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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发天

  雪莲湾人管风暴潮叫发天。今年春天的风暴潮比往年来得早,赤溜溜的日头在膨膨炸开的浪头子上跳了一阵子,被海吃了去,吐一弯浑厚的灿红,天景儿像烧着了一样。船在海里颠成糊里颠盹的一团。灰不溜秋的老帆一扯一甩地龟缩进孤零零肉赘似的泥岬里。大浪掀出重浊湿润的闹响,在如烟如梦的癫狂里潮弄着渔人日子的狼狈。

  “呸,狗日的草鸡了!”大雄望着缩头缩脑钻进昏暗里的船骂着。他25岁了,生一副粗壮圆滚的大身量,船板一样宽厚,很野。乱蓬蓬浓发遮掩的宽额头上大筋纵横,勃勃地鼓涌着青血,放着豪光。他的一只大掌攥紧舵把,腾一手拽出盛满烈酒的扁瓶子灌了酒,喉结弹跳着发出粗糙的闷响。然后就威威凛凛地瞭一眼疯疯嚣叫的浪头子。望了一会儿,他矮身出舱,落了老帆,粘答答的帆布如一块模模糊糊的白膏药贴在船板上,没了帆,船就如一朵开败了的花。

  大雄手臂愤愤一轮,在风中割出一串嗖嗖的声音:“狗日的都逃吧,俺闯滩啦!”骂完之后便有一柱大浪贼爆爆砸过来,卷上舱棚顶,又哗哗流下,结成一张宽阔薄亮的水帘子。

  大雄泼海野吼了一通“镇鬼号子”。他眼里的海鬼好像倾刻间缩头缩脑地逃了。他是黄木匠的儿子,却不愿当个木匠。他对闯海上瘾。虽说鬼浪滩发天吃去好多渔人,那是被吃的渔人心里装鬼。鬼跟鬼是过不去的。剽悍、坦荡和骁勇的渔人会听见鬼的声,就得喊出来震鬼,海鬼就退了。不晓事理楞头楞脑闯滩那才是狗日的傻蛋呢。大雄很自信地想,浪头子抖得狼虎,似要咬碎大雄的单桅船。大雄的胸脯子挤在舱门,似有一团无名火烧得心往外蹦,传导至嗓眼就火辣辣的。他蓦地想起师傅老漂子教他的闯滩绝活儿,老漂子驾船有三绝:活,野,狠。雪莲湾的小伙子们都愿拜他门下。他独独看中大雄。大雄的家族历史上曾经出过一个“大力士”。几十匹大马拉着祖宗造好的大船来到雪莲湾老河口,老河口挤满看热闹的村人。白茬船卸到老河口河堤上,一群渔民哼哼哧哧也不能把大船推下水。眼看着就要退潮了,僵持的时候,大雄的老太爷将光溜溜的粗辫子往脑后一甩,咳咳运气,圈子腿架出两张过弓,骨头绞着身架子,“轰”一声将木船撞下大海。滩上欢声雷动。县太爷嘉奖了这位大力士。每每提起这段“光荣”,黄木匠和大雄都十分得意,老太爷的满身豪气还在大雄的脉管里鼓荡着。

