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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印、剑和镜

  麦兰子端详了一阵枣木烟斗。烟斗柄短而锅大,看上去很有点味道。这是大雄买给疙瘩爷的。第四天早上,大雄决定带麦兰子到泥岬岛上玩。麦兰子问:“大雄,泥岬岛上有啥好玩儿的?”大雄笑了笑说:“亏你还当着副乡长,泥岬岛可不得了,那里填海铺路,上级已经批准了,将来要建成大海港,春都钢铁公司要搬到岛上,总投资一千个亿呢!等投产时候,咱雪莲湾就真的变城市了!”麦兰子摇了摇头:“铺路?建厂?那有啥好看的?俺还是放心不下爷爷,俺们还是去看看爷爷吧?”大雄的脸黑了:“你们年纪轻轻,跟他瞎掺和啥?那多吓人啊?你不害怕啊?”麦兰子淡淡地说:“起初挺害怕的,现在俺不怕了!俺是想啊,把爷爷从海边拽回来!”大雄瞪了她一眼说:“俺看啊,你也走邪了!你爷能回来吗?”麦兰子说:“唉,他这是图个啥?”大雄想了想说:“你爷可能是变态了。”这个时候,二雄进来说:“今儿你也别指望去海边了,过一会儿疙瘩爷就要回村里来啦!”麦兰子惊诧地问:“俺爷不做那营生了?”二雄笑了笑说:“今天是俺的儿子小锁过满月。俺爹活着的时候,疙瘩爷就答应过,回村给俺助兴。俺想在家里搞个皮影演唱会呢!你们也去俺家凑凑热闹吧!”麦兰子想想也不错,爷爷掐着嗓子唱皮影戏,兴许能把压抑许久的东西吼出来。

  大约上午十点左右,麦兰子去了二雄的家。二雄家是三间大瓦房,门楼子很高,白纸门糊得挺新鲜,门板上糊着七奶奶的门神钟馗和魏征。门楣上刚刚贴上红对联,一条长长的红绸布在门口悠悠摆动。院里搭了苇席盖顶的临时灶房,大人小孩闹闹嚷嚷很有气氛。麦兰子时常碰着熟人,有人喊:“兰子,咱雪莲湾的女乡长啊!”麦兰子随意应着,目光寻着疙瘩爷。没有鹞鹰,也没见着疙瘩爷。疙瘩爷来过,又躲出去了,后来一直没有露面儿。麦兰子猜想,爷爷见到满院子欢蹦乱跳的人肯定心烦。他说过特别喜欢看人躺倒的姿式。麦兰子走到二雄媳妇跟前问:“俺爷爷怎么还没来呀?”二雄媳妇有些不悦地说:“二雄说你爷爷在村口收旧网去了。”麦兰子便悄然走开了。

  麦兰子看看手表,正是渔船歇潮儿的时候,就独自去村口码头了。走上老河口,就觉一股泥腥气扑面而来。远远地,麦兰子看见疙瘩爷孤独地坐在一块泥岗上吸烟。他的身边堆着一团旧渔网。还不到吃午饭的钟点,他是不会回家的,到这里躲清静,眯着眼睛熬这段最没意思的时光。过去他出海,总是在这块地埝歇脚的。今天疙瘩爷往这块地埝一站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人们围绕着“慈善”公司的话题问这问那,但都离不开死人啊钱啊,问几句便十分恭敬地躲开了。疙瘩爷很得意,忍不住抿着嘴笑。麦兰子发现疙瘩爷那件脏兮兮的汗衫的一只袖子从背上滑下来,掉在网上。

  麦兰子悄悄来到他身后,都明白了。老河口土坡下的一块空地,有几个村妇正在补网。她们头戴着十分鲜艳的花头巾。旁边的两棵槐树之间栓着一张旧网,不知是哪位村妇的孩子悠在网上熟睡。看不见孩子的小脸蛋,孩子的脑袋被一顶草帽遮盖着。麦兰子发现疙瘩爷的目光注视那孩子已经好久了。妇女和行人没有发觉。

