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 东西著

第五章(5)


这些信全是杨春光从南京写来的,我拿着它们的了微微地颤动,如果你们对这些信
感兴趣,那么清随我的目光往下看。

第一封信

经过反复考虑,我还是选择了王祖泉。我的这种选择,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缺陷,
而是王祖泉太厉害了。我取得硕士学位之后,一定会留在南京,王祖泉现在也联系了一
个很不错的单位。你曾经很在乎我跟王祖泉睡没睡过,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我们已经睡
过了。事情就发生在你离开南京的那个晚上。

第二封

你走之后的那个晚上,王祖泉来找我。她首先是痛骂我的导师,她认为她比你漂亮,
而我的导师却说她没有你漂亮,所以她说我的导师没有档次,素质差极。骂完导师之后,
她要我表态,就是在你们两个之间作出选择。我说我选择她。她问我用什么证明。我说
我发誓。她认为发誓等于放屁,丝毫不能证明什么。我征求她的意见。她说最佳的证明
方法,就是两个人睡在一起。未等我反应过来,她便拉着我朝着一个地方奔跑。我衣冠
不整,脚下只穿着一双拖鞋。我们朝着一个地方跑步前进。

第三封

天气非常之冷,我感到有许多风划过我的耳朵。奔跑中我们都出了一层汗,彼此也
听得到喘息声。在一幢建筑物前我们停了下来,那是乒乓球室,有一扇窗口已经破烂了,
我跟随王祖泉从窗口往里爬。她爬了好久都爬不进去,我用双手抬了一下她的臀部,她
像一个篮球从窗口滚进去。我在抬她的臀部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
我决定今晚要大干一场。等我爬进去以后,王祖泉已经脱下她的裤子躺在乒乓球桌上。
因为天气的原因,她没有脱上衣。你很难想象不脱上衣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这种景象
提醒当事人,这是一次偷偷摸摸的工作,是一次慌慌张张匆匆忙忙的工作,富有刺激和
挑战性。我们之间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镜头,我不知道你不脱上衣时,会是什么样
的情景。

第四封

我们又忙碌十多分钟,便把事情办完了。我感到天气特别寒冷,身上的每一个地方
都被冻僵了。其中有两个细节我必须告诉你:一是她不像你那样大喊大叫,她比较有涵
养,始终保持沉默。我说你叫床呀。她叫了一声“床——”。她在叫“床”的时候,我
噗嗤一声笑了。当时我们的床是乒乓球桌,她叫的“床”就是乒乓球桌,这说明她经历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太多。第二就是我们在办完事情的时候,乒乓球桌被我们压塌了。那
是一张用了多年乒乓球桌,它的腿已经腐烂。当然如果我们稍微收敛一点,不用太大的
力气,也不致于把球桌压塌。

第五封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体不存在任何毛病,我没有阳萎。我跟你说我阳萎,是因为
我对你已经失去激情。每个周末我都和王祖泉在乒乓球室幽会。现在天气转暖了,我们
可以在乒乓球室过夜。你知道我们一夜千多少次吗?七次,这已经打破了我和你的纪录。

第八封

今天是星期天,我约上了几个朋友到诗人单克家玩。我们先是包饺子,然后猜谜,
然后各自唱几首流行歌曲。羊克同志朗诵了几首他的新诗,我们都听不懂。晚上我们在
羊克的客厅里铺了一个地铺,三男三女睡在客厅里。王祖泉睡在我的身边,王祖泉的身
边是胡月,胡月的身边是赵杰。大家同睡在一起,我感到特别兴奋。这时我突然想到一
个字母S。我叫王祖泉睡成S状,我也睡成S状,两个S合并在一起,我从后面把王祖泉收
拾了。王祖泉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在我们干活的时候,故意鼾声如雷。完事的时候,
她把她的裙子塞到我手里。