  大雄又想麦兰子了。他在海上逛荡的日子,就想麦兰子,想得要死。他做梦都想娶麦兰子。见到麦兰子他就嬉皮笑脸动手动脚:“麦兰子,做俺老婆吧。”麦兰子躲闪闪眼里噙着祛不净的羞。大雄说:“兰子,你小样的早晚是俺大雄屋里的。”麦兰子撅着嘴巴说:“你赖你鬼,可你顶不上裴校长有学问。”大雄这才知道还有个男人在麦兰子心里美美地坐着哩。大雄迷信,他求人把裴校长的情况打听了一遍,他跟裴校长喝酒,后来知道,他俩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差那么极短极短的一个时辰,裴校长是卯时,大雄是辰时。大雄想,他会击败裴校长把麦兰子娶过来的。麦兰子在他眼里终日罩着仙气,举手投足都能撩起十足的渴望。他极快乐地飘起来,觉得苦乏的日子真好。只要是麦兰子喜欢的事,他死也敢做。那是个热爆爆的夏日,船都歇伏了,麦兰子小酒店海货断档了,大雄知道了,驾船到远海追逐带鱼群,打了满舱的带鱼,回来的时候遇到海上发天。眼看着遇险了,同船渔民吼:“大雄,赶紧把鱼扔海里吧!”大雄梗着脖子说:“不,俺的麦兰子小酒店,正缺鲜货下酒呢!”那个渔民急了:“打铁烤糊卵子,你小子也不看个火候!赶紧扔,是要鱼还是要命?”大雄嘻嘻一笑:“俺都要!”说着就杀下心来闯海了。闯海的时候,他的蛤蟆船把浪头击成碎片片,大雄拽着带鱼筐沉入大海。风暴过去了,麦兰子跟随人们跑向海滩,却发现大雄像个海怪从海里爬上了岸,胳膊死死拽着鱼筐。麦兰子提到喉咙的一颗心,又慢慢回到胸膛里,扑像大雄,紧紧地抱住他水涝涝的身子哭了。

  这个时候,大雄十分自信十分乐观地沉入一个老梦里去了。“麦兰子,你瞧好儿吧!俺闯个漂亮给你看!”大雄心里念叨着,浑身骨节又弄出脆脆的响声。他换气时将那股废气吞进肚里,新气涌进一截肠子里的咕咕声自己都能听到。海面上野风叫了,揉起一道道水墙,哗哗地颠颤。老船被挤压得晕晕乎乎呻吟声音焦干哑闷,沉沉地滚来滚去。“呱”地一个大浪,劈头盖脸地吞了探头探脑的老船,仅剩一杆松桅如鱼漂一样拐搭拐搭地摇。岸上人群一阵骚动,目光也就浊了。桅杆子摇皱了人们的眉头子,吊着心贴着浪湿漉漉游走。海雾摇出来,如一张弄皱了的灰布帘子。灿红海景凄凄然转成灰青,老河口便浮起黑黝黝的幻影,将海滩掀得骚动不安。抖一下,松桅摇没了,鬼浪滩一片茫白,浪花开开败败,败败开开,活活有股迫人的威势。不长时辰,海面划一道亮亮长长的晕光。“哗”一声巨响,老船挺了龙脊,抖落身上大块小块滑溜溜的亮甲,轰轰隆隆呲牙咧嘴撞了滩,嘎一声,龙骨断裂的脆响荡出很远很远。银灰色的水片子像花瓣一样迸散。

  大雄黑咕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肌腱涌动的膀子上缠着麻麻疙疙的海草和沙粒,像个高大的怪物一样稳稳地站起来,海水在他身上落下来。他朝老河口跑,猛抬头,看见站在河堤上朝他巴望的麦兰子。麦兰子嫩闪闪的腰肢浴在海风里,朝他笑,乌发和长裙迎风飘展。大雄胡撸胡撸水涝涝的脑袋,不无得意地望着麦兰子,似乎感知了自己无处不在壮美。他想野野的吼几嗓子,嗓门子亮到无度:

  皇天后土哇

  俺的家

  漫天野海呀

  恩养他

  渔花子破船啊

  打天下

  赶海的爷儿呀

  吃龙虾

  大雄每次出海回来都到麦兰子的酒店喝酒。麦兰子怪模怪样地瞅着大雄笑,咯咯的,很陶醉的样子。她那双黑钻钻的眼仁儿就像辣子水泡过一样亮。浅藕荷色长裙里的腰肢一摇一摆,恰似一种轻盈的舞蹈。圆滚滚的腚在裤子里颤颤悠悠,磨出一些细微的软软的声响。这眼神,这圆腚,格外让雪莲湾小伙子们神情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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