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阳光                  


                               48、回归自然

    尸体是第二天上午十点钟自己浮上来的,不过不是在她溺水的地方,而是距她溺水
三里远的一处河湾里浮上来的,发现尸体的是一个渔民,尸体漂到了他的船旁。他跑到
岸上嚷嚷叫叫,于是很多人来看,当然就看见了一具穿着墨绿色泳装,脸和胳膊大腿都
跟鱼肚一样白且胖的尸体。人们立即报告给了水上派出所,水上派出所迅速就通知了他,
要他去认尸。昨天傍晚,马民曾用手机求助水上派出所,请他们派人来捞尸。他们来了
两个人,坐着汽艇来的,组织了几个渔民撒网打捞,忙到凌晨两点钟,结果什么也没捞
到。马民一通晚没有睡,两点多钟,当水上派出所的两个民警和几个渔民一无所获地散
去后,他和岳父岳母及姨妹仍然坐在黑虚虚且空旷的河边上,领略着河风的吹抚。他什
么感觉都没有,他身上的湿裤衩早已被河风吹干了。岳父岳母不相信他,不断地询问外
孙女,她母亲是怎么淹死的。女儿说不太清,但有一点却让马民心里踏实,女儿说:
“我和爸爸在这边游泳,妈妈在那边游泳。”如果女儿不是这样说,马民想,那他就麻
烦了。
    岳父岳母和姨妹都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似乎是他害死了他们的女儿。岳父的那双
眼睛里充满了杀敌的意味,马民觉得要是他手上拿着驳壳枪的话,说不定子弹就射进他
的胸膛了。岳父在抗日战争年代,曾经提着驳壳枪一怒之下打死过四个日本兵!就因为
那四个日本兵中的三个日本兵轮奸了他的妹妹。现在是他的女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马民害怕岳父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可以干任何事的,那种目光同黑森森的枪管一样
严峻地指着他。
    那是什么目光啊,里面充满了令人心惊肉跳的仇恨。“得幸他手上没有驳壳枪,”
马民第二天下午对赶来的周小峰说,“不然我早就没命了。我现在想起我这个老革命岳
父,还一身出冷汗,搭帮现在是和平时代。”
    马民此刻和姨妹一起向水上派出所告诉他的地方赶去,开着他的桑塔纳。姨妹怀着
敌视态度地坐在他后面,没有坐在他一旁。
    马民是坚持要开车去的。他知道没有哪辆车愿意运载尸体,现在的人都有点迷信,
忌讳沾上晦气。他不开车去,尸体就回不来。当然还有一个让尸体回来的方式,那就是
打电话给火葬场,让火葬场开车去运尸体。但他却不想坐火葬场那种专门拖死尸的车回
家,他也怕沾上晦气。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开车,半个小时后,车驶到了那片河湾旁。
水上派出所的一个民警接待了他。“你是来认尸的吗?”民警看着他说。
    马民只有力气说两个字:“是的。”
    民警就领着他往一处树荫下迈去。尸体摆在树荫下,上面盖了床破烂肮脏的蔑席,
但这张篾席很短,从头上盖下来仅到大腿处,两只浮肿的白生生的脚呈现在外面,脚指
冲着天。民警走到离尸体还有两米远的树下就不动了,脸上布置着一种不敢走上去的表
情。“你自己上去看罗。”
    马民走了上去,姨妹也跟着走了上去。从露出的两只脚看,一百个不是王珊,因为
王珊没有这么肥胖的两只脚,所以姨妹迟疑着,不敢去翻动脚下破烂的蔑席。马民知道
这个时候再怕也要干了,就蹲下身,掀开了邋遢得要命的席子:一张白胖胖的苹果样的
脸展现在他和姨妹眼前,就跟灰面做的一样,没有一点血色;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虽
然都有些变形(比活着时扩大了点),但分明又是王珊的眼睛鼻子嘴巴。姨妹叫了声
