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足球梦难圆                  


                      1997年10月31日大连金州

  前两天,也就是10月29日的晚上,沈阳下了雪。那是一种很诱人的感觉,雪花
从空中飘落的时候,你感受了很温柔的心情。几十年来的每年冬天都要下雪,第一
回下雪我总是要站在空旷些的地方迎接雪花落在脸上。雪花无缘无故就从天上落下
来,天空在你的想象中当然是无边无际的东西,雪就是从无边无际的东西中间产生
出来的,我总是感到世界的不可思议:怎么就会有雪这种东西呢?我讨厌科学的解
释,很简单的原因,科学能解释很多东西,但唯独解释不了自己。就如同气功养生
大师传授长寿秘诀,自己却突然不治而死;就如同手相大师能看透别人的命运,自
己却出了门就遇了车祸。我只是喜欢每年冬天第一场雪带给我的奇妙感受。1997年
冬天的初雪同样让我心情很好。我在外面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居住的这幢楼对面
有一个相当于半个足球场那样的空地,它属于沈阳话剧切的产业,很平坦只是上面
覆盖了很厚的煤渣,只有雪来了这块空地才变得格外干净,只有冬天我才高兴在这
里停留一阵子。雪使操场变得干净。非常好。
  回到家里,妻子说:“后天下雪就好了,卡尔塔人受不了。”女人总是很实际,
看事情的出发点比男人要接近结果。我说:“真主帮了中国好几回了,不下雪也够
他们受的了。”妻子又说:“球迷都希望天更冷,雨加雪。挺坏的是不是?”我说:
“那倒也不是坏。主客场这东西挺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其实也是公平对等。咱
们这里冷,中东那里热,就看谁的适应能力强。强者生存,不光在比赛场上,也在
场外。”
  妻子说:“你说肯定能胜,我看不一定。”我说:“我前几次预测都准了,不
是瞎蒙的,是分析的。”我们又讨论了一番这场比赛的各种可能,我认定只要中国
队解决好进攻并且不留后路只进攻,卡塔尔人肯定乱套。千万别让卡塔尔打出气势
来,阿拉伯队有共同特点,一旦你让他们疯起来,想制也制不住,必须先把他们的
气焰打掉并且不放松。“卡塔尔的后防跟筛子似的,十足的业余水平。”我这样结
论,“如果猛攻,大比分是不成问题的。”我补充说:“不过拿大比分比小分更要
紧,不能指望净胜球。”
  妻子在本届世界杯外围赛才成为看球者,她刚刚对足球萌生兴趣。我对足球的
各种说法她肯定不十分买账,她的习惯是我说东她就说西,只是在足球方面还有自
知之明。我注意到她也正开始研究比赛细节,虽然她和大多数初级阶段的球迷一样
对越位把握不住,但大局感还是形成得很快。据说这是女性球迷的共同特点,她们
对规则不在意,更注重哪一方面踢得好看和凶猛,当然,踢得好看和凶猛的球队赢
面大些。我们筹划什么时候去大连,林建法已经和迟尚斌联系上了,说好了星期五
早晨可以见面。我的想法是国家队这天下午就要踢球,上午和教练会面有些添乱。
我是守规则的人,不想在这种时候搞什么采访。我决定还是单纯看球,我希望这场
球赢得漂亮些,出线不出线就看运气了。
  10月31日这天很暖和,乘坐“辽东半岛”号的大概以生意人和官员为主,专程
去看球的乘客在这节车厢里大约只我一个。我担心天气有突然的变化,就没带小暑
同行,而且我担心输球后大家心情不好,弄不好归途会闹出很多不睦。为中国足球
遭的罪已经够多了,再弄得家庭不睦就更不划算了。
  这一天球迷和前两场一样热情,每个人都挺乐观,说几比零的都有。但我突然
就想起了“5.19”,那时候每个人也都这么乐观,似乎三分已经到了手,只关心能
进几个球,这有点悬,但愿国家队别这么想。
  开场的时候中国球员都穿得挺厚,而卡塔尔人却只穿了比赛服。我想中国队是
不是热身不够呢?这可不是个好兆头。高峰首发也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印象中,
高峰可不是那种能始终如一的球员,他的状态是突发式的,很难在九十分钟里有好
的表现,他还是下半场的威胁更大。范志毅的突前也有点问题,他还是隐藏在突前
前卫身后更有杀伤力。不过既然这么打了,就表明中国队要以攻为守,方略对头。

