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无乡 关仁山著

第五节


    陈凤珍又顺这根筋想远了,想到医治福镇经济的立佛丹,想象都搞了股份制以后是啥局面。父亲插言说,啥局面?这年头人心不古,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人啦,能好哪儿去?就说潘老五吧,我跟你爹潘老爷子早就熟,从小看潘老五长大的。掏良心话,潘老五在十年前创业建厂还是挺好个孩子!这会儿可好,这兔崽子五毒俱全啦!陈凤珍知道父亲得了肺气肿病,听了不对心思的事就生气。她劝说,你别骂人潘老五,人家是咱福镇改革开放的带头人,省劳动模范。父亲呸了一声说,啥带头人?啥模范?这年头敢送礼敢花钱就能买来!我才看不起这号人呢!凤珍哪,你当镇长的可别跟他们同流合污!小心你爹骂你!陈凤珍笑说,您老少操这份闲心吧。潘老五是招您惹您啦?父亲板着老脸说,你还护着他,虽说我是听买药的镇里人传说的,可那无风不起浪!他挥霍公款搞小姘我老头子见不着,可那天夜里找狗的事,我是亲眼所见哪!陈凤珍愣起眼问,找狗的事?父亲说,半月前的夜里,潘老五家的法国狗跑丢啦,潘老五从三个厂子抽出上夜班的工人18名,分头找狗,找不到扣奖金,你说霸道不霸道?陈凤珍笑着问,你咱知道这样细?父亲说,我和凤宝正在雪夜里打兔子,碰着找狗的工人啦!那工人开始挺横,说见着长毛狗别开枪!我说见着四条腿儿的就开火!那人刚要急,一晃手电认出我来,才客客气气地诉屈。陈凤珍没再说话,坐在灯下发呆,只觉心上郁结了一股寒气。直到她吃上祛寒矫耳饺子,浑身才暖和了。父亲草草吃上一些饺子,说要去敬老院给糊涂爷送饺子。陈凤珍站起身说,我去吧,外面路滑。然后她挎着篮子出了家门。她额头的热汗不用擦,转眼就被北风吹干了。她怕撞见熟人费话,躲躲闪闪地走着,街灯在寒风里不住地闪动。

       夜里又下雪,雪不大,可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直到第二天上班也没停下来。陈凤珍没理会这场雪有啥不好,而对于潘老五却是富有灾难性的,这将给福镇带来怎样的影响,谁也说不上来。陈凤珍早晨上班后就被宋书记叫到屋里,宋书记告诉她潘老五出事了。昨天夜里被矿上的人掏走啦,那时刚好下雪,那边留下一封信,不还上拖欠煤款120万别想取人。陈凤珍叹一声说,都怪老潘死鸭子嘴巴硬,我早有预感会出事。哎,老潘不是有老徐当保镖么?宋书记说,他是从小敏子家被掏的,早晨起来,老潘的媳妇就找小敏子打架要人,给小敏子脸抓得流血!老潘媳妇又找我哭啊嚎的。唉,都鸡巴乱套啦!这个潘老五啊!陈凤珍没加评论,她怕言多有失,说多了还会被老宋认为她幸灾乐祸,毕竟潘老五是他的心腹。宋书记见陈凤珍不拿意见,脸就沉下来说,你看咋办?是不是得开个紧急会议研究一下?陈凤珍说,还研究啥,拿钱换人呗!宋书记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说自己高血压又犯了,医生嘱咐不要出远门。陈凤珍听出老宋的话外音,想让她带人带钱换潘老五,又不好直说,看来老宋也不是啥事都专权的。陈凤珍在心里做好了去山西的准备,可就是不跟老宋明说,急得宋书记在办公室团团转。老宋又分析说,如果我们福镇的主要领导不去,恐怕那头还会不依不饶的。正这节骨眼儿,老王推门进来。老宋就赶紧给老王戴高帽儿鼓动他去山西。