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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疙瘩爷心头的疑惑,是大雄给解开的。那天大雄来找疙瘩爷。大雄说:“俺的船在海里没顶的时候,俺爹忽然喊了一句话,他说刷船的桐油不对劲儿。俺到船厂去啦,带上刷船剩下的桐油,到城里一化验那是假桐油,叫米糠油,是用稻子、黄豆、谷子榨出的食用油,揉了少量桐油。俺爹听说厂里进货单上写着你的大名。他怕您窝囊,就压着俺,不让说,您说,这鸟油能刷船吗?”

  疙瘩爷眼直了,脸傻了:“天哪,有这样的事?”

  大雄抖抖手里的纸条:“俺有化验单!俺要告他们!”

  “大雄,事情俺要查的,你先别声张,好吗?”疙瘩爷心生疑惑。他望见水汪映出自己的脸,黑糊糊显得那么远,那么迷离,夜鬼似的。他浑身打骨头里冷,冷得喘不过气来。大雄不依不饶地说开了:“俺爹哪点对不住你?俺爹帮你操持龙帆节,村里村外护着你。你当了村官俺爹乐得整天唱,可他从没求你办一桩事。他就盼你当个堂堂正正的父母官!你呢,不管村里老少爷们愿意不愿意,干下踢寡妇门刨绝户坟的损事儿,你的良心在哪?你有私心,你想揽权保官。你为了讨好春花,为了得到那娘们儿,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如今你啥都得到啦,名誉、地位、女人和金钱。”他停顿了一下,望了望疙瘩爷的脸:“这是你的造化,与俺无关,可你不该见利忘义,购进假桐油……”

  疙瘩爷震惊了。

  疙瘩爷胸脯突突颤着,霍地摆出骂天骂地的架势,黑旋风般扑过去,揪住大雄的衣领恶摇着,吼:“你给俺说明白,俺得了啥回扣?”他视名声比命重要。

  大雄昂然站着,冷气逼人,如一根傲立的冰柱。他眼里闪过一道奇异的波光,拧身甩开疙瘩爷,走了。

  疙瘩爷厉声吼:“你小子,给俺说个丁卯来——”

  大雄象团冷雾飘走了。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疙瘩爷不堪承受这瞬间的撞击和刺激,像个精神失常的人,两眼迷迷瞪瞪。“扑”一声倒在沙滩上,面朝大海跪着,一双青筋凸跳的大手,插进了沙子里。然后他的双手拍打沙滩,象驴打蹄一跳一跳的。他的声音飘忽,被啸啸潮音吞了。海雾里洇出一团淡淡的昏黄的影子,疙瘩爷熟悉的影子。影子从大海里飘来,象骤然竖起一堵高墙,遮住他的视线。渐渐地,幻化出一张张渔人的脸。他垂头避开那些脸软软地躺倒在沙滩上,心里忽地生出原始生命般的蛮力。他象个石磙子格楞楞在沙滩上滚起来,喉咙口撕搅一种异样的声音。他在跟影子摔跤,又象是跟黄木匠摔跤。滚过来滚过去,任他使尽全身的气力也挣不脱那团影子……

  大雄远远地瞧着疙瘩爷。其实,大雄说了一堆臭话之后,没走。他后悔自己说多了,疙瘩爷毕竟是麦兰子的爷爷,也是爹最好的朋友。他远远地望着阵痛中折腾的疙瘩爷,心里一阵难受。

  夜已深去,涨潮了,大雄将昏迷在滩上的疙瘩爷背回家。

  注释21:厌气

  第二天上午,疙瘩爷感到头皮一阵麻胀,慢慢撩开厚重的眼皮,拿眼紧盯春花,断断续续地说:“你过来……俺问你一句话。”春花惶惶惑惑移近他:“有啥话就说吧。”

  疙瘩爷眼神里噙着一种慑人的威严:“俺问你的事,你要是撒谎,俺恨你一辈子!”春花愣了一下:“俺不撒谎,你说吧。”

  疙瘩爷头一拧,老脸苦楚地扭皱着:“你说,桑行长小舅子的那批桐油,你接了回扣没有?”

  春花僵在那里,脸颊顿时火一般烫热:“气死俺了,别人俺不管,你还不了解俺吗,俺是图希那几个钱的人吗?”

  疙瘩爷舒了一口气,又问:“那到是,真的没有?”

  春花胸脯子鼓涨着,杏子脸绷得很紧:“你呀,你这么信不过俺,往后俺再也不管你的破事儿啦!”

  疙瘩爷挣扎着坐起来,多了心眼,也多了情份:“春花,俺信你!不过,俺也得给你提个醒儿,往后干经济千万别把新鞋往狗屎上踩,坏了名声,又断了前程。”

  春花不解地问:“到底又出啥事儿啦?”

  疙瘩爷哀叹一声,说:“你帮俺们购进的桐油是假的,海上出事儿啦!”

