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 东西著

第二章(3)



我们没有把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冯奇才,冯奇才依然频繁地出入我家。许多时
候,他会和宁门牙同时出现在我家的客厅里。宁门牙常常当着冯奇才的面,用手摸我姐
姐的头发甚至于奶子。为了保护自己的女朋友,冯奇才痛下决心,准备跟宁门牙决斗。
姐姐被冯奇才的这个决定吓破了胆,她在冯奇才和宁门牙之间奔走游说。但没有人
听她的劝告,他们像丢破烂似地,把她的话置于脑后。他们忙着准备武器,招兵买马,
随时准备战斗。
姐姐逢人便说怎么办?他们要打起来了。别人问她谁要打起来了。她就把冯奇才和
宁门牙要打起来的前因后果,向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详详细细地说一遍。好心的人,劝
她去找公安局。她去找公安局,公安局说你去找派出所。她去找派出所,派出所说现在
人手很紧,管不了那么多。过去关错的人,现在要给他们平反,要一个一个地放出来,
我们要为他们搞平反材料。这几年,打架的事情太多,我们也没办法。姐姐拖着疲惫的
步伐,找到了母亲何碧雪。母亲说老金的伤刚好,他也帮不上你的忙。我是一位妇女,
打架的事更是一窍不通。这是你自作自受,你自己想办法吧。母亲拒姐姐于千里之外。
决斗前夜,牛红梅再次踏进冯奇才的宿舍。她在这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屋里,
差不多昏倒过去。牛红梅说只要你不去决斗,现在我就跟你去领结婚证。冯奇才说不用
着急,先决斗后结婚。牛红梅说你打不过他,他是流氓地痞。冯奇才说东风吹战鼓擂,
这个世界谁怕谁。牛红梅说你们两人,只要谁先放弃决斗,我就跟谁结婚。牛红梅双腿
一软,跪到冯奇才的面前,说我求你的,求你还不行吗?冯奇才开始磨刀。在嚯嚯的磨
刀声中,冯奇才义正词严地说不行,你这是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牛红梅艰难地
站起来,她的身子一晃,几乎跌到地上。牛红梅说我只好去找他了。冯奇才说你去找他
吧,反正你已经跟他那个了。牛红梅说那是强迫的,我根本不爱他。冯奇才说一样的,
强迫和不强迫实质是一码事。牛红梅说他强迫我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晃动的全是你的身
影。冯奇才说这只有鬼才知道。牛红梅说你会后悔的。冯奇才说我做事从不后悔。
牛红梅叫牛青松把宁门牙找来,劝他别跟冯奇才决斗,谁被打伤都不好。宁门牙说
要停止决斗可以,但你必须跟我结婚。牛红梅说你还不到结婚的年龄。宁门牙说不结婚
也可以,你必须跟冯奇才一刀两断,永远不要来往。跟你往来的男人不能姓冯,也不能
姓赵、钱、孙、李,他只能姓宁。牛红梅说我答应。宁门牙说真的?牛红梅说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宁门牙说那我不决斗了。
宁门牙堂而皇之地进入我家,他和我美丽漂亮善良的姐姐厮混。但是他们只厮混两
天,便到了决斗的日期。宁门牙背着姐姐,带上20名他的弟兄,于晚上8时,准时到达
朝阳拖拉机厂的废旧仓库,他看见冯奇才的20名弟兄,在仓库里等候多时,他们的手里
刀光闪闪。他的身后,20名兄弟同样满脸横向,持胳膊捶胸膛。双方在不断地靠近。
谁也想不到,队伍会在这时发生哗变。人群中有人喊道:弟兄们,我们不要受骗上
当,不要去为他们两人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厮杀。如果真打起来,得益的是他俩,伤亡的
将是大家。许多的声音附和一个声音。有人说我们跟日本鬼子打了8年,国民党和共产
党又打了那么多年,文化大革命我们文攻武斗10年,我们还打得不够吗?教训是深刻的,
我们不能再打了。人们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凶器。有人建议让宁门牙和冯奇才徒手搏斗,
让他们最终解决恩恩怨怨,一片喊声中,他们两人被围到中央。
很快他们扭成一团,宁门牙抓住冯奇才的头发,冯奇才抓住宁门牙的耳朵。宁门牙