老王哭丧着脸说,救老潘是我的分内事,老伙计出事还能看热闹?不过,这几天我家里正装修房子,大小子准备结婚,缺这个少那个,都得我去跑腿儿。老宋刚要再说,老王腰里的BP机响了,老王趁机回电话溜了。陈凤珍心细,她听出老王BP机响音是均匀的连声,只有自己按动红键才发出的声音。她觉得老王好笑。细一思忖,都说山西好风光,可解决这场纠纷不是观光,是够叫人憷头的,加之潘老五素质差,不时会让你当众出丑丢面子。镇长在当地算个人物,可一离开福镇又算个啥?她想起自己刚来福镇的时候,出差去北京。在北京车站排队买票,人群疯了一样地挤,她简直支撑不住了,同行的镇文教助理小马冲人群嚷道,都别挤啦,这是我们镇长!人群立时哄笑了。一位手提公文包,被挤出人群满地找鞋的人说他是处长,不进北京不知官小哇。当时陈凤珍脸就红了。陈凤珍想去山西遭这个难,不是迫于老宋的压力,而是有了争取潘老五的想法。人在难处拉一把,将会记住一辈子。陈凤珍瞅着老宋那一脸褶子说,我去接老潘吧!宋书记意味深长地笑了。

       都说奶大压不死娃,像福镇这样的富镇,前几年凑百八十万块钱,还是小菜一碟。如今凑这120万,可难坏了陈凤珍。她看出这步棋了,谁去山西谁找钱。潘老五从珠海要回的200万,往企业一分,如泥牛入海不见啥动静,这次往回拽就比登天还难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凑上80万。余下的40万咋办?陈凤珍愁眉不展的时候,小吴说去露透社看看。没有找到小敏子,小吴又出主意求援潘老五的老婆。小吴猜测潘老五家里至少有300万存款。陈凤珍瞪小吴说,他家有钱也不敢拿出来呀,那还不出了虎窝进狼窝呀!正上下为难的时候,小敏子听见风声来找陈凤珍。小敏子脸上的血条子已经浅淡了,但两只眼睛如熊猫似地黑了两个大圆圈。小敏子要求自己跟着去山西,陈凤珍答应了。然后小敏子就说她借了40万块钱,是从镇里基金会借的,说镇基金会的科余主任是她表兄,跟潘经理关系挺好。陈凤珍连声说好,让小敏子回家准备动身。小吴见小敏子走远了,就大发感慨,瞧人家潘老五多有福气,看来小敏子对他真心的好!陈凤珍也赞叹说,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潘老五值啦!看来,余主任也真帮忙,这阵的基金会也够紧的!回来让老潘堵上钱!小吴却与她的看法不同,听说余主任跟小敏子也有一腿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嘛!陈凤珍骂小吴,你别瞎说!我倒是怀疑是小敏子自己的钱存到基金会了,余主任才敢借她!小吴沉下心来说,也有这可能,这些年老潘可没少给她钱呢!陈凤珍疑惑地自语,有这么多么?小吴十分认真地说,这还多?听说北京死的那个王宝森,给情人的钱都是上千万的呢!陈凤珍从窗口看见小敏子提着皮箱来了,就赶紧打住话头。她这次去山西做了多种准备,小敏子去了更多一套方案,她是镇长只能讲道理,关键处让小敏子犯浑也许会管用。她让小吴留在镇上,盯紧塑料厂改造转产的事,就在黄昏落雪时分动身了。跟随陈凤珍的除了小敏子,还有镇政府办公室刘主任以及镇农工商总公司的会计小兰。陈凤珍一行劳累都不怕,怕就怕矿上翻小肠,怕他们见了钱仍胡搅蛮缠,因为潘老五酒后伤过人家。这回任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给咱小鞋穿吧。谁知一到那里,情形有变。