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 东西著

第五章(1)



我跟随刘小奇在翠亨转了两天,没有牛青松的任何消息,我想我的翠亨之行该结束
了。当我们收拾行李,准备离开405房时,刘小奇在翠亨结交的朋友姜八闯了进来。他
告诉我们,牛青松曾有一段时间住在群乐旅店,那是一个极不起眼的旅店。
姜八带着我们转了几个小巷,我们看见一块破烂的招牌,上面竖写着群乐旅社四个
大字。在招牌之下坐着一位肥胖的中年妇女,她正在一只大塑料盆里洗窗帘,她的周围
全是污水和肥皂泡。她看见我们时,脸上的五官堆叠到了一起。她说住店啦?姜八说不
住。她说不住店来这里干什么?姜八说找一个人。她说找什么人?刘小奇把我推到妇女
的面前。说找这么样一个人。妇女的双眼定在我的脸上,她的眼睛愈睁愈大,我像一块
磁铁一样吸引她的目光。她的双手浮出水面,她不停地甩动双手,想把她手上的肥皂泡
甩干净。但她还没有甩干净肥皂泡,便用她健康强壮的双手抓住我的右手臂,我感到她
锋利的指甲已陷进我的肉里。她说你终于回来了。
姜八问妇女发生了什么事?妇女说我在她的旅店住了差不多一半年时间,没有交一
分钱住宿费便逃跑了。妇女说我是骗子,是流氓是阶级敌人,姜八说你有没有搞错?他
是第一次来翠亨,你再好好看一看。妇女犹豫了一下,松开她的双手。姜八示意我们快
跑。我和刘小奇像是被人拍打的苍蝇,撒腿便跑。我们的皮凉鞋从那些污水上跳跃而过,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被我们甩在身后,我们像超音速飞机一样跑回宾馆,每人跑掉了一
只皮凉鞋。
等了好久,姜八才回到我们的身边。他告诉我们牛青松曾在群乐旅店住了一半年时
间,因为交不起住宿费,所以悄悄地溜走了。老板娘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刚才她还误
把我当成了我的哥哥牛青松。我们把详细地址留给姜八,委托他打听牛青松的去向,只
要一有牛青松的消息,就请他告诉我们。姜人拿着我们留给他的纸片,对着我们挥了挥
手,我们便告别了翠亨。
在我离开南宁去翠亨的第二天,姐姐牛红梅便收到了一封来自东兴的信,发信人牛
青松。他在信上简单地汇报了他一年来的行踪。以及他去银行领走父亲留下的3000元钱
的经过。其实在我和刘小奇苦苦寻找牛青松下落的时刻,牛青松已经狗急跳墙,向牛红
梅揭开了谜底。
牛红梅每天怀揣着那封信,期盼着我从翠亨归来。她站在阳台遥望长青巷口,企图
从平凡的人群中,突然看见我卓绝的头发。但是她看也白看,她的颈脖拉长了,我还没
有回来。于是她每天在阳台上垫一块砖头,她站得高看得远,目光越过楼群。我走进长
青巷的那个上午,我看见她站在四块红色的砖头上,大声呼喊我的名字。她手里扬着几
张信笺,想从阳台上跳下来。我推门而入,和她撞个正着。她的额头碰撞我的额头,我
发觉她的骨头坚硬得可以,似乎是不把我的额头撞出一个疙瘩不罢休。
不等我放下行李,牛红梅便把我推了出来。她先在我口袋里塞了200元钱,然后又
塞给我一个塑料袋。她说没有时间了,你快点走吧。她推着我往车站走。在往车站的路
上,她复述了一遍牛青松的来信的内容,然后指着信笺的最后一行让我看:
8月26日下午6时,务必赶到东兴中越大桥桥头。
8月26日,也就是今天,如果你还不回来,我就亲自跑一趟了,牛红梅说,边境证
我已为你办好,塑料袋里是牛青松最爱吃的粽子,是我亲手包的,如果你见到他,你一
定叫他回来。牛红梅不停地说着,双手推着我的后背和臀部,把我硬推上拥挤的发往东
兴的客车。
我是从客车的窗口上跳下来的。客车到达东兴时已是下午6时30分,离牛青松约定
的时间已超过了半个小时。等我坐着三轮车赶到中越大桥桥头时,我没有看见牛青松的
踪影。我提着塑料袋站在桥头等他,我相信他会到来。
这时候我把目光投向那座在战争年代被炸断的桥,桥被拦腰炸断,两边的桥墩还保