  麦兰子的心猛然一震,浸出一股怪味儿。麦兰子料想,网和安睡的孩子在爷爷眼里肯定是怪异的,多了一重联想。其中的实质是什么,麦兰子目前还无法讲出来。只觉得眼前的爷爷有点让她反感。麦兰子站了一会儿,没好气地叫了一声:“爷——”疙瘩爷扭过头,掐灭手中的烟头说:“哦,是你呀,你咋没上班啊?”麦兰子说:“今天我休假,我到二雄家找您,二雄媳妇说您来老河口收购旧网了。”疙瘩爷呵呵地笑两声,喉咙仿佛呼噜呼噜地响:“是哩,这几天鱼网不够用了。”麦兰子心一沉,不够用就是淹死人太多了。她望着爷爷的身体,看见他的内脏还是那么透明。骨头、肠子、肝、胃和肺有清晰可见。她说:“俺有样东西给你,算我给您的礼物。”麦兰子说着将烟斗递给疙瘩爷。疙瘩爷接过烟斗细细端详了一阵,眼睛亮了:“这是大雄让你给俺的,对不?”麦兰子点头笑了:“是他同意给你的。”疙瘩爷笑了笑,将烟斗往鞋底敲打几下,放在嘴边吹吹,塞上老烟叶子,点燃,放在嘴边极有滋味地咂吧一下。这时偏近正午了,麦兰子问疙瘩爷:“二雄的孩子过满月,您是不是来一段家庭皮影戏呢?”疙瘩爷咂吧着烟斗说:“是啊,都安排好了,来一段儿乐和乐和,不过那得晚上才能演啊!”老河口涨潮了,渔船慢慢颠来。疙瘩爷站起身,“呔”了一声,将一张旧网抖得啷啷直响。老头的脚下摇着一条黑沉沉的影子。

  雪莲湾的夜晚很凉爽,就是蚊虫多了些。天黑不久,麦兰子就去了二雄的家。麦兰子赶到二雄家时院子里有了好多人。疙瘩爷来了,正忙着调大弦,见了麦兰子就让二雄媳妇给麦兰子搬凳子,递烟送茶的。麦兰子悄悄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这时院中央堆了一团辣蓼草,由二雄点燃熏蚊虫。烟顺风飘过来,麦兰子感到一股清香味。这时麦兰子看见大雄和一些村民们都来了。疙瘩爷调完大弦,佝着腰走到大雄跟前:“大雄,你来啦?你的枣木烟斗俺可收下了。”大雄笑了笑。疙瘩爷呵呵地笑了,就去平房的玻璃窗子前布置影儿人。玻璃窗子被二雄媳妇擦得锃亮,今晚幕后耍影人的就是二雄了。二雄从村里请了个村妇跟他主唱,疙瘩爷拉大弦,四喜配合打竹板,还有人帮着幕后拉线。雪莲湾有好多人家喜欢唱皮影戏,富裕时唱,穷困时也唱过。他们比较拿手的有《挖叹沟》、《赶船劝佛教》、《送夫参军》、《配婚记》等传统节目。

  麦兰子朝众人报告说:“今晚的曲目是《赶船劝佛教》。”疙瘩爷知道这是搞战时期尖兵剧编排的节目,流传下来了。疙瘩爷出海就爱吼几嗓子《赶船劝佛教》。剧情大意是冀东渤海边王少安夫妇信迷信参加了大佛教,不积极抗日,不断花钱向大佛教买福,家境日益贫寒,经党的特派员劝说,夫妇觉醒离开大佛教,投入抗战斗争。麦兰子对这个剧情不感兴趣,可很爱听故乡的皮影调子。很快就开始了,疙瘩爷的大弦几乎将人心拉碎了。二雄的唱腔极为高亢。疙瘩爷眼皮叠合起来,拉弦时身心便陶醉过去,瘦长的身子一摇一摆的。特别是那双斑竹节般的手臂,使麦兰子联想了到了“落魂天”。剧情推到高潮处,二雄双手掐住脖子哑了声唱,众人一片喝彩。疙瘩爷摇头咂舌地说:“没劲儿,欠火候。”在间歇的当儿,他伸手捅了捅二雄,就将大弦让给二雄:“你小子发声太低。”他自己站起来双手掐住脖子吼唱起来,音腔暗哑而雄厚,像吞了酒,热辣辣的一直烧到人心底,将众人的情绪引逗起来。麦兰子看见疙瘩爷掐嗓唱戏的姿式很丑,显得比门口的老树还要苍老。麦兰子忽然想起疙瘩爷泥铺悬挂的网,觉得他就在网里唱戏,像在挣扎,像在发泄。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来,使麦兰子心里有些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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