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 东西著

第三章(2)



从此以后,金大印把自己所有的星期天都奉献给邢大娘。他为邢大娘拆洗被褥、打
煤球、擦窗户。邢大娘说大印呀,你擦那些窗户干嘛?擦得再干净又不能当饭吃,你还
是陪我说一说话吧。于是,金大印便成为邢大娘的忠实听众。邢大娘的话题无边无际,
她的童年,她的丈夫,她的儿女都是她信手拈来的题材。有一次她对金大印说你像我的
儿子,我也不该隐瞒你,我曾经背叛过我的丈夫。金大印终于碰上了一点有趣的话题,
便接过话头问邢大娘是如何背叛丈夫的?邢大娘说也就那么一次。金大印说一次就够了。
邢大娘说其实也没什么,像一场梦,那还是解放前的事。如果是在新社会,我就不会那
样做。金大印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邢大娘说那一年发生饥荒,有一天晚上我路过冯记
烧饼店。烧饼冯正在关门,马路上的行人稀少。烧饼冯看见我朝他的店铺张望,他就用
手举起一个大大的烧饼。我的肚子里一阵怪叫,我的口水从嘴角悄悄地滑出。我看着烧
饼冯手里的那个大大的烧饼咽了几泡口水,双脚便情不自禁地走进他的店铺。他先是用
他的手动我,然后又用嘴巴咬我。他的这一系列动作,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的眼睛
只盯着他柜台上的那些烧饼。他对我说只要你同意,我会给你五个烧饼。都饿到那种地
步了,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好在烧饼冯没有纠缠得太久,他一下就把事情干完了。完
事后,他还没洗手便从柜台上抓过五个烧饼递给我,并叫我快走。我接过那些烧饼,拼
命地往嘴巴里塞。回到家里,我的手上只剩下一个烧饼,我把它分成三瓣,一瓣给我的
丈夫,一瓣给我的儿子,一瓣给我的女儿。幸好我没有把五个烧饼全都拿到家里,否则
我就会遭到丈夫的怀疑。
后来呢?金大印问。邢大娘说没有后来了,我就那么一次。那么一次我都后悔不已,
怎么会有后来呢?你看,我说得我的脸都发红了。金大印看见有一层谈谈的红润,从邢
大娘脸上的皱襞里轻轻地浮出来。
邢大娘说大印,你把我家的窗户、地板和桌椅全都擦了一遍,但你还没帮我擦过身
子。金大印犹豫了一下,想邢大娘真会得寸进尺,自己可以洗澡为什么要我擦身子?金
大印产生了拒绝的念头,但看着邢大娘张开而没有合拢的嘴,金大印无法不答应邢大娘
的请求。
邢大娘像一条干鱼一样躺在床上,准确地说她更像一条例空的布袋。金大印用毛巾
给她擦脖子,她竟然笑了起来。她说我年轻的时候,可丰满啦。金大印想象不出邢大娘
当年丰满的景象,他的脑海里塞满了马艳的面孔。他渴望从邢大娘身边逃离,他想马艳
的第二个信封会是些什么内容?擦完身子,邢大娘说大印,你把马桶拿出去倒了。金大
印又提着邢大娘的马桶,往公厕方向走。古怪的气味从马桶里往上飞扬。金大印想倒完
马桶我就打开第二个信封,我不可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成天围着马桶转。
金大印从邢大娘的那间窄屋里走出来,外面阳光灿烂,马路上车闹人喧。邢大娘还
在屋子里呼叫金大印,她说大印,你这就走啦。大印,我的皮鞋你还没有擦。
马艳的第二个信封被金大印打开。金大印看见纸条上写着:救人一命。
救人一命,救谁的命?金大印首先想到医院里的那些垂危的病人。那些垂危的病人
患的都是癌症,医师尚且救不了他们,何况我金大印。马路上也不可能,况且你根本无
法预测什么时候,马路上会出现一位冒失的行人或一位冒失的司机。那么,只有邕江边,
说不定有什么人会掉进邕江里。
金大印养成了在邕江边散步的习惯,他脚踏江岸心系江心,常常呆呆地望着江水。