原来,有一天夜里,潘老五依旧不服软儿,口口声声说甭想要款,上次挨了打的矿长助理想出治潘老五的招子,就派人将潘老五装进一条麻袋,放在拉煤的小拖车后斗,在矿区河边颠了一宿。小拖车跑一段,那人就问潘老五一回。傍天亮路过一个沟坎子,车颠得潘老五鬼叫,连说还债还债。对方将潘老五拖出来,潘老五瘫软如泥,裤裆都湿了。送到矿区小诊所一查,潘老五的腰折了,腰椎神经阻断,需要进行大手术。躺在矿诊所的潘老五疼得哼哼呢,见到陈凤珍一行眼泪就下来了。陈凤珍发现潘老五脸白得像骨头。就这样,不给钱也别想取人。陈凤珍说告他们人身伤害,对方说你们还伤过俺们呢。陈凤珍见对方挺硬,则软硬兼施,说就凑来80万块钱。老矿长怕潘老五治病让他们花销,就应承下来,说那40万回头再还。其实,双方心里都明镜儿似的,40万块不会再有人提起了。陈凤珍从当地租了一辆救护车,一行四人护送老潘去北京住院。只能去北京,小医院做不好手术,老潘就下肢瘫痪了。小敏子说好在还剩40万块钱呢。老潘又抓拿不住地说,到北京跟到家一样,我老潘朋友遍天下,没钱也能先住院。小敏子猛然想起北京某医院院长每年都来福镇拉大米,那就住这个医院,还能请个名医来。陈凤珍这样说,只要能治好老潘的病,花多少钱都行!潘老五听着她的话心里热乎乎的,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有这句话还咋着?陈镇长注定不是这条线上的人。小敏子见潘老五还拢着自己那一套,就把陈镇长为营救他操心费力的事说了。老潘知道小敏子跟他没假话,这样一听到真的招架不住了,他不敢看陈凤珍的眼睛。小敏子又说老宋老王他们溜边走,听得潘老五只流泪不说话。等小敏子都说完了,潘老五紧紧抓住陈凤珍的手,说出一番热肠子话来,凤珍哪,五叔这回可看清好赖人啦!人在难处见人心哪!过去我受老宋的撺掇欺负过你,给你出了不少难题。谁知你个女人家比咱大老爷们儿心路还宽,会有大出息哩!然后他就伸长脖子骂老宋老王,骂他们王八犊子装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没良心!陈凤珍劝他说,别生气呀老潘,你多啦啦,我向来都把你当自己人!她越这样说,老潘听着越难受。他依然没撒开手说,咱福镇盼着我潘老五倒运的人很多!听说我这样子,不知有多少人笑呢!其实,幸灾乐祸的该是凤珍你才对,谁知你从不记恨人,只想着福镇的工作。我老潘是个粗人,老秃子做和尚将就材料,再就是走道拣鸡毛凑足了胆子。都拍拍胸脯的四两肉,没我折腾,福镇有现在的规模么?都有气,端着碗吃肉,放下碗骂粮。凤珍,你不知内情,多少任镇长书记的从我手里发达了,唯有我不黑不贪。往后我着你干啦!陈凤珍说,别这样说,你好生养病吧!她感觉手被老潘攥疼了,想抽回又怕老潘多心。潘老五将陈凤珍的手越攥越紧,说,凤珍哪,你有前途,但要明白,现在升官一要靠关系,朝里有人好做官;第二靠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末了才轮到这工作政绩,是不?别看这话挺俗气,却跟臭豆腐似的,闻着臭吃着香呢!等我好了,五叔出钱出物,为你打通上头关卡,咋样?陈凤珍苦笑着。小敏子暗暗拧了老潘一把说,都瘫了还不忘放毒!潘老五哎哟了一声,陈凤珍以为他腰疼了,就他。潘老五叫出声的时候才将手松开了。其实小敏子又犯酣劲儿了,她知道潘老五说话爱攥女人手,瘫着身子也不改。陈凤珍显然对潘老五的热肠子话反应冷淡,她到福镇来好像就为升官似的?这是她老家,如果拿老百姓的钱去买官,这官做着有啥意思呢?