“姐姐”,马上就跪了下去,不顾一切地伏在尸体上,“姐姐呜呜呜姐姐呜呜呜呜,姐
姐呜呜呜……”马民没有哭,不知怎么回事,他哭不出来地傻看着,深深地皱着眉头。
他觉得这有什么好哭的?死是一种回归自然的现象,相反,对于王珊来说反而是一种解
脱。王珊活在这个世界又不幸福,他想,严格他说他并不爱她,他曾经爱过她,但现在
他不过只是同情她。她在得神经病以前就是个不知道人生目的的,且对这个世界充满恐
惧的女人,她脸上的高傲是一种假象,一种掩饰自己和抵触他人进犯的假象!她的高傲
只是一张肉色的纸,内里一点也不自信,就好像一具漂亮的洋娃娃,里面塞满了烂布条
似的。现在这张脸平静了,不再担忧也不再对未来产生恐惧了。那个发现这具尸体的年
轻渔民走了上来,瞧着哭着的姨妹和傻呆在一旁的马民。“这是你堂客吗?”他这样问,
目光阴阴地盯着马民。
    马民没回答他,心里仍在想她为什么想死就死了。渔民却在一旁说:“我发现她的
时候,她的两条腿蜡缩成一团。是我把她的脚扳直的。”
    “谢谢你。”马民低声说。
    “她这是脚抽筋淹死的,”渔民很里手的形容说,“我有个熟人也是脚抽筋淹死的。
其实我那个朋友很会游泳,还只十五岁就可以横渡湘江了。但有一天,他挑完沙子,一
身臭汗地跳进了水里,没做游泳前的准备工作。”渔民很响地吐了口酽痰,“结果腿抽
筋淹死了,捞起来时,两条腿也跟你堂客的一样,蜷缩在一起。”
    马民没有心情听这个渔民讲故事,感到疲惫地坐到了草地上……尸体在那个渔民的
帮助下(马民给了那个年轻渔民一千块钱),搬进了桑塔纳轿车的后椅上躺着,因为脚
放不进去,只好又把尸体的两腿扳弯,这才关了车门。姨妹坐在驾驶室旁,一张泪汪汪
的脸冲着后面,她已经哭得喉咙都嘶哑了。马民开着车,眼睛皮直打架,他已经有三十
几个小时没合眼了。他好几次有要呕吐的感觉,好几次胃里的酸水已蹿到喉咙上了,但
又被他成功地咽了下去。汽车驶上湘江大桥,这时已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马路上没有什
么车辆,汽车顺顺当当地驶过湘江大桥,拐上沿江大道,接着往南门口奔去,然后拐上
书院路,不久汽车在他疲惫不堪地驾驶下,稳稳当当地回来了。马民一下车就呕了,蹲
在阴沟旁,哇哇哇地呕着,把苦胆里的水都吐了个一干二净。马民弓起身时,尸体已被
岳父和姨妹夫抬下了车,搁在这幢楼房的阴影里,上面马上就盖了一床漂亮的床单。马
民一家住四楼,不可能把尸体抬到四楼上去,因为这意味着又要抬下来。而且二楼、三
楼的邻居也不见得同意尸体从门前口过,现在的人就是这个德性。三楼的邻居跟岳父很
含蓄地说,“就摆在这里,你搬上去又要搬下来。何必罗?就放在这里蛮好,省得别人
有意见。”他只是没说“我不准你们搬着尸体来来回回地从我门口过了”。岳父当然知
道他的思想,他的那副谦弃这一切的德性,已经呈现在脸上了。
    马民瞪了那个年轻人一眼,没说什么,这个年轻人一直就让他讨厌,他不希望把这
种讨厌的情绪上升到敌对的情绪,这个时候他的思想就是息事宁人,把这一切尽快结束。
他对妻子的死没有多少伤痛。这三年妻子是活在自己的天地里,这个“天地”虽然紧贴
着他,但永远是与他打隔壁的,中间隔着一块无形的钢板,使他无法进入到她的天地里
去。
    下午周小峰和邓小姐来了。周小峰挂电话给他,说王经理找他。马民对周小峰说:
“我妻子昨天下午游泳时淹死了。工地上的事情交给你全权处理。”周小峰放下电话就
和邓小姐打的来了。周小峰不敢看尸体一眼,这位看破红尘的男人对尸体特别敏感,他
怕自己晚上做噩梦,所以他不看。
    “我不敢看,”他老实承认说,“我最怕看见尸体,我一看见尸体就噩梦不止。”
    “那你不要看。”马民说,“你来了我就很感谢了。”
    女儿在他们交谈中醒了,女儿昨天晚上没睡什么觉,今天早上又惊醒了,上午马民
去河湾里认尸时,女儿终于熬不住,倒在床上睡着了。这会儿她自动醒了,她揉着两只
惺松的眼睛走过来,“爸爸,”她看着马民,“我妈妈呢?”