第十一封

当我们进入乒乓球室的时候,我们发现已经有人占领了我们的地盘。我们找了一张
离他们较远的球桌躺下来,彼此目不斜视。但是我们制造的声音还是干扰了他们。他们
于是弄出比我们更响的声音。你知道我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王祖泉也不甘示弱,我
们决不容允别人的声音比我们的响亮,我们差不多又把那张球桌压垮了。他们或许是疲
劳了,或许是感到自卑,终于从窗口爬了出去。第二天木工们修复了那个破烂的窗口,
还装上了铁条。我们再也进不了乒乓球室,我们必须转移地方。
杨春光的信像三流小报的连载小说。我把我看过的这几封信揣进兜里。下午,牛红
梅野炊归来,我问她干吗不跟杨春光离婚。她说干吗要离婚,这样不是很好吗?离婚还
得结婚,我为什么要从这个坟墓跳进另一个坟墓。晚上吃饭的时候,牛红梅发现她的信
件少了好几封,她翻箱倒柜找信,好像家里失窃一样焦急。她问我是不是从她的抽屉里
拿走了信件?我说没有。她有气无力地坐到沙发上,认真严肃地回忆信件可能的去向。
我叫她吃饭,她说她没有胃口。半年多来她总是一边看信一边吃饭,就像有的人一边看
报纸或者看电视一边吃饭那样。
我从兜里掏出那些信件丢在餐桌上。牛红梅从沙发上跳起来,扑向餐桌,她立刻变
得有精神有胃口了。牛红梅对我说当初看这些信的时候,她曾经用手扯过自己的头发。
恨不能用石头给天砸出一个窟窿。但是看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她靠这些信件和电视打发
无聊的日子。她说你就把它当作小说来看,其实王祖泉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她的幸福
也是我的幸福。你想一想,她能在诗人羊克家的客厅里睡成一个S,还打鼾声,这多么
了不起。牛红梅像表扬自己一样表扬王祖泉。
后来,在无数个我回家的周末,牛红梅断断续续地告诉我:
王祖泉病了。
他们吵架了。
田仕良导师对杨春光的行为表示反感。
他们已经两个月没过性生活了。
如果王祖泉少说两句,那么他们的关系不会闹得这么僵。
王祖泉为什么不主动一点,真是急死人了。
他们终于和好了。
牛红梅像谈论国家大事一样谈论以上的内容。当她接到杨春光跟王祖泉合好的这封
信的周末,她硬拉着我跟她下馆子。我拒绝她的邀请,我说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她站
在客厅一言不发,整整站了15分钟。她说如果我不跟她下馆子,她就永远这么站着。15
分钟、20分钟、30分钟、35分钟,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终于同意了她的请求。
被牛红梅邀请的还有她的同事张珠玲,好朋友罗东荣。三个女人再加我,正好组成
四人帮。牛红梅建议大家都必须喝一杯啤酒,没有人表示反对。牛红梅举杯邀大家,说
为杨春光和王祖泉言归于好干杯。四只玻璃杯碰在一起,啤酒的泡沫溢出杯口,流到女
人们的手背上。喝到最后,她们都有些醉了。我发觉她们只是一个劲的傻笑。牛红梅的
笑声特别响亮,好像是有人在挠她的胳肢窝。牛红梅愈是笑得开心,我愈是想哭。我觉
得牛红梅已经变态了。她们的笑声莫名其妙。她们摇晃的身体和张开的嘴巴,都显得十
分虚假。
从此以后,我开始摹仿牛红梅写字。我从纸堆里找出一本牛红梅高中时期的作业本,
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严格地说,这是牛红梅高中时期的作文本。翻开一页,你会看
见《论幸福》的标题,然后是《说说谦虚》。《记一件难忘的往事》、《毕业后的打
算》。牛红梅在《论幸福》这篇作文里,引用了俄国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