她为潘老五的说法打了个哆嗦。别人也许这么干,我不干,一个女人家官升则升,升不了就当一个好妻子。她真这样想。那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说某地区一位女副专员贪污行贿进了监狱,她当一个粮店主任时就敢贷款送记买官,一直买到副专员,做了官再贪污偿还贷款。陈凤珍颇不理解这个女人,好像不升官一辈子就不活了?她不是不想升官,得看咱个升法。入冬以来她在股份制上押了注的,为的啥?潘老五猜不透陈凤珍在想啥,但看得出她对自己这套不感兴趣,就叹一声说,凤珍,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但又拿我没办法,应付应付罢啦,对不?可我跟你一样心情。王八蛋才不想把福镇搞好哇!陈凤珍看见潘老五眼圈又红了,说,别激动,你是福镇的功臣,谁小看你啦?别猜七想八的。小敏子也说他,你这人坏事就坏在这张破嘴上,快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腰窝子吧!潘老五叹一声蔫下来,让小敏子给他点支烟。陈凤珍知道潘老五眼下最怕啥,虽然他没点破。他怕自己站不起来,由此失去福镇江山。小敏子嘴上不说,看出她心里也怕潘老五真的瘫了。陈凤珍忙给他们宽心说,老潘啊,做完手术,养好身子就快回,没你撑着,我可弄不了那摊子!潘老五嘴角渐渐浮了笑影说,别愁,咱不是稀泥软蛋,别看我在北京治病,福镇的事也能遥控!这牛皮不是吹的!小敏子撇撇嘴说,都该归残联管了,还吹呢!陈凤珍笑笑说,我相信老潘有这个能力!趁着潘老五的兴致,陈凤珍跟他说了说塑料厂的打算。潘老五说,你当家,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见。陈凤珍心里讨了个底便不再提股份制了,不承想这股份制先将老潘给“骨分肢”了。到了北京那家医院,陈凤珍紧一阵忙话,就等专家做手术了。镇里来京一个车队看潘老五,老宋带着各厂厂长们来了,潘老五的老婆也到了。潘老五没给老宋好脸色,又听说老宋将接他班的人都暗暗找好了,心里更来气。老宋将铁厂朱厂长抽调到总公司,在老潘住院期间任代总经理。其实,老宋是让老潘安心养病,谁知老潘却接受不了。潘老五不好明说,嘴上大骂某些人过河拆桥落井下石。老宋以为他骂陈凤珍那边人,也跟着附和。他不知自己走错一步棋,不该让陈凤珍去山西。他想为难她,孰不知把手下干将让出去了,弄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老宋一走,潘老五就跟陈凤珍咬了半天耳根子。本来,陈凤珍要跟老宋的车一起回福镇,这时接到田耕的电话,说他们薛行长到北京看老潘,她只好等田耕他们。田耕和薛行长一到,陈凤珍才知道,来了一帮行长们。不光是工行,农行建行等行长都到了。他们怕老潘瘫了,怕老潘死了,否则这些贷款找谁去还?陈凤珍看出这帮行长们的心思,表面还得潘大哥长潘大哥短地叫,心里早没这份感情了。薛行长直接问陈凤珍,老潘的手术能好么?陈凤珍不置可否地笑笑。田耕急赤白脸地说,不管老潘咋样,我们行的贷款由你盯着还上!陈凤珍不表态。她学聪明了,这个时候不管她说啥,传到老潘耳朵里都不好。薛行长叹息说,老潘瘫了,福镇也许他妈站起来,可我们不行,他完蛋我也完蛋!陈镇长可得帮忙啊!陈凤珍点点头,没说啥。她说啥呢?搞股份制潘老五是碍手碍脚的,可眼下社会风气,没有潘老五这样的人也不行,她脸上现出极度的迷惑。