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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疙瘩爷丢七奶奶脸了。严格说是给七爷丢脸了!

  夜潮爬上来了,呜呜溅溅地嘲弄着什么。别人都以为疙瘩爷回去了,黄木匠提着马灯寻他,拖死狗似地拖回他。黄木匠救了他一命。醒来了,疙瘩爷方知脏了滩,心里后悔不迭。然而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龙帆节”被当成旧风陋习抹了去,自从没了“龙帆节”,疙瘩爷心里就没抓没挠的空落。后来又分船单干了,疙瘩爷操持几次也没成,人心散如滩上沙子再也拢不回了。疙瘩爷每次出海都抓上一把蛤蟆滩的沙子,远远望那滩地,便是一个糊糊涂涂的窟窿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人生就是陆续生出无数这样的窟窿再去一个个添补,也许一辈子也补不上。

  黄木匠怅怅地望着黑咕溜秋的海滩,去日的情情景景涌上脑海,很沉地叹口气道:“疙瘩兄弟,你这个当村官的还不知道?改革开放了,龙帆节,没那景儿啦!如今都是各做各的梦,各赚各的钱,谁还愿犯那折腾?”

  疙瘩爷迷迷瞪瞪地盯着黄木匠:“钱,这鸟钱啥玩艺儿都替代啦?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比钱更他娘较劲儿东西啦?要钱,连尊严都不要了吗?”

  “别看你当了支书,怄那气也白搭!”

  “不是怄气,龙帆节不该断!”

  “这年头儿的龙帆节没啥劲啦!”

  疙瘩爷顿时黑了脸,倔倔道:“没劲?搂娘们钻舱子来劲儿!臭渔花子就是没出息,趁多少钱也是贼人!祖宗传下的礼仪不是哄孩子玩的!渔人的魂儿都装里啦!”

  黄木匠缩缩脖儿笑道:“看你这劲儿,还真想再把龙帆节鼓捣起来哟?”

  “对,不他娘来一回,死不冥目!”

  “你是大支书,村里人还不是听你招呼!”黄木匠愣了一下:“不过,你也就是跟俺夸夸海口,到动真格儿的时候你就不上心啦!俺还不知你们当官的啥心思?”

  疙瘩爷瞪圆眼:“操,你信不过俺?”

  “不是信不过,是你变了,你还有当年打海狗的劲头吗?”黄木匠虾着身说。

  “你狗眼看人低,俺要是鼓捣成了呢?”

  “俺甘当你疙瘩爷裆下一条狗!”黄木匠打赌似地说。

  疙瘩爷双眼火球般燃烧,屈腿,从沙滩弹起,笨拙拙奔向船,熊一样爬上去,抖抖水涝涝的身子,冲黄木匠喊:“上有星星下有大海,搞一回龙帆节,咱就敲定啦!”黄木匠瘟鸡一样“嗯嗯”着:“俺等着吧!”就拿眼寻着蓝幽幽的海面。过了一会,黄木匠又嚷嚷道:“干完活儿,到俺小铺里喝两盅,俺请你吃龙虾!”喊着便横蛮地摇起大橹,咿咿哑哑入海去。

  天高风凉,满天的星斗闪烁,总叫人感到无限的遥远。半拉子月亮游出云朵,映到水里就像一条昏头涨脑的娃娃鱼。风歇着,海流平平缓缓地涌,不时溅起白花花的水泡儿。疙瘩爷贼眼顺水泡溜过去,嘴里念叨:“有戏!”便捻下橹,船一停,夜一遮,胆子就大。他“咕嘟”一个猛子扎进海里。远远地,黄木匠瞟一眼翻花的水泡,反反复复自语:“这疙瘩爷,还猴儿似的麻溜哩!别看这鬼家伙吃了官饭,心里到谋得狠呢!还是一条好汉!”边说边抖抖索索地择网。

  渔人各精一路活儿,黄木匠除了造船,还能拿网兜蟹。疙瘩爷除了当海眼、打海狗,还精于潜水抠龙虾,他是出名的老水泥鳅,一次入海能憋好长好长时辰。夏夜的雪莲湾海水表面热嘟嘟,底层凉扎扎。刚入海的疙瘩爷浑身汗毛凉浸浸张开来,手脚慌得紧,过一会儿就清爽了。他调动多年钻海寻虾窝的经验,轻轻巧巧地摸,巴掌隐隐刮拉着麻麻疙疙的海底,便有一绺绺的海草痒兮兮地搔他皮肉,奇形怪状的海鱼在他身旁钻来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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