存着,许多钢筋裸露出来,像被炸断的血管。我的这种感觉在十年之后找到对应。十年
之后我26岁,我认识一位钦州地区的诗人严之强,他在一首诗里写了这座中越大桥,他
写那些裸露的钢筋是被炸断的血管。后来中越关系恢复正常,这座有名的大桥再度修复,
严之强写道:修桥,就像是对接那些血管。但是十年前,我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桥墩旁,
傻乎乎地等待牛青松。
我想在我等待的过程中,应该有几丝夏天的风掠过发梢,桥下三四十米宽的河惊涛
拍岸,对面是满目的小山堆,上面布满碉堡。我向路人打听这条河流的名字,他告诉我
叫北仑河。我想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仍然没见牛青松。我想牛青松失约了。我这么想着
的时候,一具膨胀的尸体从北仑河上漂下来,一直漂到桥墩边。死者拖着长长的头发,
像是一个女人,但我仔细地看了一下,死者嘴角和下巴挂着浓密的胡须,它绝对不是一
个女人。尸体在桥墩边逆时针转了一圈,向着下游漂去,他的五官和下巴、胡须消失了,
尸体更象尸体。我的脊背一凉,我的双脚已不听我的使唤。
我对着漂出去十几米远的尸体叫了一声哥,尸体停了下来,并且慢慢地靠向河岸。
我看见放大了的牛青松,他的身上布满伤疤。我说哥哥呀,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我
一下子瘫坐在河边,对着哥哥的尸体痛哭。我尖锐的哭声穿透异乡的天空,像一阵雨落
在北仑河两岸。我突然觉得我像一只遗落在荒原的羊羔,很孤单。我突然觉得地球上所
有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凄凉地坐在河边……哥哥的尸体紧贴着河岸一动不动,河水从
他的下面走过,波浪鼓荡着他。他做着要站起来的模样,但他怎么也站不起来。我把姐
姐亲手包的粽子丢下北仑河,三个粽子激起三朵浪花,我感到粽子像刚从滚水里捞起来
那么热烫。我想一切都充满着暗示,姐姐发烫的粽子,还有哥哥在桥墩边逆时针旋转的
一圈。哥哥是不是要告诉我,你迟到了一个小时。
尸体停了十分钟,便恋恋不舍地漂走了。我对着漂走的尸体说请原谅我不能安葬你,
哥哥,请原谅一个年仅16岁,身上只有200元钱流浪异乡的少年,他没有能力打捞你安
葬你,你继续流浪。我重复地说着这一句话,一直说到深夜。
第二天,我向河岸的居民打听有关牛青松的情况,我向他们描绘牛青松的长头发和
长胡须。他们告诉我,牛青松已在北仑河岸徘徊了近半年时间,起先人们以为他是一个
偷渡者,后来又觉得他像一名走私犯,再后来都说他像一位诗人。他好像在河岸边寻找
什么,上下求索,但好像永远没有找到。我提醒他们,他是不是在找一个人?一位卖锑
桶的中年人告诉我,他好像是在寻找他的父亲,有时他会站在柜台外边跟我聊天,说一
说天气和物价。河对岸遍布着地雷,一些动物常常引爆它们。每爆炸一颗地雷火光就会
映红半个天空。他常常站在我的柜台边,看对岸的火光听那边的爆炸声。他说他的父亲
肯定还活着,他想找到他父亲,但他没有办法进入越南,他相信他父亲在越南的芒街。
他说南方之南,北水之滨,指的就是越南的芒街。
牛青松终于破解了父亲留在日记上的谜题,但是他没有见到父亲,他在寻找的过程
中沉尸北仑河。我不知道他对父亲的猜测对不对?我更不知道他的死因。带着这一大堆
试题,我回到南宁。姐姐问我见没见到牛青松?那些粽子他喜欢吃吗?他为什么没跟着
你回来?我说我没有见到牛青松,牛青松失约了,姐姐说我的天哪,他怎么能够这样?
在姐姐牛红梅说我的天哪,他怎么能够这样的时刻,我的姐夫杨春光正穿过南京火
车站的检票口,爬上了南行的火车。他的肩上挎着一个半新半旧的牛仔包,包里除了装
着日常用品之外,还装着一双特别宽大的臭烘烘的球鞋以及两盒避孕套。你们能够理解
杨春光带着避孕套回家,但你们永远也猜不透,他为什么携带一双半新半旧的臭烘烘的
比他的脚长出三公分的球鞋?