陈凤珍正想跟田耕他们回去,县委办公室打来电话,说县委书记陈东林和宗县长到京看望老潘。潘老五强留陈凤珍,他说等县里领导来了,他将给福镇动大手术!陈凤珍说,你的手术还没做,就想着给别人做手术啦?潘老五说,你不信我老潘?你要是不走,你还会看见地委领导来看我!陈凤珍觉得潘老五的作派像一介武夫,却能勾连社会各界。他说话还真有人买帐,这家伙不仅仅是大肚罗汉一肚子屎了,有时这样人也能成大事。果然这几天就立竿见影了。那天有个北京老板来看潘老五,闲谈的时候知道老板是搞旧设备转卖的,陈凤珍就把塑料厂的事说了,老板有意思。陈凤珍很高兴,就说她先带老板回福镇,等老潘做手术那天再来。潘老五说舍不得你们走,不过别误了正事,走就走吧!临行前,陈凤珍看老潘老婆和小敏子共同厮守不是办法,一山不容二虎,两只母鸡到一起还乱掐架呢,何况这俩人。她就动员小敏子跟她一起回家,也免得县里领导见了影响不好,谁知潘老五就明来了,一个劲儿轰他老婆回去,说我这德行还有啥错误要犯?老婆无奈眼泪汪汪地跟陈凤珍回福镇了。

       霜前冷,雪后寒。陈凤珍一行赶到福镇时,正巧赶上一场大雪末梢儿,车一进福镇的地埝,雪停了,但冷的厉害。陈凤珍好久没看见福镇的雪了,今天看见雪原,总想下车来走几步。洁白的树挂一闪而过,使她分不清是霜还是雪。陈凤珍这时真想到雪地里搭个雪屋,过几天不食人间烟火的浪漫日子。她欢快地说,等咱福镇度过眼下难关,就搞一个冰雪节,不比哈尔滨差呢!然后就有冰雪节的场面在她眼前晃了。当她走进镇政府办公室,一大堆难题急待解决的时候,她就再也不想雪景了。先陪着县里精神文明检查团转了半天,她还特别汇报了将大仙关门的情况,陪着人家吃午饭,县电视台的车又开进来了,找陈镇长要赞助,说他们正准备播一部关于股份制的电视剧,要求福镇点播。陈凤珍说好是好,可福镇眼下没钱。说没钱人家还不信,那伙人赖着不走。陈凤珍想了个主意,给他们打了个白条子,让他们先播。那伙人知道陈凤珍办事黄不了就走了。走时,陈凤珍让办公室给他们每人一袋大米。老规矩了,空手回县里不知怎么编排陈凤珍呢。陈凤珍这时才想起,该给县里部门准备年货了。今年她得亲自去送年货,去年她刚到基层不好意思,结果派办公室的送货出了差头。首先是电力局计量局没送到,弄得福镇电力不足产品不过关,据说是没找到人,办公室小薄把东西拉家匿下了。还有一个更大的失误是给宗县长送的一筐河螃蟹。小薄将满筐活螃蟹往宗县长院里一放,说陈镇长的意思,没说啥东西,县长夫人以为是一筐苹果没有动,结果半夜里河蟹拱碎筐盖儿爬出来,爬得满院子都是,还有一大部分爬过墙头,到退休的老县长院里了。老县长得了便宜还骂人腐败。宗县长虽然不好直说,还是旁敲侧击地说陈凤珍年轻呵。陈凤珍的神经总是绷紧的,稍不留神就会出乱子,下午老宋和陈凤珍听取各个厂汇报股份制进展情况。从汇报上看,陈凤珍十分满意,各厂都动起来了,铁厂瓷厂最好,职工们纷纷取出存款入股,就连停产的塑料厂也通过北京老板变卖了旧设备,新的粮食加工机械已购进,眼瞅着就要开工了。就是玛钢厂没有动静,陈凤珍狠狠地批评包厂的老王,老王终于说了实话,他说潘经理有打算,说不搞股份制。陈凤珍望了老宋一眼,老宋也绷着脸长时间不吭声。陈凤珍感到了包袱的可怕。她说,玛钢厂是颗毒瘤,不,是炸弹,不定哪天就会引爆的。老宋哼了一声不服气,心里后悔没把她分到玛钢厂去。这大气候你能抗得住么?陈凤珍说,玛钢厂投资太大,不好调头,只好等资金咬牙上了。她又对老王说,赶紧把资料准备一套,寻求合作伙伴!老王说这招子早试过了,谁愿把鲜花插在牛粪上?