    “你妈妈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马民不想欺骗女儿说。
    “妈妈死了吗?”女儿瞪着马民。
    “不是死了,是回归到自然中去了。”马民对女儿说,“人都是从自然中来的,到
一定时候又回到自然中去。人在大自然中,只是很小的生命,最终都要回到自然中去。”
    “爸爸,我不要你死。”女儿听懂了,“爸爸,我要妈妈。妈妈呢?”
    “你妈妈回到自然中去了。”周小峰也帮着马民对她解释说,“我们都要回到自然
中去的,马艳天,我们都要回去的,你将来也要回去的。”
    “我要妈妈,”女儿哭道,“我要妈妈哎我要妈妈哎,妈妈呢妈妈呢……”马民望
着女儿,感受到了女儿心灵上的痛苦,她还不到七岁就失去了母亲。“别哭了,爸爸也
很难过。”他对女儿说,“爸爸希望你坚强,听见吗,不要哭。”
    姨妹上来了,因为火葬场的灵车来了。天气很热,尸体是不能就这么陈放在楼下的,
楼下的邻居也有意见。马民点点头。女儿听见要把她妈妈烧了就哭得更响了,呜呜呜呜
呜,要死要活地哭着。“我要妈妈呜呜呜……”马民觉得还是让女儿见她母亲最后一眼
为妥,就牵着女儿下楼了。女儿哭泣着走过去,见爷爷奶奶都苦皱着眉头,就更不亦乐
乎地哭着。马民牵着女儿到尸体旁边,岳父老泪纵横地揭开床单,女儿一看见母亲那张
变了形的脸蛋,哭得更惨烈了。“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呜呜呜呜妈妈妈妈呜呜呜妈妈……”
女儿尖叫着哭着,挣脱开马民的手,伏了上去。这时马民大吃一惊,因为尸体的两处鼻
孔里淌出了两溜鲜红鲜红的血,在女儿的哭声中,那同活人一样的鲜血,缓缓地朝外涌
着,一下就使那张白漂漂的脸两旁红灿灿的了。马民在这个现象中惊呆了,盯着那两个
淌血的鼻孔,为什么女儿一哭脸,尸体的两个鼻孔就流血?马民的眼泪水出来了,他不
知这是怎么回事,他并不想哭,但他被女儿的哭声感染了。
    “别哭了,”他哭着对女儿说,声音颤颤抖抖的,“哭也没用,别哭了别哭了。”
    女儿仍然大声哭着,岳父抱起了外孙女,把外孙女拉到一旁。
    两个火葬场的工人走上来,把尸体抬进绿油油的铁棺材里,接着把铁棺材搬上了灵
车。岳父把外孙女交给泪流满面的岳母,忙和他的小女儿向灵车的驾驶室迈去。女儿拚
命哭着,叫着妈妈,岳母把外孙女紧紧搂在怀里。马民眼泪汪汪地瞧着这一切,听见车
门嘭地关得一响,灵车于是缓缓地朝来的路上驶去。马民心里非常明白,妻子这一去就
不会再回来了。他想起昨天两人在沙滩上说的那些话,想起妻子最后说的那句话“我不
想听你指责我”和“你好讨厌氨”,想起妻子离开人世前那种忧怨的眼光,他万分难过
地垂下了头,捂着脸沉痛地嗷嗷地哭了。
    这是一个阴沉沉的日子,这天的天空是那种一望无垠的铁灰色,没有风,也没有人
为的喧哗,气温在摄氏三十四度,因而显得凄惨和郁闷;对面那幢楼房的二楼,在灵车
离去后,可能是有意驱赶今天的阴郁,也可能是因为无聊而无意这么做的,声音很大地
播放着音乐,一首苏芮唱的轻柔且优怨的歌声——《牵手》,从那户人家的门窗飞出来,
在两幢楼之间郁闷的空气中飘荡——“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
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马民的两只耳朵很好地记录下了这首歌的曲调。在以后的很
多日子和各种场合里,当他一听见这首歌曲,就想起了这个储存在他记忆里的悲痛的日
子!心情立即就变得很坏,脸色当然就十二分地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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