《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把她的这本作文认真地抄写了一遍,最后我的字迹和我的思想全部牛红梅化了。我用
牛红梅的字体给杨春光回了一封信:
春光:
你好!在你跟王祖泉相好的日子里,我也认识了一位男朋友。他是画家,长头发大
胡子。他常到我们卧室里来作画,我给他做模特儿。画着画着,他便丢下画笔,把我抱
到床上。他的手上全是颜料。他从来不洗手,他把那些颜料涂到我的身上。他说我的身
子就是他的画布。有一次他丢给我一个画夹,要我画他,他做我的模特儿。他像一个野
人,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力量。我只看他两眼,便感到四肢无力,连一支画笔都举不起
来,差一点晕了过去。我从来没有那么认真仔细地看过一个男人,包括你。
                     红梅
                     9月27日
这封由我策划以牛红梅名义发出的信件,导致的结果就是牛红梅再也收不到杨春光
的来信。她不知道杨春光断信的原因。她问她单位的同事,你们看见我的信了吗?她开
始留意楼道里的信箱,每天下班回来她总要把眼睛贴到信箱四望一阵。她像在报纸上看
连载小说的读者,突然买不到报纸那样焦急。她常常在周末问我今天是星期几,是上午
或是下午?我吃饭了没有?她连自己吃饭都模糊了。
班主任告诉我们,如果大家愿意出钱,我们班可以请一位模特儿,每个星期天的上
午模特儿来一次画室,让我们班的同学练一练画人体的基本功。班主任刚一宣布这个决
定,所有的课桌被同学们的手指、巴掌和拳头敲响了。我们进艺术学院美术系已一年时
间,还没有画过真的人体。
又一个周末,我吹着口哨推开家门,我准备跟牛红梅要一点钱,拿去交给班主任。
牛红梅不在家,她大概又在她的同事家中打麻将。近半年来牛红梅迷上了麻将,她已经
把她的爱好从阅读杨春光的信件,转移到了麻将上。有一次我问她,杨春光来信了吗?
她说杨春光是谁?说过之后她接着自个发笑。她自己惊讶自己怎么连杨春光都遗忘了。
我打开电视,然后坐在沙发上,等待牛红梅归来。我在等待中不知不觉地睡去。我
是被牛红梅归来的推门声惊醒的。牛红梅看了我一眼,便直奔洗澡间。电视上布满着雪
花点,我想时间不早了。睡意一阵阵袭击我,想说的话撞击我的喉咙。我对着洗澡间说
给我一点钱。洗澡间里传出哗哗的流水声。里面像是在下场大雨。我说给我一点钱。我
说得很坚决,并且很响亮。牛红梅说你要钱干什么?我说我们班要集资请一位模特儿。
牛红梅说一定得情吗?我说一定。牛红梅说不画模特儿就成不了画家吗?我说成不了,
不画模特的美术系学生只能画黑板报,绝对成不了画家。牛红梅说要多少?我说100元。
牛红梅在洗澡间里尖叫一声,说怎么要那么多?我刚刚输掉了一个月工资,现在身
上一文不名,等明天我赢了再给你。我说你赌钱了?牛红梅说玩点小刺激。我说你怎么
能够保证明天晚上你会赢?牛红梅拉开门,赤身裸体从洗澡间冲出来。她身上的水滴还
没有擦干。她说如果我赢不了她们,我就给你做模特儿,你看一看我,哪一点不比那些
模特儿强?家里有,何必花钱。
我看见牛红梅用拧干的毛巾,在她身上来回地擦。她一边擦一边望着我笑。她一边
望着我笑一边揉她的乳房。她折射客厅的灯光,使深夜明亮无比。她通体透明,像透明
的白萝卜。她的每一根汗毛和她的心脏。肝、肺、以及大肠,被我清楚地看见。我甚至
看到了她的心理活动。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空前绝后的冲动。我想如果她不是我姐姐,我
就把她强奸了。我的拳头愈捏愈紧,手指骨的味咋声惊天动地。我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我低下头暗暗发誓,一定要报答她。我一定要报答她。
我想我报答她的惟一方式,是给她再找一位丈夫。产生这样的想法之后,我希望得
到刘小奇的帮助。我告诉刘小奇牛红梅快完蛋了。刘小奇用一种十分惊奇的目光打量我。