卡住冯奇才的喉咙,冯奇才捶伤了宁门牙的下巴。他们像两只疯狗在地板上滚动、撒野,
尘土和油污沾满他们的头发、手臂和大腿。有人问他们为什么要开打?有人说为一个女
人。参加决斗的人,大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战?他们只知道朋友遇到了麻烦,需要帮
忙。于是朋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朋友的朋友也赶来。当他们得知双方是为一个女人,
而发生战斗时,他们顿时有了一种受骗的情绪。他们像一群夜鸟,从仓库的窗口飞走。
仓库里只剩下宁门牙、冯奇才和牛青松。
30分钟后,牛青松宣布决斗结束。宁门牙手捧发肿的下巴,像捧着一尊金灿灿的奖
杯。冯奇才吊着扭伤的胳膊,像吊着一枚发亮的金牌。仓库里一望无际空空荡荡,他们
像失去权力的将军,显得十分可怜。休息一会儿,他们朝着两扇不同方向的门走出去。
门外的风很冷,夜色灰暗,路灯昏黄。
牛红梅对我说翠柏,我怀孕了。我睁大眼睛表示怀疑。牛红梅察觉到我的疑惑,她
拉过我的手按在她的腹部,说你不相信,你摸摸,我仿佛听到他(她)在叫我妈妈。我
粗糙肮脏的小手,抚摸着她细腻光滑的皮肤,就好像在抚摸一件精美的瓷器,我似乎听
到瓷器被我手掌割痛的喊叫。牛红梅轻轻地闭上双眼,她长长的眼睫毛勾引我的欲望。
我很想亲她一口,但我忍住了。
凡是我和牛红梅单独在一起的时刻,她总这样轻轻地闭上眼睛,把她怀孕的腹部交
给我,让我随意玩弄。这样的时刻,她仿佛逃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静静地享受幸福。
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你好好地摸摸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
因为孩子没有父亲。我说孩子的父亲不是冯奇才吗?牛红梅说冯奇才他不认帐,他说是
宁门牙的。我说你可以去找宁门牙。牛红梅说宁门牙也不认帐,他说是冯奇才的。他们
都不认帐,好像这孩子是自个长出来似的。三岁的孩童都明白,没有种子长不出庄稼。
我向学校请假之后,便跟着牛红梅上医院。牛红梅的右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我
感到她的手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看到妇产科三个猩红的大字,她开始犹豫并且停步不
前。她要我先到妇产科看看,看有没有她的朋友、邻居和认识的人。对妇产科进行一番
观察后,我跑回来告诉她,没有发现敌情。听了我的报告,她仍然木头一样地站着。我
拉她的手,她把手飞快地抽回去。她的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她说我还是没有勇气,我
想再问他一次。
我们调过头去门诊部找冯奇才。牛红梅对冯奇才说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像这样把
孩子打掉,太残酷,他(她)也是一条生命。冯奇才说没有什么可考虑的,我跟你那么
久,从没出过事,我一直都采取措施。只有宁门牙跟了你以后,才出现这种情况,牛红
梅说有几次,你并没有采取措施。冯奇才说那是安全期。牛红梅说安全期有时不安全。
冯奇才说你嚷嚷什么?你千万别污蔑我,你给我滚远一点。委屈的眼泪从牛红梅深深的
眼窝滚出,她拉上我默默地走开。她说翠柏,你要记住这个糟踏你姐姐长达一年之久的
人,长大之后你要为我报仇。我不停地点头,泪水哗哗地直往下掉。
为了陪牛红梅上医院,我向班主任请了三次假。但是每一次走到妇产科门前,她都
改变主意,像逃避瘟疫一样从医院逃出来。而每一次逃出来,她嘴里总是不停地说我再
也不来了,我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她开始在家里缝制小孩的衣裳,似乎是铁下心肠要
把这个小孩生下来。她问我,你说小孩生下来以后,给他取个什么名字?我说你不能把
她生下来,除非你给他找个父亲。她说我已经决定了,无论是男孩或女孩,我都给他