但是江水里静悄悄的,一些垂钓的人和往来的船只构成和平的图案。河滩边赤条条的洗
澡的孩童,从来也不喊一声救命,他们的水性好极了。有时,金大印恨不得自己跳进水
里。他想如果当年也有一位想做英雄的人守候在江边,那么邢大娘的女儿就不会遭遇不
幸。可惜呀可惜!金大印不禁悲叹自己生不逢时。
有一天,他正在值班,救护车送来一位溺水的儿童。儿童大约有十二三岁,赤条条
躺在救护车上。他的母亲哭倒在车边再也站不起来。医生们对儿童进行急救,在一些机
械的作用下,儿童僵硬的身体抽动着,但心脏始终没有跳动,他的脸色也一点一点地变
黑。金大印像死了儿子一样,不停地用巴掌扇自己的脸。别人问他干吗扇自己?他面色
严肃目光呆板,嘴唇紧紧地咬住。回到家里,他像一截木头立在沙发上,何碧雪问他发
生了什么事他不回答,何碧雪叫他吃饭他也不吃。何碧雪自个坐在桌边吃饭,嚼饭声吧
哒吧哒像拍巴掌那么响亮。何碧雪吃完饭,金大印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何碧雪感
到事情不妙,便用匙子撬开他的嘴巴,往里面灌了一勺汤。随着汤的进入,金大印的嘴
巴开始磨动,他的身子慢慢地活跃。他说那孩子,他不该死,如果我在江边的话。
走过来走过去的金大印,看见邕江两岸的树木和草丛由青变黄,江水一天又一天地
消瘦,冬天到了。元旦节,市体委在江边举行一年一度的冬泳比赛。白发苍苍的老人和
十几岁的孩童,露出他们黄灿灿的身体,一个接着一个跃人冷水中。邕江像一口铁锅,
浮在水面的冬泳者的头,像铁锅里滚动的汤圆。随着一声哨响,他们一齐朝对岸滚去。
两岸成堆的人群,朝着河中呐喊。按照以往的经验,金大印估计这样的活动会发生一些
事故。他站在人群拥挤的江岸,做了一套入水前的准备动作。
两个小时的活动,邕江两岸平安无事,冬泳结束,围观者像水流流向大街小巷。金
大印沿着江滨路往回走,走到一家小卖部前,他发觉香烟没了,便站在柜台前买烟。他
一边伸手从裤兜里掏钱,一边看着马路的对面。他看见有一个人站在邕江饭店的三层高
楼上,正在用沥青修补楼顶。金大印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金大印。他的眼睛像是架设
在飞机上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了如下的一幕。
他看见一位大约六岁的小男孩正朝着一辆急驰而来的面包车奔去,车头即将撞到小
孩身上。金大印扔下香烟,大叫一声扑向马路,双手推开孩子,车头撞到他的臀部。他
像一只蝴蝶飞离地面,然后又重重地跌落到马路旁。柜台后面那位中年妇女,几乎是和
金大印同时扑向马路,她从地上抱起孩子,用手把孩子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发现小孩没
有受伤,便对着远去的面包车谩骂。骂过之后,她开始用巴掌拍打孩子身上的泥土,一
下两下三下,她拍了十几巴掌,才把小孩身上的泥土拍净。这时,她直起腰,对着躺在
马路旁的金大印喊,喂,你怎么还不站起来?你受伤了吗?她走到金大印的身边,推了
一下他的肩膀。金大印说腿,我的腿好像不行了。她扶起他,他试着走了两步,他们的
身子都不停地摇晃着。他说我不能再走了。她拦住一辆出租车,把他塞进车里,然后从
裤兜抓出一把钞票丢了进去。车子往前滑动,那些钞票被一只手撒出车窗,像秋天的落
叶在风中跳动。
金大印住进省医院外四科,也叫骨科。他的筋骨被车撞断。医生们在他的髓骨上钉
上钉子,接拢断开的骨头。他整天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聆听骨头拔节的声
音。可是,在这个利欲熏心的时代,谁还会为骨头的拔节而激动?