陈凤珍认真地说,谁说玛钢厂是牛粪!老宋插言说,陈镇长说的对,就是牛粪,我们自己也不能小看!老王,跟老潘商量一下,把玛钢厂弄活了。老王叹息说,难呐,连老潘都瘫了,玛钢厂还有个活?老宋说,谁说老潘瘫啦?不是还没做手术么!就是老潘真瘫了,福镇就不干经济啦?然后他拍拍铁厂朱厂长的肩膀说,老朱也很有能力嘛!现在我宣布,由老朱暂时代理老潘的工作!总公司的事由他处理!随后他一挥手宣布散会。陈凤珍知道老样怕她安插自己人,就先斩后奏了,一挥手就定了,连跟她商量都不商量。她心里生气也没办法,在基层就是一把手说了算,谁让自己是二把手呢?要是有了为难着窄的事儿,二把手想逃也逃不脱。十天以后,镇基金会出了乱子,老宋又将基金会余主任支到政府这边了。余主任带来的种种迹象表明,玛钢厂这颗炸弹引爆了。老百姓积极响应股份制,要将存在基金会的钱取出来入股。基金会哪有钱?钱都压在玛钢厂了,有几千万呢。老百姓支不出钱,才知道基金会濒临倒闭了。基金会不比银行,它是民间金融组织,一倒闭就完了。老百姓急了,托门子找关系支钱,山西剩回那40万都支光了,基金会就再也没有一分钱了。支不到钱的储户领到一张白条子。不知谁放风,说基金会倒闭了。老百姓急红了眼,怕自己的血汗钱泡汤,追着余主任要钱,追得余主任东躲西藏满街跑。找不到余主任,老百姓就将余主任家围了,拿他妻子、孩子和七十岁的老娘做人质,不给钱就不让孩子上学。老太太心脏病犯了也不让出屋,眼瞅着快出人命了。陈凤珍愣了愣,沉沉地叹口气,这场乱子迟早会来,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是搞股份制成为导火索。看来这股份制台好开戏难唱了。她问余主任老宋咋说?余主任急出满嘴燎泡说,宋书记说他也想想法,让我找政府处理!他说他主要抓党务。陈凤珍心想这号事老宋就不挥那一把手了,抓党务就别在经济上乱插杠子。她顶着火气说,上玛钢厂是老宋主持的,就让那些储户堵着老宋门口要钱。余主任哆嗦着说,陈镇长,我们全家老小就指着你啦!陈凤珍说,我不是推,老宋他们也太气人了。余主任赶紧附和说,老宋这人奸滑,他说这是由搞股份制引发的乱子,理应找陈镇长!陈凤珍一拍桌子也骂街了,这叫啥他妈理儿?走,咱们去找他,是他们盲目上马劳民伤财,还是股份制搞错了?我要拉他到县政府理论。余主任吓白了脸说,别生气陈镇长,你这一闹不是把我卖了吗?陈凤珍气哼哼地到老宋办公室找人。办公室的人说,老宋老王带着潘老五的老婆去北京了,刚刚开车走。陈凤珍都气糊涂了,她这才想起潘老五明天做手术。她也应该去,这节骨眼儿不去,潘老五又该疑心她了。要去,扔下家里的乱子出了人拿咋办?老宋真他妈拿得起放得下,连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她犯难了,望着窗外的积雪愣神。余主任看形势不对,就跪下救她,陈凤珍受不住了,紧着把余主任扶起来,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撒手不管的!有啥算啥吧,救人要紧!然后她叫上小吴和镇派出所民警去了余主任家。余主任躲在小吴的车里不敢露头,他看见陈凤珍他们朝人群走去了。雪地是很凉的,屋里盛不下,院里的雪地铺上秫秸坐着人。见陈凤珍来了,有人说天皇老子来了不给钱也不走。陈凤珍没理他们,带人径直奔屋里去。余主任母亲搂着儿媳和孙女落泪,见到陈凤珍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陈凤珍让小吴和一民警抬老太太上镇医院,抬几步,门口就呼啦围了人。