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十六


    郭金泰下放到“锥子班”已经两天了。
    他的到来,使彭树奎又悲又喜。悲营长一生坎坷,革命二十七年竟三次被撤职;喜有营长在,施工就有了依靠和主心骨。
    前两天那“金疙瘩”的事,多亏陈煜救了驾。事后,指导员殷旭升向秦政委报告了事情的经过,秦政委不但没有责怪,反倒让殷旭升捎话勉励“锥子班”发扬成绩,加紧施工。
    这一颗悬着的心刚刚落地,导洞里又接二连三地出现险情大前天一早,是彭树奎到营部去接的郭金泰。自从郭金泰被宣布停职检查,彭树奎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到他了。进了门,他喊了声:“营长……”,眼圈就红了。
    “走吧走吧,回到班里和大家在一块儿,是好事。”郭金泰笑着宽慰他,说着就要自己扛背包。
    彭树奎按住背包,说: “营长,你听我几句话:到了班里,要紧的是爱惜自己的身子,战士们都通情达理,你干活多少没有计较的。你千万要少说话。特别是当着副班长的面……”彭树奎见郭金泰没表示,又说道:“营长,我算是求求你……”
    郭金泰点了下头,算是接受了老下级的规劝。有战士们的一片心意,他郭金泰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
    他俩上了路。郭金泰问彭树奎:“家里怎样?菊菊好吗?”
    “啊……”彭树奎心里“格登”一下。无论如何不能给营长添心思了。“还行……嗨,工程紧,进了洞眼珠都不敢错转一下,也没时间考虑别的了。”
    “这些天连下暴雨,洞里情况怎样?”
    “情况越来越差。差就用差的办法对付吧,打一小段就支撑,把安全时时挂嘴上。不然,都上有老,下有小,伤着谁也不是味。”
    到了连队,郭金泰扔下背包,便带彭树奎进了洞。
    “锥子班”开挖的一号导洞已有二十米长。几场大雨过后,拱顶上出现渗水,不时可听见碎石落在拱架顶上的声音。那宽七米、高四米的导洞口,像偌大的老虎口,说不定啥时就要把“锥子班”一下吞进肚里……
    “停止掘进,全部人马先加固支撑!”郭金泰看罢洞中的情况,果断地说,“如果再追求掘进速度,就等于跑步向阎王爷那里报到!”
    “锥子班”停钻加固支撑,全连各班也都仿效。
    指导员殷旭升没有阻止,默许全连都按郭金泰的意思行事。他是个聪明人,深知在施工中搞出点名堂,要比“拣西瓜皮”、“锯小板凳腿”难千百倍!再说,秦政委已暗里指示过他,对郭金泰要“政治上监视,技术上利用”。是的,聪明人不是自己去辛辛苦苦地创造奇迹,而是巧妙地利用别人的成果,去装点打扮自己!
    全连经过两昼夜的奋战,荣誉室四个“上导洞”已经开掘并支撑好的部分,每两根立柱当中又加进一根圆木。
    郭金泰仍不放心。为了变放大炮为放小炮,尽量避免大震动和大断面开挖,昨天下工前他又嘱咐彭树奎:明天“锥子班”只开一部钻机掘进,腾出人力来在洞两侧备好一些支撑木,以便应付意外。他又和安全员陈煜一起制定了几条新措施,责令他严格把关……
    被罢官的郭金泰不仅成了“锥子班”的决策人,也成了全连施工的“参谋长”。“锥子班”的一切做法,其他各班都不约而同地仿照执行。全连上下,都好像吃了颗定心丸。
    不料,今天一上工,彭树奎就和王世忠发生了一场争执。
    “停一部钻机,怕死鬼的主意!‘锥子班’不能带这个头!”彭树奎刚分配完任务,王世忠就嚷起来。
    这股火,他憋了好几天了。郭金泰下到班里来以后,件件事都不对他的心思。明明是下来改造的,班里的人却整天围着他转,言听计从。上级一再号召发扬“两不怕”,加快掘进,上一周指导员还告诉他,说秦政委对他在施工和大批判中的表现都很称赞,希望他继续发扬;而郭金泰一来就这要安全那要保险的,说话行事处处和秦政委不一路。他真奇怪,创造了双大功营、“渡江第一连”和“锥子班”英雄业绩的,应该是秦政委和他王世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郭金泰呢?停止掘进两天进行加固支撑,他已经急不可耐了。今天又要停一部钻机,他不能不据理力争了。
    彭树奎听他越嚷越难听,也火了:“副班长,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王世忠梗了梗脖子。赶巧殷旭升转悠过来了,他立刻又嚷起来:“指导员,这样干法我有意见!不能因为施工中伤过几个人,就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和石头打交道,碰点皮去点肉算个啥!……我看这是个……路线问题!”
