他无关。
他把信笺顺手仍到沙发上,然后坐到牛红梅的身边。他用手掌轻轻玩弄牛红梅的辫子,
他说宁门牙很喜欢姐姐的这根辫子,他希望姐姐能够剪下来送给他。牛红梅说这怎么可
能,他算老几?牛青松说他算老几,但他是流氓地痞,什么事他都干得出来,公安局都
不敢惹他。我问牛青松答应送他了没有?牛青松说没有答应,不过世上没有宁门牙办不
成的事,没有他要不到的东西。
几天之后,牛青松又对牛红梅说,宁门牙想要你的辫子,我快招架不住了。宁门牙
说如果我不把辫子剪给他,他就要自己上门来剪。我说姐姐,你还不如把辫子剪来卖掉。
她说那卖不得多少钱。我说与其送给宁门牙,还不如卖掉。牛青松说那绝对不行。牛红
梅说还有没有其它办法?牛青松说有什么办法?冯奇才又打不过他,而公安局又不敢管
他。他没有单位没有领导,他又不是党员,你拿他根本没有办法。现在,他不强奸你就
算阿弥陀佛了,你还在乎一条辫子。牛红梅说我就不相信,这个世上没有王法。
就在我们争论不休的夜晚,牛青松潜入红梅的卧室,悄悄地剪断了牛红梅的辫子。
宁门牙拿着牛红梅的辩于去找冯奇才。冯奇才问宁门牙,你是谁?你找我有什么事?
宁门牙像甩动马鞭一样,甩动着牛红梅的辫子。他说认得这辫子吗?冯奇才说什么意思?
宁门牙说没什么意思,这是牛红梅的辫子,她把它送给我了。冯奇才说你是谁?宁门牙
说别问我是谁,我来找你,主要是想告诉你,今后你不要再去缠牛红梅,她不爱你,她
爱我。冯奇才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宁门牙说我的意思也是她的意思。
冯奇才的脸一下子惨白起来。他对宁门牙说你滚吧,我需要安静。宁门牙吹着口哨,
甩着辫子走出门诊室,看着宁门牙远走,冯奇才泪往心里流,他突然想做出一点强烈的
反应。他吃下一粒镇静片,折断一支圆珠笔,打碎三只空瓶子,然后向医院制药厂跑步
前进。在牛红梅平时洗药瓶的地方,他没有看到牛红梅的身影。有人对他说牛红梅今天
不上班。他从制药厂跑出来。他跑步的时候,上身绷直挺胸收腹,双手握拳提至腰间,
双目直视前方,两脚匀速地向医院方向运动。内科部主任陈一强叫他,他没有停下脚步
也没有回头,他好像没有听见。护士姜春拿着一张处方喊他,他仍然没有停下来。姜春
说冯医生,你开的这个药,药房里没有,你给我另开一张。姜春一边喊着一边在身后追
赶他,追了一阵,姜春说你跑这么快,你这是在练习跑步呀。冯奇才仿佛哑巴了,没有
回答姜春。他跑出医院的大门,跑上桃源路、教育路、古城路、兴宁路,他正在向我家
靠近。路上的行人都睁大眼睛看他,并且纷纷为他让道。
冲进我家全身透湿的冯奇才,像一位疲惫的马拉松运动员。当他看见牛红梅完好无
损地站在他面前时,他的嘴巴开始磨动,他的嘴角堆满白色的泡沫。他说水水水,他只
说了三个水字,便栽倒在牛红梅的面前。
被水灌醒的冯奇才,问牛红梅你的辫子哪里去了?牛红梅说卖掉了。冯奇才说真的
卖了?牛红梅说真的卖了。冯奇才说可是,我看见你的辫子,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捏着,
他说是你送给他的。牛红梅双手拢了拢头发,说我可没有把辫子送给别人,我的头发是
牛青松剪掉的,他没有告诉我要送给什么人,他说他卖掉头发后,需要钱买作业本。冯
奇才说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和我商量?牛红梅说他是趁我熟睡的时候,偷偷剪掉的,
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冯奇才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牛红梅,你真的爱我吗?牛红梅
说我不知道,应该说我是爱你的。冯奇才说用什么证明,你是爱我的。牛红梅用一种好
奇的目光,看着冯奇才,她的嘴里爆发出几声冷笑。她说用什么证明?你说要用什么来
证明?我把我最宝贵的东西都献给了你,这还需要证明吗?冯奇才说我是希望你永远爱
我,我害怕别人把你抢走,因为我已经闻到了不祥的气味,我感到危机四伏。我恨不得
现在就跟你结婚。
牛红梅把冯奇才拉到一张毛泽东同志的像前,她庄严地举起右手,她说现在,我向
毛主席保证,我爱冯奇才。冯奇才的眼皮频频闪动,一些湿润的东西填满眼眶,他庄严
地举起右手,说我也向毛主席保证,我爱牛红梅。宣誓完毕,他们相视一笑,像两只皮
球一样滚到一起。正当他们准备甩开膀子大干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牛红梅打开门,看见宁门牙拿着她的辫子站在门外。牛红梅一阵恶心,她觉得宁门
牙那双肮脏的手,不是捏着她的辫子,而是抠着她的喉咙。她说你找谁?宁门牙说找你。
牛红梅说我现在没空。宁门牙嘿嘿一笑,露出漏风的门牙。他说不管你有空没空,我都
得进去。宁门牙用力推动门板,从门缝里强行挤进去。
宁门牙像一位经常出入我家的常客,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他的眼睛瞪着冯奇才
的眼睛,他说你比我还快,我骑自行车还跑不过你的双腿。冯奇才说牛红梅他是谁?他
为什么拿着你的辫子?牛红梅说他是牛青松的朋友,叫宁门牙,有名的流氓烂仔头。宁
门牙并不因为牛红梅叫他流氓烂仔头而感到不快,他对这样的称呼甚为满意。他说红梅
姐,今天你在冯奇才和我之间,必须作出选择。牛红梅拍拍宁门牙的脑袋,说选择什么?