(她)取名牛爱,你说牛爱好不好?我说好是好,但你必须结婚,必须给孩子找一个父
亲。牛红梅满脸惊讶,结婚?谁会跟我结婚?我说你可以试着找一找,你的长相是你的
优势。牛红梅说你这个主意不错,现在我们分头出去找一找,看谁愿跟我结婚?谁愿做
你的姐夫。我说到哪里找去?她说你到你的学校找去,我到街上去找一找。
我挎上书包,往学校去。我认真观察兴宁小学的每一位单身老师,对他们进行仔细
的筛选和考核,我发觉只有体育教师杨春光配得上我的姐姐。他身高1.7米,体重75公
斤,五官端正,头发自然卷曲,喜欢打篮球。我对他突然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好感,我决
定放学之后,把杨春光的情况,向牛红梅作详细的汇报。
放学回到家,牛红梅还没有下班,牛青松也没有回来,我像一个孤儿站在门口,等
待亲人。我看见夕阳微弱的光线,打在我家的门板上,薄薄的尘土笼罩着骑自行车的人
们。一根水泥电杆横卧在马路边。前面不远处,工人们正在拆一座旧楼房,喊声和哨子
声此起彼伏。终于我看见牛红梅提着一网兜蔬菜,朝家里走来。她的旁边跟着一位身穿
绿衣裤的小伙,一看就知道是一位邮递员。邮递员推着一辆自行车,他跟牛红梅不停地
说着话,不时还仰头大笑。我想牛红梅一定为我找到姐夫了。
临近家门,我才发现邮递员长得十分丑陋。他的鼻子出奇地大,像一片肥肉向两边
展开,而他的眼睛却像黄豆那么小。他的额头上,有巴掌那么大一块没长头发,看上去
充满智慧。牛红梅说这是曹辉,我的同学。这是我弟弟,牛翠柏,曹辉支起自行车,点
头向我问好,他还在我的头上拍了两下。
牛红梅叫我跟曹辉聊天,她要下厨房做饭。曹辉说红梅,你的弟弟长得好漂亮,你
们牛家的人个个长得像演员。牛红梅说是吗?曹辉说你知道吗?高一的时候,我们班有
一半的男生都想跟你谈恋爱。牛红梅得意的笑声响彻厨房和客厅。牛红梅说可是现在,
却落得个红颜薄命。曹辉说我就属于想跟你谈恋爱的那一类。牛红梅说那现在就谈吧,
你说怎么个谈法?曹辉跌跌撞撞地跑进厨房,说我来给你打下手。
曹辉洗菜,牛红梅掌勺,厨房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填满。他们的语言像一种气体,冲
击厨房的墙壁,厨房像一只鼓胀的气球,随时都可能爆炸。但只一会工夫,气体开始泄
漏,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松散。他们像争论一个问题。曹辉说如果不打掉这个孩子,肯
定会影响将来的生活,甚至会影响我们的感情。牛红梅说你说得多么轻巧,他(她)毕
竟也是一条生命,因为你看不见他(她),所以你说得那么轻巧,曹辉说你一定要坚持
你的观点,我们就没法谈下去了。牛红梅说曹辉,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一照,如果不是
因为我怀上孩子,我会跟你结婚吗?曹辉气急败坏,从厨房冲出来,他的脸上像涂了一
层淡墨,眼睛里冒着火。他说外表美不算美,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这是我们的班主任
冯绍康说的。牛红梅手拿勺子,靠在厨房的门框上,说曹辉,真的生气啦,曹辉气冲冲
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牛红梅追了出去。牛红梅说你吃完饭再走吧,曹辉,我求你吃一
餐饭,行不?曹辉说我还有点急事。牛红梅说老同学,吃一餐饭算不了什么,又不是非
要你结婚不可。牛红梅拉住曹辉的自行车后架,不让他走。曹辉把牛红梅的纤纤十指,
一根一根地从自行车后架上掰开,然后骑上自行车义无返顾。我和姐姐牛红梅目送着这
个丑陋的小气的热爱心灵美的差一点成为我姐夫的人的背影渐渐地远去,他自行车的铃
铛声,像街上的甜饼的气味,敲打着我的鼻子。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看见牛青松,我预感到他正在脱离我们。我猜想他已和宁
门牙打成一片,其它情况不详。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塞进我家门缝的一张纸条,我才知
道他被学校开除了。我拿着朝阳中学发给他的通知,到他可能出现的场合去找他。最后