    殷旭升拍着他的肩膀,高度称赞他的“两不怕”精神,却也不否定郭金泰的主张。“彭班长,你们研究一下。我还有事……”殷旭升溜了。工程上的事儿,你是讨不到他半个主意的。
    彭树奎想了想,说:“这样吧,副班长带人去扛支撑木,我和孙大壮留下开钻机……”他一来是怕王世忠蛮干,二来也是告诉王世忠:不怕死的不只你一个……
    王世忠的气小了些,瓮声瓮气地说:“那还不如让我抱钻机呢……”那钻机像是他的命根子,总怕别人使不好给弄坏了。
    “也行。都开始吧。我再说一遍:任何人不准违反班里制定的安全措施。”
    战士们相继离开了。王世忠的钻机“突突”地响起来。
    彭树奎领着几个人刚到导洞下面,准备去扛支撑木,一个战士喊他:“彭班长,外面有人找你!”
    “是谁?”
    “不知道。通信员让你马上就去。”
    彭树奎不放心地回头向陈煜交代了几句,出洞去了。
    彭树奎闷头走着,心里还惦记着洞里的事儿。一出洞口,他突然呆住了:
    “啊——菊菊!”
    是菊菊,果然是菊菊!你终于来了……彭树奎像是从阴暗的洞里乍见阳光,又像刚从阳光里走进地洞,眼前一
    阵金花,一阵黑暗,眼睛辣辣的,像是要哭。多少天了,他睡不着时想过,菊菊走丢了?掉河里了?遇到坏人了?……他睡着以后梦见过,菊菊坐在连部等他……红脸笑着扑到他怀里……现在,是真真实实的菊菊站在他面前了。她那曾是白里透红的脸蛋儿,变得憔悴了,像是大病了一场。她好像在笑,但那是强装出来的……
    许久,彭树奎没说话,也没挪步。还是菊菊先开口了:“是二兄弟送俺来的……”
    彭树奎这才看见,福堂老爹的儿子——当年领头抢馒头的二愣子站在一边。他赶忙说:“啊,二愣子,走,到班里坐坐……”
    二愣子憨憨地笑着说:“不了,彭班长,菊菊姐走到俺村就病了,在俺家住了三天。俺娘让俺告诉你,菊菊姐还没有好实落,让你好好照看她。要是连里住着不方便,就还到俺家去。”说完,向彭树奎和菊菊道了别,走了。
    彭树奎木然地领着菊菊往班里走,连包袱也忘了替菊菊拿。进了屋,才像冈缓过气来似的喊了一句:“菊菊!这么多天了,你……你是怎么来的呀!……”
    菊菊一下子坐在铺上,双手捂住了脸……
    她这一路上,简直像孟姜女千里寻夫一样……那公社革委会主任把一千元票子送给她哥后,就像买了个猪娃儿似的,立时拽她去登记结婚。她从早晨哭到晚上,至死不肯在结婚证上按手印。趁那主任出门的当口,她打开后窗冒雨连夜出走,连家都没敢回。她先躲到姑家,后又躲到姨家,眼看哪里也躲不住,就启程上路了。可姑姨两家也没凑够路费,坐车赶到离这龙山还有一百三十多里的县城时,身上分文没有了。她打听着往龙山奔,半道上求人搭了一次拉货的车,下车后又赶路。没有吃的,她个姑娘家放不下脸来去讨饭,就像做贼似的到沿途的菜地里摘几个茄子拔几棵葱,好歹填填肚子再赶路。奔到龙尾村时,她连饿加病晕倒了……眼下,要是有个背人的地方,她真想扑到树奎怀里哭上三天。可她强把眼泪咽下去了。
    她见树奎眼里贮满了泪。
    “树奎哥,你别难受……俺这不是好好的吗……”菊菊擦着泪说。
    这一下,彭树奎的眼泪反倒止不住了。他两手抱着头,不敢张口。