你还不懂得什么叫恋爱,你还是去打架吧。宁门牙说怎么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我
就发誓要跟你结婚。牛红梅说这不是恋爱,恋爱要有基础,要有共同的理想和爱好,要
有共同的语言。恋爱需要时间,需要互相了解。你了解我什么?宁门牙说我虽然不了解
你的业余爱好。你的理想、你的血型、你喜欢的格言、你爱读的书、你偏爱的食物,但
我知道你漂亮,我喜欢一见钟情。牛红梅说这是典型的流氓习气,平时你在街上横行霸
道,爱谁是谁,轻意就把女孩弄到手,你根本没有投入感情,赢得感情,你还不懂得什
么是爱。宁门牙说爱就是喜欢,我喜欢你,我想得到你,这就是爱。红梅姐我求你了。
牛红梅说求我什么?宁门牙说求你爱我。
牛红梅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喷嚏夹杂笑声。
牛红梅说爱又不是什么东西,你求我,我就能给你。你求我给你辫子,我可以剪下
来给你。你求我要一件衣裳,我可以脱下来给你。可是爱情,我不爱你我怎么能给你呢?
爱情在我胸口里,我不可能单独把它掏出来送人。宁门牙从沙发上滚到地板上,他面朝
牛红梅跪下,然后用膝盖充当脚板,一摇一晃地走到牛红梅面前。他说我求你爱我,不
管你爱不爱我,你都得爱我。冯奇才冲到宁门牙的身后,对准宁门牙的屁股稳准狠地踢
了一脚,说你这个典型的流氓加无赖,滚出去。宁门牙像弹簧一样,从地板上弹起来。
他说你敢踢我?冯奇才说我怎么不敢踢你?宁门牙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宁门牙从口袋里
掏出一把小刀,刀面寒光闪闪。冯奇才说你想打架吗?宁门牙说不!今天我不想跟你打
架。
宁门牙把他的左手放到餐桌上,然后扬起他捏刀的右手。他说红梅姐,如果你不爱
我,我就用这把小刀扎穿我的手掌。牛红梅说千万别这样!你先放下刀,我们再商量商
量。宁门牙说没有商量的余地。牛红梅说假如我爱你呢?宁门牙放下刀,说这样就有商
量的余地。牛红梅说不是我不爱你,只是我已经爱上了他。宁门牙说我哪一点不如他?
牛红梅说你没有工作,没有工资,你拿什么来养家糊口?宁门牙说你想要什么,我马上
就给你要来,我不需要工资。牛红梅说我需要你有一份工作。宁门牙再次举起小刀。他
说我不跟你商量这个。说完,他的小刀扎进他左手的手背,一股暗红的血从刀尖的四周
缓慢地冒出。他用求助的目光,望着牛红梅。他说爱不爱我?你到底爱不爱我?牛红梅
说爱你,宁门牙把小刀抽出来。牛红梅说是不可能的。宁门牙又把小刀扎进肉里。牛红
梅和冯奇才都感到束手无策,他们对视一下,彼此发出苦笑。
宁门牙的血沿着餐桌的边沿往下滴。牛红梅用双手捂住脸,准备大哭一场。冯奇才
从抽屉里翻出纱布、棉花,然后坐在一旁吸烟。冯奇才说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
职,你什么时候抽出刀子,我就什么时候给你包扎。但我不能医治你的内伤。你是一个
病人膏肓的孩子。
不许你叫我孩子。宁门牙大吼一声,终于把刀抽了出来。冯奇才走过去为他包扎伤
口。冯奇才说天下那么多女人,你为什么独爱他?宁门牙说不知道,自从我见她以后,
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时时刻刻想跟她在一起。冯奇才说但是她不爱你。宁门牙说
这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她不说爱我,我就不离开这里。伤口你不用包扎,休
息一会,我还要用刀子刺我的手掌。冯奇才说你这是何苦呢?宁门牙说不为别的,只为
爱情。
我和牛青松破门而入,牛红梅仿佛看到救星。她说你们都过来。我们犹豫着,目光
在他们之间穿梭。当我们看到宁门牙那一只受伤的手时,我们感到问题严重。
牛红梅说青松和翠柏,你们都知道,我跟冯奇才已经恋爱好长一段时间了。现在,
宁门牙又要我爱他。尽管他扎破了自己的手,我对他还是毫无好感。但是我同情他,同
情并不等于爱情,你们劝一劝宁门牙吧。在我们关切的目光中,宁门牙摇风摆柳地站起