对于金大印来说,医生们的每天查病都是例行公事,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盖住半边
脸的口罩来到病床前不闻不问。他们不问金大印为什么被车撞伤?在什么地方被撞?什
么时候什么原因造成了这起事故?还有金大印救人的动机是什么?在即将撞车的一刹那,
金大印的脑子里想没有想到什么格言或重要的语录?没有人详细地寻问金大印,在医生
们的眼里,金大印仅仅是一位急需生长骨头的病人,他们根本不知道金大印是为了救一
个孩子而受伤。相对而言,何碧雪因请假照顾金大印而扣掉奖金,每天买菜做饭喂食接
屎接尿反而显得尤其重要。
等到领工资的日子,何碧雪到医院财务处替金大印领工资。她发觉属于金大印的那
个信封,比往时的瘪了许多。一打听,才知道金大印在住院期间,每个月的奖金也被扣
掉了。何碧雪把信封拍到桌子上,说你们怎么能够扣他的奖金?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
张会计说你说什么?救人?你说金大印救人了。哈哈,你们都听到了吧?何碧雪说金大
印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我们为什么不知道?院领导为什么不知道?财务处的七八个会
计出纳,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何碧雪,他们的嘴里漏出零星的笑声。何碧雪感到从他们
嘴里飞出的唾沫,像雨点一样落到她的脸上。她说我去找你们的领导,我现在就去。她
抓起桌上的信封,跑出财务处。
何碧雪开始从一楼往三楼跑,她三步并作两步一副急于求成的模样。当她跑进江副
院长的办公室时,她在楼梯上憋着的那口气,像决堤的水一样从嘴里喷出来。她已经累
得说不出话了。江副院长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别着急别着急。何碧雪终于缓过气来,
她说你们为什么扣金大印的奖金?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江副院长满脸惊讶,说救人?
我怎么没听说。何碧雪说你们没有谁问他,他躺在病床上等你们去问他,可你们一个也
没去。江副院长说他救了谁?何碧雪说他救了一个小孩。江副院长说叫什么名字?在什
么地方?何碧雪说在江滨路,一辆面包车快要撞到小孩身上了,他把小孩推开,自己却
受了伤。但是我不知道小孩叫什么名字?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受伤之后,是一辆出租车
把他送到医院的。江副院长把他手中的钢笔丢到办公桌上,发出一声怪笑,说这就难办
了,连小孩的名字他都不知道,谁能证明他是救人英雄?英雄和狗熊差不了多少,关键
要看准时机,看谁的运气好。
何碧雪的脸一阵白一阵黑又一阵红,她的胸口明显地起伏着,外衣上的扣子似乎要
绷落了。她说你这是天大的侮辱,你不配做领导。江副院长说我不配你配?有本事你来
做。何碧雪用棉纺厂女工粗壮的手臂,揪住江副院长的衣领。她把江副院长揪出办公室,
揪下楼梯,一直揪到金大印的病床前。在他们的身后,跟随了一大群医生、护士和病人。
江副院长整了整被何碧雪揪乱的衣领,问金大印你救人了?金大印把元旦节那天救
人的事重述了一遍。但是他说不出小孩的名字以及面包车牌号,那辆撞伤他的面包车当
时就逃走了。江副院长说除非你说出小孩的名字,或车牌号,否则你就不能当英雄,你
的医药费也不能报销。金大印说这是你的决定还是医院的决定?江副院长说我的决定也
是医院的决定。金大印试图从病床上坐起来,但疼痛迫使他抬起的上半身又跌回到床上。
他说我操你,江峰。你是共产党员,你得摸摸你的良心。我拥护共产党热爱新中国,可