我发现他和江山、刘小奇在宁门牙家打麻将。我把纸条递给他,他的目光在纸条上轻轻
滑动一下,双手便按捺不住愤怒,把纸条撕得稀巴烂。他说我早就不想读了。我问他不
读书干什么?他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说干什么?打麻将、打架、谈恋爱什么不可以干。
翠柏,别浪费时间了,跟我们一起干吧。只要你跟着我干,你至少可以提前十年享受美
好的生活。宁门牙说这叫提前登上历史舞台,康熙八岁做了皇帝老子,我们比他差远啦。
世界是属于他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我转身欲走,突然听到卧室里有人叫我小鬼。宁门牙说老爷子要拉屎,你去给他打
点一下。我走进卧室,看见一位老人躺在床上,他的身子覆盖着一床薄薄的军用棉被。
他说小鬼,不用害怕,到我身边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为红军送鸡毛信了。他
从被窝里伸出他干枯的手臂,在我的脸上持了一把。他说爸爸呢?我说死了。他说怪不
得没人管教他们,我猜想跟宁门牙打麻将的这群孩子,肯定是不缺爸就是缺妈的孩子,
是没有人管教的孩子。我说那你为什么不管一管他们?他说我的腿残废了,我不能走路,
我拉屎和撒尿都依靠他们,我的话就像他们的耳边风。你知道吗?他们成天赌博,他们
的钱全是偷来的,你去派出所告他们,让公安把他们全抓进笼子里去。我说我不敢。他
说小鬼,勇敢一点,不要害怕,如果我能行走,他们早挨抓了。我说你可以叫阿姨去报
案。他说你阿姨生怕她的宝贝儿子挨抓,她把孩子宠坏了。我告辞老人,我说我害怕。
他恨铁不成钢地闭上眼睛。宁门牙看见我走出卧室,说老爷子拉屎啦。我说拉啦。宁门
牙说你打点好啦?我说好了。宁门牙说回去告诉你姐,等我一到结婚年龄,我就跟她结
婚,我说好的。
我怀揣着三张姐姐的照片上学,想在适当的时候,把它们介绍给杨春光。我知道杨
春光的宿舍里贴着许多演员的巨幅照片,他的床底下有三只皮篮球,他的抽屉里有一本
大相册,一副哑铃躺在他的门角,挂在窗口边的那把长剑发出寒光。我怀揣姐姐的三张
照片,走进他的宿舍。他说牛翠柏,篮球在床底下,你自己拿。我说我不是拿篮球的。
我想跟你玩个游戏。他说什么游戏?我说你从你的相册里选出三张姑娘的照片,然后我
们比一比,看谁手上的姑娘漂亮。他的嘴里不断地发出哟嗬声,手在相册里搜寻着。他
说这张怎么样?他先丢出一张照片。我说不怎么样。我把姐姐的一张全身照片压在他的
那张照片上。他的眼睛发出嗖嗖的响声。他似乎是不甘心失败。双手快速地翻动相册,
从相册里又拉出一张女孩子的照片,说这张绝对压过你的那张。我又丢出一张姐姐的半
身像,姐姐目光含情脉脉,一条粗壮的辫子从她胸前划过,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我看
见杨春光的嘴里发出啧啧声。他问我这是谁的照片,口袋里还有没有?他把手强行伸入
我的口袋,掏出姐姐的那张大特写,姐姐那迷人的酒窝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突然沉默,
目光死了一般,僵硬在照片上。一丝口水从他的嘴角缓慢地流出,灌溉他的下巴,他说
是谁?她是谁?我说她是我姐姐。他说结婚没有?我说没有。他的双手开始抓挠他的脑
袋,仿佛要从脑袋里抓出点馊主意来。他征求我,能不能介绍我们认识?我说姐姐要先
看你的照片。
我用姐姐的三张照片,换取三张杨春光的照片。姐姐看到杨春光的相片时,眉头打
结,捏在她手里的茶杯当啷落地,她像遭遇木棒突然打击,右手捂着额头,身子前后晃
动。而她的左手不停地在空气中抚摸着,终于摸到一张椅子,她站稳了,模糊的眼睛渐
渐地明亮。她告诉我她感到头重脚轻,怀孕的人都有这样的反应。但很快就发现姐姐不
能自圆其说,她往洗衣盆里放洗衣粉时,她把一包满满的洗衣粉都洒进盆里,而且在洗
衣粉洒完之后,她的手仍然捏着空袋子发呆,我说姐姐,你怎么了?她仿佛大梦初醒,
停在半空中的手臂和紧闭的嘴巴,像有一根线的拉动,开始找回失去的动作。她说我该
怎么办?是打掉孩子呢或是把孩子留下来?我说如果你想跟杨老师结婚,你就得打掉孩
子。她的眉毛往上跳动,面带惊讶,她说你怎么这么残酷,你才11岁,怎么这么残酷?
