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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七奶奶看出大雄喜欢麦兰子,心里高兴,但七奶奶嘴上不说,她等待着黄木匠来求婚。可是,黄木匠没来,大雄也没正巴经地向麦兰子求婚。七奶奶心里着实不悦。但七奶奶明白,在麦兰子的海味酒家里,好多男人细麻苍蝇似地围着她转来转去,等麦兰子的心跟别人跑了,大雄就该傻眼了。可是,七奶奶的担忧毫无道理,麦兰子理都不理他们,能走到她眼前的,除了裴校长就是大雄。有一次麦兰子去网厂找张士臣厂长拉包桌。张士臣看见麦兰子就笑眯眯的。日子久了,张士臣就对麦兰子有了美妙的想法,天天他都甩着两条短棒一样的粗腿摇进酒家,大把大把的票子甩出来喝酒。张士臣买通了麦兰子的干娘。麦兰子爹死后,娘就去世了,爹出海打鱼的时候死在海里,娘是想爹想出了怪病,患癌症死的。当时,麦兰子和麦翎子还小,她们是吃干娘的奶水长大的。干娘动员麦兰子给张士臣当情人。麦兰子坚决不应。干娘就说:“张士臣是农民企业家,有钱有势好多姑娘巴结还巴结不上呢。“麦兰子说:“俺看不上他,俺也没有穿金挂银的命。”干娘急急歪歪说:“你到底干不干?”麦兰子说:“死也不干。”干娘说:“死丫头没一点良心亏俺那些奶水。”麦兰子俏丽的目光咄咄逼人地说:“干娘等俺生了孩子让孩子喝奶粉,俺挤奶还你。”干娘骂骂咧咧地笑喷了:“鬼丫头,你成精啦!有这么还人情账的吗?”这之后娘俩总是疙疙瘩瘩的。这事让七奶奶知道了,就把干娘狠狠骂了一顿。张士臣的包桌算是彻底挪走了。

  发天的时候,老河口顶上来的渔船少得可怜,酒家一晚一早的海货就供给不上了。麦兰子要到老河口买海货。她钻出灶房,打扮打扮,一路跑到老河口。她几天的乐事全都在这里。她最爱看大雄闯滩的强悍和一腔化不开的野气,看他在沉重劳动中保持的巨大热情。她就朦朦胧胧生出一种渴求,很快会燃成一腔复杂的心火。

  天像一条蓝旱船,润着无边的蓝。发天的浪头子滚滚荡荡,一阵复一阵,久久不息。缩进泥岬里的船怕是得来日拢滩了。大雄的船神神气气在海滩上颠着,搅起一湾的鲜活。他很快就适应了环境,闯滩时的兴奋、刺激和忧虑,马上转变成一种常规生活。什么样的人都得面对平淡的常规生活。他朝麦兰子摇着蒲扇似的大掌喊:“麦兰子,你下来哟。”

  麦兰子做出高深的样子摇头。

  “满籽蟹,皮皮虾。”

  麦兰子仍旧不语。

  “这小样儿的,玩深沉呢。”大雄说。

  麦兰子把目光扯回来,像看大戏似的,扳住笑。大雄一杆目光软了酸了,撸了一把乌油油的鼻头,嚷嚷道:“俺让七奶奶打你屁股!”麦兰子不动声色,满脸的内容。大雄愣了一下,很沉地叹了口气,好像从麦兰子脸上读懂了什么,扭身扑甩着大脚片子,踩响了泥滩。他熊似地爬上船板,抱起折断的一节龙骨,“通通”两下子戳开船门。沉厚悠长的闷响像铆船钉的声音,荡开沉沉的暮气,火爆爆的。大雄哈腰钻进舱子,舱里充斥了辛涩的凉津津的沤馊气。他划拉着大手抠紧了蟹筐,稀汤薄水地拽出舱子。他又相继拽出两筐皮皮虾。“哗”一个大浪,砸得破船哐啷啷一阵痉挛。大雄毫不在乎,任潮吼唱,任船呻吟,一弓身,一只铁钳般大手拎一只筐子,纵身跳下船板,轻轻巧巧落地,溅起麻麻点点的蛤蜊皮子和泥水。蟹筐被墩得脱了形,一只只乌青肥硕的梭子蟹嘁嘁嚓嚓舒筋展骨。他又拽下另一筐皮皮虾时,男男女女的渔贩子挤挤密密凑过来,像猫见了鲜腥,透着交易的兴奋。“大雄,卖给我吧,俺等狗日的三天啦!”一个黑壮壮的鱼贩子说,摇动的脑袋像木匠用的墨斗儿。大雄迷迷瞪瞪的憨笑,一个个撅高了的屁股望他的海货。