那时他正在指挥一群工人装修他的按摩室,他吞并了临近的两间发屋,然后大兴土木,
准备开一家桑拿按摩中心。木头、瓷砖和水泥堆满了屋子。他穿着一双沾满白色石灰的
皮鞋,在材料之间上蹿下跳。他说为了这个中心,他已经忙了一个多月,从图纸设计到
购买原材料到定床以及擦皮鞋纸,没有一样他不亲自过问的。
我跟着他在三间屋子里走动,他一会儿纠正瓷砖的帖法,一会儿告诫电焊工注意防
火,并要求水泥工节约水泥。他告诫工人的时候。我偶尔也插上两句话,内容不外乎是
他说的内容,只是口气比他更严厉。其实这个按摩中心和我没有丝毫关系,我的严厉是
典型的狐假虎威。他上厕所,我也跟着他上厕所。他小便我也小便,他大便我也大便。
我发觉他在大便的时刻,还在用手机跟别人通话。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他还忙的
人?
出了厕所,我始终比他慢半步,让他感觉跟着他的是一位无足轻重的人,让他感觉
良好。他好像这个时候才发觉我的存在,他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啊——你刚才在说牛红
梅,牛红梅怎么了?我告诉他牛红梅快完蛋了,她整天沉迷赌博,才20多岁却像一个老
奶一样生活,是一个不求上进低级趣味的人。她甚至连性生活都不过,好像也没有这方
面的需求。看在已故的哥哥牛青松的份上,我们能不能为她重新设计一下她的人生?刘
小奇大手一挥,差不多把他捏在手里的大哥大挥掉了。我从他挥动的手臂上,看到了一
种力量。他说设计什么鸟人生,你叫她到我的按摩室来。每月工资1000多元,还不包括
小费,下星期就开始培训,地点在二楼大厅。
我把这个消息转告牛红梅。牛红梅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她当即就用手掌压迫
她的指关节,从她的手掌之下传出指关节放松时的咋咋声,仿佛是马上要给人按摩。但
是她仍有忧虑,她说她是国家的正式职工,她舍不得丢掉这个铁饭碗,白天上班晚上按
摩,她怕身体吃不消。我建议她先试一个星期,如果刘小奇这边的待遇确实好,可以考
虑停薪留职。牛红梅表示同意。
牛红梅按时参加刘小奇开业前办的按摩培训班学习。在老师手把手的教导下,她记
住了人体的不同穴位。她知道按什么穴位,人会感到四肢无力或酸麻或产生说不出的舒
服。一次她叫我伏在她的床上,做她的试验品。她从我的头部一直按到我的脚板底,每
一个步骤都极其严密,轻重缓急适当。我感到我的血液欢畅,每一个细胞都像春天的小
草活跃起来。但是待我从床上爬起来时,看见牛红梅大汗淋漓,她的衬衣湿透了,紧紧
地贴在她的身上。她呼吸混乱,面带笑容。她好像是为掌握一门技术而兴奋。
刘小奇按摩中心开业的那天晚上。二十多位按摩小姐统一着装上班,她们的胸前都
挂着一块牌,那是她们的编号。牛红梅的名字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9”字,
只要领班喊到9号,牛红梅就必须站起来,服从领班的分配。领班叫干啥就干啥,哪里
需要往哪里。在一大群十八九岁的姑娘们中间,牛红梅年龄最大,她突然产生了自卑感。
她后悔加入了这一支奇怪的队伍。她想逃跑。
小姐们陆陆续续地被领班叫了出去,她们出去的时候,腿根贴着腿根,连跑带跳,
像是准备登台演出那么兴奋。回来时,她们显得极其疲惫。她们哈欠连天,像卓别林一
样迈着外八字步伐凯旋而归。有几个小姐连续被退了回来,她们说碰上了一位难缠的客
人,她们不被他看中,所以他把她们退回来了。这时领班终于叫到了9号,牛红梅临危
受命,朝着最艰苦的包厢走去。
包厢里躺着一位秃顶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像手指一样抚摸着牛红梅。他故意沉默
了两分钟,或者说深沉了两分钟,然后说是她们派你来的?牛红梅说是的。他说你是不
是这里最漂亮的小姐?牛红梅说不知道。他突然伸手在牛红梅的胸口摸了一把。牛红梅