是我恨你这种混进党内的坏人。让你这样的人当领导,共产党真是瞎了眼。
江峰仰天长笑,根本不把金大印放在眼里。他只管大笑着走出病房,对着所有的围
观者说这样的人怎么会救人?首先他就没有救人的思想境界。围观者的笑声附和着江峰
的笑声,他们像合唱团,为了唱一支歌走到一起来了。
金大印用拳头徒劳地擂着床板,然后用后脑勺撞击墙壁。他的脑袋像皮球一样,在
墙壁上弹跳着。何碧雪想这是自作自受,所以没有挡他。但金大印的脑袋撞击墙壁的声
音逐渐响亮,病房的玻璃窗也随之抖动起来。何碧雪说老金,你要干什么?金大印说想
死。何碧雪说你是想让我再做一次寡妇吗?何碧雪在金大印的脑袋和墙壁之间塞了一个
枕头,金大印的脑袋被枕头包住了。金大印说他们都不相信我,他们都认为我在说谎,
何嫂,你相信我吗?何碧雪说撒谎又换不了钞票,你撒谎干什么,我相信你。金大印抱
住那个枕头,不时地用它来擦眼泪。
金大印抹掉最后一滴眼泪,心情由悲伤变为愤怒,他开始后悔当初听了马艳的话。
如果没有马艳,我的屁股仍然是我的屁股,我的髋骨还是我的髋骨。金大印愈想愈气愤,
他对何碧雪说我想见马艳。
何碧雪按照金大印提供的号码,给马艳挂了个电话。马艳说你好!我是马艳。何碧
雪说我是何碧雪,是金大印的妻子。马艳说哪个金大印?我不认识金大印。何碧雪说你
怎么不认识?你给了他三个信封,他只拆了两个就差一点被车撞死了。马艳说曾经有好
几个人从我这里拿走信封,他们像拿什么宝贝一样,拿走之后再没跟我联系,也许他们
根本没按我的信封去做。何碧雪说可是,金大印却把你的信封当作最高指令。马艳说我
实在想不起什么金大印了,不过我想见见你说的这个人。
马艳来到金大印的病房。当她看到金大印的时候,她突然笑了起来。她说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专门抓小偷的金大印。金大印把他如何照顾邢大娘,如何在邕江
边寻找机会救人,又如何从车轮底下推出孩子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不无遗憾地说,
我这一躺不知要躺多久,你的第三个信封我再也不敢打开了。马艳说你已经成为英雄,
第三个信封就不用打开啦。金大印说我很想知道第三个信封里写了些什么。他一边说着,
一边把手伸进他的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那个毛边的牛皮信封递给马艳。马艳撕开信封,
在纸条上匆匆地瞥一眼,然后把纸条递给金大印。金大印拿着纸条的手不停地抖动。金
大印说我的手抖动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马艳抓过纸条撕碎,说好在你已受
伤,不用去做这件事了。金大印和马艳看着那些撕碎的纸片,都从嘴里吐出了笑声。马
艳说老金,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抓小偷?金大印说非得说不可吗?马艳说非说不可。金大
印说我痛恨小偷,是因为他们不用劳动也可以有钱花,他们不用讨老婆也有女人睡觉。
他们工资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动,烟酒有人送,所以我特别恨他们。马艳用手捂住嘴
巴吃吃吃地笑,她的手指缝溢出了口水。马艳说那么,你为什么要救那个小孩?金大印
说不是你叫我救的吗?你在纸条上写了救人一命。马艳说我是说当你准备救他的时候,
你的脑子里想没想到什么?金大印说想到了。我当时想到了你。马艳用手拍了一下金大
印,说讨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到其它,比如语录格言或什么的?