来。他抓起带血的小刀,然后用衣袖把血迹擦干净。我不需要同情,他的喊声像一把刀,
划破了窗口的一块玻璃。
两天之后的傍晚,牛青松和宁门牙带着一个姑娘,找到冯奇才。宁门牙说冯奇才,
你看这个姑娘可以打多少分?冯奇才的目光像一道闪电,划过姑娘的脸膛。他说你们又
准备糟踏谁家姑娘?宁门牙说她叫蒋红,朝阳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她说她喜欢医生,所
以我们把她带来和你认识一下。蒋红说认识你很高兴。
冯奇才已经预感到这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他对蒋红不感兴趣。宁门牙攀住冯奇才
的肩膀,说你好好看一看,她的鼻子比牛红梅的挺拔,她的皮肤比牛红梅的细嫩,她的
嘴巴比牛红梅的小巧,她才17岁,她还是一个处女,你现在就可以和她谈恋爱。冯奇才
说人又不是牲畜,你怎么可以这样?恋爱怎么能够随便?恋爱不是交易。宁门牙说如果
不是给牛青松一个面子,我根本不会考虑你的什么狗屁恋爱。我做事从来没有今天这样
善良过,谈不谈是你的事,反正我已经被我的举止所感动。你想一想,除了我还有谁舍
得把这么好的姑娘让给别人。
宁门牙不想听冯奇才的争辩,他把自己的耳朵用手堵住。他和牛青松一边向冯奇才
和蒋红点头哈腰,一边朝门外退去。退到门外,他们在冯奇才的门扣加了一把新锁。冯
奇才像一位囚犯,在屋子里咆哮,你们这是陷害。宁门牙说你们就好好谈谈吧。蒋红扑
到窗前,眼泪吧哒吧哒地流。蒋红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宁门牙吹出一声口哨,把挑着钥
匙的食指递到窗口边。蒋红伸手抓钥匙,宁门牙迅速地缩回手指。宁门牙说走啰。宁门
牙和牛青松揣着钥匙一步一回头,告别了冯奇才和蒋红。
牛家大门今夜为宁门牙而开。下半夜,宁门牙用牛青松偷配的钥匙,轻意地打开牛
红梅卧室的暗锁,当我听到牛红梅的惊叫准备翻身下床的时候,我被牛青松死死地按在
床上。我想呼喊,但牛青松的手堵住了我的嘴巴。那边的卧室里,牛红梅的喊声也被堵
住了。我听到脚后跟敲击床板的声音,镜子破碎的声音,电灯绳拉断的声音,手掌堵住
嘴巴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仿佛有一场细雨落在瓦片上,细心聆听,才知道那是牛红
梅的抽泣声中夹杂的呻吟。牛红梅身下的床板,像一根不堪重负的扁担,嘎吱嘎吱地歌
唱,我挣脱牛青松的手掌,使出我的全身的气力,叫喊一声姐姐。我知道这是一声迟到
的叫喊,姐姐牛红梅已无可挽救地被宁门牙糟踏了,而牛青松,则是宁门牙不折不扣的
帮凶。
宁门牙走出牛红梅的卧室。牛青松为他拉亮客厅的电灯,灯光落在宁门牙的额头,
他的眼皮不停地眨动。看见我们在客厅里窥视他,他的脸上慢慢地浮起一层红色。他说
牛青松,我们出去喝两杯,庆贺我们的胜利。牛青松像一只狗,跟着他走出去。我跑进
牛红梅的卧室。
打开台灯,我看见牛红梅被零乱的蚊帐覆盖着,地上遍布玻璃。她出乎我的想象,
显得十分平静。我叫她,她没有回答,剥掉裹着她的蚊帐,她的身体暴露在我眼前。她
的身体上,到处是牙齿咬过的血印。每一个血印上,都缺少一颗门牙。我说姐,你痛不
痛?她摇头。她把我揽进怀里,我听到她胸口之下,急迫的心跳。她说翠柏,你给我拿
个主意,我到底嫁给谁?我说不知道。她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六神无主。知道什么叫
六神无主吗?这是一个成语,老师曾经考过我。六神无主,形容惊慌或着急而没有主意
(六神:道教指心。肺、肝、肾、脾、胆六脏之神)。我说我们可以去问问妈妈。牛红
梅说我都18岁的人了,我好像突然没了主意。主意像一根头发,不知不觉地从我的头上
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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