后退一步。他说我不需要按摩,我需要特殊的服务。我的车停在楼下,如果你同意的话,
我们马上到我的别墅去。我拥有轿车和别墅,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养你,像你这么漂亮
的小姐,不应该在这种地方。你让我高兴了,我还可以用公款给你买摩托车、手机什么
的,但是前提是你必须让我高兴。
这位秃顶的可以利用公款为牛红梅买摩托车和手机的中年人,说话的时候喜欢闭着
眼睛,只有在每个句号的地方,他才把眼睛睁开。当他第四次睁开眼睛时,牛红梅已经
退到了包厢的门口,她准备逃离此地。他闭上眼睛大喝一声站住。他说你要知道今天刘
小奇请的客人,都是尊贵的客人。只要我一不高兴,刘小奇就有可能办不成这个按摩中
心。我,也许是你这一生见到的最高级别的领导,不要不识抬举。
牛红梅看见他的嘴巴突然变大了,他的秃顶像一只光滑的葫芦,不停地晃动。冯奇
才、宁门牙、杨春光像英雄人物,从她的眼前—一闪过。她想他怎么可以这样?就是宁
门牙也比他强一百倍,他怎么没有一点自知之明。这么漫无边际的想着的时候,她已经
走到了按摩中心的楼梯口。
刘小奇从后面追上来,他说红梅姐,你不能走,他看上你了,他一定要9号给他按
摩。牛红梅说我是国家正式职工,我不干这个。刘小奇从他的上衣袋,掏出一个放大了
的挖耳瓢。他说你看好了。刘小奇把挖耳瓢塞进他右边的耳朵眼,来回掏着,他的五官
因为耳朵的快感扭成一团。他说你说说,挖耳瓢和耳朵谁舒服?耳朵并不因为挖耳瓢而
有所损失,你为什么不干?何况你还可以拿钱。牛红梅大笑着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刘
小奇说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我可以给钱。牛红梅说多少?刘小奇说2000元,不,1000元。
刘小奇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他一百两百、三百四百,五百六百地数着,当他数到1000的
时候,他把手里的钱全部递给牛红梅。牛红梅重新数了一遍,刘小奇递给她的钞票只有
600元。刘小奇把100元放大成200元,他的数字高出实际差不多两倍,也就是近乎翻了
一番。牛红梅说言而无信,我不干。她把钱还给刘小奇又说,你像一位手里捏着铜板的
财主,拼命地张手指,让铜板从指间滑落。等你把怜悯我的手伸到我的面前时,你的手
中只剩下一枚铜板了。刘小奇说英雄也有不英雄的时候。我现在手头比较紧。牛红梅突
然打了一个喷嚏,她感到快乐无比。一个喷嚏使人快乐,一声吆喝使人忧伤。牛红梅哼
着当时流行的一首俄罗斯民歌,离开了刘小奇的按摩中心。
我提着饭碗往学院的食堂走去,许多同学都和我一样提着饭碗往食堂走,他们以步
伐为节奏,以勺子为锤,以饭碗为鼓不停地敲打着,丁丁当当的声音从他们的手掌间滑
落出来,填满他们身后的空间。我在想今天的晚餐到底是吃瘦肉豆腐或青菜萝卜的时候,
刘小奇拦住了我的去路。他告诉我牛红梅放弃了他那里的工作,希望我能劝一劝牛红梅。
刘小奇的嘴巴在跟我说话,眼睛却跑到了那些女学生身上,似乎要打她们的主意。
刘小奇请我在学院门口吃一份快餐,便用他的摩托车拉着我回去见牛红梅。牛红梅
不在家,她又出去打麻将去了。我和刘小奇找了好几个地方,才在楼上的江伯妈家找到
她。我们把她从麻将桌上叫了下来。她满脸痛苦。我们则恨铁不成钢。刘小奇说他现在
是创业时期,万事开头难,希望牛红梅支持他的工作。牛红梅认为那种地方,不应该是
她去的地方。他们连宁门牙都不如,为什么向我提出无理的要求?刘小奇点上一支香烟,
然后慢慢地吸,烟雾从他头上的气孔里冒出来。他说牛红梅的首要问题,是改变观念的
问题,观念改变了其它问题则迎刃而解。比如说地里长着一棵萝卜,你把它拔出来,土
地并没有受到伤害。我说杨春光在南京过着腐败的生活,你为什么不可以以牙还牙?刘
