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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活套儿

  日头很沉重地掉下去了。

  疙瘩爷昏昏沉沉地一头扎进二楼宿舍没了声息。他头发涨,身发冷,象是病了。近来的工作,不知怎么老是蹩手蹩脚的。傍天黑时,他晕晕乎乎发起烧来。春花不在家,麦兰子领着村医赶到村委会。医生说是风寒,打了针也留了药。夜里疙瘩爷出了一身汗,稀稀落落的汗毛活泼张开来,搅得他浑身不自在。脑里影影绰绰的人和事竟稀粥一样糊涂了。夜里迷糊几回,做些奇奇怪怪的梦。天亮时,他清醒过来,就有一种深切的孤独感袭来。他支楞着耳朵听见外面淅淅沥沥落雨声。

  静下心来听雨,疙瘩爷的眼前就浮现春花年轻时袅袅婷婷的身影。她身上带着草蓼花洁白纯净的颜色,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运盐河的老船上,他最喜欢闻这股幽香,可是,春花变了,她被世俗包裹了,身上再也没有这样的香味了。

  雨停的时候,疙瘩爷影影绰绰做了一个梦。他独自冒着雨扑扑跌跌地走上蛤蟆滩。退潮了。疙瘩爷默默地蹲在滩上,如一块古老石碑,一动不动,他恍惚间觉得滩活了,象硕大无朋的海龟载他在大海里游动。散散落落的沙粒卵石也好象变成有了生命的东西,团团簇簇拥戴着他。尽管他一直避着蛤蟆滩,滩并不冷淡他。他顿觉眼窝里有湿漉漉的东西一颗一颗渗出来。过了好久好久,他呼噜呼噜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兜里抖抖摸出一枚五分硬币,在手掌心里攥出滑腻腻的老汗。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假如这枚硬币抛下去,国徽胡上,俺就豁出去干一场,就算合了海龙神的旨意,要是麦穗朝上,俺就等等再说……”银亮亮的钱币抛向空中,忽忽悠悠坠落,“叭叽”贴在滩上。他定定瞧是负有重大使命的“国徽”。

  “太棒啦,俺的天神哩!”疙瘩爷针打挺般弹起,压根儿不愿多想。他急头横脑拧屁股下床,敲开隔壁村委会办公室的门,叫道:“四喜,快给俺起来!”

  “深更半夜的,您撒啥魔症啊?”四喜说。

  “闭上你的臭嘴,带上双筒枪!”

  “干啥?”

  “打狗!”

  四喜懒洋洋斜着身子挪出屋,嚷嚷道:“俺不敢,人家还不把俺骂个狗血喷头!”

  疙瘩爷气势势地抖抖身子:“谁敢?俺跟着!”

  四喜翻翻眼:“就咱俩?”

  疙瘩爷说:“春栓和大鱼的枪还有没有?”

  四喜说:“有哇,昨天俺们还去泊里打兔子哪!”

  疙瘩爷挥挥手:“去,叫他们也来,晚上给你们开高补助!”

  四喜颠颠儿去了,不一会儿叫来两扛枪的小伙子。大鱼愿意追随疙瘩爷,他恶狠狠地说:“只要不让俺打大雄家的黄狗,谁家的狗俺都敢嘣!“说着举枪瞄了瞄。疙瘩爷马上下了命令:两人一拨儿挨家逐门突击打狗。

  夜气浮来浮去,村巷极有层次地昏黑。蛤蜊的腥气和夜的寒气悠悠弥散,升入空中,随风朝村外漫漫泛泛荡过去。不大时辰,静夜,便溅起犬叫和噼哩啪啦的脚步声,空气里随着恐怖的枪声又充斥了浓烈的狗的血腥。

  疙瘩爷黑着脸凶凶地走家串户,不可逆转地在村舍摇头摆尾的狗们脑袋里,贮存一颗一颗的枪子。有人沉默,有人大骂,有人哀叹。疙瘩爷尽量不看村人的脸,害怕酝酿许久的勇气泯灭掉。可是,他怅怅的眼神不时向天望一下,他一定很痛苦,但他决不同着村人的面表现出来。

  疙瘩爷不知不觉到了黄木匠家门前。他仿佛看见黄木匠温和的笑眼陡变厉厉凶光,他怔住了。大鱼悄悄溜了,就剩下他和四喜。一种孤单和恐慌,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闭起来。四喜却不管不顾地用枪托敲门。敲着敲着,有些哆嗦了。他害怕碰上大雄。

  实际上,这阵大雄不在家。大雄在婚礼逃跑之后,就悄悄回过一趟家。黄木匠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大雄,为啥不敢娶麦兰子?黄木匠只好守着黄狗过日子了,黯然神伤地活在自己的孤独之中。黄木匠惴惴地打开门,见是疙瘩爷和四喜,就笑着说:“大疙瘩,深更半夜的犯啥怪呢?”疙瘩爷冷着脸不说话。疙瘩爷看见黄木匠大门是关着的,里面还守着白纸门的“规矩”。左扇门上贴着七奶奶用白纸剪裁的门神“钟馗”,白纸完好无损,右扇门没了,八年前跟随老伴下葬后,一直就那么空着。看着半扇空门,疙瘩爷很伤感。四喜大咧咧道:“上级有令,打狗!”他的脚呲住门槛,就有大黄狗“桩子”哧哧蹿过来,伸出长长的舌头,凶凶地看四喜,嗷嗷地扑咬起来。黄木匠“喝”了“桩子”一句,将疙瘩爷和四喜往屋里让,疙瘩爷不进屋,站在那里看着“桩子,”眼里闪出的阴鸷凶烈的光,心里惶惶地发颤。“桩子”好象认出疙瘩爷,不再咬叫,蔫蔫儿地嗅他肥大的裤角,嗅到了同类的血腥,便慌慌地摇尾巴。

  这条肥硕高大的黄狗的确象狼,黄黄的鬃毛在夜色中泛出金色光泽。黄木匠嘟囔了一句:“大支书,这狗非打不可吗?”疙瘩爷只好顺着黄木匠的腔调悠下去:“老哥,上级指示一律打狗,俺知道‘桩子’在你老哥心中的位子,可也没办法,谁也破不了这个规。”黄木匠眼眶一抖,话里有了愤怒:“啥规矩,还不是你疙瘩爷一句话!”疙瘩爷想骂他一句,自从大雄逃婚之后,疙瘩爷再也没有蹬上黄木匠的家门。不管大雄怎样想,客观上伤害了麦兰子,就等于伤害了七奶奶,伤害了疙瘩爷。疙瘩爷不看黄木匠,心沉沉地坠,扬脸望天。夜色朦胧,月亮被天狗啃出豁边,这时村西传来阵阵枪声和瘆人狗叫,满世界都是闹响和血腥。看来那一拨儿干上了。这是雪莲湾有史以来的最大规模对狗的清剿。黄木匠直杵杵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疙瘩爷咬了咬牙,鼓起蛤蟆眼道:“四喜,你来吧!”然后倒背着手,哆嗦着肩膀走了。

  疙瘩爷摇摇晃晃走到大街上,双腿沉沉,索性蹲在门口不远的蛤蜊皮子堆上听那声响。“砰——”枪声脆脆炸响,接下便是黄木匠剧烈的咳嗽声和骂声:“疙瘩爷,你拿俺开刀,你小子没良心啊,你小子的良心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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