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逃犯 /海男 著




  9

  梦境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石头,它变成了利刃,抛掷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上。李水珠就在这荒漠中一丝不挂地奔跑着。这个梦境像一幅色情画可以悬挂在卧室之 中,它充满了刺激的味道。它可以是利刃上开出的花,它刺激着你的味觉、器官、记忆和时间。从中我们可以看见李水珠已经在梦境中被逃亡的生活所摧残着,她因此渴望一丝不挂地奔跑,然而,她始终在荒凉利刃上奔跑,这只是她的开端。

  敲门声唤醒了她。她回到了这个现实的世界。她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的姿态也是一种现实:以一种在黑夜中蜘蛛编织时间的过程消融在这个漫长的时态之中,而转眼之中,一阵敲门声使她在网中挣扎而出,她屏住呼吸,蹬开被子,仿佛已经准备好从暗藏的一道缝隙之中藏进去,如果她是一只小蜘蛛、小甲壳虫、小蝙蝠的话,她就可能藏在任何一道缝隙之中去了。

  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她偏偏不是任何一种可以藏在任何幽暗之光中的虫子,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水灵灵的女人,她腿叉开了又收拾起来,正在迎接着站在门外的一个践约者。她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电话,她只披了一件外衣就走上前去拉开了门。果然是男友,他叫崔亚明。一个名字很显然是一种身份,它带来的是一个操着口音、性别、身体的人,她一丝不挂地在那件外衣下瑟瑟地颤动不息,犹如寒枝在树梢中间独自颤栗般似地倾诉着自己的遭遇,崔亚明一进屋就拥抱住了她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在住旅馆,在奔逃,而李水苗却已经成了坠楼的亡魂。”

  在之前,在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在把自己变成一丝不挂之前,李水珠已经想好了一种措词:决不向任何人,任何人吐露自己与李水苗最后一次呆在22层楼顶的现实场景,这种致命的秘密必须收藏在心,哪怕对母亲也不能真切地吐露,哪怕前来逼近她的昔日的男友的身全体把她挟裹在旅馆房间的窗幔之下时也不吐露;哪怕她一丝不挂的身体突然在这个早晨,激荡起男友的肉欲时;哪怕她的身体被男友压在下面时;哪怕她大口地喘着气,被迫或心甘情愿让身体和身体之间发生一次交媾事件时,她也决不吐露自己的秘密。

  这秘密纠缠在她两排洁白的牙齿之间,在幽深的、白皙的深喉之内,是她捍卫了生命的通道;在里面,在深喉之内,是她蜷曲、动荡不安的身体在不断地穿越。所以,她决不出卖自我的秘密,即使她叉开了双腿,躺在汗淋淋的床上,也决不向她的异类出卖她逃跑的秘密。

  “我之所以出逃,只是想换一换环境、空气,自我知道李水苗坠楼之后,我完全崩溃了,我的父母也在崩溃,我受不了这一切,我决定出逃,23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出逃过。”她的措词充满了一个女性柔软的心声,像河流上的飘带,当然令人信服。

  崔亚明说:“可李水苗的事件并没有结束,既然公安局已经备了案,就不会结束。我们都已经进入了档案之中,我们都难逃脱干系。尤其是你,你母亲一直在重申着一个事实:是你带着李水苗出的门……是这样的吗?你母亲当然不会说谎……”

  “不错,然而,出门之后,我们就分开了,我们分开散步,因为 在争执,为了你而争执不休,所以我们就分开了……”

  “后来,你看到李水苗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回头看她。”

  “也就是说,你没有看见她朝着饭店的22楼走去。”

  “对了,对极了,我怎么会看见她呢?”

  崔亚明说:“她死了,我没有想到她这么脆弱,这么无知地往下跳,如果当时有人在场,她根本就无法往下跳,坠楼者大都显得激动,坠楼者往往在黑夜往下跳,因为在一个坠楼 者看来,纵身一跃是一种超越,是一种解脱,在那一时刻,坠楼者往往以为自己是在朝前迈进,踩着的是一片黑夜中的柔软的棉花。”

  就在这时,李水珠突然趴在崔亚明的肩膀上哭泣起来,这是她出逃之后第一次哭。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哭泣,哭泣是需要环境来衬托的,哭泣者如一片朝露般纷纷扬着身体中涌现出的泪腺,它需要洒落或凝固在物体之上。现在,李水珠寻找到了男人的肩膀,泪水很快濡湿了他的衣服。然而,崔亚明却赤裸地说:“逃跑并不是好办法,我们应该回去,面对李水苗的档案,我们应该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有些事情是无法说清楚的。比如,她坠楼了,她站在22层楼朝着楼下飘去,为什么这样做,我们能替代她说话吗?”

  崔亚明说:“竟然没有任何目击者,因为楼太高了,竟然没有任何人看见她上楼,所以,她必须死,这就是宿命。”

  现在,他们松开了已经彼此相拥在一起的身体,崔亚明说他得赶回去,他的工作室在那座城市,而且他将在不久之后举办一次画展,他不能逃跑,而且他不喜欢奔逃,带着他的绘画板逃跑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李水苗吗?她死了,她为什么死是一个谜,所以,公安局在调查这个案件。那就让他们调查好了,如果你想逃就逃吧,因为你跟李水苗是姐妹,你当然受不了这件事对你的打击,它太意外了,意外得在那天中午,我在报上看到那幅照片时,我仿佛看见苍穹在我旁边裂开了缝隙……

  很显然,她是必须出逃的,她跟别人不一样,在这个上午,经历了绝望的身体交媾之后,他们又开始面对现实。李水苗死亡给他们带来的惊悸,两个人的惊悸不一样。与李水珠相比较,崔亚明的惊悸是从男性身体中发出来的,他像李水珠所猜测的一样,在他们关系之中与李水苗在后期发生了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现在,两个人都不想揭开这个故事的混乱,两个人都承载着死者离去的沉重,只不过这沉重的尺码不一样。李水珠非走不可,而旅馆也只是她的栖身之处。崔亚明给了她一些钱,可以让她度过一些时间,但不会太长。我们需要钱,是为了解决生存问题,只有超人不会受钱之束缚,而凡夫俗子都会伸出手来,哪怕是正人君子和优雅之徒也都需要触摸到钱。没有钱,我们甚至连呼吸也会窒息,这就是为什么,李水珠从崔亚明手中接过钱,感受到的逃亡之路又一次经历了转折时期。

  因为,人不可能长久地在旅馆里,人可以有长久地沉溺于交媾,哪怕是狂风暴雨的交媾,哪怕是和风细雨似的交媾,也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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