小奇立即纠正我的观点,他说我是严重的个人主义者。只要牛红梅接受他的观点,那不
仅仅是报复杨春光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前景广不广阔的问题。将来的世界是有钱人的世
界,谁有钱谁是大爷。现在两条路摆在牛红梅的面前,一条是贫穷一条是富裕,出身不
由己,道路可选择。一个晚上可以拿到一个月的工资,牛红梅你到底选择哪一条路?是
继续贫困下去呢,或是迅速富裕起来?
牛红梅脑袋里的麻将声渐渐被我和刘小奇的声音所取代,我们像两只打气筒不断地
给她打气。刘小奇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把它当作一场梦,恶梦醒来是早晨,谁人会责
怪你在梦中所做的事?我说你可以把真的当作假的。牛红梅的脑袋快被我们说爆炸了。
最后,刘小奇说为了清洗大家的脑袋,他在二楼大厅开办一期按摩小姐心理素质培训班,
他希望牛红梅能够参加。
我是一个心理阴暗的人,我特别希望牛红梅堕落,事实上我和刘小奇就像两只手,
在暗暗地把牛红梅往一个地方推。我们都希望牛红梅做一个魔鬼而不是上帝,我们在引
诱她。刘小奇这样做的目地,是为了他的生意。而我,则是为了报复杨春光。如果牛红
梅听刘小奇的话,跟着刘小奇走,那么,这将是对杨春光最有力的还击,也会使我扬眉
吐气。
牛红梅按时参加了按摩小姐的心理素质培训班。她和她的年龄参差不齐的同学们,
先是看录相,了解国外的按摩情况。然后再看几个充满激情的故事片。故事片的情节大
都遗忘了,她只记住片中的大量接吻镜头,接吻的镜头后面,是像诗歌一样的音乐。教
员站在电视机旁说在西方,接吻就像握手。什么时候你们能够把接吻当作握手了,我们
才开始讲课。故事片仍在继续着故事,教员不时提问这是什么?学员们回答接吻。教员
很失望地摇头。等下一个接吻的镜头出现时,教员再提问。有三分之一的学员答握手,
三分之二的学员答接吻,大厅里的声音,在吵架。教员在等待时机,当学员们被故事片
吸引的时候,他突然按了暂停。他问学员们这是什么?回答握手的人愈来愈多,他们由
三分之一发展到三分之二,到近乎三分之三。只有一位学员说这是接吻。教员用手敲了
敲银屏,说这是接吻吗?学员说接吻。教员说真是接吻?学员说真是接吻。所有的学员
都望着这位孤零零的站立着的学员发笑。教员又敲了敲银屏,说你敢肯定这是接吻吗?
学员说是握手。教员终于松了一口气,学员们全都噼噼叭叭地鼓掌。
接下来由教员授课,他告诉学员们在按摩室里必须正话反说,这样既能保护自己,
又能拿到更多的钱,使顾客高兴而来满意而归。他举了很多例子,其中有几个牛红梅记
忆深刻。比如你不爱,你必须说爱;你不喜欢,必须说喜欢;你不同意,必须说同意;
你同意,则说不、不、不……教员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些关键的词,让学员们反复朗读,
互相测试。学员们异常活跃,一些没有学会正话反说的学员,不时发出惋惜,她们要求
测试她们的学员重新测试。这样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学员们把黑板上的那些词背
得滚瓜烂熟。
不爱——说爱 不喜欢——说喜欢
不同意——说同意 同意——说不不不
不高兴——说开心 高兴——说高什么兴
痛苦——说愉快 丑陋——说英俊
失败——说成功 钱少——说钱多
粗俗——说高雅 流氓——说英雄
坏人——说你好 好人——说你坏你坏
死亡——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文盲——说知识分子
黑暗——说灯火通明
没有才华——说才华横溢
衰老——说幼稚 年轻——说成熟
拍马屁——说志向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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