还差十几天,我就是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了。我从一大堆相册里翻出几张牛青松
的相片,它们像秋天的树叶陈旧不堪。我支起画架,临摹牛青松的头像,他的微笑从相
片转移到我的画纸上,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杨春光的推门声吓了我一个大跳,他把马路上的热气、声浪和车玻璃的反光,全部
带进客厅。他看着我五颜六色的手说,你在干什么?我想告诉他牛青松死了,但未等我
开口,他接着又问我,你姐姐呢?我想说姐姐上班去了。依然是不等我回答,他接着又
问我你姐姐几点钟下班?自行车的钥匙呢?我现在就去接你姐姐。他所问的,其实他都
知道,他只是为问而问,不需要别人回答。我看着他像一阵风在客厅里卷了一阵之后,
拿着自行车的钥匙跑了出去。他的脚步声急促响亮,在他急促的脚步里,偶尔还夹杂几
个充满南京气味的响屁。他的响屁提醒我,他是一个低级趣味的姐夫,他才不会关心牛
青松的生死。从这一刻起,我发誓不把牛青松死亡的消息告诉任何人,牛青松永远活在
他们的臆想中。
18时,牛红梅双手提着装满猪肉和蔬菜的塑料袋走进来,她一路走一路笑,臀部不
断地向着前方挺进,牛红梅的臀部不断地向着前方挺进,是因为杨春光不停地用手掌拍
她的屁股。他每拍一下,牛红梅就往前挺一下。尽管他们把这些动作做得极其隐蔽,尽
管他们摆着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但还是没有逃脱我的眼睛。他们的这些小动作一直持
续到晚上,直到共进晚餐的时候,我发现牛红梅洁白的连衣裙上,印满了杨春光的手印。
杨春光的手印主要分布在牛红梅的臀部,大腿内侧以及胸部。
杨春光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10元钱递给我。他说人民电影院有好看的电影,你自
己去看吧。我说我不喜欢看电影。他又从口袋里掏出10元钱。他把两张崭新的人民币叠
在一起,递到我的眼皮底下,说那你去请你的好朋友吃夜宵。我说我现在不饿。他又往
他的手掌里添了一张钱,他说随便你干什么,现在你就出去把这30元花掉。我说我什么
也不想干,就想呆在家里。
杨春光很失望地收回他的钱。他说那你收拾一下餐桌把这些碗洗一洗,我跟你姐要
谈一点正经事。他拍了拍牛红梅的肩膀,牛红梅离开餐桌。他拍拍牛红梅的臀部,牛红
梅像一头牲口,被杨春光赶进卧室。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什么正经事可谈。我把碗筷狠狠
地摔在水池里,然后拧开水笼头。我听到他们的卧室里传出嬉笑声,我觉得他们在欺骗
我剥削我。我对着卧室喊姐,牛青松他……卧室的门突然拉开了,牛红梅跟着拖鞋跑出
来。她说牛青松怎么了?我看见她的连衣裙的扣子全部解开,背部露出白色的乳罩带,
她的胸部原先印满杨春光手印的地方,现在全湿了。她面带焦急,不停地问我牛青松怎
么了?他是不是出事了?我用上牙咬住我的下嘴唇,我感到我的嘴唇很痛。我说没什么?
我摇了一下头,泪水悄悄地飞落。牛红梅用双手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摇动,说世上没有
无缘无故的哭,既然牛青松没出什么事,你干吗哭?我说我只是想哭。
杨春光光着膀子靠在门框上,他不耐烦地看着我们。他说别管他了,他的脑子有问
题。牛红梅在他的催逼下,返回卧室。她光滑的颈脖被门板挡住。我回到水池边洗碗,
水花溅湿我的衣袖,油腻沾满我的手指。我从沾满油腻的手上,感受我们越来越好的生
活。卧室那边传来奇怪的哼哼声。我突然觉得我十二分地窝囊,他们在愉快地歌唱,我
却在为他们洗碗。我说姐,牛青松他死了。卧室里没有任何反应。我拍打门板,继续说
牛青松死了,在如此悲痛的时刻,你们怎么一点也不悲痛?
半个小时之后,姐姐才从卧室里走出来,杨春光赤身躺在床上。那些碗筷我已洗干
净,并把它们放进碗橱里。而牛红梅却衣冠不整,束腰的裙带拖到地板上,面庞发出病
态的红光。她用她肮脏的右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是不是真的病了?我说没有,我
没有病。牛青松真的死了。我重述一遍我在东兴北仑河上的所见,牛红梅全身像打摆子
一样颤抖起来。她举起右手,很庄严地扇了她自己一巴掌。她说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说我原本不想告诉你,只想让牛青松永远活在你的脑海里。但你们做得太过分了,你
们不仅要我洗碗,还寻欢作乐。牛青松死了你们还寻欢作乐。我拍门的时候,你们完全
可以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可是你们没有。牛红梅哭着跑进卧室。呜呜,青松,他真的死
了,呜呜……
这时,赤身裸体的杨春光从床上弹起来,飞快地跑出卧室。他身上一丝不挂,就连
拖鞋也没穿。他跑到我的跟前,扇了我一巴掌。我听到耳光的响亮,眼前一片金星,遍
地萤火。他说你是存心跟我作对,牛青松死就死了,和寻欢作乐有什么关系?有的事情
不是说停就停得了的,你总得把事情一件一件地做完。你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
我做那事的时候才说?我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杨春光,看着他一丝不挂的身体。牛红梅从
卧室里摔出一件背心,一条大裤衩,它们挂在杨春光的头上和肩膀上。杨春光像一棵挂
满裤衩的树,不知羞耻地站在我面前,我因看见他的裸体而忘了脸上的痛。
牛青松死了。牛红梅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何碧雪。牛红梅很想见到母亲的时候,
母亲便神使鬼差地来到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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