我说我是为你考虑。
姐姐在孩子和杨春光之间犹豫着。她带着杨春光的相片,敲开了江爱菊怕妈的门。
江爱菊说傻姑娘,你没有结婚养什么孩子?你知道没有爸爸的孩子,将来会多艰难。你
赶快去帮我把孩子打掉。江爱菊几乎是在命令牛红梅。而在牛红梅征求意见的时间里,
杨春光每一天都把我叫进他的宿舍。我发现牛红梅的照片,被他整齐地压在书桌的玻璃
下。杨春光说你姐姐愿不愿见我?我说她需要一段时间。杨春光说我几乎天天都在拿放
大镜看这些相片,我发现你姐姐的皮肤十分细腻,脸上找不出一颗斑点,但在她左边耳
垂下,有一个极为细小的凹坑,大约有针尖那么大。
我撩开牛红梅的头发,把她的左脸摆到灯光下。我说姐姐,你的左耳垂下,是不是
有一个针尖大小的凹坑。牛红梅说没有,谁告诉你的?我的脸上没有什么凹坑。我说是
杨老师告诉我的,他每天拿着放大镜看你的相片。我感到像有一堆火,在牛红梅的脸上
燃烧,甚至于燎原到我抚摸着她左脸的五根指头上。我说姐姐真的有一个小四坑,我终
于找到了。牛红梅双手捂着她发烫的左脸,走到穿衣镜前。她说这算什么凹坑?只针尖
那么小,我天天在镜子里观察我的脸蛋,观察了十几年,我都没有发现它。我说还是杨
老师看得仔细。牛红梅说杨老师他怎样?他想不想见我?我说想。牛红梅说我现在怎么
样?我说你自己拿主意吧。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牛红梅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她拉着我的手,站在十字街口。
她的眼睛扫瞄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她似乎下定决心要在人流中,找到一个答案。但是人
流匆匆,没有谁舍得把目光落到我们身上。他们的目光十分有限,他们没有富余的目光。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牛红梅终于发现一位昔日的朋友。她举起右手朝马路的那一边不停
地挥动,嘴里叫着小谢小谢。小谢横过马路,拉着牛红梅的双手,说哎呀呀哎呀呀,牛
红梅你这个死鬼,我还以为你出国了呢。我们差不多三年没见面了,你忙些什么?有没
有工作?在什么地方上班?怎么?这是你弟弟,读几年级了?长得真不错。哎呀呀哎呀
呀,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牛红梅说小谢,我怀孕了。小谢脸一沉,嘴巴张得有乒乓球那么大。小谢说你结婚
了?牛红梅说没有。小谢说那就赶快结婚。牛红梅说跟谁结?小谢说孩子的父亲呀。牛
红梅说孩子没有父亲,他们都不承认,都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小谢说那就赶紧处理掉。
牛红梅说小谢,感谢你给我出主意,你先走吧,我还得问其他人。小谢摆摆手,说那我
走啦。
我跟牛红梅在十字街口站了大约一个小时,她先后拦住小谢、张秋天、李天兰、王
小妮征求意见。她不断地向她们诉说她的遭遇,她们表示同情,并象征性地掉泪。我说
姐姐,我们回去吧。牛红梅说她们的意见几乎一致,都说要把孩子处理掉,看来,我只
好如此,翠柏,她们的意见怎么那么一致呢?好像她们事先商量好似的。我说她们是在
为你将来着想。牛红梅说那好吧,明天你陪我去医院,但这事不能让杨春光知道。
妇产科医生黄显军为牛红梅检查完毕,然后拍了拍牛红梅的腹部,说你最后一次来
月经是什么时候?牛红梅说出一个日期。黄医生说恐怕你得住院。牛红梅从床上坐起来,
说为什么?黄医生说因为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现在不能刮宫,要引产。你为什么不早
一点来?这种事情不能超过三个月。
牛红梅看见黄医生手里的针头渐渐地变长,她的身体正在长高,手臂也在变粗。牛
红梅眼光看见的物体,全都放大了两倍。那根长长的针头刺入牛红梅的子宫,牛红梅发
出一声惊叫。她想刽子手的屠刀,已经举向她的孩子。她感到子宫里一阵拳打脚踢,钻
心的痛由子宫波击全身。她像一个临产的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她说我错了,我再也
不跟男人睡觉了。
当牛红梅醒过来时,她看到守候床头的我。牛红梅说翠柏,牛爱长得漂亮吗?我说
不知道,也许他(她)还没有脸蛋,还没有手脚,但他(她)已经懂得动弹了。牛红梅