  还是范志毅和高峰首先破了僵局,这么打下去真要大比分了。果然“兵无常势,
水无常形”,这么一变还真打了卡塔尔一个措手不及。还是有点不对,郝海东李明
马明宇孙继海都有点迟钝,谢峰也没有打沙特时候的那种疯狂。我马上想到了队员
的状态出了问题,这几个绝对主力的状态大大不好。李铁还行,但不知怎么球迷开
始喊叫“换李铁!换李铁!”其实李铁还行,失误两次终归没有大的闪失。换人,
换谁呢?再没有更好的后腰了,除非拿彭伟国顶上去再扯回范志毅,但比赛历来打
得顺手不变阵不换人,现在中国队打得挺顺,卡塔尔人根本不适应横冲直撞的范志
毅,他们被范志毅抢得开起了大脚。照这么干,中国队迟早还要进球。
  换了李铁,上了彭伟国,拉回了范志毅。
  中国队的噩梦开始了。
  范志毅肯定还沉浸在冲击敌营的兴奋中,他肯定还想照葫芦画瓢再从卡塔尔后
卫脚下抢一个球,再传一个球,高峰或者郝海东再破一次门。卡塔尔没有了范志毅
在门前撒野,一下子缓过气来,马上就打进了一球。这时候中国队根本没有像样的
逼防。那个干瘦的18号亚赛尔·阿尔奎西回传,同样干瘦的6号达依·阿尔纳依米在
弧顶抬脚就踢,皮球又低又急又弹了一下,进了。然后上半时就完事了。
  中场休息时广播里又唱《歌唱祖国》,这一回球迷们没有跟着唱,大家伙都让
卡塔尔那一脚踢了,有点生气也更担心。这会人们都说后卫不好,但很少有人看出
张恩华孙继海谢峰的状态已经很差,他们的反应都有些迟钝,孙继海很明显有些疲
惫,攻上去回不来,卡塔尔正是从右边形成反击,对我们来说,那就是左边。
  下半场一开始中国队就攻,但不知怎么有点乱营,你攻他攻就是没有像样的配
合。彭伟国根本没有像样的组织,范志毅光顾了忙着堵截根本上不去。第54分钟的
时候,卡塔尔人又是从孙继海那边的真空地带从容传中。江津撅了撅屁股又停住,
卡塔尔的9号就在中国守门员和徐弘都犹豫的瞬间左脚一推,球不高不低溜过了江津
横飞的身子窜进了中国队的球门。
  球迷们一边骂一边自我安慰,然后拼命给中国队加油。
  刚刚过了几分钟,卡塔尔攻上来,马明宇抢下来,球迷们刚喊“好”,马明宇
就把球传到卡塔尔人脚下。
  这种事马明宇干了不止一回了,但这一回直接让中国队丢了球。20号接得队友
拨出来的皮球,右脚抽射,皮球贴着草皮进了大门远角,江津的长胳膊差一点就摸
着了。这个20号叫扎麦尔·阿尔库瓦里。
  全场都傻了,好半天静得没有生命一样。然后中国队再进攻,球迷们缓过神来,
再给中国加了油。有许多人已经哭了,还有许多人说还有半小时,能扳平。这时候
没有人再想几比零的事,只希望能扳平,得1分也行啊!
  徐弘这时候也带球冲上去,他把球分给右边,谢峰没有拖延马上传中,皮球给
打出来,范志毅一停然后射门,球直挂大门左上角。83分钟,至少还能打10分钟,
如果有奇迹,十分钟能进三个球也不止。攻啊,攻啊!球迷们拼命喊加油加油!
  戚务生又用李金羽换下了无所作为的彭伟国。晚了,晚了!李金羽疯了似的跑
啊抢啊,范志毅疯了似的抢啊跑啊,晚了,晚了……戚务生再一回把中国队毁了。