金大印说那时我嘴里不停地说着一句话。马艳把头往前一凑,长发全部滑到床单上。马
艳说什么话?金大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马艳说不行,你这样回答绝对不行。
当时,你有没有这种想法?如果不救这个孩子,你会感到一辈子不安。金大印拍拍脑袋,
像是要把当时的想法拍出来。他说有,这种想法不仅当时有,现在也还有。马艳说这还
差不多。
离开金大印之后,马艳对关于金大印的这篇文章已胸有成竹。现在她正骑着自行车
朝江滨路方向前进。按照金大印的描述,她找到了2路车站牌,然后再往前走20米。锁
上自行车,她直起腰,挎包拍打她的膝盖。她看见邕江宾馆的一幢三层楼房的顶端,有
一个人正在用沥青细心地修补楼顶。那个人像一只蹲在楼顶的猫,慢条斯理地从事他的
工作。金大印说当你看到邕江滨馆的楼房之后,你的脸必须向右转90°,然后你就会看
见一排整齐的小卖部,其中有一间小卖部门前摆了一个香烟柜,香烟柜上的一块玻璃已
经破裂,裂缝处贴了一条胶布。目光越过烟柜,马艳看见一位中年妇女站在柜台后面正
懒散地望着自己。马艳跟她打了一声招呼。
那位中年妇女说我的小孩他从来不到我的商店来玩,他现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他
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你是说车祸什么的,没有,绝对没有,更没有什么人救过他。如果
真有什么人救过他,我怎么会不承认?我不仅承认,还要感谢救命恩人。但我的小孩他
确实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你是说元旦节那天,元旦节那天我连商店的门都关了,我和
小孩到西郊公园玩了整整一天。至于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你要我好好想
一想,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我好好想一想?你看见我没有好好地想一想吗?我想过了,
告诉你我想来想去想得头都裂开了,但还是想不出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马艳从小卖部走出来。她抬头看了看马路的对面,那个补楼顶的人还在补着楼顶。
冬天的太阳暖烘烘地照在他身上,也照在马艳的身上。马艳一偏腿儿,骑着自行车往回
走。她听到跑步的声音和喘气的声音像车轮一样,从自行车的后面追过来,一个奔跑的
身影越过她的自行车,拦在她的前面。她看见那个人的胸口大幅度起伏着,额头上冒出
一层细汗,双手沾满沥青。他说元旦节那天,是有一个人救过那个小卖部女人的孩子,
我全都看见了。马艳说你是谁?他说补楼顶的,我那时正好在对面补楼顶。马艳说你怎
么补了那么久的楼顶?他用沾满沥青的手抓抓头发,说因为没有补好,现在我被他们叫
回来返工。马艳说为什么她不承认?他说她是怕你跟她要医药费。马艳说不会的,你告
诉她医药费全是公家报销,我们不会跟她要一分医药费。
马艳抱着一沓当日出版的报纸来到医院,她对着从她身边走过的医生、护士和病人
喊道:快来看快来看,今天刚出的报纸,请看金大印如何舍己救人,又如何与小偷作斗
争?许多人从她的怀抱里抢过报纸,那些报纸像雨伞在她的身边哗啦哗啦地撑开。走到
金大印的病房时,马艳的手里仅剩下一张报纸。金大印看到自己的名字像钉子一颗一颗
地钉在报纸上,竟神奇地坐了起来。他的目光在报纸上匆匆地走了一遍,嘴巴笑得差不
多咧到颈脖。他从马艳建筑的文字堆里抬起头,说马记者,这上面写的是我吗?马艳说
怎么不是你?金大印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每天晚上,马艳都抽出一个小时训练金大印说普通话。她觉得金大印的普通话方言
太重,n和l不分,z和zh混淆,说起话来吱吱唔唔,根本不像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金
大印并没有认识到学好普通话的重要意义,他只觉得马艳坐在他床边的这一个小时,特
别愉快。为了这一个小时,他必须先作好一切准备。他要先把屎尿排泄于净,以保证这
一个小时不出现难堪。何碧雪在倒完屎尿之后,总是悄悄地溜开。金大印轻装上阵,以
一种特别愉快的心情等候马艳光临。
在练习普通话的时候,马艳一般选择格言警句来进行训练。她说这样可以一举两得,
既可以说好普通话又可以记住格言警句,把这两种东西学好了,对群众或记者的提问就
会对答如流。现摘录马艳用来训练金大印的格言警句如下: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
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跟好人得好教,跟坏人成强盗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世上