  春花脸白了,吓得嘬舌头打冷子:“假的?俺的天神哩!这怎么可能呢?”

  疙瘩爷胸里映出一个错乱的世界:“这叫鸡巴啥事儿,俺也是认假不认真,老糊涂了哇!”春花说:“这咋能全怪你?”疙瘩爷又说:“你给工商局通个电话,那狗日的破公司也该关门啦!唉,人啊,为了几个钱,血变冷啦,心变黑啦!毁了几条船,幸亏没出人命!”春花瞪圆了眼:“那不得罪了桑行长吗?”疙瘩爷大巴掌一挥:“事儿都到这份上,俺六亲不认!”春花迟迟疑疑不动身,讷讷道;“俺看你还是三思而行,冷库就该上主体工程了……”疙瘩爷瞪眼凶她:“俺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山不转水转!”春花跺脚了:“你呀你,渔花子的倔劲儿又上来啦!”疙瘩爷火了:“莫不是你心里有鬼吧?”春花噎住了,悻悻而去。疙瘩爷颓然倒在床上,心里蜂蛰虫咬着,一种说不出的苦痛。

  这世界搞不清了……

  潮涨潮落,日子照旧过。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疙瘩爷的身体日渐垮下来。好象那场感冒一直也没好利落,但还是忙忙碌碌。人精瘦了,脸蜡黄,糊里颠盹,蔫头搭脑,腰酸腿疼,深黑眼骨窝里老是糊着黄白色的眼屎。春花惴惴地看他失了无气的模样,心里慌得紧。她每天晚上给他熬一锅酸酸涩涩的草药,死乞白赖往疙瘩爷嘴里灌。好劝他:“喝吧,中药没反作用,针锥子剃头能去了根儿。”疙瘩爷忽然觉得娘们家又可爱了许多,好歹将药咽下,喉咙里便呛出一串难听的呃呃声,呃一会儿,便稀哩哗啦呕出一摊绿色粘液。春花十分耐心地给他擦。吃了几付药,也没见疙瘩爷身体有啥起色。春花犯难了,有时偷偷抹泪珠子。

  邪事就跟着来了。春花和疙瘩爷睡觉的时候,总是听见房间里有响动,搅得两个人都睡不着觉。不像是老鼠,啥响?都说不上来。春花犹豫了一下说:“请你娘给看看吧!”疙瘩爷没反对,他挺信服娘。这天七奶奶颤颤地来了。七奶奶一闻屋里的气息,胸有成竹地说:“房里有厌气了,这得下一个镇宅符了。”春花愣着问:“娘,厌气是啥?”七奶奶冷静地说:“厌气就是宅妖的气息。”七奶奶熟悉的镇宅符有四种:五岳镇宅符、镇宅妖符、镇宅四角符和镇宅八位金刚符。她选了镇宅妖符。七奶奶认为宅内有神也有妖,此宅妖或为“厌气”,或为某种不明其因的响动,或为幻影等等。元代《湖海新闻夷坚续志》里的“天师诛怪”便记载了一个天师用符克制宅中“厌气”的故事:“贾平章母两国夫人,房中有厌气,有一道人让其请黄绢三尺,磨浓墨,方秉笔起,只图一盘大鸟圈,见黑中一点,通明如玉,有金书正一祖师讳字,方知为天师亲降也。”七奶奶这次施符的方法是:用白芷、白面和青石,朱砂一钱,雌黄一钱五,草心七根,天月德方水土各一升,合泥涂在响声之处,书其符贴在泥上,能止怪响。这一切做完之后,房间里果真就没了怪响。春花惊叹不已,疙瘩爷得意地说:“俺娘能治厌气,俺娘真神啊!”

  新的龙帆节又来了。

  镇了房间之妖,疙瘩爷身体忽然奇迹般好起来,苍黄的脸上润了老红,眼神里有了光泽。他与七奶奶一合计,彩龙还用春花扎的那只,再裱一层七奶奶剪的花花绿绿的彩龙就成了。船也一律用带橹把的,那样争先恐后的味儿才足。然后在前一天晚上,疙瘩爷神神气气地在村委会大喇叭里讲了一通龙帆节的安排。

  第二天晌晴的,火爆爆的日头悬着,破冰的大浪颠着,满世界辉煌热烈,节日的气氛十分浓重。疙瘩爷和春花很早就来到蛤蟆滩。滩还是那块滩,在今日的疙瘩爷眼里就多了内容。他好象看到了一种阵痛里再生的晕光,灿烂着苍凉而绮丽的人生。万象生生灭灭,恩恩怨怨,翻翻覆覆,唯蛤蟆滩不变,流连、怨诉、嗟叹并不由人意。他相信雪莲湾日后必得流传的故事,当从这块地埝得到明鉴,寻到发源。

  疙瘩爷深深地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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