  一直到了95分钟裁判员才吹了笛子。
  球场死寂了一会,然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喊声:“戚务生!下台!”人们一边哭
一边喊。这时候天已经非常黑了,成千上万人的脸上似乎都有灯光映出的闪亮,他
们都哭了,这时候他们只想到了直接造成这场失败的指挥员戚务生,他们喊:“戚
务生!下台!”
  我觉得自己的心里边空空荡荡的,脑袋里边也空空荡荡的。我几乎什么都听不
见,主场打伊朗之后我也是这种感觉,什么都听不见;主场打沙特时还是这种感觉,
什么都听不见。我跟前所有东西都慢悠悠地飘啊飘啊,无声无息地飘啊飘。我肯定
是站在那里只看见很多虚幻的东西飘过面前,很想伸出手去抓一抓去证实这种感觉,
但我觉得没有伸出手的力气。我只是冷,身体冷心里也冷,我甚至能感觉出自己由
内向外散发出的寒气,好像结了冰一样产生噼噼叭叭的响声。
  看了很多场这样的比赛,我从来没有随着大队人马去声讨主教练,我习惯于在
严重的事情没有发生之前骂人。1996年初夏我给一家杂志写了大约五万字的文章,
题目叫作《我看中国足球》,我分别写了《球员篇》、《教练员篇》、《中国足协
篇》、《裁判综合症篇》、《体育评论员篇》、《球迷素质篇》,最后一章是《国
家队的前途篇》。我一直斥责戚务生,一直呼吁换外籍教练,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一年多以后戚务生牢牢地坐住国家队主帅的位子,一场又一场导演了悲喜剧。他下
台不下台又能怎么样呢?
  我离开体育场,连夜回家。我没有随沈阳球迷团一同走,我已经很难习惯这些
人的胡乱谩骂,他们经常骂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甚至恨球迷们为什么喊叫换李
铁,当初捧李铁的也是球迷。我甚至恨新闻界,我更有理由蔑视新闻界,一些人不
要脸,说戚务生行的是他们,说不行的也是他们。我的意思是同样一个人总是一会
说这一会说那,那张嘴巴简直不是嘴巴,讲出来的话狗都不吃。我恨自己,喜欢足
球也行,干吗非得为中国足球生气上火呢?真是不要脸不值钱贱种一个。
  谁让你是中国人呢?不管你怎么样与众不同,但你始终是个中国人。
  看中国队踢球,提心吊胆已经习惯了,但这次外围赛又多出一份窝囊,民间歇
后语最能表现这份窝囊:哑巴让驴日了——有口说不出。
  谁都可以想象那种窝囊劲,死活都比它好过些。
  天气凉了,海风凉了,可冻着的偏偏是中国队,卡塔尔队偏偏潇洒起来了。
  无论怎样,我还是同情我们的球员,都是一些好孩子,都是一些不要命的硬汉
子,但可惜他们同他们的师兄们一样没有好师傅。我想除了几个年轻人,其余的球
员又一次完结了自己的足球生涯。从球员的角度讲,不能参加最好水平的世界杯大
赛,他的事业便不是完满的,他在国内的所有辉煌都不值一提。只因为足球是一项
世界性运动,失去了在世界赛场表演的机会,他就永远是一个平庸之辈,充其量是
鸡头。鸡终归是鸡,它或许有比鹰飞得高的时候,但它永远也不可能像鹰一样在天
空中飞翔。
  我看了二十几年足球,世界杯看了四届。一个人能活多少个四年呢?一个球迷
能看几届世界杯呢?就这样四年又四年,生命也这样飞快地消逝。但一个普通球迷
又能怎样呢?想开点,不看球也一样四年又四年。说到底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你钟
爱某种东西,就意味着牺牲更多的东西。中国有球迷皇帝罗西,爱球迷球到那个地
步的人毕竟不多,我至少不会为了迷球把什么都丢到一边,我的安慰还有别的,比
如说写作比如说家庭比如说其他说不清的东西。
  还是忘掉1997年10月31日的这场比赛吧,这个世界无论缺了哪一种东西都会照
样运转,没有足球的世界也曾经存在了许久,人们照样把生命一代一代繁衍下去。

  有了足球也只是给人类带来又一份欢乐和痛苦,收获和失落,和其他事情比较,
足球也不会显得更加别致,也不会对世界的改变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但是,对于足球人呢?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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