    “……世上总算还是好人多。福堂老爹一家子听说俺是来找你的,把俺接到家当了贵客待。老爹让二愣子给俺去抓药,大妈上顿给俺做面条,下顿给俺打荷包蛋。在她炕上躺了三天,大妈陪俺聊了三天,这就好好的了。”
    彭树奎卷起旱烟吸了口,重重地叹了口气。
    “听二愣子说,你们郭营长的那什么‘万岁事件’跟你还有点牵连。那年头老百姓都饿得趴在炕上起不来,营长带你去送小米,那才真是共产党办的事呢!共产党对穷人,哪有见死不救的?咱不怕那些!”停了会儿,菊菊又劝慰说:“树奎哥,你也知道,家俺是不能回了。俺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你提不了干咱也就别去指望了。你有的是力气,天地这么大,总有咱俩吃饭的地方。咱们去闯关东吧,去投奔俺舅!你还记得那比你大两岁的大顺子吧,人家闯了十几年关东,去年回家说上媳妇了,带着媳妇一块儿又走了。”
    彭树奎羞惭地垂下了头。自己当兵九年了,难道也得像老辈子那样,像大顺子那样去闯关东求生……
    “树奎哥,别老恋着这身军装了。”见树奎老不言语,菊菊又劝道,“年底快复员吧,千万别巴望着提干了,命里有三升,咱不去求一斗!”
    “提干……咳!肯定是不行了。”停了一大会儿,彭树奎接上说,“为那‘万岁事件’,上级让我揭发郭营长,我……”
    正说着,殷旭升一边高声吆喝着“树奎”,一边走了进来。
    “这就是菊菊同志吧?路上受累了……”
    菊菊忙起身让座。彭树奎介绍说:“这是殷指导员。”
    殷旭升亲热地对菊菊说:“我也是聊城人,不远……哎呀,咋不提前来个信儿,让树奎去接接呀!你看你看……”他朝席棚外大声喊道:“通信员!把连部的暖瓶提过来!还有,告诉炊事班,中午加个菜!”
    他诈唬了半天,才坐下来。“听说咱那儿新生政权都成立了?怎么样,形势挺好的吧?”
    “……挺好。”菊菊望了彭树奎一眼,应酬道。
    “你来了好哇,菊菊同志。歇两天,给全连介绍一下家乡大好形势吧。这对战士们是个鼓舞嘛!”
    菊菊身上一阵发冷。彭树奎闷声闷气地说:“她拙口笨腮的,不会说啥。”
    “哪能呢!这事以后再说。你们先歇着,我还有事儿,得空再来看你们。啊?”
    菊菊起身目送指导员出了门,然后回头问彭树奎:“俺遇上的事儿,你没跟领导说?”
    彭树奎难言地摇了摇头:“唉,跟谁说也没用……”
    彭树奎面对菊菊坐下来,两双眼睛对望着。
    菊菊身穿浅蓝色的土布褂,褐色的粗布裤,脚穿的黄胶鞋还是两年前树奎送给她的。她早已过了扎辫子的年龄了。墨黑的短发偎在衣领边……彭树奎倏地想起参军时菊菊剪掉的辫子,只觉得自己欠菊菊的感情债,愈欠愈多了。
    半晌,彭树奎脸上才有了点笑模样儿,说道:“菊菊,正巧连里来了两个女兵,你就跟她们住在一起。好好歇些日子再说……”他翕动着发颤的嘴唇,再不知该说啥了。
    “哒哒哒……”坑道口响起报警的枪声!
    彭树奎“噌”地跃起,箭一般冲出席棚。
    菊菊不知出了啥事,也跟着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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