嘴角一撇,双目紧闭,泪水和哭声同时产生。她用双手捂着日渐消瘦的面孔,肩膀不停
地抽动着。她说牛爱啊牛爱,我亲亲的牛爱。
每天,牛红梅只给我一元钱。我要把这一元钱掰成几瓣来使用。我要用它来买菜,
用它来乘公共汽车。我很想买一只鸡,给牛红梅补补身子,但是我没有钱。一天中午,
我撬开了牛红梅装钱的抽屉。我怀揣几张崭新的钞票,到市场买了一只公鸡。我用半个
小时杀死公鸡,一个小时扒光鸡毛,四十分钟炖出一锅鸡汤。当我把鸡汤送到牛红梅床
头时,牛红梅的鼻子抽了两下,说这么香的鸡汤,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说不是的。她似
乎不相信,便用她的右手掐她的左手臂。掐着掐着她的眉头舒展了,她说真的,是真的。
她从我手上抢过鸡汤,往嘴里灌。她的喉咙发出嚄嚄的响声,鸡汤溢出嘴角。突然,她
的所有动作都凝固了,她把头从饭盒里昂起来,她说你哪来的钱?我说从你抽屉里拿的。
她把饭盒掼到床头柜上,兴奋的脸变成愤怒的脸。她说你是小偷,你怎么和牛青松一样,
那么让我失望。你把钱乱花了,这个月拿什么生活?我说我想让你补补身子。她说我的
身子不要紧,过几天就恢复。可是钱一花掉,怎么也要不回来,你呀你……这鸡汤我不
喝了。一想起那些钱,我就喝不下去。你喝吧。我说我好好的身体,喝什么鸡汤。
我们都沉默着,看饭盒里的热气袅袅地升腾,它们带着清香带着营养爬上窗台,飘
出窗外。沉默好长好长一段时间,牛红梅说你也能杀鸡?我说我杀了几刀,它都不死。
它轻伤不下火线,带着鲜血在厨房里扑腾,到处留下它的脚印。我关上厨房的门,想让
它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再扒它的毛。但是它的生命力特别强,它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等我打开门它又从地上飞起来。最后我不得不举起刀,咔嚓一下,把它的头砍了。牛红
梅捧起饭盒,喝了一口鸡汤,然后哈哈大笑。她把饭盒递给我,说你也喝一口吧,钱算
什么东西,喝!我喝了一口,又把饭盒推过去。就这样,我和牛红梅一边喝着鸡汤,一
边发出笑声。同室的产妇说,红梅呀,你的弟弟真好。
我捧着那个喝空的饭盒往家走。夜色已彻底地征服了城市,长青巷散落落恹恹欲睡
的灯光。自行车的铃铛,发出凄凉的声响,从远远的那边过来,又从我的耳边擦过。这
样的夜晚,我的脚步像被一件重物拖着,我害怕回家。我想父亲已睡在土里,母亲正陪
着金大印,牛红梅躺在医院,牛青松不知在哪里。他们像长满羽毛的鸟,纷纷飞离旧巢,
而我,今夜却要独自睡在巢里。我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一个硕大而且重量级的巴掌,
突然落到我的右肩上,仿佛从天而降的夜鸟。我惊叫着从门边跳开,看见杨春光站在我
的身后,他的两只眼珠一闪一闪,像深夜里猫的眼睛。
杨春光说你终于回来了,我已经等了你两个多小时。你上哪里去了?你的姐姐呢?
我说她病了。他马上变得焦急不安,抓住我的手臂,命令我带他去见牛红梅。我说不是
她病,是妈妈病了,她在医院看护。他说别骗我了,牛翠柏,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你在
撒谎。我有一种预感,一定是她病了。快告诉我,她生了什么病?我说我没撒谎。他在
客厅里踱着方步,双手不停地搓动,十根指头六神无主。突然,他用手掐住我的耳朵,
一股痛闪电似的流窜我的全身。他说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她住在哪个医院?我必
须见到她。我咬紧牙关,说不知道。他的手稍微往上一提,我的耳朵快被他扯裂了。他
板着面孔再次逼问姐姐的下落。我想我不能告诉他姐姐引产的事,如果他知道,他就不
会对姐姐感兴趣。我用痴呆的目光,盯着他的目光。他说你还充当好汉,我看你招不招?
他的手又往上提了一点,我的耳朵再次被拉长,我踮起脚跟,全身的重量系于一只耳朵。
汗珠豆子一下子从我的额头滚出。所有的声音消失,我看着他开合的嘴唇,像看一部无
声的电影。我的耳朵暂时失去听力,牙关愈咬愈紧。几滴生动的眼泪滚出我的眼眶,无
数革命的先烈和英雄闪过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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