原本没有路,只是走的人多了才有路 书籍是人类的阶梯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
而乐 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为人民服务 宁停三分,不抢一秒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自
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美女使眼睛快乐,贤妇使心中快乐 世上的人不能全善,也不能全恶 世上的国不能全强,
也不能全弱 需要作为一个撒谎者在美国生存 因为杀戮告诉我法律的虚伪不容置疑 需
要一个佛陀没有偏见地将我指引 拥有一张床,一个覆盖我骨灰的坟莹。
在这些格言警句的包围中,马艳不时冒出一两句笑话,同时也在为金大印的发型而
煞费苦心。金大印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他的头发现在已盖住了耳朵。一天晚上,马艳
拿着理发剪来到病房,为金大印理发。理发之前,马艳详细地翻阅了100多位中外名人
的头像,试图从中找出一种理想的发型,放到金大印的头上。但挑来选去,马艳均不满
意。最后她痛下决心,决定为金大印理一个光头。金大印的头发一片一片地飘落,马艳
的手上沾满头发。马艳像捏皮球一样捏住金大印的脑袋,金大印感到六神无主,尿一阵
急过一阵。一个小时很快地过去了,但马艳还没有把金大印的头整理清楚。金大印觉得
自己的尿泡快胀破了。马艳推一下理发剪,金大印就咝地叫一声。马艳说你怎么了?是
不是理发剪剪到了你的耳朵?金大印说不是,是我的牙痛。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马艳又推了一下理发剪,金大印再次惯地叫了一声。马艳说还疼?金大印说你能不能快
一点?马艳说这已经够快了,你要干什么?金大印说有时候,英雄也会被一泡尿憋死。
马艳放下理发剪,在她的手上和衣服上拍打了一阵,然后往金大印的被窝里塞进一个尿
壶。被窝之下,传出泉水下山时的悦耳之音。马艳说你还挺幽默的。对啦,你一定要学
会幽默,这样你才更具有魅力。金大印说怎样幽默?马艳说比如有人问你,为什么现在
还没有孩子?你就回答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这就是幽默。金大印把尿壶从被窝里
递出来,说这个我懂,假如别人问我,为什么要救这个孩子?我就说不入虎巢,焉得虎
子?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这是不是幽默?马艳手提尿壶,身子一摇一晃地走出病房。
等她倒完尿之后回到床前,她才说这不是幽默,这叫文不对题,是刘姥姥进大观园。金
大印用他宽大的巴掌,摩挲他光亮的头皮,说那我就不幽默了。马艳拿起理发剪,在金
大印脑袋的边境上移动,她像一位剿匪司令,认真搜索那些残留的头发。
金大印被一种刺耳的声音惊醒,他的眼皮被声音强行掰开,朦胧的天色中,嘈杂的
声音像许多蚊虫勇敢地撞击窗玻璃板。经验告诉他,这种声音来自于住院部楼底,但他
不知道是什么机器制造了这么刺耳的声音?像是电锯正在锯着坚硬的木头,又像是机器
在打磨地板,总之这种声音很霸道,它强行钻人金大印的每一个毛孔。
同室的病友郑峰也被声音吵醒,他的腰部让医生割了一刀,现在还无法直立行走。
金大印说小郑,你猜一猜这是什么声音?郑峰说好像是电钻机钻墙壁的声音。金大印说
不像,好像是锯木头的声音,这种木头非常坚硬。郑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金大印
说那是什么声音?郑峰说不知道,但我可以把它想象成风声雨声读书声歌声哭声或领导
作报告的声音,鉴于我们都不能起床这一实际情况,我们可以说它是什么声音就是什么
声音,不是也是。金大印说我们可以问一问护士。郑峰说我们俩赌一赌,如果是电钻钻
墙壁发出的声音,你就请我喝一餐,如果是电锯锯木头的声音,我请你喝。金大印说赌
就赌,但现在最好把喝什么酒定下来。郑峰说那当然是喝最好的酒,茅台怎么样?金大
印举起右手说我同意。他们两人的嘴巴同时发出啧啧声,仿佛真的喝上了茅台。金大印
说我补充一点,这一餐酒喝过之后,不许开发票不许用公款报销,必须掏自己的钱请。
我知道你是领导,有公款请客的权利。郑峰伸出他的右手,金大印伸出他的左手,他们
像小孩一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他们正准备叫护士的时候,病房的门便打开了,护士冉寒秋怀抱一簇鲜花走进来。
她说老金,又有人给你送花了。金大印说漂不漂亮?冉寒秋说漂亮。金大印说为什么不
叫她过来?冉寒秋说她不愿进来,她隔着门玻璃看了你一眼,便把鲜花交给我。她说她
长这么大从来没亲眼看见过英雄,现在她看见了。她看见你和郑局长拉勾。她没有留下
姓名、地址和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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