  过了一会儿,大雄就觉得腻歪了。麦兰子为啥没凑上来?他又歪头朝人群里寻着。麦兰子正朝什么人招手。大雄心提起来,贼贼地寻着,看见了裴校长,心里就沉了一下。裴校长穿一件灰衣服,白瘦的手臂抖着一个网兜,不时拿眼瞄瞄发天的海面。身后跟着一个老师和一群孩子。大雄知道他是带孩子们上海洋课。一碗笔墨饭,害得他太弱了,让人生怜。那堆人里蝇营狗苟的,哪像咱这路汉子穿大鞋放响屁过瘾。大雄想着,就呼啦啦被鱼贩子围了。

  “大雄,报个价吧!”“墨斗”推开众多同行死乞百赖缠着大雄,频频递烟,眼神里却是充满鄙夷。大雄歪着脸相,懒得答理他们,得意的目光压着黑压压的脑袋。人们的目光咬着他,又口口声声激他。大雄不恼,身板子一前一后地摇着,嘴里发出一车短促的唏嘘声。“墨斗”不耐烦地问:“瞧你小子牛的,快说个价吧!”大雄大大咧咧地晃晃大掌:“蟹”!

  众人吸口凉气。

  大雄又晃大掌:“皮皮虾。”

  又一口凉气。“墨斗”黑黑的脸相,炸了:

  “狗日的,真黑,换棺材本哩?”

  大雄拿眼在“墨斗”身上搜刮一遍。

  “包脚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呢!”“墨斗”又说。

  大雄圪蹴着,手一阵一阵发痒。

  “烟袋杆子,黑心!”

  “乌龟爬门坎子,翻个兔崽了!”

  “墨斗”连连骂:“是个茬儿。”

  大雄说:“螃蟹吐沫,没完没了啦!”

  “对你这号人,哼……”

  大雄火了:“俺是哪号人?”

  “墨斗”咕哝了一句什么,大雄没听清。就这么轻轻一咕哝,却压得一条汉子丢了分量。他顿觉得鼻孔热辣辣堵得慌,一抠,挖出一块硬巴巴的黑泥。“狗日的,爷给你实惠的!”大雄吼声如响雷在大海上粗野沉闷地滚动,伸出一只脚轻轻一拧,就将“墨斗”勾倒了,“啪叽”一声四仰八叉跌在泥水里。“黑了心的又打人!”鱼贩子喊。“墨斗”没吱声,哼哼着爬起来,鼻子一抽一抽,把腰杀得低低的,黑炭棒一样的手臂开出嘎巴巴脆响,闷闷一声钝吼,壮牛般朝大雄叽叽噜噜地滚。两人绞成一团。大雄脑袋被泥水浆糊似地粘胶着,怪异的臭腥一阵一阵钻他鼻孔。他野野地吼镇鬼号子,吼得“墨斗”见了鬼似的发软。“大梆子,加油!大梆子,打狗日的!”鱼贩子们齐齐为“墨斗”加油。“墨斗”在众人哄笑里镇静许多,腾出一只拳头击中大雄的左腮。

  大雄顿觉头昏眼花,脑壳嗡嗡响,疼出儿滴酸泪。“墨斗”兴奋了,吱溜溜骑到大雄身上,一手抠紧大雄的大腮,一只拳头捣得狼虎。大雄觉得天旋地转看不清爽了。“搧,搧他个狗日的!”“这回他是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儿啦!哈哈哈……”人们似乎很解气。大雄竟没挣脱,闭了眼,呼吸顺畅,睡着了似的,克制着自己的愉快心情。任“墨斗”一下一下搧,脑袋配合着一下下地摆。鼻头的血小红蛇一样爬出来挂在嘴角上。他笑了一下。“大雄,服软吧!”人们嚷。麦兰子远远地津津有味儿地瞧大戏,见大雄草鸡了,就慌慌地喊:“大雄哥,大雄哥你不能就这么完蛋啊!”大雄听见了,来劲了,轻蔑地吸溜一声鼻子,拿舌头舔舔干裂的厚嘴唇,将鼻血吮进嘴里,凝成一口,“喷儿”一声啐到“墨斗”走火人魔的脸上:“爷爷败火啦!轮到你喽!”说着一轮大腿将“墨斗”惶惶的,像头倦驴似地呻唤了一声。大雄一使劲儿就跳了起来,圈子腿弯弯裆里溜狗,摇摇晃晃奔过来,脚底透一股狠气。他抄起“墨斗”的一条短腿,掀一下,“墨斗”就十分狼狈地栽泥里一下。一掀一掀,“墨斗”就一啃一啃地在空中划弧。“墨斗”的一身馊肉几乎掀成一团软泥,呼噜呼噜地说:“狗日的,俺服啦。”大雄就喜兴得扭歪了脸,朝麦兰子吐一下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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