陈凤珍想跟他们说软话讲道理,可又咋讲尼?丰款取钱是天经地义的事,老百姓没错。难道代表镇政府向百姓道歉?向他们说明盲目上马的失误?又不能。那么老百姓就会把镇政府围了,敢在一宿之间抢了玛钢厂。她在这刹那间,把自己豁出去了。她镇静地说,大伙都进屋来,外面冷。放老太太走,我替她留下,咱们商议还款的事。然后她就在老太太坐的地方坐下来。人们见陈凤珍真的坐下,一时愣神,小吴他们就将老太太抬出去了。老太太一走,陈凤珍心里踏实许多。余主任媳妇不认识陈凤珍,只是老宋常来家喝酒,她问老宋咋没来。陈凤珍没好气儿地说,他去北京抓党务工作去啦!提起北京,陈凤珍的心就悬吊吊难受了。潘老五的性子她知道,就说处理这场乱子脱不开身?潘老五注定不高兴。那老宋咋能来?还是你心里没当回事。如果老宋他们再添几句坏话,那些天算白忙乎了。不能输给老宋。这一刻,陈凤珍忽地想起一层关系。潘老五最听小敏子的,而眼下她营救的老太太就是小敏子的大姨,余主任是她表兄,她要趁老宋他们未到京前,给小敏子通电话,就说老宋如何如何,就说自己被老百姓围在她大姨家,然后再让余主任媳妇做个证明,现场气氛说服力强。她一找皮包手机,发现小吴拿着呢。在小吴赶回之前,老百姓赶她走她也不走了。半个小时左右,小吴他们赶回来,说将老太太安顿在医院打针呢。陈凤珍拿出手机拨通了北京的电话,她啥都跟小敏子说了,说得小敏子在电话里传出哭腔,末了又让余主任媳妇说了几句。陈凤珍见余主任媳妇哭得不行,就收回手机说,那头还吉凶未卜,就别给北京添腌臜了。小吴悄悄跟陈凤珍说,余主任不落忍,想进来换你,陈凤珍说不行,弄不好出人命的,没见老乡们急眼了么!然后她就想脱身的办法。她说得想法子找钱来,不然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小吴说,从哪儿弄这么多钱?现印都来不及呢。陈凤珍说少弄点压压大伙心惊。然后她就给银行的丈夫田耕打电话。田耕说,我的镇长夫人呐,那几百万都还不上,还贷款哪!陈凤珍可怜巴巴地说,先弄十万八万的,堵基金会的窟窿。告诉你,我被围困了,跟你们薛行长说,帮这忙,年根儿钱先还你们,这回不帮忙,那几百万就没影儿啦!田耕说,这样说话合适么?陈凤珍说,叫你咋说就咋说,你敢打折扣,明天就见不着你老婆啦!田耕赌气说,见不着就见不着,你哪儿还有一点女人味儿呀!我妈说了,你要是不能生孩子,就……陈凤珍急着问,就咋着?田耕胆怯了,支吾说,就只当我又多了个哥们儿呗!陈凤珍笑喷了,骂了句缺德的。小吴在旁边也听见了。哧哧笑。陈凤珍问小吴笑啥。小吴说镇长越来越像我的老大哥了。陈凤珍大咧咧地说,爱像啥像啥,这阵儿给我带钱就行!田耕会办好的。然后她让小吴清点屋里屋外储户手中的白条子。清点完了,共有26万块。陈凤珍又分别给他们打了一个镇长担保条子。老百姓拿着双白条子听陈凤珍说话。陈凤珍说,我担保,钱跑不了,明天开始,先还大家的百分之十五。储户们挺知足,千恩万谢地撤兵了。陈凤珍望着老少爷们儿的背影,鼻子竟有些酸。都走光了,她叹道,中国老百姓还是老实啊!小吴心情沉重,没有再说啥。陈凤珍望天,是傍晚,天阴得居然像是后半夜,北风扑打着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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